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庄子(外篇)·说剑》有“天子剑”、“诸侯剑”、“庶人剑”之论,如果借以比喻武侠小说中的象征结构与世俗的距离,那么王度庐的武侠作品可称“庶人剑”。在这一意义上,他笔下的武林世界与还珠楼主作品里的象征结构相较,又是近乎明喻性的。 武侠小说不能没有英雄,但王度庐作品中的英雄是“人”而不是“超人”。(王氏写武打也极“俗”,不讲练功过程,没有武术套路,有时接近打群架。最绝顶的武技无非“点穴”,春雪瓶的连珠袖箭即可射得各种高手望风披靡。)韩铁芳的妹夫(一位士子)曾劝他说;应学圣人之道,图出身,博功名。侠以武犯禁,究非正途,鲜得所终,怎能显身扬名,光宗耀祖?这位也是“知识分子”出身的青年侠客回答道;“春大王和秀树奇峰(按指玉娇龙、春雪瓶)之名,天下何人不晓?” 答得妹夫莫名其妙。如果说这还未曾超越一般江湖游侠的英雄观,那么玉娇龙们的价值观念,就和过去许多武侠小说作家笔下的英雄大相庭径了。“保国安民”、 “征暴平叛”的勾当不是他们的“主业”,甚至基本没有做过。他们行为的动力往往在于追求和捍卫自己的“爱的权利”(而“爱的义务”又常常使他们惶惑)。他们从不具备(实际上是作者根本不认为他们能够具备)一剑定乾坤的能量,无法成为拯国于水火、解民于倒悬、包打天下的“救世主”;他们也不是道德上的完人和圣贤。通常,武侠小说里“侠义道”的德行,总是与武功同步上升的,一旦严掌门”,即入圣超凡。王度庐笔下的“世外高人”,却不过在九华山上种种茶叶、少管闲事而己;“剑仙”们在天上;他们在地下。至于“世内”大侠,更皆具有凡人的欢乐和酸辛。玉娇龙野店失子,拖着产后的弱体,怀抱他人的女婴,顶着狂风暴雪,策马追赶换子者;想到对方卑鄙,限不得把女婴弃诸雪地;但当婴儿“直用小脸儿拱奶”时,她顿感“作母亲的生了个小孩不容易,因此融化了她一向骄傲狠辣的性情”,决心将孩子视为己出,养育她,保护她,使她永不受欺凌。玉娇龙的“侠性”渗透着“女性”、“妻性”和伟大“母性”。《铁骑银瓶》这段文字,才真是“至性至情”之文。这些大侠又各有自己的缺点和短处:江小鹤偏激,玉娇龙尖刻,纪广杰撒谎吹牛,“李慕白那位爷”则学得了一付“小事他不管,闲气他不惹”的“派头儿”(《卧虎藏龙》中刘泰保语)。惟其有血有肉,方觉可近可信。自从韩非子评“侠”、太史公传“侠”以来,“侠”“义”之辨,众说纷纭,至此可谓观念生一巨变,被赋以相当浓厚的人文精神。
《卧虎藏龙》中,当蔡九缉捕耿六娘被玉娇龙失手杀死,贝勒府青冥剑再次失窃,京华闹得满城风雨,而李慕白摆“大英雄”架子,置身事外时,有名的“混混儿”一朵莲花刘泰保说:“幸亏还有我们这一伙不是英雄的。要不然,玉娇龙不定怎么暗笑,鲁君佩不定怎么得意啦!”对“这一伙不是英雄酌”描绘之生动,正是王度庐武侠作品的又一平民化特色。 刘泰保不仅是书中起贯串作用的线索人物,而且是一位被塑造得最为血肉丰满、最具“浑圆”特征的角色。他狡狯,爱虚荣,好作白日梦,而又精明能干,神通广大;自以为是,多管闲事,而又肯用“咬住不放”的,“青皮”精神来伸张正义,履行然诺;推理能力颇强,却屡料屡错;虽会一手“破点穴”的“就地十八滚” 功夫,却屡战屡败;虽屡战屡败而又必“屡败屡战”;“这一伙不是英雄的”,还包括他的老婆,走索卖艺的蔡湘妹;开酒店的“情报专家”、爬山蛇史胖;爱捣乱的卖野药道土,猴儿手谭飞;连罗小虎的两个龙套,小喽罗花脸獾、沙漠鼠也同样活灵活现,呼之可出。他们所构成的市俗社会,是王度庐“江湖社会”最富人情味的组成部分。这个市俗社会,和作者言情小说里的北千平层社会,实为出于一辙。