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们可以飞跃大海,往南,再往南,就可以看到我的族人们在海边的白色沙地上生息繁衍。老人们舒展开硕大的羽翼,在阳光下闲谈,一面指点天空中修炼魔法的年轻一代,女孩们垂下纤细的翅膀,在海边轻轻梳理着,不时和身旁的女伴说笑几句,就羞红了脸。我们翼人族凭借强有力的羽翼和以之发出的风魔法,赶走了附近的狼族,占据了这里的天空、大地与海洋。 不过我的族人一向与世无争,不再开疆扩土,只驯顺于神,享受这些和平的生活。我们信奉长有十二对洁白羽翼的上帝和他的使者九头鸟,如果没有那个关于禁忌的可怕预言,我们还会在海天之际这么安详的生活百万年。 这个预言就流传在族中最尊贵的长老中间。据说是在遥远的古代,翼人族的先人们刚刚抛弃了原始诸神,得到上帝的眷顾之时,使者九头鸟降临祭坛之上,同时带来上帝的一个恩典。他问族长祈求什么。 族长看了看美丽富饶的家园和善良勇敢的族人,满意的说,他只想知道翼人族最终的禁忌。 使者回答道:在千万年以后,你们的族类将诞生一个婴儿,上帝将莅临此处,亲吻这个婴儿。那时,上帝的光芒将和婴儿一起照亮翼人族的上空。但是,这个婴儿,也将是翼人族之禁忌,他最终将毁灭一切。 族长听完后惊骇的祈求上帝的宽恕,九头鸟只回答,光明和黑暗都在这个婴儿手中,唯有他的选择能决定上帝的宽恕或是惩罚。使者临去之时描述了婴儿的样子:他将是一位——无翼天使。 很多年过去了,那个无翼的天使始终没有降世。生活在和平中的族人们,渐渐淡忘了那个预言,只有长老们还经常提起,警告骄傲的青年,要时时祈求上帝的宽恕。 就在这个预言快成为传说的时候,一个无翼的小孩终于诞生了。那就是我。 我出生的那天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据说,翼人族好多年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风暴之夜了。在送母亲去医师家的途中,车陷在海边的沙地里了,家人们怎么努力,也不能前进一步。父亲无可奈何,跪地祈祷,他抬头看到了那天恐怖异常、也美丽异常的天空。 彤色的云彩低低的压在怒涛汹涌的黑色海面上,更高一层的天空断出无数裂痕,云从四面八方相对着飞驰,撞击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天上没有光,但那翻滚雾霭的下表以及海面上所有的物体,都在一种微亮而又明显的神秘云气中发亮,渐渐把四空染上浓重的紫红的颜色。 母亲就躺在海边的灌木丛中等待着我的出世。 我迟迟不肯来到这个世界上,风雨肆意的穿透祖父、父亲、哥哥用羽翼搭起的屏障,袭击在母亲身上。母亲那头美丽的紫色长发,像小溪一样,蜿蜒在她身后那苍白的羽翼上。 后来哥哥告诉我,当电光照亮天空和海洋时,母亲的面孔笼罩在一种神奇的蓝光中,却是出奇的安详、宁静,丝毫感受不到难产的痛苦。立志成为族中颂诗师的哥哥说到这里,又用了他那个蹩脚的比喻,他说,母亲就像翼人族传说中的龙牙花一样,在千年不遇的雷电中绽放,结实出光明和黑暗来。 就在家人们焦急的等待我的时候,一个神秘的女人来到了我们身边。她全身包裹在一袭黑色的披风里,谁也看不清她的脸。她用沙哑的声音向在屏障外守候的祖母乞讨一点食物。祖母从马车里拿了一些备用的干粮给她。