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怀仙独自离了河岸,认清方向,径往东北而行。此为东路金兵入侵旧路,沿途只见田亩荒芜,房舍焦黑,无数尸体散布在荒野之间,十有八九都是庄稼百姓,其中亦不乏妇女小孩。
燕怀仙心中悲愤,只觉手脚冰冷,一股热血直在胸口冲撞激荡,暗忖道:“我燕怀仙今生今世决不与金人甘休,能杀几个便杀几个,与我汉人同胞抵债!”
一路行了数十里,竟连半个活人都看不见,城邑皆破,往昔热闹繁华的街道上野狗乱窜,拖着死人尸体当饭吃。燕怀仙惊悚不已,又自寻思:“想咱‘大宋’原本文明昌盛,被蛮人这么一搅,一下子倒退了几百年,先人的努力竟尔完全白费!”忆及朝廷昏懦无能,愈发切齿,转念又忖:“大家都因太平日子过久了,一点苦都吃不得,自然敌不住茹毛饮血,在艰困环境中长大的番人。看来文明却是个循环,烂熟之后便得坠地,一切再重新来过。”
燕怀仙自幼习武,艰辛备尝,原本也看不惯名城大邑奢靡的生活,只是万万想不到如今竟落得这等下场,心头不禁一阵凄恻茫然。
再往下追了十几里,忽见前方烟尘滚滚,竟已追上了北撤金兵的殿后队伍。燕怀仙稍一沉吟,剥下一套道旁死尸的衣服,扮成难民模样,伏低身子,窜上西面土丘,往下一瞧,不觉毛发倒竖,原来是一队金兵驱赶着上千名汉人百姓朝北直去。
金人建国不久,尚未脱野蛮习性,俘虏在他们眼中就如牲畜一般,役使买卖,任随己意,饥荒时甚至活活宰杀充当粮食,运气最好的也只能供他们作奴婢之用。
燕怀仙气愤已极,忍不住趁夜摸入金营,割了几个领队军官的脑袋,不料翌日金兵即将奴隶大肆屠戮,杀了不止一两百个。燕怀仙隐在暗处瞧觑真切,懊悔不迭,只得捺住人性,撇下这队金兵,直追斡离不中军。
第四日午后,来至内邱附近,正在一个河边的小树林里饮水歇息,忽闻蹄声橐橐,闯入两匹马来。燕怀仙本想闪避,心念一转,却又忍住没动,只见马上两名骑士一男一女,俱作金人打扮,年纪都很轻,竟似只有十四、五岁。
那两人乍见燕怀仙藏身树林,不由一楞,呜哩哇啦交谈几句,随即纵马冲来。
燕怀仙想不到金国少年竟也如此凶悍,连忙偏身闪过。那少女的骑术却甚精湛,马足简直就像长在她身上,操控自如,无不随意,原地打个回旋,又直撞燕怀仙身躯。那少年则“呛”地抽出一把纯钢长刀,霍霍挥舞,一片雪花猛罩燕怀仙头顶。
燕怀仙不欲太露锋芒,仍旧滴溜溜的一转,从少女马旁穿过,同时抬目望去,这才看清少女面容,只见她长相不似金人模样,双颊酡红,眉目轻灵,虽然野气逼人,却掩不住一股娟秀清新由周身流泻而出。
燕怀仙心中暗觉奇怪,更不愿乱下重手,只在两人马间钻来钻去,闹得两个小伙子眼都花了,咿咿呀呀的怪叫。那少女却忽然吐出一句:“哥,我不来啦,这个人简直像头大貂!”
燕怀仙倏地滑出五、六丈远,问道:“两位究竟是汉人还是金人?”
那少女勒住马匹,喘吁吁的笑道:“说我们是汉人也可以,说我们是金人也可以。
我爹在长白山上打了二十几年的猎,女真人可佩服他呢,都叫地做‘阿息保’——也就是以力助人的意思。后来他和义父斡离不结成生死之交,皇帝本来还想给他大官做呢。”
语声清脆,甚是好听。
燕怀仙心忖:“竟是金国二太子斡离不的义子义女,盗刀之事可有苗头啦。”嘴上必恭必敬的道:“小人有眼不识长白山,多多得罪了。”
少女全无心机的嘻嘻一笑。“我爹都说有眼不识泰山,泰山在那里,谁知道啊?还是你这样说的好,你这个人真好玩。”
那少年却面现怀疑之色,厉声问道:“你鬼鬼祟祟的躲在树林里想干什么?”