如果用机械论的“阶级分析”将这些“不是英雄”“拔高”,势必象《三岔口》中的刘利华改为俊扮一样,顿失“屠沽英雄”本色(“改编”本《玉娇龙》以及当前大陆若干武侠小说的蔽陋之处,正在于此)。李慕白之义兄德啸峰,代表了这个 “江湖社会”的又一方面。这位在内务府当差的八旗官员,精于世故而仗义疏财,圆通豁达而肯为朋友承担风险。他是“大侠”与“屠沽英雄”之间的“绞链”和 “润滑剂”。 太史公曰:孟.尝、春申之徒,声非加疾,其势激也;至于闾巷之侠,声施天下,是为难耳。刘泰保们才是真正的“闾巷之侠”。 度庐先生作品的文体,既是“适俗”的,又是以“雅”化“俗”的。它继承了话本传统,视点比较单一;但又摒弃了传统的纪传连缀体结构和“链条式”结构,更重整体构成。传统型的叙述模式之中揉入大量“现代型”的心理描写和氛围描写,其中每有富于诗意的“闲笔”。例如,《古城新月》第二十九章,白月梅陷身于彭太太所设的秘密淫窟,悬念正强,作者却宕笔写道: 月梅只得又随着彭太太走进里院,这时天色已然黑了,但天上连颗星光也没有,隔壁有叫化子的喊声:“老爷!太太!……”悲惨苍凉地在秋风里飘荡,远处又有汽车的呜呜声……。 又如,《卧虎藏龙》第十一回,叙众侠搜寻玉娇龙时,忽于密锣紧鼓中腾笔书云: 这古城中,龙藏虎卧,鹭走猿飞,闪闪的刀剑光,轻轻的游侠迹。群侠齐施身手,但是一连五日,竟毫无线索。 传统型的叙述模式因其视点单一,所以时空限制颇严;而此类空灵“闲笔”突然拓展时空,于严谨中得自由,于写实中寓写意,是度庐先生的文体特征之一。 先生之社会言情说部,情节性均强;悲剧侠情说部亦复如此,而又更具个性。 侠情小说与言情小说之异,在于必须以“武”见“情”,重要的一点,是应处理好“动作”和“心理”的关系。白羽批评有些通俗小说人物脸谱化和“强迫主角打背弓”的幼稚倾向时说:“小说表现法也可以借径电影,注重小动作。以动作宣示心情,胜于口说。”例如;“《虹霓关》的拧红帕,那红帕是美貌敌将的胸结” (刘云若《湖海香盟》白羽序。)。度庐先生侠情小说的精彩之处,常得力于此。叶洪生先生曾以《鹤惊昆仑》为例:江小鹤少年时,曾以叫一声“媳妇”为条件,爬上柳树替阿鸾取风筝。十年后,闻小鹤前来报仇,阿鸾每经此树,必砍一刀,恨不得“江小鹤现在就来,与自己大战三百回合;自己再把他杀死,杀得他血肉糜烂。然后,自己又哭他,也许自刎在被自己杀死的死尸之前,才能痛快。”“柳树意象”,重复出现达五次之多。书末阿鸾殉身,小鹤扶柩回乡,不料又见此树—— 树身上的刀痕宛然,可见当初用刀砍的那个人,不但心中有恨,其中还压着一些热烈的爱情。现在这株树垂着几条数得出来的柳枝,颓然地象是一个人低着头痛哭。江小鹤一阵头晕,几乎摔下马来。 如此写“情”,确为“侠情”妙笔。 度庐先生写《卧虎藏龙》,还运用了自己创作侦探小说的经验。第一回,贝勒府失剑,身为拳教师的刘泰保涉嫌,赌气誓破此案。见蔡九父女街头卖艺而起疑,于是,刘侦蔡,蔡侦王府,王府隐伏着耿六娘,耿六娘挟制着玉娇龙,玉娇龙以所盗之剑杀蔡九……。一个自作聪明的错误判断,牵动了环环紧扣的因果之链,这条链子的搅动,最终掀起了阵阵情海波涛。第十三回则运用了“开放环境”型“硬汉派”侦探小说的技巧。它不以推理,而以动作和悬念取胜。罗小虎之妹杨丽芳(德啸峰之媳)密访杀父大仇人贺颂,狗堡遇贼,被困芦舍,俞秀莲等往救。作者运用不同的叙述角度,写得极有烘托,极有层次:雾之浓,林之黑,林涛声之可怖,灯笼之飘忽,小屋之神秘;打更侏儒之奇矮而狡狯,“乡约”之魁伟而狰狞,史胖之应对老练、机敏圆滑,俞秀莲之外松内紧、警觉果断,引人入胜,悬念迭出。