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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雷动九天 第四章

    燕怀仙提着盛饭竹篮,走向夏夜星居住的窑洞之时,心情异常复杂。

    三个多月来,夏夜星几乎天天待在洞里苦练“寒月神功”,用功之勤,用心之深,直令一向以苦功自豪的“神弹子”梁兴都自叹弗如,桑仲的评语则是:“那丫头失心疯了!”

    此时已是盛夏季节,山坳内纹风不兴,闷热难当,连声虫鸣都听不见,好象暑气己将大地蒸熟了一般。燕怀仙轻敲几下木门,将竹篮放下,就待转身走开,却闻夏夜星在屋内道:“五师哥吗?可否请你进来一下?”

    燕怀仙颇感意外。自从夏夜星来到这儿之后,统共也没跟他说过几句话,练功余暇只和桑仲瞎扯胡拉,连正眼都不瞧他一下。燕怀仙原只当她小女孩心性执拗,并未在意,但近来见她练功愈勤,才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儿。此时听她呼唤,便重又提起竹篮,推门走进洞内。

    只见夏夜星盘腿坐在炕上。洞内虽比外头阴凉一些,却仍酷闷异常,但小姑娘的脸庞欲如同透明坚冰一般,甚至可依稀看见丝丝寒气从她浑身上下透体而出。

    燕怀仙不由一怔:“这‘寒月神功’确是厉害得紧,才不过练了三个月就有如此神效。”边将竹篮放在右侧的土桌上。

    夏夜星连吁几口气,脸色逐渐恢复红润,抬眼看了他一下,笑道:“五哥,又是你送饭来?这些日子真是麻烦你了。”

    她说话愈是客气,燕怀仙就愈觉不妥,干咳一声道:“那有什么?”把手在身上擦了两擦,硬梆梆的屈身坐在土凳上,又咳一声道:“日子还过得惯吧?”

    夏夜星道:“很好啊,大家都对我很好。”步下炕来,立在燕怀仙身前,瞬也不瞬的盯着他瞧。

    燕怀仙一阵慌乱,垂下头去,窒了半晌,方才嗫嚅道:“小师妹……嗯,夏姑娘,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夏夜星仍旧挺立不动,银铃也似的笑道:“五哥,大家都是自己人嘛,有什么不好说的呢?”

    燕怀仙又被她堵了一堵,挣扎着道:“说错了你休怪……并不是我小心眼,但我实在明白你心里在想些什么……”忽然抬起头来,眼中又射出往昔惯于嘲弄,又易于厌倦的光芒。“索性摊开来说吧,你恨我骗你、欺负你,你想杀我,没问题,我就坐在这儿,乖乖的让你杀,你也毋须再练什么功夫。但你若还想要弄回那把刀,我可老实告诉你,想都甭想,师父的能耐你还不太清楚,师兄的心性你也还不太了解,只怕你到头来弄不到刀,反而赔上一条小命。”

    夏夜星又定定的瞧了他一回,蓦地转身坐在他身旁的土凳上,冷笑道:“五哥,你只猜对了一半,我确实想杀你,而且这心意这辈子决不改变。”语中透出一股寒意,恍若刚才由身上沁出的“寒月神功”一般,直钻人心底。“但是五哥,你要知道,咱们女真人是非分明,恩仇快意,我纵要杀你,也必等到我能够杀你的那一天。你坐在这儿让我杀,对不起,我不能如你的愿。”把头一偏,又回复了少女天真活跳的样态。“至于那刀嘛,那刀干我什么事?师父对我好,梁小哥、桑二哥、泼季三、杨么哥他们都对我好,难道我还不记在心里,我又怎会跟他们作对?”

    燕怀仙见她说得爽快诚恳,心头便似放下了一块大石,点点头道:“你这样想就好。”

    站起身子,举步便向外走。

    夏夜星却又叫道:“五哥,你再等等,该我有话对你说啦。”燕怀仙只得重又坐下。

    夏夜星道:“五哥,你可有什么仇家?”燕怀仙愣了愣,道:“没有,你问这个干什么?”夏夜星道:“有人在暗地里想杀你,你晓不晓得?”