燕怀仙随手一指。“小人燕五,本是铁匠,住在那边村庄,这几天村人都跑光了,小人无处可逃,只好暂且躲在这里……”
那少年立刻面现喜色。“你是铁匠?那可好。”指了指燕怀仙背上钢刀。“那是你自己打的?拿来我瞧瞧。”
少女笑道:“哥,你又迷了,看见刀就跟看见宝贝一样。”说时,燕怀仙已将自己的钢刀送上,那少年拔刀出鞘,立刻喝了声:“好!”“刷刷”舞动了几下,愈发叫好不迭。
少女道:“我哥哥名叫斜烈,汉语便是‘刃’的意思,正因他从小就爱刀。”
金人风习原始落后,往往指物为名,譬如此次伐宋西路军左副元帅“粘罕”之意为“心”,四太子“兀朮”之意为“头”。燕怀仙暗觉好笑:“这小子倒跟三师兄李宝是一对儿,取名叫‘刃’,确是恰当得很。”转问那少女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少女道:“我明兀典……”
燕怀仙方自寻思:“真难听。”少女已接着道:“就是天上的星星啦。”
燕怀仙又问:“你爹没替你们取汉人名字?”
兀典道:“当然有。我爹姓夏,所以找哥哥叫夏日雷,我叫夏夜星。”
燕怀仙心想:“这夏老爹想必在金邦住久了,也染上了金人指物为各的习气。”
只听那少年“斜烈”夏日雷嚷嚷道:“这刀真是你打的?”
燕怀仙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其实“太行八侠”所用的兵刃全都出自老三“泼虎”
李宝之手,李宝自幼嗜刀成癖,长大后更学得了一手冶铁的好技艺,只是苦无名师指点,全凭自己摸索,打造出来的器械虽然锋利,却还算不得上品。燕怀仙十年耳濡目染,自度对冶铁之术稍有心得,手上耍不来,最起码嘴上还骗得过。
但闻兄妹两个又用金语咕噜咕噜交谈几句之后,夏夜星便道:“我哥哥说你手艺不错,不如给咱们当奴婢,总比躲在这里挨饿好得多。”
燕怀仙求之不得,连忙单膝跪下,胡乱叫了几声“主子”,边自心忖:“就当跟两个小家伙闹得玩儿,也不致折辱我燕五郎的名头。”趁二人不备,在树上留下与师兄弟联络的暗号,紧随二人马后,出了树林径入中军,却立被近卫亲兵阻住,不得上前,牛羊一般编入了队伍后面的奴隶群中。
远远只见夏日雷兴高采烈的纵马奔至帅旗之下,将燕怀仙的钢刀奉给了一名身披毛氅,满面纠髯的大将。
燕怀仙心道:“此人想必就是二太子斡离不了。”凝目望向他四周,但见他身旁人众之中竟杂着一个骨瘦如柴的中年和尚,和一名胖嘟嘟的肥头道士。
燕怀仙心中一惊。“这两人怎地会在此处?”连忙低下头去,默默跟着大队行走。
傍晚在高邑附近扎营,吃过晚饭,一名“阿里喜”正压着要给他剃头编发,夏氏兄妹却正好传令叫他进去。燕怀仙暗叫“好险”,随着那名传令金兵步入中军营盘,只见刁斗森严,决无半分得胜而归的骄逸气象。燕怀仙边走边瞄,竟寻不出一点破绽,不禁暗自叹服金人军纪。
夏氏兄妹宿于中军大帐旁边的小帐内,一见他进来,夏日雷便嚷道:“义父说你的刀打得还可以,火候虽够,质地却不佳,再多磨炼一些时日,必可成为一个很好的铁匠。”
燕怀仙又暗吃一惊,想不到斡离不一眼就能看出这么多名堂。当初李宝就常骂中原铁质不佳,千锤百炼也锻造不出好刀,摸索了多少年,才知原是自己不懂配制质材的窍门。
燕怀仙轻咳一声道:“炼金参合之术本是一门大学问,中国古书却偏少记载,周礼考工记上云‘三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大刃之齐;五分其金而锡居二,谓之削杀刃之齐’,其说虽简陋,但在古籍上却是仅见的了。”
一番话唬得兄妹俩目瞪口呆,根本不知他是在唱歌还是在念咒,俱皆心忖:“这还不是一个寻常铁匠,真正的手段恐怕还没施展出来呢!”不由满怀敬意,正襟危坐,彷佛在听垫师讲课一般。
夏日雷道:“我爹说汉人一向不重技艺,所以才会落得今日这等局面。咱们金国却是不同,只要你能铸得出好刀,将来不但不用当奴婢,说不定还有官可做。”
燕怀仙心忖:“想我宋人何等精于发覆事理,创新器械,如今被金人这么一搅,恐怕全都完了。”嘴上应道:“那也未必。”将古代铸剑名匠欧冶子、风胡子的故事讲了一遍,听得兄妹俩手舞足蹈,连呼:“从不晓得中国有这么好听的故事!从不晓得中国还能铸出这么好的剑!”