女人就着雨水,将干粮吃的一点不剩,然后她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笑,问祖母后边的人到底是在忙碌什么。祖母告诉了她母亲难产的事。那个女人向母亲这边看了一眼,微微叹息了一声,道:“也许,这个孩子需要一个祝福。”就在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出世了。 那个女人也消失在夜色中。 祖母欣喜若狂的跑过来,抱起我,脸上苍老的皱纹里浮出一个狂喜的笑容,又突然一怔——那个笑容就像朝阳在一点点升起的时候突然卡在了魔兽乌菲思的喉咙里。据哥哥说,那是一个极其恐怖的表情。然后祖母就永远这么笑下去了。 母亲告诉我说,祖母是高兴而死的。因为祖母自从我哥哥出生后,就盼望她的另一个孙子,能继承艾法家族的光荣血统。 而光荣只因为我的高曾祖——艾法·阿雷斯。 父亲在我小的时候,曾经无数次给我讲起这位家族中的传奇人物。每当这时,我就会看到父亲那张苍老平庸的脸变得无比鲜活起来。这使我相信,艾法家族的血液中的确有非凡的因子。高曾祖父是翼人族二十三万年历史最英勇的武士。 和所有的历史一样,翼人族历史的开头也有一个光辉灿烂的英雄时代。 传说那时每一位翼人都拥有三对羽翼,使出的风魔法无比强悍,连不可一世的狼族也被他们驱逐到远方。可是自那之后,翼人族进入了黑暗时代。英雄的子孙们似乎在安宁祥和的环境中变得孱弱起来,英雄的子孙们都只剩下一对翅膀,颜色也驳杂不堪。越来越少的年轻人肯用心学习魔法,长老们只能无可奈何的哀叹。周围狼族、鹰族、和鲨族的残部们,又开始向这块地方聚集。 这时,我的高曾祖父横空出世,用我哥哥的诗说,就是:“艾法家族的英雄宛如星辰破天而出,五对洁白的羽翼照亮了历史暮色沉沉的夜空。”高曾祖父带着五对洁白无暇的羽翼降临人间,只比传说中无敌的努西法少了一对。他十岁的时候就学会了族中所有的魔法,十五岁带领翼人大军横扫了整个海洋。传说中如果不是上帝在海边重新唤回英雄的慈爱之心,翼人族将统治整个世界。此后,艾法家族世世代代被英雄的荣耀所照亮,不过如今这也只剩下了荣耀而已。似乎所有的力量都被高曾祖父带走了,他的子孙中,再也没有一个像样的人才。 祖母对家族的堕落深感痛心,她一直希望上帝的恩典能重现在她的某个子孙身上。但哥哥的出世让她大失所望。那个死气沉沉的冬天,哥哥颤抖着一双灰色,纤弱,宛如女孩的羽翼蜷缩于母亲的怀里,让祖母伤心欲绝。 事实证明,哥哥真的是个与魔法无缘的人,他只喜欢玩弄纸和笔,他叫那种堆砌文字的工作“文学”。 于是祖母寄希望于父亲的下一个孩子,这一希望就希望了十五年。 母亲告诉我,当她怀孕的时候,祖母以高曾祖父的名义向上帝乞请,希望他再次选择艾法家族,后来,祖母对未出世的我给予厚望,她坚持对母亲说,她在梦中看到了上帝的恩典。所以,当我出世的时候,祖母居然喜极而亡。母亲说到这里,神色总是黯淡下来,一种忧郁而爱怜的目光,投到我背后的阴影上。 关于祖母的死,我五岁的时候听到另一种传闻,说祖母是被我的样子吓死的——一个无翼婴儿。我曾经很想知道,哪一种说法才是真的,但是,我现在越来越相信后一种,因为我的确是个不祥的孩子。 我七岁的时候,家里边的人相继亡故。祖父在祖母过世后不久随之而去,母亲生我的时候落下了病根,在病床上辗转了五年之后,终于在一天清晨听到上帝的召唤,解脱了痛苦。接着就是父亲。最后,魔法不精的哥哥在一次游玩中,被卷进了大海的漩涡。