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以后的通俗文学，由于其思想观念和文学形式总体上是传统型的，所以一向被视为“旧”文学；而且在现代文学史上，曾经出现过“五四”新文学对以鸳鸯蝴蝶派为代表的“旧文学”的激烈斗争。因此，人们论及此一时期的文学时，往往把“新”“旧”之别等同于“优”“劣”之别；又往往只注目于二者对峙、争斗的一面，而忽略了因为共处于相同时空和相同的民族文化统一体中，它们之间又存在着互相联系，互相渗透，乃至在一定条件下互相补充、转化的一面，而上述情况，至少在民国时期通俗小说的优秀或较优秀部份中，是确然存在的。

本文即试图从这样的角度，对王度庐先生的小说艺术，作一较为系统的初步考察。　

（一）

王度庐（1909—1977），原名葆祥（后改为“翔”），字霄羽，出生于北京贫困旗人家庭。七岁父亲弃养，家中还有母亲、未出嫁的老姑母、年幼的姐姐、遗腹所生的弟弟和一位叔祖父。全家靠母亲缝补浆洗、为人帮佣，叔祖摆摊卖花生、糖果维持生计；姐姐稍长，即能做绣活，替裁缝铺钉纽扣，贴补家用。

先生九岁时，姐弟三人均染时疫。先生曾忆及：昏迷中醒来，所见家徒四壁，慈母悲泣，凡能当卖的器物，几已当卖殆尽！十二岁，被送入眼镜铺学徒，旋因身体瘦弱，手脚不灵而被辞退；又为某独身小军官充听差，亦同样遭解雇。时断时续读过几年书，中学未曾毕业便做小学教员和家庭教师，正式步入社会。

度庐先生自幼性格内向，喜好文学，求学期间已研习音律，能作诗词。辍学后，多年坚持自学，旁听北京大学课程，研读于三座门北京图书馆及鼓楼“民众图书阅览室”，终于掌握了较为广博的语言文学知识技能。从后来所发表的社会言情小说中可以看出，先生思想，倾向于人道主义、平民主义。不仅熟悉北平下层社会生活及这一阶层各种人物的生动个性、语言心态，熟悉传统文化，而且也熟悉西方文学和文化思潮。例如，他在《落絮飘香》等作品中，曾对莎士比亚剧作等西方名著，作过精当的分析；《古城新月》里，表现了相当系统的现代教育思想；其创作善于运用心理分析学说以表现人物心态，又善于将西方小说技巧融纳于传统的叙述模式。作为主体观念，先生之文化思想颇与“五四”新文化思潮认同。这种文化思想的基础，当奠定于上述“自学时期”，后来又继续有所加强（如三十年代经由其弟而阅读了许多左翼文学作品）。和新文化思潮认同的结果，一方面使他的通俗文学创作，在遵循“传统”之中渗入“现代性”，“通俗”、“适俗”而不混同于 “俗”，以自己的“雅”使“俗”变异，并提高了“俗”；另一方面，又使他对于“为了混饭吃”，“如同伶人唱堂会”般地写小说，始终怀有深切的负疚感，乃至自认为“一生犯下最大的错误”。这种心态可以理解，但忽略了前一方面的事实，因而作为自我评价，不免失诸片面。　

国民政府南迁（1928年）之后，因投稿关系，度庐先生结识北平《小小日报》经理宋心灯。宋爱其才，邀任该报编辑。此报为宋氏私人创办，日出一小张，除新闻外，多刊体育消息。度庐先生于编辑该报同时，开始在本报及其它报章发表连载小说，如《烟霭纷纷》、《空房怪事》、《绣簾垂》、《浮白快》、《红绫枕》、《半瓶香水》、《黄色粉笔》、　《两件奇案》等，署名皆作“霄羽”；为本报所撰评论，则署“柳今”。上述作品多系侦探小说，篇幅不长，仿《福尔摩斯探案》，以“赛福尔摩斯”鲁亮及其助手两个人物贯穿诸案，形成系列。

1933年后，华北局势日趋紧张。度庐先生遂离北平，开始其漫游晋豫陕甘的流浪生活。其间，曾任西安《民意报》编辑，当过小公务员。由于既无学历，又无高亲贵友，加以性格孤僻，虽然文笔好，肯苦干，仍未逃脱每被辞退的命运。1934年在西安与李丹全女士结婚，婚后生活即在颠沛流离、衣食无着的境况中度过。

李丹全女士原在北平读中学，偶于同学家中认识替同学之弟补习功课的度庐先生。据她回忆，度庐先生曾以纳兰性德《饮水词》及沈三白《浮生六记》各一册相赠。纳兰词为先生伉俪所深深喜爱，夫人至今谈及先生，犹常背诵《饮水词》中的《忆江南》、《虞美人》二首：

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瘦狂那似痴肥好，判任痴肥笑。笑他多病与长贫，不及诸公衮衮向风尘。

夫人又曾忆及婚后病中，晕眩状态下听得先生愁吟“谢家有女偏怜小，自嫁黔娄百事乖”的情景。困苦的境遇，深沉的爱恨，孤傲的个性，悲怆的格调，凝结在他们经常口诵的古人名句里；而相似的情致和意境，后来又伴随着北平的柳絮秋风和黄土高原的苍莽景色，反复不断地在先生的作品中涌现，迭加……。

1937年春，夫人之伯父函招先生夫妇赴青岛定居。伯父家境颇佳，生活优裕。夫人说服不愿寄人篱下的先生，同到青岛去寻求一个较为安定的职务。不料四个月后，全面抗战爆发，青岛随即沦陷。全家数度逃亡，伯父资产损失殆尽。

困顿中，偶遇在《青岛新民报》（该报青岛馆藏残缺不全，大陆恐难补得全报。《河嶽游侠传》、《寒梅曲》未见单行，《落絮飘香》、《虞美人》单行本迄未觅全。不知日本、韩国、台湾是否存有该报，海外同好若能注意搜捡，补全上述诸作，则大幸焉）担任记者之旧友，度庐先生乃应邀为该报撰写长篇连载小说，藉以糊口。1938年6月1日始载武侠小说《河嶽游侠传》；该传刊毕，则每日并载武侠、言情说部各一，前者署笔名“度庐”，后者仍署名“霄羽”，直至光复，1945年后所撰诸作，多以书稿迳交刘汇臣，由上海励力出版社直接刊行单行本。青岛十年间，先生曾兼任中学代课教师、“摊贩公会”文案、赛马场售票员；1946年岁暮，全家甚至靠摆地摊卖春联而度年关。生活窘迫，可见于一斑。

1949年，先生伉俪应聘赴大连，初供职于行政公署教育厅；不久，先生改任旅大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科教员；五十年代初，调任沈阳实验学校（今辽宁省实验中学）语文教师，夫人则主舍务。1956年，先生加入“中国民主促进会”，当选市政治协商会议委员，皇姑区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在校以知识渊博，工作认真，待人诚恳而被同仁誉为“活字典”。“文革”后期，与夫人同被下放昌图县农村“插队落户”。1974年，转铁岭县，随次子王宏定居。其时，先生已患帕金森氏综合症，迁延数载，于丁巳岁末不治而逝，享年六十八岁。

1938年以来，度庐先生所撰武侠、言情说部，已知者共三十三种（单行时析为数册并各另题名者，均据连载时所题总名，计为一种，如《落花飘香》、《虞美人》、《古城新月》等；未查明连载情况而各册题名不同之作品，则每册仍计为一种，如《绮市芳葩》、《寒波玉蕊》等），兹列表绍介如下（有＊号者为社会言情说部）：

见附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