燕怀仙心中一动。“他俩久居番邦,全不知中华文物源远流长、博大精深,不如趁此机会把他们好好开导一番,或能说动他俩倒戈反正,也未可知。”
愈发抖擞精神,说起干将、莫邪夫妻两个铸剑的故事,正说到“丈夫干将被吴王阖闾逼迫炼剑,炼至紧要关头,铁汁不能下,妻子莫邪竟跃入炉中,金铁乃合”,夏日雷却猛个一拍巴掌,叫道:“人骨嘛!从前便听咱们一个金国铁匠说过,锻刀铸剑必须掺用人的骨头才能炼得好。”
燕怀仙反吓了一跳。他本以为这故事不过是个神话而已,不料听在金人耳中,却直截了当的另有一番见地,他不由诧问道:“难道金国的兵器都是这样铸成的?”
夏日雷耸耸肩膀。“那就不晓得啦。”夏夜星却直望燕怀仙,笑着说:“将来咱们若成了夫妻,我炼剑炼不成,你也要跳到炉子里去喔!”
燕怀仙呛了一下,忙道:“姑娘说笑了,这法子不管有用没用,都未免太过野蛮。”
夏日雷冷哼道:“只要有用,管他那么多?宋国兵器不堪一击,若早采用这个办法,也不至于惨败。”
燕怀仙正色道:“此乃蛮夷之见,大宋国文明昌盛,断不会行此惨无人道之事。”
夏日雷又冷哼一声。“文明昌盛有个屁用,还不是被我们大金国打得落花流水?”
燕怀仙听他满口“我们大金国”,心中老大不是味儿,又不好翻脸,只得忍着气道:
“金国军队滥杀无辜,驱役百姓,视人命如草芥,将来非失败不可!”
夏日雷一扬浓眉。“我听我爹说,从前秦国跟赵国打仗,秦国一仗就坑杀了四十万个赵国兵卒,结果还不是秦国得了天下?打仗本就是杀人,还谈什么文明,你这才是妇人之见!”
夏夜星也道:“我看宋国男子十有八九都像妇人,怪不得打不过我们。”
燕怀仙不想教训他俩,结果反被他俩堵得说不出话来,真个是气闷已极,直在心中大骂“无可救药”。
却听夏日雷压低声音道:“你听说过‘大夏龙雀’神刀没有?”
燕怀仙冷不防心头猛震,忙答:“没有,那是个什么东西?”
夏日电面露失望之色。“我还以为你知道呢。这刀本藏在宋国宫中,却被我义父逼着交出……”
燕怀仙心想:“果真在他们的这里。”嘴上小心翼翼的道:“想必是把千年难得一见的宝刀。小主人何不向二太子要来看看?”
夏夜星笑道:“那有这么容易呀?这刀本是粘罕左副元帅想要的,但西路军却没能打到汴京,义父就只好替他要来啦——自己的东西弄掉了没关系,别人要的东西还不跟宝贝一样的收着哩。”
夏日雷悄声道:“刚才义父把迪古乃叫去嘀嘀咕咕了半天,恐怕跟刀有关……”
夏夜星一瞟燕怀仙,道:“万一义父要派人把刀送去给粘罕,你想不想跟去看看?”
燕怀仙忙道:“好哇……”
正说间,一阵迅雷也似的马蹄声倏然滚近,又倏然而止,帐外亲兵齐声呜哩哇啦的叫了起来,夏夜星喜道:“四太子来了!”一把掀开帐门。
燕怀仙就着营地火光凝神看去,只见一名体格魁梧,相貌凶猛,年纪三十不到的金国青年正大步走向中军大帐,天气虽冷,他头上却仍不戴帽,秃着顶门,甩着两条大辫子,活像一头北国极地的大熊,正是金国人称“四太子”的猛将兀朮。
燕怀仙在东京被围之时,就曾听说此人骁勇善战,每当两军杀得难分难解之际,便脱下头鍪,光着脑袋瓜子冲锋陷阵,百万军中来去自如,此刻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瞥眼却见夏氏兄妹俩并肩站在帐门口,满脸都是仰慕之色,又不禁心忖:“金人风习尚武,谁会打仗,谁便是好汉,一代给一代做榜样;咱们大宋却是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兵卒如同罪犯一般,还要在脸上刺字,难怪每战皆溃。”
只见兀朮走入斡离不帐中之后,金兵的吶喊便如同被一柄利刃割断似的,戛然静止下来,只剩得营火摇晃,风行草吟。
夏日雷嘘出一口气,看了燕怀仙一眼,道:“你今晚就睡在帐外好了,说不定半夜会有动静。”
燕怀仙点头答应,返身出了营帐,自有夏夜星吩咐亲兵送来一床毛毯,全身一裹,便倒在偏棚中假作入睡。
不多时,身周鼾声四起,燕怀仙轻轻一滚,滚到棚外暗处,蛇行鼠步,一个个小帐暗暗探去,刚巡完东边,转过角来,却正撞着一队游哨,赶紧将身一伏,趴在东首最后一个帐棚的营柱脚下。待得金兵走远,正想起身,却听帐内一人道:“秃子,睡着了没?”