我终于成了孤儿。族人把我视为不祥的异物,好在念于艾法家族往昔的荣耀,长老们没有听从大家的意见把我赶走,而是让我在村落的边缘处自生自灭。艾法家的祖宅和我,都成了族人的“禁忌”。 我知道那个“无翼天使”的传说。但我根本不相信我就是那个能毁灭族人的婴儿。因为我实在太弱小了。没有羽翼,便不能在空中飞翔,也不能学习魔法。 我只是一颗海藻,在大海上孤独寂寞的飘荡着。 然而,在我孤独的生活中,我认识了丽莲。那天,她站在我的门口,一手拾起湖水绿的裙裾,一手伸到头顶,扶着金色的头发上的蝴蝶花环和一个长颈水罐,乳白色的羽翼就温顺的垂在身后。她有些羞怯的说,她在在回家途中迷了路。 我爱丽莲,我知道丽莲也爱我。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按照翼人族的规矩,如果两个青年同时爱上了一个姑娘,他们就要在海面上空用魔法决斗,胜者将娶到姑娘。在我之前,西赫家的长子已经向丽莲求婚了。他已经是年轻一代中最厉害的风魔法师,可是我,却连飞都不能。 这个现实让我痛苦不堪,还有三天,如果我还不应战,丽莲就要嫁给西赫了。我不想对任何人祈祷,包括我的高曾祖父甚至上帝。我相信的是现实的帮助。 我想起了一向主持公道的阿尔蒙长老,这些年,如果没有他的庇护和接济,七岁那年我就饿死在郊外了。于是我在夜晚偷偷拜访了这位慈祥的长者,希望他能教我魔法。长老看着我光秃秃的背脊,轻轻摇了摇头。他一次次抚摸着我的脊背,似乎这样可以减轻我的痛苦,他说,族中世代流传的风魔法都是靠羽翼催动的,没有羽翼,就不可能学习魔法。 我其实早知道这就是命运,可是还不甘心。我祈求着,请长老用他的法力为我制造出一对羽翼来,即使付出我的生命,我也在所不惜。长老怜悯的看着我,似乎无法开口。我慢慢感到了绝望,这时,我开始恨我父母,恨他们没有给我一对羽翼——哪怕一对;我也恨哥哥,有了羽翼却不专注于学习魔法,却沉迷于什么见鬼的“文学”;我甚至恨起那英雄的高曾祖父来,他为什么不肯把他那洁白的羽翼分给我——一对就够了呢? 这时,长老突然对我说,虽然我不能修炼翼人族的魔法,但是,在翼人族的北边,居住者一群没有翅膀的生物,他们叫做人族。他们有着极高的魔法,据说当年横扫天下的翼人大军,就在那里遇到了最顽固的抵抗。他对我说,或许,我能找到记载中的人族,修习他们的魔法。 从长老家出来,我知道,这个希望对我来说只是个希望而已。且不说我如何能找到遥远的人族,就是可以,我也不可能在三天之内打败已被吹捧为艾法·阿雷斯第二的西赫·本。 但是我还是上路寻找人族去了,也许只是想逃避将要来临的西赫·本的盛大婚礼。问题就在于我路过当年自己出生的那片灌木丛时,感到了一种时光倒流的恐惧——一切好似回到了二十年前,又是一个美丽的风暴之夜。当闪电划破长空的时候,我的眼睛被水雾迷茫了,当我再次睁开双眼,我清清楚楚的看到了灌木丛的另一头,有一辆陷入泥沙的马车,马车旁边,我的父亲、哥哥、还有从未见过的祖父正搭起羽翼,遮蔽着一个孕妇。在看清母亲的一瞬间,我相信了哥哥那个关于龙牙花的比喻,母亲在风雨中微笑着,表情庄严而宁静,她的目光投向天空的最深处,捕捉那些飞奔的红云。 又是一道闪电过后,我惊讶的发现,就在母亲所凝视的云和山的彼端,一只九头巨鸟正恭敬的用乌黑的双翼捧出一个初生的婴儿。在这个神圣的仪式中,我突然感到——那个无翼的婴儿就是我,我正在目睹自己的分娩。 