    燕怀仙大感奇怪,歪头想了半天,始终想不出自己曾与何人结怨。

    夏夜星道:“那天晚上你们抢了刀跑走之后,我独自一人追出营盘,不料路径不熟,竟在山区迷了路……”

    燕怀仙又觉一阵愧悔翻上胸腔,暗忖:“那夜她可真是吃足了苦头。”

    夏夜星续道:“后来我就迷迷糊糊的趴在一块大石头上睡着了……”燕怀仙奇道:

    “睡着了?你居然还睡得着?”

    夏夜星咬着下唇,半天不说话,忽然踢了他一脚,道:“人家哭累了嘛!”

    燕怀仙不由尴尬万分,却又被那娇憨模样弄得双眼一花,竟盯盯的望着她愣住了,边自寻思道:“她口口声声的说要杀我,这却那是对仇人的态度?真是小孩子办家家酒嘛?”

    夏夜星白了他一眼,又道:“结果,恍惚中听见一个声音对我说:‘小姑娘,你是不是想杀那个姓燕的?我倒可以帮你。’我惊醒过来,只见一个人就站在我面前……”

    燕怀仙忙问:“那人怎生模样?”夏夜星摇了摇头道:“他用一块白布包着脑袋,身体非常非常的胖,看样子恐怕是故意撑出来的。”

    燕怀仙脑中愈乱,直猜不出这人蒙面假扮的用意何在。

    夏夜星续道:“我那时真想马上就把你杀了,当然连声说‘好’,那人就把我带到一处绝崖边上,又替我弄来了一块几百斤重的大石头,用根大木杆支住,然后告诉我说,几天之内,你们一定会经过这里,到时只须把木杆一翘,将大石翻下山去,你就……”

    作了个扁扁的手势,摀嘴笑个不住。

    燕怀仙苦笑道:“这人的行径当真不可思议,既想杀我,又何必假手于你?他既搬得动那块大石,显然功夫不低,又何必用这种笨法子?还有一点,他又怎知咱们会经过那地方?”

    夏夜星笑道:“就是喽,你猜猜看嘛。”

    燕怀仙道:“他大概对咱们非常熟悉,晓得咱们的老窝在那里。但他蒙起脸来却又何为?怕你认识他不成?”

    夏夜星道:“你这一猜,也对也不对。怎么说呢?他如果是你们的熟人,怎会不晓得你燕五郎轻功天下无双,用这种笨法子又怎能伤到你一根汗毛?除非……”冷笑两声,不再继续往下说。

    燕怀仙瞪眼道:“除非什么?”

    夏夜星又把头一偏。“你再猜吧。”

    燕怀仙知她难缠,便也不再多问,耸耸肩道:“世间多的是希奇古怪的人,他若真想杀我,也随他的便,再猜他的意图更是无聊。”

    夏夜星不禁笑道:“五哥,我发觉你真有点怪怪的,好象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劲儿一样。”

    燕怀仙搔搔头道:“怎么会?”然而多看了小姑娘几眼之后,却又叹口气道:“我也晓得我这个毛病,但我实在不知该对什么事情上劲。师父从前就常骂我说,如果我能多给把劲儿在武术一道上,进境当不止于此而已。但我……我也不是不喜欢练武,却总是练着练着就……唉,谁晓得怎么回事?”

    夏夜星沉默半晌,淡淡道:“人还是单纯一点的好。像梁小哥、泼李三他们,一辈子就只认定了追求一样东西……”

    燕怀仙悚然一惊,不知怎地,沁出一背脊冷汗,脑中更加混乱不已:“她这话不错。

    我呢?我在追求什么呢?我活在这世上为着什么来的呢?”只觉一阵茫然无从,好象走入了一片党莽无际的白雾中一般。

    却听夏夜星道:“五哥,不说这些了。师父教我的‘寒月神功’,你们当真不曾学过?”