又听另一人打个呵欠,应道:“心里有事,烦得很。”
燕怀仙暗自好笑。“正要找你们两个。且先听听你们想搞什么鬼。”悄悄从帐棚底下探头偷窥,只见日间随行于斡离不身侧的瘦和尚、胖道士,正各拥一床毛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那胖道士又道:“真是吃撑了没事干,竟整天陪那番人谈佛论道,再这样下去非发疯不可。”
瘦和尚唉道:“今天还差点被他考倒了哩,不知那蛮人却从何处学得佛经?当初听人说斡离不喜爱佛道,还只当是个笑话,不料可真有两把刷子,莫非曾受过什么汉族高人的调教不成?”却不知金国始祖之中老早就有人信佛。
胖道士道:“看样子,‘大夏龙雀’恐怕难以到手了。咱们身入金营二十多天,还弄不出个影儿,可恨太行山的那个死东西至今按兵不动,他那徒弟燕五郎不来,咱们就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燕怀仙忍俊不住,正想出声招呼,却听瘦和尚又哼道:“都是你以为叶带刀财迷心窍,却编出那么一套鬼话去骗他,好叫他来帮咱们夺刀。依我看哪,你这么一搅,事情可变得更复杂了,万一叶带刀真把刀弄到手,才更是死也不肯放,你我两个连想都甭想啦。”
燕怀仙听得心头一震,本想爬进帐中的身体又硬生生的缩了回来,寻思道:“他们原来是骗师父的?那刀果然与什么宝藏无关。这两个家伙与师父相交几十年,却施出这等手段,真是可恶!”转念又想:“既然没有宝藏,他二人处心积虑的想得那刀,又却是为啥?”
思忖未已,忽见一条黑影鬼魅也似的来到帐门之前,燕怀仙方吃一惊:“这人身手好快!”耳中已听一个声音道:“大树、枯木,别来无恙?”声若锯齿伐木,扎得人心头发麻。
大树道长和枯木和尚矍然起身,喝道:“什么人?”
语声未落,帐门一掀,闪入一条黑影。大树道长当即出手,一掌拍向那人前胸,枯木和尚同时由左侧直进,双拳直击对方胸腹要害。
他两人的路数完全不同,大树道人长得又高又胖,功夫却属内家一脉,出手轻飘飘的全不着力;枯木和尚的体格则又瘦又小,施展的却是刚劲威猛的外家拳术,拳风虎虎,声势甚为惊人。
那条黑影不躲不闪,右脚飞起,踢在枯木左拳之上,枯木如遭电殛,闷哼一声,踉跄跌开三、四步远;那人左脚再抬,正迎向大树道长来势。
大树双掌倏地圈紧,想要去缠对方足踝,岂知那人左足之势是虚,身躯在半空中打个旋转,刚刚迫退枯木的右足恰好收回,“啪”地一声正中大树右肩。
燕怀仙素知大树、枯木的能耐,此时见这人在一招半式之间便叫他俩栽了个跟头,心中自然惊诧不已;大树、枯木更是骇异莫名,齐声喝道:“你究竟是谁?”
那人嘿嘿笑道:“老朋友了,见了面就应该先这样亲热亲热才对。”火折一闪,帐中顿时亮了起来,一名身着金服的中年人傲然挺立于帐门口,侧脸对着燕怀仙这方向,只见他显然一副汉人模样,修眉长目,很是英俊。
大树、枯木二人却像见到了鬼似的,连连后退,颤声道:“夏紫袍,你还没死?”
燕怀仙心忖:“地想必就是夏日雷、夏夜星两个小家伙的爹。本以为他们的爹在番邦打猎二十年,必是个老粗,不料居然如此斯文倜傥,怪不得兄妹俩的模样生得那么好,更难怪斡离不竟会谈佛论道。”
但闻夏紫袍桀桀一笑。“我如今只唤做‘阿息保’,‘玉面郎君’夏紫袍早在二十年前就已消失了。”边说边向前跨出一步,脸庞微侧,正让燕怀仙瞧清他正面,心头又是猛然一震——只见他颜面正中深深一道刀痕,疤边肌肉鼓突翻卷,色泽赤红,活像魔鬼直立的嘴巴,由额至颏,恰将夏紫袍整张脸剖成两丬。
燕怀仙暗道:“不知何人与他结下深仇大恨,竟用此等手段来对付他,他隐居番邦二十年,大约也是为此吧?”
只听夏紫袍又怪笑道:“你二人鬼头鬼脑的混在二太子身边,只当没人知道你俩的图谋,其实早在你们于牟驼冈借故拜见二太子之时,我就已看穿了你们的肚皮,只是暂不揭破,且让你们一路陪着二太子说话解闷儿。如今戏已唱得差不多了,也该作个了结了,难道还想一直跟着咱们回内地不成?”
