这是一个平和的小村,村里有你想要的一切。 村子在深山里面,没有路通向外面。村里的人不知道外面有什么样的世界,外面的人也不知道深山中有这样一个村子。它与世隔绝,它孤独地存在并延续着。 这是个不知是什么时代的时代。 村民们用泥和成坯,生火烧成砖,那是一块块灰扑扑的砖,巨大,坚实。村民们用它砌成一座座灰扑扑的房子,矮小,狭窄。房子挤在一块,道路很狭窄,出了这个门,就必须进入那个门。他们不需要空间,只想所有的人都紧紧挤在一块。细而狭的道路像是一条条绳子,将矮而沉的房屋绑在一起,弄得村民们想要走出来的时候,都必须躬着腰,驼着背。 在房子与道路的罅隙间,种满了树。都是高大健壮的槐树,有三年的,有三十年的,有三百年的。村民们在村子里生长了很多年,房子越修越矮,树越种越高。槐树用健壮的枝干遮蔽着他们,春天的下半段,夏天,秋天的上半段,站在稍微远一点处,便看不到村子,只有一大团槐荫遮蔽的绿丛,在深山中很不起眼。秋天的下半段,冬天,春天的上半段,槐树的旧叶落尽,新芽还没长出来,只剩下尖锐而蔓缠的枝条,阴沉沉的天上,枯枝像是一条条烧焦的闪电。村民们都不敢抬头,躬着腰,缩着背,溜过细狭的路,钻进矮沉的房,再不出来。 但他们是仁慈的,他们将稻谷洒在院子里。冬天的喜鹊就像是被丢下一般,抢夺着这仅有的食物。这时候,它们叽叽喳喳地叫着,小村里充满了欢喜的氛围。他们也叽叽喳喳地叫着,感受着自己的仁慈。他们从深山中获得遮蔽,食物,然后又用这种方式,回馈深山。 但是野兽不答应。它们在村的入口处整夜整夜地咆哮,想要冲进村子里。村里有它们想要的一切,安适的不受风吹的窝,鲜红的肉。它们呲着xinxin 的牙,裂着凶暴的嘴,在村口转悠,伺机发动着进攻。 村民们惊慌失措。几千年来,他们都是这样平和地过着,从来没有任何危险,从来不需任何担心。他们惊慌失措,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场战争。 终于有一天,野兽在虎豹的带领下,发动了猛攻。 村民们哀叫着,躲在了矮而沉的房屋里。他们慌乱而急迫地在细而狭的道路上窜跑着,跑进矮而沉的房屋里,在野兽的咆哮下不知所以。 野兽们迅速攻占了这座平和的小村,它们在其中搜寻着它们想要的一切。安适的不受风吹日晒的窝,鲜红的肉。它们用悲嗥声宣示着自己的兴奋,在街道之间咆哮着乱窜。 这时,出现了一只老猿。 一只又丑又怪的老猿。它的身材是多么高大,比最凶恶的虎豹还要壮健。它拿起巨大的石块,猛烈地攻击着野兽们,一下子就将它们打了个落花流水。野兽们组织起来,想要展开反击,但老猿的力气太大,将它们每个都痛揍了一顿。虎豹哀鸣着,率领手下们夹着尾巴逃跑了。 老猿静静地站在村中间,接受着村民们的祝贺。 他们好高兴啊,他们的家园保住了,他们依旧可以平和地生活在村子中,春天耕种,秋天收获,冬天拿出吃剩的一点点来,喂给天上丢下来的喜鹊。 一定是上天感动于他们的仁慈,才派了老猿来帮助他们吧。他们感动地将最好的东西奉献出来,祭祀在老猿面前。 一块腊肉,一钵米饭。 但这只老猿是多么的丑、多么的怪啊,他们畏惧地看着它,心中满怀恐惧。 是它救了他们么? 孩子们紧紧偎依在母亲的怀抱中,死死藏住眼睛,不敢去看老猿。这一刻,他们忽然感受到了最最大的恐惧。 如果这只老猿才是真正的入侵者呢? 他们将会被撕得粉碎啊,没有一片是完整的。 老猿低下头,嗅了嗅腊肉与米饭。他咧开嘴,笑了起来。 那是个又丑又怪的笑容,充满了邪恶的力量,像是它高高鼓起的肌肉。老猿蹦蹦跳跳地跑出了村子,消失在山林深处。 村民们大大松了口气。 但是野兽们并不甘心,它们三番五次地发起了攻击。 每次,老猿都会出现,帮村民打跑野兽。它身上的伤越来越多,但它并不在乎。它是强壮的老猿,多少伤都打不垮它。 村民们渐渐习惯了它的又丑又怪,孩子们也敢站在它面前,用手撕扯它身上坚硬的毛。每当这时,老猿总是咧开大嘴,嘻嘻地笑着,又蹦又跳地消失在山林深处。 村民们望着它的背影,脸色总是那么复杂。 它是一只又丑又怪的老猿。他们从来没见过它,也从来没施与过它恩惠。它就这样跑过来,打跑他们的敌人,然后跑回去,连最珍贵的腊肉米饭都不吃一口。 夜,灯火在僵持着。 在村子最矮小低仄的房屋里,一场会议正在召开。 “那条路开辟得怎样了?” “还正在开着呢。” “我问你到底怎样了?” “是,还正在开着呢。” “还有多少天能开完?” “大概还有半个月吧。” “半个月,要抓紧呢。我们要赶在野兽发动下一波攻击前,逃离这里。” “是,会抓紧的。” 花白胡子们都沉默了,静默地吸起烟来。 年轻人们忍不住问道: “洪爷爷,路开通了,我们就得救了么?” 花白胡子们使劲吸了口烟。 “是的。路开通了,我们就得救了。” “我们会跑到哪里去呢?” “我们会通过这条路,爬到村子背后的山上去。