    燕怀仙回转神来,笑道:“连听都没听过哩。”

    夏夜星眉头微蹙,似有不少困惑。“我从未学过内功,根基太差,师父虽将口诀细细传授,但我还是有许多地方解不通……”眼波一转,一股温柔的情怀轻灵灵流泻而出。

    “五哥,请你帮帮忙好不好?帮我趁早练成这门功夫,也好早点杀掉你。”

    燕怀仙啼笑皆非,却觉一种从未经验过的新奇刺激涌上心头,当即笑道:“好哇!

    我一定帮你帮到底!”想了一想,又道:“怎不叫小哥他们帮你?”

    夏夜星睨了他一眼,道:“你忘了,那天我说如果我将来炼剑炼不成,你就要给我跳到炉子里去?嗯,燕五?”故意把“燕五”两字说得极重。

    燕怀仙想起那些天与她同行的种种,心上不由一阵激荡,更不知这丫头的心意究竟如何,七想八想竟想得怔住了。

    夏夜星盘腿坐回炕上,笑道:“这门功夫确实适合女人修练,你小心不要走火入魔了喔?”燕怀仙一耸肩道:“就算走火入魔,也随它去吧。”

    夏夜星便将疑难不解之处,一一提出,燕怀仙悟性本高,内功根底又厚,不消多久就已摸着深入“寒月神功”的路径,边听夏夜星将心法口诀从头到尾念诵出来,边将自己的心得仔细告诉给她。

    从此之后,燕怀仙天天助她练功,简直比自己练功时还要认真几分。两个多月下来,果觉“寒月神功”奥妙非常,一个教,一个学,不但提拨得夏夜星大有进步,连自己都逐渐受到神功影响,经常会在盛暑天气里不自禁的连打几个寒颤。

    一日中午正提着竹篮往夏夜星那儿走去,忽见叶带刀匆匆忙忙的走入谷内,边道:

    “五郎,跟我走。”不由分说,一把扯住,又将梁兴、桑仲二人一齐叫来,也不多作解释,只一径催促大家快点动身。

    叶带刀十几年来的习惯,都是每年只有一半时间待在谷中调教徒弟,另外半年则外出游荡,谁也不知道他到过那些地方或干过什么事,而且从不带徒弟随行,此次破天荒之举,自令梁兴等人大感意外。

    “泼虎”李宝怔怔问道:“师父,怎地只带小哥、老二、五郎三人,大伙儿一齐跟去不好么?”

    叶带刀不耐道:“莫问,我自有道理。”又吩咐“翻江豹子”张荣:“那个小姑娘就交给你督促,千万则让她荒废了练功。”

    几句话的时间里,梁兴、桑仲、燕怀仙俱已收拾妥当,叶带刀却啥也不带,只背着那把“大夏龙雀”当先领路,马不停蹄出了太行山区,直向西行。

    梁兴终于忍不住问道:“师父,咱们要去那儿?”

    叶带刀道:“北京大名府。”望望徒弟,叹口气道:“大势不妙了,朝廷两次往援太原府,都被杀得大败。上个月粘罕、斡离不又兵分两路,夹击而来,这回东京还守不守得住,只怕难讲得很了。”

    梁兴忆及今年年初金兵刚退,满朝文武便又嬉游无度的景况,不禁咬牙切齿,破口痛骂。桑仲道:“大宋覆亡只是迟早的事。年初运气好,逃过一劫,年尾就算再躲过,也只是苟延残喘罢了。”

    师徒四人长吁短叹,不数日来至大名府,只见满城人心惶惶,都在作逃命打算。

    梁兴眼见这些人一心为己,全无御敌抗侮之意,自是老大看不惯,走一步骂一句,又忍不住道:“师父,咱们不上前方打探消息,却来这里作什?”