他在帐内说话,帐外四周早已黑影幢幢,数百名金兵不声不响的围裹已定,箭上弦,刀出鞘,只待一声令下便要进帐捉人。大树、枯木虽未觉察,燕怀仙却看得清楚,眼见自己也身陷重围,偏偏动弹不得,不由冷汗直冒。
但闻大树干笑两声,涎着脸道:“二师兄,何必如此?咱们……”
夏紫袍断然暴喝:“住嘴!谁是你们的二师兄?你们都是些该死的汉人!”人随声进,飞腿踢向枯木和尚。
大树冷笑道:“夏紫袍,真当咱们怕你?”双掌一错,直同敌人冲去,却才冲出两步,身躯陡地一转,泥鳅般滑出帐门,大叫道:“秃子,快退!”身如电走,将营柱一一拔起。
枯木被夏紫袍紧紧逼住,那里脱得了身,正在心中暗骂,帐棚却整个倒了下来,蒙头蒙脸的将两人盖住。夏紫袍骂道:“狗道士,贼性不改!”但凭直觉,一拳击向枯木立身之处,枯木也不甘示弱,挥臂乱打。
大树站在外面,眼见棚布起伏,有若海浪,两人兀自打得热闹,不禁哈哈大笑。岂料蓦然间四面火炬齐燃,照耀如同白昼,这才看清自己早已被金兵包围,笑了一半的喉咙硬生生打上了个结儿,嘴巴再也阖不拢来。
燕怀仙也被棚布压在底下,心念飞转,将棚布割下一大块,依旧盖在自己身上,偷眼一瞧,只见内圈金兵逐渐缩小包围之势,外围的弓箭手却仍凝立不动,正是瓮中捉虌,连只飞鸟也休想逃得出去。
大树道长也甚忌惮金人弓箭,不敢贸然施展轻功突围,呆呆站在圆圈中央,竟似傻住了。
那枯木和夏紫袍依然蒙头斗得激烈,愈打愈靠到燕怀仙这边来。燕怀仙觑得真切,不管三七二十一,伸脚胡乱一拐,只听夏紫袍的声音骂道:“混蛋……”咕咚栽倒在地。
枯木和尚得隙一把掀起棚布,钻到外面。大树道长灵机一动,忙叫道:“秃子,那边!”探手抓住棚布一端,使劲一抖,枯木和尚当即会意,忙也抓住另一端。大树喝声:
“起!”两人同时跃上半空。
外围领队金官赶紧下令放箭,“哧哧”破空之声震人耳鼓,数百只劲箭攒射而至。
大树、枯木二人却在空中打个旋转,偌大一张棚布犹如巨龙搅海,将来箭全数裹入,二人身形再展,看着就要脱出金兵包围。
却见一条人影离地冲起,直射二人中间,单掌一划,绷得紧紧的棚布猝然断作两截。
枯木、大树重心顿失,一个摔向左,一个跌向右,正落入金兵长刀队中,带起一片呜哇乱叫。夏紫袍一着得手,更不停滞,扑向大树落身之处,又是一顿沸腾喧哗,叫嚣怒骂。
燕怀仙却趁这阵乱,裹着那块棚布就地一滚,正从缝隙间滚出,转过一个营帐帐角,丢开棚布,狸猫般潜回夏氏兄妹栖身处所,刚刚在偏棚中躺下,就见夏夜星跑了出来,边自叫道:“燕五,快走!”
燕怀仙尚要装着似睡似醒,吃夏夜星一把扯住,抢出营盘,夏日雷早牵着两匹马在外守候,当下三人两骑直朝西边奔去。
燕怀仙与夏日雷共乘一骑,正想问他究竟何事,却已赶上一队金兵马队。领队的乃是一名金国青年,生得獐头鼠目,嘴唇异常肥厚,气势汹汹的问了夏氏兄妹几句话,一双贼眼直在夏夜星身上打转,又指着燕怀仙,咕噜不休。
夏氏兄妹也不惧他,粗着嗓门对他嚷叫了几句,那人似是拿他们没辙儿,只得掉头走开,却忽然伸出手去,在夏夜星腰上摸了一把。夏夜星举起马鞭,兜头就给了他一记,那青年咿呀怪叫,纵马奔到队伍前面去了。
夏夜星气得用金语乱骂,夏日雷却只觉得好玩,大笑不已。燕怀仙问道:“那是什么人?”