那些野兽爬不上去,就再也伤不了我们了。” “山上有什么呢?比我们村子还好么?” “山上什么都有,有你想要的一切。比我们村子好上一万倍。” “没有喜鹊来吃我们的粮食么?” “没有。” 年轻人们响起了一阵欢呼。 “没有野兽来欺负我们么?” “没有。” 年轻人们又响起了一阵欢呼。 “没有又丑又怪的老猿么?” “没有。” 这一次,年轻人们没有欢呼。他们沉默了一下,问道: “洪爷爷,我们上山时,能不能带着老猿。” 花白胡子们使劲吸了口烟,道: “不行。” 他们重重说。 “野兽就是野兽。” “可是它跟兽群已经结了仇,它自己在山下,会被咬死的。” “不用怕,我们不在了,它就不用战斗了。它躲得远远的,兽群们就找不到它。” 年轻人们点了点头。 不错,村子空了,老猿便不会再战斗。它会安全的。 他们安全了的时候,它也就会安全。 于是,房屋里只剩下浓浊的烟尘,一口一口吐出,弥漫在每个人的周围。烟很浓,很呛,但他们想到以后的生活,都在窃喜。 只有最小的孩子们,才会在这个时候想起又丑又怪的老猿,想起它像个大玩具,任由他们撕扯着它那坚硬的毛。 终于,路修好了。 那是一条蜿蜒的小路,在陡峭的山壁上盘旋着,像是一条蛇。习惯在细而狭中走路的村民们,很喜欢这条路。他们整理着包裹,背起家中所有的东西,在花白胡子的率领下,向山路爬去。 他们爬上了高山,看到一片从未料想到的美丽世界。 山上是那么温暖,冰雪被封在山下,山上是四季如春的美好天气。山上什么都有,不需要劳作就足够他们吃喝玩乐。他们往下望,冬天的阳光照在他们的村落中,他们忽然发现,这个村落竟是那么丑陋,树是扭曲的,房是矮趴的,道路是混杂的,所有的一切都怪异无比,丢到火里就会烧成一幅幅灰扑扑的剪影。 他们回头来,看看山上。他们看到了娇艳的花,美丽的树,清澈的泉水,永远吃不尽的山果。他们决定要造出世界上最大的房子,再也不住那种矮趴趴的屋了。他们要像美丽一样生存着,他们与丑陋划开界限。 这时,野兽又发动了一次攻击。 它们结成了整齐的队伍,以前所未有的凶猛气势,向小村发起了毁灭性的冲击。 但村民们却一点都不担心。他们散坐在山头上,带着些看戏的心情,看着野兽像是风一般掠过群山,袭入他们的村落。 他们不担心。他们凿着刚修好、刚通过的山路。凿坏了这条路,他们就不用再为任何野兽担心。他们将不受任何伤害地生活在山上,想要什么都会立即拥有。 又丑又怪的老猿又出现了。 它咆哮着,大吼着冲进了兽群,用它那粗壮的爪子将它们攫起,抛出。它像以往一样,用力地为小村奋战着。 它守护着一座座矮房,一条条狭道,一棵棵灰树。 它在猛烈的战斗中,发现了异常。它强健的身子闪过一场颤栗,双目中的凶悍立即熄灭。这场战争仍然是战争,野兽仍然是野兽,老猿仍然是老猿。 但是它找不到人啦,它一面悲啸着,一面疯狂地寻索。 但是它找不到人啦,它穿过一座座空空的房屋,它踏过一只只空败的院子,它使劲地鸣叫着。 但是它找不到人啦,它粗壮的爪子拧断一只只粗壮的脖子,它野蛮的力量征服一具具野蛮的图腾,它感到那些被打败与撕碎的就是自己。 但是它找不到人啦。 它找不到人啦,它使劲地鸣叫着。 它找不到人啦,它的伤在火辣辣地痛着。 它找不到人啦,它感到衰老蔓延过它的身体,一股一股地,无法阻挡。 它不明白,小村为何突然荒芜。 它仰头向天,仍然是阴沉沉的冬日,枯枝镌在天上,就像是一条条烧焦的闪电。 但是它找不到人啦。 喜鹊像是被丢下来一般,在野兽发觉不了的角落里,啄食着遗漏的稻谷。 但是它找不到人啦。 它踉踉跄跄地战斗着,战斗的勇气慢慢消失。 它的爪子是那么沉重,沉重到无法挥起。 它剧烈地鸣叫着,又丑又怪的脸上,涌满了泪水。 又丑又怪的老猿终于被打倒了,它匍匐在地上,感到像是一千座山压在它上面。 它的躯体开始破碎,像是一只被打破的罐子。里面装满的水一下子就倾泻出来,再也无法装回去。 老猿忽然发出一声欢鸣。 它终于找到了人。 人在遥远的山尽头,静默地看着它。 老猿奋力伸出手臂,欢鸣着。它终于找到了人。 但人在静默,他们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生恐惊动了兽群。 老猿的欢鸣声一下一下,回荡在小村里。 小村破败,荒芜。小村中的一切,都是灰扑扑的,丢到火里就会立即被烧成一幅幅孱弱的剪影。 老猿终于倒下,兽群欢啸着,掠过它的身躯,攻占了这座小村。 这座小村中,有它们想要的一切。 老猿死了,死在它重新找到人的那一刻。 人在沉默着,看着老猿死去。然后,他们缓缓转身,走向能给他们所有美丽的家园。 年轻人不说话,只是用尚未长出茧子的大手,卷起一只只拙劣的烟卷,衔在口中,用彼此传递的火点上。 老猿死了。 又丑又怪的老猿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