    叶带刀干咳两声。“莫问莫问,到时自见分晓。”东拐西弯,却来至一所气派异常豪奢的大宅之前,门口僮仆方才哈着腰迎过来,叶带刀便急声道:“老爷在不在?”

    只见那几名仆人立刻面现困惑之色,迟疑着道:“老爷……”

    叶带刀忙不迭大啐一口。“都是些蠢材!”一把推开仆役,领着徒弟走了进去,却不上正厅,将三人领至东厢房后一处僻静偏房之内,嘱咐他们暂勿乱跑,反扣上房门,自己却往前面去了。

    燕怀仙狐疑道:“把我们从太行山上弄来这里干什么?”

    桑仲东瞅瞅西瞄瞄,扳着窗户向外望了一回,笑道:“从不知师父竟有这等豪富朋友,瞧这宅院,主人怕不有万贯家财?”又道:“照说师父应该不喜结交权贵,这个员外老爷莫非有与众不同之处?”

    梁兴摇头道“师父生性淡泊,不好名利,断不至与此处主人有何瓜葛。”桑仲笑道:

    “小哥,你忘了?当初师父一听‘大夏龙雀’藏有宝藏,就赶紧支使咱们去东京盗刀?”

    梁兴瞪了他一眼,皱眉道:“师父近一、两年来确实有些不太对劲,但那次派咱们前往东京,主要还是为了打探军情……”

    正自揣测不定,又见叶带刀返转入来,照旧紧闭上房门,大蹙着额头在房内走来走去,似有无限心事一般。隔了好半晌,才忽然问道:“老二,局势如此,何处方才安全些?”

    梁兴、燕怀仙一听之下,都楞住了。桑仲却笑道:“东、西京都去不得,只有往南走啦,南京应天府应当暂时无虞,要不然就过江,到江南去。”

    叶带刀摇摇头道;“江南咱又不熟,连话都听不懂,去那儿作什?还是去应天府好了。”眼见徒弟都面露奇怪之色,又忙添道:“这家的主人就是我弟弟,此番金兵再来,河北路难保,非搬家不可,又怕路上不靖,所以才叫你们来帮忙护送一下。”

    梁兴等人愈发面面相觑,脸色阴沈得如同乌云一般。叶带刀干咳几声,胡乱咕噜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语,最后道:“我另有要事,先走一步,你们事完之后赶紧回山,咱们再好好商议一个痛击金兵之策。”话刚说完,人已闪出房外,一路干咳着去了。

    梁兴等三人兀自箭穿雁嘴,钩搭鱼腮,发了老半天傻,却还是桑仲回神得快,悠悠笑道:“只当师父是个孤儿,从不知他竟还有这么阔气的弟弟。”燕怀仙搔搔头道:

    “说不定是位的结义兄弟,也未可知……”

    梁兴黑着脸,两只粗大手掌直劲在腿上摩擦,憋了半日,终于重重吐出一句:“这算什么?”

    怀仙只觉胸中胀闷闷的,好不难受,结巴着道:“其实嘛,就算师父有个财主弟弟,也没什么不对;就算他从未告诉我们,也没什么不对,只是……”只是怎样,却又说不出来。

    桑仲笑道:“大约师父每年都有一半时间在此受他弟弟的供养,可真令人意外。”

    师兄弟三个心中一样别扭,又一样不知为了什么别扭,坐在房中气闷,一齐踅出门外,不料满厅满院的管家执事、僮仆人等,一见他们三个就好象见着了鬼一般,缩颈噤声,闪躲不迭。梁兴想找个人问问话儿,却没人敢应他半句;想要见见家主人,那“员外老爷”却又始终避不见面。

    梁兴本想发作,终究顾及师父情面,只得隐忍在心,镇日闲站在天井旁边,看着成群仆役将偌大家俬,一件一件的往骡车上搬,一连十几天下来,只觉那些家当愈搬愈多,竟不知屋中还藏着有多少。

    桑仲则四下溜达,到处探头探脑,每到晚间,便贼笑兮兮的向师兄弟报告今日所见:

    “乖乖,又被我瞥着了一个姨太太,年轻得很呢,大概只有十五、六岁,师父这个弟弟可真会享艳福,二十多个姨太太,怎么消受得了喔?”