夏日雷笑道:“他叫迪吉乃,是大太子斡本的儿子,汉字姓名完颜亮。”
金人在建国之后,嫌女真语名不雅,乃另以汉字为名,仍用部落名完颜为姓,太祖完颜阿骨打更名为旻,同辈兄弟亦皆以“日”字头汉字取名,如今的皇帝,阿骨打四弟吴乞买便叫做完颜晟;诸王子则以“宗”字排行,嫡皇子绳果名叫宗峻,庶长子斡本名叫宗干,二太子斡离不名叫宗望,三太子讹里朵唤做宗辅,四太子兀朮唤做宗弼;诸王孙另以“二”字头汉字取名,如完颜亶、完颜雍等。
燕怀仙心想:“这完颜亮一副好色贪淫的模样,夏姑娘以汉人身分客居异邦,将来恐怕难逃他毒手。”不知怎地,竟有点替夏夜星担忧起来。
只听夏日雷又低声道:“这队人马便是要越过太行山,把‘大夏龙雀’神刀送给西路军元帅粘罕去的。”
燕怀仙心中暗喜,脸上不动声色,转又忖道:“就算粘罕喜爱此刀,也用不着这么费事、这么紧急,这刀显然还是蕴藏着绝大的秘密。”他本只奉师父之命,尚自觉得有些荒唐,但此刻却也勾起了满腔好奇,想要瞧瞧这刀究竟有何蹊跷。
一行人径往西奔,天亮时已进入太行山区,取道山脉中段的“九龙关”。燕怀仙师徒久居太行山南麓,并不熟悉这边的地势,只得跟着人家乱走,也不再和夏日雷同乘马匹,常常借故落到马队后面,沿途留下记号,金兵对他亦不甚留意,一路行来倒颇自在。
傍晚时分算计已定,准备就在今夜盗刀,正想得美哩,忽觉脑后风生,五缕刚劲指力猝然从后袭来。
燕怀仙身子一偏,正想闪避,一脚却踏在山道边一块松动的大石之上:全念倏转,脚下加劲将大石震塌,整个身子便随同大石下落之势,骨碌碌的顺着山壁滚了下去,弄得满头泥沙,甚是狼狈,嘴里假作哼哼唉唉,偷偷抬目往上一看,只见一人站在山道之旁,正是夏紫袍。
燕怀仙暗叫侥幸,幸亏自己适时装假,否则亦被他看破自己身怀武功。夏紫袍呵呵笑道:“傻小子,走路也不会走,却往山下滚蛋怎地?还好这面山壁不深,要不然十条小命也没了。”
夏氏兄妹闻声赶至,齐叫:“燕五,你怎么了?”
夏紫袍道:“这小子就是你们所说的那个汉人铁匠?嗯,呆头呆脑的,只怕打不出什么好刀好甲。”原来他刚才自后赶来,见燕怀仙跟在马队后头踽踽而行,胸中疑心顿起,便出手试他一试,此刻见他这副模样,自然疑虑尽去。
燕怀仙拂拂身上尘土,七手八脚的爬了半天,方才爬上来,边自咕噜道:“这条路真个是惊险万状,处处机关,若非我从小练得一身好功夫,早就摔死啦。”
惹得夏家父子喷笑不已。夏夜星嘟着嘴道:“爹,昨天晚上你使的本领,怎么从没教过我们?”竟也看到昨晚那一幕。
夏紫袍长叹一声。“那种玩意,还是不学的好。”沉默半晌,又恨恨添上一句:
“都是些该死的汉人玩意儿。”
夏夜星道:“那两个怪模怪样的汉人都被抓起来了吧?他们怎地又叫你什么二师兄呢?”
夏紫袍脸上闪过一抹狞厉之色,刀疤突突跳动,阴恻恻的笑了几声,并不言语。
夏夜星不敢再问,连忙掉转话锋:“爹,你叫迪古乃把神刀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好不好?那家伙现在可神气了,摆出一副死嘴脸,好象他自己也是个宝贝哩。”
夏紫袍逐渐恢复平静,摸摸女儿头顶,笑道:“连你都没这个能耐,我又怎么行呢?
还是等交到粘罕元帅手中之后,大家再放心的看吧。”
燕怀仙心忖:“老家伙显然是奉命前来保护宝刀的,这下可惨了。”跟在三人马后,脑筋转个不已。
夏日雷道:“可惜妹妹还不是迪吉乃的老婆……这样吧,妹妹今晚就去给迪吉乃当老婆,不怕他不把刀拿出来。”
金人野性未脱,对男女关系看得极淡,夏氏兄妹从小耳濡目染,自也没什么忌讳,倒是燕怀仙听在耳中,只觉得满不对劲儿。
夏夜星哼道:“打死我也不给那小子当老婆,贼头贼脑的,将来一定不得好死。”
夏日雷笑道:“妹妹就只喜欢四太子兀朮,人家可只把你当小孩子看呢。”
夏夜星居然红了红脸,却仍大声道:“我再几年也长大啦,到那时……”又红了红脸,“到那时”怎样,终究说不出口。
燕怀仙心中暗吃一惊。“算辈份,夏姑娘应该是兀朮的义侄女,怎能扯到一块儿去?”