突然,云山都被类似于太阳的光芒照得烟消云散,一个有着十二对洁白羽翼的人出现在九头鸟的面前,他的全身都被神圣的光环笼罩,我始终没有勇气谛视他的脸。只看到他亲吻了那个婴儿,顿时,雷、电、风、云,天地间所有的光芒都无比迅速的汇注到那“无翼婴儿”的体内,万物瞬间被极强的光淹没。一阵晕眩中,我的身体似乎也被这光芒所洞穿,散为尘埃。隆隆雷声之中,我听到自己撕心裂肺的狂吼:“无翼天使,无翼天使!” 我毫无意识,拼命向前跑着,巨大的恐惧盘旋在我的脊背上,我似乎感到什么东西要撕扯开我的皮肉,伸展而出。突然一座塔楼幻影般拔地而出,带着嘶嘶巨吼。层层阴云直压下来,让我无力抬头去看塔顶……在黑暗的通道内,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一分钟,一小时,或许是一年,我来到了塔顶。 塔顶上我见到了一个人,我顿时流泪了。从他身后五对洁白的羽翼上我立刻认出了他就是我的高曾祖父。我终于崩溃,跪地亲吻他的衣角,祈求他的拯救。 他脸上淡淡的笑容宛如来自上帝,他对我说,我的力量注定源于魔鬼,上帝用他的亲吻,暂时封印魔鬼的力量,然而,我终于在大风暴之夜觉醒。现在,一切只取决于我的选择。我虔诚的抬头,仰望那些传说中的羽翼。它们此刻安静的敛合在圣光中心,居然离我如此之近,我不由向它们伸出手去。高曾祖父挥手往我背上的痛处一划,我顿时觉得一阵清凉,深入骨髓。他双手放在我的头顶,说,我的一对虚无之翼即将觉醒,它本来属于黑暗,但也可以用来印证光明,这是任何人也无法为我选择的。 高曾祖父摊开手,球形的白炽光几乎刺伤了我的眼睛,我终于看清了那是一本书。他对我说,这是真正的风魔法书,如果我选择它,他将把自己的五对洁白羽翼赠给我。让我成为守护翼人族的英雄,开创属于我、属于艾法家族,属于翼人族的另一个英雄时代。我将信将疑,正要伸手去取,他又说,如果我不接受,他走后,我注定将在这塔楼里找到魔王之书,那将带给我不可思议的力量,我将变得无所不能。 高曾祖父把一个痛苦的选择交给了我,我的目光在他手中的光环和他身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犹疑着。 也许我生来不是什么无翼天使,而是无翼魔鬼;也许对不可思议的力量的好奇终于战胜了对风魔法的向往,我最终背叛了我的英雄,我的祖先以及我所爱的女孩。直到我的高曾祖父挥动洁白羽翼回归天堂,我始终没有去取他手中的风魔法书。 高曾祖父的离去让黑夜降临到这座塔楼,我坐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面前一扇圆形的窗,透着红色和青色的光,却不知通向何处…… 不知过了多久,我一直无意识的翻阅着手中的一本魔法书——我已忘怀了为什么来到这里,也不知如何得找了这本魔王之书。 逐渐的,我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就在这窗前。这种觉察并不是很欣喜,反而让我烦躁不堪。我尝试着恢复一些记忆与思考——喜悦终于从黑暗中爬上了我赤裸的脊背——原来,我终于可以报复一切伤害我的人了。 我可以把这间屋里的任何一种东西变成飞翔的杀人利器——真正的,无翼飞翔。而只有我,能给他们规定一个禁忌,让他们听从于我。 屋里有什么呢?