又由屋内的杨丽芳之耳、之眼,写史胖与“乡约”、房东之说话声,唱山西梆子声,风吹门开声,窗外马蹄声;此情此境,她不禁想起北京城里优裕的家,想起回家以后 “自己一定永远是喜欢,高兴,要作个本分贤良的小媳妇,作个温柔的妻子,”……直至俞秀莲突然出枪刺杀窗外窥探之敌,才打破这不安的静态,开始了激烈的动作。 《卧虎藏龙》所提供的经验说明,侠情小说固以“性格——心理结构”为佳,然而不可缺少紧张的情节和激烈、多姿的外部动作,问题在于如何正确处理二者关系。可惜作者未能将此经验完全贯彻到他的另一些作品中去。 “旗人最会说话”(《(儿女英雄传)序》)。王度庐的语言以拙朴为特色。虽然有时不够规范,失之粗糙,但又并非缺乏功力。作品中“屠沽人物”的对话尤为传神。《卧虎藏龙》第十一回叙“混混儿”李成带罗小虎去妓院访寻仇人线索—— 李成就故意咳嗽了一声,屋里就有女人说话了,说:“是谁呀?姓张姓李先说一句话,别他*的属刺猬的,光咳嗽!”纸上浮出人影,但很模糊。李成走到屋门前,就说:“是我呀!,这十天我没来,你就不认识乡亲啦吗?”女人说:“哦!原来是花牛儿呀?这些日你净在哪棵树上趴着啦?还能认识这个门,就算不离!进来吧!”此类凭人物对话便能“画”出人物形像姿态,实现人物性格的描写,在作者的社会言情小说中亦每每可见。相对而言,作者笔下的新式知识分子的语言稍嫌苍白,但刘醉生式的落拓文人,却写得极为生动。 旗人家庭,又有传统的文化趣味。度庐先生酷爱京剧,而且能唱。他的社会言情小说,几无一部不写及戏剧,多数都写到伶人、票友;侠情小说中,《燕市侠伶》则以伶人为主人公。他善于描写教戏、唱戏、看戏、做戏的生动细节,引用各种剧种、各种剧目及其演唱情景,借以渲染京华风情,刻划人物心态。例如,《古城新月》第二十八章,白月梅被彭太太诱至胡家,听到隔壁房内一男一女唱《回窑》: ……女的又在屋里唱:“我问他好来?……”黑胖子也扯着哑噪子接着唱道:“他倒好!”女的又唱:“我问他安宁?……”男的又唱:“他也安宁!”女的又唱:“三餐茶饭?……”男的答:“小军造。”女的笑了一阵又唱:“衣裳破了?……”男的也笑着,跟着唱:“自有人缝。薛大哥这几载运不通,他在那西凉国……”张大爷也听得忘形了,鼓了两下手掌……。 戏词起到了人物对话的作用,而意蕴比日常对话丰富得多。作者笔下的戏剧成为表现“老北京”气质的重要内容,它和妙峰山的香市,天桥的茶馆、小吃摊、杂耍场,北海的河灯……组成一幅幅五光十色,喧闹活泼的风俗画,显示了一种既热情、焕发着生命的活力,又慵怠、悠闲的极为复杂的“北京人精神”。因而,度庐先生的作品亦可视为“京味文学”和“旗人文学”的一部份。平心而论,度庐先生的三十多部作品中,并非都是佳作;佳作中亦并非没有瑕疵。社会言情小说质量比较平衡。武侠和侠情小说除《剑气珠光》外,《宝刀飞》、《紫电青霜》等皆不够理想。《新血滴子》、《冷剑凄芳》则与《燕市侠伶》一样,可以视为艺术水平较高的后期佳作。这种创作上的不平衡状况,在民国时期通俗文学作家中并非罕见。白羽评刘云若《湖海香盟》,谈及“计日选文的通象”在于“行文琐繁”时曾说: 云若近日渴望发财,发财则可以闭户著书,勒成名作。昔戴南山自谓胸中自有一部书,犹未写出;方灵皋亦深信其胸中果有一部书也。我于云若,亦复云云。何日不愁柴米,得泰然拈笔,写其所欲写耶?且同儜望,有此一日。 虽杂有戏言,实感慨深矣!白羽先生的感慨,也是度庐先生的块垒。不知今日作家诸公何如? 度庐先生暨夫人,皆为笔者中学时代师长,谨以此文遥奠先生于九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