转又想道:“金人反正跟野兽一般,还讲什么伦常?这对兄妹冉在金邦待下去,恐怕也要跟野兽差不多了。”暗暗摇头叹息。
夜晚扎营歇宿,夏紫袍自和那迪吉乃一个帐棚,帐外哨兵守卫严密,燕怀仙那敢轻举妄动,只望师兄弟快点赶上来,偷不成便用硬抢的。偏偏一路上走了二十几天,梁兴等人依旧踪影不见。燕怀仙心中着急,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反倒和金兵逐渐熟稔起来,也学会了几十句金语,兀兀鲁鲁的满像回事。相处久了,但觉金人天真爽朗,作战时虽然勇猛骠悍,平常却像驯牛一般,吃苦耐劳,亦不刁顽使诈,相互勾心斗角。其中尤以隶属完颜亮麾下两名“谋克”之一的完颜福寿,最是与燕怀仙投契,待他简直如同亲兄弟。
完颜福寿生着一张粗犷的脸庞和一双粗糙的大手,却有一对孩儿也似和善的大眼睛,唱起歌来格外嘹亮好听。那些歌儿都是燕怀仙未曾听过的,彷佛草原上奔跑的野马,天空中飘动的浮云。
“这么平和的歌,会是杀人不眨眼的蛮人唱出来的吗?”燕怀仙往往听着听着,竟对金人侵宋这一事实感到迷惑起来。
唯一让燕怀仙反感的便只有完颜亮,这个夏夜星所谓“贼头贼脑的家伙”,对待士卒恶声恶气,毫不体恤,对待两名领兵“谋克”和夏紫袍却是恭谨得很,满面谄笑,看久了真个令人生厌。燕怀仙寻思道:“此人将来若非大草包,便是大奸贼,两者必居其一。”
完颜亮却也很看不惯燕怀仙,尤其夏夜星成天“燕五”来“燕五”去,更令他妒火中烧,处处想找燕怀仙的麻烦,偏碍着夏氏兄妹两人,不敢有任何举动,而且他愈是如此别别扭扭,夏夜星便愈是对燕怀仙亲热,弄得他无法可想。
这一日出了太行山区,进入榆次县地面,道路逐渐平坦,马队行走速度加快,燕怀仙光着脚在地下走,走慢了跟不上,走快了又怕夏紫袍看出破绽,正自头痛不已,夏夜星却策马奔到他面前,唤道:“燕五,咱俩共乘一骑。”
燕怀仙还想推辞,早被夏夜星一把扯住,只得翻身上马,恰将夏夜星抱个满怀,但觉一股少女幽香直扑入鼻,脑中一阵晕眩,不由得忸怩起来。夏夜星却丝毫不当回事儿,笑问道:“燕五,你几岁了?”
燕怀仙道:“二十一啦。”夏夜星道:“我今年十四岁,你比我大几岁?”燕怀仙失笑道:“你爹没教你算数儿?二十一比十四大十岁。”
夏夜星想了想,道:“那你也不年轻了哪,应该娶妻了吧?”燕怀仙道:“却是未曾。”夏夜星怪道:“怎么会没呢?哦,我知道了,一定是没姑娘喜欢你,对不对?其实你呀,虽然细嫩了一些,人还是挺不错的,我要是汉人姑娘,倒说不定会嫁给你。”
燕怀仙忍俊不住,笑道:“我这样还算细嫩,汉人男子恐怕都是豆腐了。”
夏夜星撇了撇嘴,道:“唉,那些娘娘腔的东西,那还能算是人哪?”又道:“汉人姑娘像我这么好看的多不多?”
燕怀仙忍笑道:“当然不多,只不过……”夏夜星一瞪眼睛,道:“只不过怎么样?”
燕怀仙搔搔头道:“汉人姑娘……怎么说呢,都比较含蓄拘谨一点……”
夏夜星却似听见了一句鸟言兽语,回过脸来,楞楞的望着燕怀仙。
燕怀仙忙道:“这个……就是说汉人姑娘如果喜欢一名男子,嘴里一定不会说出来;如果认为自己好看,也一定不会那么说,而会说自己长得不好看……”
夏夜星忍不住大笑出声。“她们有病哪?”