蛇,干尸,蜈蚣,扫帚,这是一个古怪的地方,我在恐怖中犹豫着,一瞬间,我想扔掉书,逃得越远越好 ……想像那些横七竖八堆着的东西如果飞起来的样子,想到那句蜷曲的干尸扼住我仇人的脖子的时候,突如而来一阵兴奋的颤抖。 我翻开书,不停的念那咒语,我想我已经疯了,我像一个伟大的祭师一般站起来,扬手一指,那条硕大的蜈蚣就活了过来,躬着直立着,凶残的转动眼睛。 书中说它在我的魔法下是无敌的,如果我不立刻给它一个禁忌,我就是它第一个食物。我用手一指桌上的烛台——罗棋脱那! 它的眼睛突然黯淡下去,趴在我脚下做了个谄媚的姿势。 “走吧,去杀了我堂叔,他曾经当众辱没我,说我是害死家人的不祥妖物。”我眼中闪着讥讽的笑意,一桩儿时的仇恨不知为什么无比强烈的涌在脑海。那只蜈蚣飞一般的从我身后的窗口消失了。 “你!”我唤醒了那具干尸:“我要你一点点咀嚼干净村里那个风魔法师的骨头,他说我不可能学会魔法!”那具干尸张着没有嘴唇的黑洞向我一笑,正要跳出窗户,我突然厉声叫道:“回来,你连他最夸耀的女儿也一起掐死!让这些愚昧的人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魔法!”我狰狞的笑着,自己也惊讶于这残忍,但是这又有什么呢?现在,这个无翼婴儿终于拥有了一切的力量,世界只不过拜服在我脚下,道德、仁慈、感情乃至上帝,哪一个还是我的禁忌呢? 我回头看了看窗外,青红交织的幽光把那些无知嬉戏的族人们照得宛如蝼蚁又遥不可及。我突然觉得一阵恶心。他们是如此的愚昧而又自以为是;邪恶而又满口仁爱。我感到背上的虚无之翼突然一凛,一种力量排山倒海,汹涌而来,占领了我每一滴血液。我疯狂的敛动着看不见的双翼,突然一声尖利的长啸,唤醒了所有的邪恶,我说:“毁灭世界吧,你们去杀死一切的生命,走吧!” 一时间所有的物体都飞动起来,从窗口唧唧乱叫着挤了出去,一瞬间,我的力量似乎被魔王收回了,我瘫软到地上。这时,魔法书翻到了最后一页,上边说,我必须给自己一个禁忌。 我要给自己一个禁忌,否则那些魔鬼最后都会回来。回来将我撕成千千万万片。 我躺在地上,无力的转动着头颅,屋里的东西要么被我遣走,要么成了禁忌。 于是我无奈的指着窗户:“罗棋脱那!”那是我的禁忌。 就在那时,我从窗口看到空中的族人们在空中如受惊的海鸟一样四处乱飞,不时撞到一起,痛苦的跌落下去。空气被无数临死者的全力一击搅成千万个漩涡的海洋,这些大大小小的漩涡终归又组成一个更大的漩涡,向着某个方向高速旋转,加速他们的死亡。我在窗户的这端,听不到声音,只从那些蠕动开合的嘴型上看出他们似乎是在嘶声惨叫,鲜血和肢体像花瓣一样静静的零落在地上的灰尘里。化为泥土。 我坐起身来,心中一怔。一阵尖锐的头疼后,我似乎终于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我回忆着,我的堂叔,一直悄悄背着族人给我送来堂婶为我缝制的衣服;那个风魔法师,那次我偷看了他教西赫家孩子魔法,晚上悄悄在树上练习,跌倒在他家附近,是他那长着粉色小翅膀的女儿把他叫来,送我去了医师家。那时,我才得以知道,原来丽莲是医师的女儿。 天啊,我下令灭世,可是世上还有我的丽莲,我美丽善良的天使,还有偷偷关怀我的亲人。我想着他们的笑脸,心一阵刺痛,我抱着头大叫,终于明白了,是魔鬼引诱我毁灭一切,也毁灭我自己。 不过,我突然直起了身子——我还有这些禁忌,只要我把它们带出去,就可以让那些妖魔烟消云散! 我拼命的把屋里所有的木棍,被子,碟子都抱在衣服里,我要立刻出去,我要跪在长老和丽莲的脚下,祈求他们的宽恕。 