燕怀仙解释了半天,夏夜星只一径摇头,道:“这样多闷气?我以后才不要跟汉人在一起,憋都憋死啦。我爹说汉人都不是好东西,依我看,不但不好而且还怪得很。”
燕怀仙道:“你们毕竟还是汉人血统,有朝一日,终归要回到自己人那边去的。”
夏夜星又一撇嘴。“我才不是汉人呢,而且汉人不会打仗,迟早要被我们大金国消灭掉。”
燕怀仙见这小姑娘顽冥至极,不禁心头火冒,正想好好教训她一顿,忽见右方土丘之后扬起一阵烟尘,马啼声如闷雷一般滚来。完颜亮顿时惊惶不已,呀呀怪叫,完颜福寿与另一名百夫长却连一丝表情都没有,沉着下令备战,两百名金兵立呈扇形散开,个个神色亢奋,活像一群倒竖鬣毛,随时准备出击的猛犬。
几在同时,那队人马已旋风般绕出土丘,竟是一队宋兵哨路“硬探”,约有一百多骑,似也没料到会在此处撞见金兵,乍然相遇,竟全都呆住了。
夏紫袍正骑在燕怀仙身旁,哼笑道:“宋军真个是窝囊透了,一看见女真人就跟看见了祖宗一样……”
话犹未了,只见宋军中飞出一骑,手擎丈八铁枪,有若一道闪电插向金兵右翼,众人眼不及眨,就听得一声惨叫,一名金兵已被当胸挑下马来。
完颜福寿也没防着这个宋军偏校行动如此快速,忙下令拦截,不料那偏校单枪匹马,全不惧金兵人多势众,竟一直闯将入来,长枪左挑右起,又戳穿了两个敌人的胸膛,忽地兜转马头冲向左翼,恰从金兵急急聚拢的包围圈中穿过,直取完颜亮。
完颜福寿赶紧纵马上前,飞抡骨朵,和那人交了一记,“匡当”巨响声中,完颜福寿身躯晃了两晃,险些倒跌下马。那偏校却不停留,蹄飞烟扬,直从金兵阵后透穿而出。
金兵呼啸追赶,冷不防那人又蓦地掉转马头,撞翻了两名追兵,再度杀入阵中。
金兵左抄右包,硬是截不住他,反被他突荡得阵势大乱。
夏紫袍怪笑道:“好,没想到宋军中还有这样的人物!”飞马向前,径奔那将。
那人觑得他马近,将枪挂在了事环上,拈起硬弓,翻身“咻”地一箭,疾若流星,又准又狠,直射夏紫袍面门。夏紫袍反手一绰,将箭绰在手里,只震得手心一阵酸麻,心底暗暗诧异,竟不敢再追。
那人见他一把接走羽箭,也自吃了一惊,一带马头,矫龙般撞开金兵包围,奔回宋军阵中,高叫道:“女真骁骑也不过尔尔,有何惧哉?”
其余宋兵吶喊叫好,甚是得意。金人本重英雄,见他骠悍神勇,竟也纷纷喝采不迭。
远远只见他年约二十三、四,虎背熊腰,异常结实,脖项上生着一颗大头,方面长耳,眉毛又粗又短,双目中放出精光,威风凛凛,气势昂扬,有若天神一般。
燕怀仙心下钦佩,转向夏夜星道:“你还说汉人不会打仗,此人却如何?”
夏夜星也大为兴奋,笑道:“确是一条好汉,只不过脑袋瓜子实在长得太大了点。”
但闻夏紫袍喝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那人把头一扬,叫道:“某乃大宋平定军广锐偏校,姓岳名飞的便是。”
夏紫袍嘿然道:“此次南来,百万宋军之中只见得你一条好汉,可笑宋廷不会用人,竟连个小官都不给你当。也罢,今天且饶你一命,来日再决雌雄。”
那岳飞并不还嘴,但只哈哈一笑,长枪振动,又似要来突阵,偏那领队队将见金兵势大,心生畏怯,连忙喝令退兵。岳飞虽然满脸的不情愿,却拗不得长官命令,只得横枪在后,护卫宋军缓缓退去。
夏紫袍转脸向完颜福寿咕噜了几句,大约总是护刀要紧,毋须节外生枝的意思。完颜福寿甚为懊恼,抖了抖刚才被震得发麻的手臂,指挥金兵继续前进。
夏夜星摇头叹道:“你要是有那姓岳的一半威风就好了,唉……”
燕怀仙心头一动,怪忖:“就好了?好什么?”
夏夜星却又道:“如果宋军个个都能跟他一样,咱们大金国恐怕未必能胜。”
燕怀仙笑道:“你当金人天生会打仗,宋人天生不会打仗,人都是人,又没谁生着三头六臂。说穿了不过金人生活过得苦,宋人太平日子过久了,如此而已。有朝一日若逼急了,只怕大金国再也没什么甜头可尝。”
夏夜星怔了怔,竟尔沉默下来,微微垂着头,首度显露出少女的静枻谧雅。
“喂,燕五……”微风吹过的同时,她喃喃叫唤着,忽地回眸望了燕怀仙一眼,长长的睫毛下,反射着夕阳的光泽。
发丝拂过燕怀仙脸颊,富有弹性的躯体轻倚着燕怀仙的胸膛。在一个失神的剎那,燕怀仙竟忘了战争,忘了扰攘,只希望这条路能够永远这样走下去,越过山颠海涯,走入那没有忧愁烦恼的水晶之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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