可是,门在哪呢? 我四处张望着。 原来这座塔楼只有窗户,没有门。 那正是我的禁忌。 然而,在我孤独的生活中,我认识了丽莲。那天,她站在我的门口,一手拾起湖水绿的裙裾,一手伸到头顶,扶着金色的头发上的蝴蝶花环和一个长颈水罐,乳白色的羽翼就温顺的垂在身后。她有些羞怯的说,她在在回家途中迷了路。 我爱丽莲,我知道丽莲也爱我。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按照翼人族的规矩,如果两个青年同时爱上了一个姑娘,他们就要在海面上空用魔法决斗,胜者将娶到姑娘。在我之前,西赫家的长子已经向丽莲求婚了。他已经是年轻一代中最厉害的风魔法师,可是我,却连飞都不能。 这个现实让我痛苦不堪,还有三天,如果我还不应战,丽莲就要嫁给西赫了。我不想对任何人祈祷,包括我的高曾祖父甚至上帝。我相信的是现实的帮助。 我想起了一向主持公道的阿尔蒙长老,这些年,如果没有他的庇护和接济,七岁那年我就饿死在郊外了。于是我在夜晚偷偷拜访了这位慈祥的长者,希望他能教我魔法。长老看着我光秃秃的背脊,轻轻摇了摇头。他一次次抚摸着我的脊背,似乎这样可以减轻我的痛苦,他说,族中世代流传的风魔法都是靠羽翼催动的,没有羽翼,就不可能学习魔法。 我其实早知道这就是命运,可是还不甘心。我祈求着,请长老用他的法力为我制造出一对羽翼来,即使付出我的生命,我也在所不惜。长老怜悯的看着我,似乎无法开口。我慢慢感到了绝望,这时,我开始恨我父母,恨他们没有给我一对羽翼——哪怕一对;我也恨哥哥,有了羽翼却不专注于学习魔法,却沉迷于什么见鬼的“文学”;我甚至恨起那英雄的高曾祖父来,他为什么不肯把他那洁白的羽翼分给我——一对就够了呢? 这时,长老突然对我说,虽然我不能修炼翼人族的魔法,但是,在翼人族的北边,居住者一群没有翅膀的生物,他们叫做人族。他们有着极高的魔法,据说当年横扫天下的翼人大军,就在那里遇到了最顽固的抵抗。他对我说,或许,我能找到记载中的人族,修习他们的魔法。 从长老家出来,我知道,这个希望对我来说只是个希望而已。且不说我如何能找到遥远的人族,就是可以,我也不可能在三天之内打败已被吹捧为艾法·阿雷斯第二的西赫·本。 但是我还是上路寻找人族去了,也许只是想逃避将要来临的西赫·本的盛大婚礼。问题就在于我路过当年自己出生的那片灌木丛时,感到了一种时光倒流的恐惧——一切好似回到了二十年前,又是一个美丽的风暴之夜。当闪电划破长空的时候,我的眼睛被水雾迷茫了,当我再次睁开双眼,我清清楚楚的看到了灌木丛的另一头,有一辆陷入泥沙的马车,马车旁边,我的父亲、哥哥、还有从未见过的祖父正搭起羽翼,遮蔽着一个孕妇。在看清母亲的一瞬间,我相信了哥哥那个关于龙牙花的比喻,母亲在风雨中微笑着,表情庄严而宁静,她的目光投向天空的最深处,捕捉那些飞奔的红云。 又是一道闪电过后,我惊讶的发现,就在母亲所凝视的云和山的彼端,一只九头巨鸟正恭敬的用乌黑的双翼捧出一个初生的婴儿。在这个神圣的仪式中,我突然感到——那个无翼的婴儿就是我,我正在目睹自己的分娩。 突然,云山都被类似于太阳的光芒照得烟消云散,一个有着十二对洁白羽翼的人出现在九头鸟的面前,他的全身都被神圣的光环笼罩,我始终没有勇气谛视他的脸。只看到他亲吻了那个婴儿,顿时,雷、电、风、云,天地间所有的光芒都无比迅速的汇注到那“无翼婴儿”的体内,万物瞬间被极强的光淹没。一阵晕眩中,我的身体似乎也被这光芒所洞穿,散为尘埃。隆隆雷声之中,我听到自己撕心裂肺的狂吼:“无翼天使,无翼天使!” 我毫无意识,拼命向前跑着,巨大的恐惧盘旋在我的脊背上,我似乎感到什么东西要撕扯开我的皮肉,伸展而出。突然一座塔楼幻影般拔地而出,带着嘶嘶巨吼。层层阴云直压下来,让我无力抬头去看塔顶……在黑暗的通道内,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一分钟,一小时,或许是一年,我来到了塔顶。 塔顶上我见到了一个人,我顿时流泪了。从他身后五对洁白的羽翼上我立刻认出了他就是我的高曾祖父。我终于崩溃,跪地亲吻他的衣角,祈求他的拯救。 他脸上淡淡的笑容宛如来自上帝,他对我说,我的力量注定源于魔鬼,上帝用他的亲吻,暂时封印魔鬼的力量,然而,我终于在大风暴之夜觉醒。现在,一切只取决于我的选择。我虔诚的抬头,仰望那些传说中的羽翼。它们此刻安静的敛合在圣光中心,居然离我如此之近,我不由向它们伸出手去。高曾祖父挥手往我背上的痛处一划,我顿时觉得一阵清凉,深入骨髓。他双手放在我的头顶,说,我的一对虚无之翼即将觉醒,它本来属于黑暗,但也可以用来印证光明,这是任何人也无法为我选择的。 高曾祖父摊开手,球形的白炽光几乎刺伤了我的眼睛,我终于看清了那是一本书。他对我说,这是真正的风魔法书,如果我选择它,他将把自己的五对洁白羽翼赠给我。让我成为守护翼人族的英雄,开创属于我、属于艾法家族,属于翼人族的另一个英雄时代。我将信将疑,正要伸手去取,他又说,如果我不接受,他走后,我注定将在这塔楼里找到魔王之书,那将带给我不可思议的力量,我将变得无所不能。 高曾祖父把一个痛苦的选择交给了我,我的目光在他手中的光环和他身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犹疑着。 也许我生来不是什么无翼天使,而是无翼魔鬼;也许对不可思议的力量的好奇终于战胜了对风魔法的向往,我最终背叛了我的英雄,我的祖先以及我所爱的女孩。直到我的高曾祖父挥动洁白羽翼回归天堂,我始终没有去取他手中的风魔法书。 高曾祖父的离去让黑夜降临到这座塔楼,我坐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面前一扇圆形的窗,透着红色和青色的光,却不知通向何处…… 不知过了多久,我一直无意识的翻阅着手中的一本魔法书——我已忘怀了为什么来到这里,也不知如何得找了这本魔王之书。 逐渐的,我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就在这窗前。这种觉察并不是很欣喜,反而让我烦躁不堪。我尝试着恢复一些记忆与思考——喜悦终于从黑暗中爬上了我赤裸的脊背——原来,我终于可以报复一切伤害我的人了。 我可以把这间屋里的任何一种东西变成飞翔的杀人利器——真正的,无翼飞翔。而只有我,能给他们规定一个禁忌,让他们听从于我。 屋里有什么呢?蛇,干尸,蜈蚣,扫帚,这是一个古怪的地方,我在恐怖中犹豫着,一瞬间,我想扔掉书,逃得越远越好 ……想像那些横七竖八堆着的东西如果飞起来的样子,想到那句蜷曲的干尸扼住我仇人的脖子的时候,突如而来一阵兴奋的颤抖。 我翻开书,不停的念那咒语,我想我已经疯了,我像一个伟大的祭师一般站起来,扬手一指,那条硕大的蜈蚣就活了过来,躬着直立着,凶残的转动眼睛。 书中说它在我的魔法下是无敌的,如果我不立刻给它一个禁忌,我就是它第一个食物。我用手一指桌上的烛台——罗棋脱那! 它的眼睛突然黯淡下去,趴在我脚下做了个谄媚的姿势。 “走吧,去杀了我堂叔,他曾经当众辱没我,说我是害死家人的不祥妖物。”我眼中闪着讥讽的笑意,一桩儿时的仇恨不知为什么无比强烈的涌在脑海。那只蜈蚣飞一般的从我身后的窗口消失了。 “你!”我唤醒了那具干尸:“我要你一点点咀嚼干净村里那个风魔法师的骨头,他说我不可能学会魔法!”那具干尸张着没有嘴唇的黑洞向我一笑,正要跳出窗户,我突然厉声叫道:“回来,你连他最夸耀的女儿也一起掐死!让这些愚昧的人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魔法!”我狰狞的笑着,自己也惊讶于这残忍,但是这又有什么呢?现在,这个无翼婴儿终于拥有了一切的力量,世界只不过拜服在我脚下,道德、仁慈、感情乃至上帝,哪一个还是我的禁忌呢? 我回头看了看窗外,青红交织的幽光把那些无知嬉戏的族人们照得宛如蝼蚁又遥不可及。我突然觉得一阵恶心。他们是如此的愚昧而又自以为是;邪恶而又满口仁爱。我感到背上的虚无之翼突然一凛,一种力量排山倒海,汹涌而来,占领了我每一滴血液。我疯狂的敛动着看不见的双翼,突然一声尖利的长啸,唤醒了所有的邪恶,我说:“毁灭世界吧,你们去杀死一切的生命,走吧!” 一时间所有的物体都飞动起来,从窗口唧唧乱叫着挤了出去,一瞬间,我的力量似乎被魔王收回了,我瘫软到地上。这时,魔法书翻到了最后一页,上边说,我必须给自己一个禁忌。 我要给自己一个禁忌,否则那些魔鬼最后都会回来。回来将我撕成千千万万片。 我躺在地上,无力的转动着头颅,屋里的东西要么被我遣走,要么成了禁忌。 于是我无奈的指着窗户:“罗棋脱那!”那是我的禁忌。 就在那时,我从窗口看到空中的族人们在空中如受惊的海鸟一样四处乱飞,不时撞到一起,痛苦的跌落下去。空气被无数临死者的全力一击搅成千万个漩涡的海洋,这些大大小小的漩涡终归又组成一个更大的漩涡,向着某个方向高速旋转,加速他们的死亡。我在窗户的这端,听不到声音,只从那些蠕动开合的嘴型上看出他们似乎是在嘶声惨叫,鲜血和肢体像花瓣一样静静的零落在地上的灰尘里。化为泥土。 我坐起身来,心中一怔。一阵尖锐的头疼后,我似乎终于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我回忆着,我的堂叔,一直悄悄背着族人给我送来堂婶为我缝制的衣服;那个风魔法师,那次我偷看了他教西赫家孩子魔法,晚上悄悄在树上练习,跌倒在他家附近,是他那长着粉色小翅膀的女儿把他叫来,送我去了医师家。那时,我才得以知道,原来丽莲是医师的女儿。 天啊,我下令灭世,可是世上还有我的丽莲,我美丽善良的天使,还有偷偷关怀我的亲人。我想着他们的笑脸,心一阵刺痛,我抱着头大叫,终于明白了,是魔鬼引诱我毁灭一切,也毁灭我自己。 不过,我突然直起了身子——我还有这些禁忌,只要我把它们带出去,就可以让那些妖魔烟消云散! 我拼命的把屋里所有的木棍,被子,碟子都抱在衣服里,我要立刻出去,我要跪在长老和丽莲的脚下,祈求他们的宽恕。 可是,门在哪呢? 我四处张望着。 原来这座塔楼只有窗户,没有门。 那正是我的禁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