    一日闻得后院“叮叮咚咚”之声大作,燕怀仙心下纳闷:“莫非要把房子拆了带走不成?”伙同梁、桑二位师兄踅到后头,只见一群仆役围着一个大地窖,人手一柄凿子,朝地下乱凿。燕怀仙益觉奇怪,走近前去探头一望,一阵白花花的光亮顿时闪得他两眼发昏,原来那五尺见方、不知有多深的地窖,竟是一整块大银子!

    宋人最喜窖藏,动辄在家中挖个地窖,将金银财宝埋藏在里面,却像狗藏骨头,往往在几年之后忘却了埋藏地点,或是死得匆忙,未及交代后人,便都成了无主的宝藏。

    据说本朝大诗人苏东坡年轻时借读于金山寺,穷极无聊在床下乱挖,竟挖出了一大瓮银子。洛中地区尤其盛行此俗,买卖房地,若是未经掘过的“处女地”,买方依例要出“掘钱”,神宗朝左丞张文孝便曾出高价购得一栋宅邸,后来翻修时,果真在地里掘出一方石匣,内有黄金数百两,恰值购屋与“掘地”之额。

    至于疑心病重的富豪,仅只窖藏犹嫌不安稳,索性将银两熔化,一古脑儿倒入地窖,使之凝结成一大块,小偷即使发现,也只有干瞪眼的分儿,自己要用时,再一块一块的凿下来——只是没料到有朝一日若要逃难,便须劳师动众,煞费苦功了。

    桑仲笑道:“风习如此,难怪师父一听‘大夏龙雀’有关宝藏,便深信不疑。却不知赫连勃勃乃东晋匈奴人,可不作兴跟咱们宋人一样挖地窖呢。”

    师兄弟三个围着那地洞取笑,忽见正房走出一个略胖的人来,一身富泰打扮,必是此间主人无疑,远远瞥着梁兴等人,忙将身一转,就待回返屋中。

    梁兴心中有气,大步赶上,嘴里一边骂道:“兀那鸟货,恁地无礼!咱们兄弟一世豪杰,跑来作你的保镖护院,倘没嫌腌臜,你倒处处避着咱们,难道还怕咱们咬掉了你的鸟不成?”一把抓住那员外后领,扳过身来,顿时浑身一震,撒手后退两步,桑仲、燕怀仙随后跟来,也都愣住了。

    原来那员外竟长得跟师父叶带刀一模一样!

    只见那员外满脸堆笑,打躬作揖,连声道:“老汉叶生财,不知冲撞了各位好汉,望乞恕罪!望乞恕罪!”

    梁兴等人那还答得出话?眼巴巴的楞看着那员外一步一哈腰的退回房内,燕怀仙才道:“还真个是师父的双胞兄弟咧?相貌长得一样倒也还罢了,怎地声音也一模一样?”

    梁兴更呆呆的道:“连左边额头上的那颗痣,都长得跟师父一样呢!”

    桑仲但只冷笑连声,默默而已;梁兴、燕怀仙互望了一眼之后,也都不再说话,只脸色变得比狗屎还难看。

    又过几日,金兵攻陷太原府的消息,如同轰雷一般传至城中,使得满城百姓都变成热锅上的蚂蚁。太原府乃是西北重镇,自去年年底被金兵围困,总共坚守了九个月,一旦失陷,金国西路粘罕大军便可长驱直下东京,与东路的斡离不会师,正如一柄利剪的双股,狠狠绞向大宋命脉,眼看半壁江山就要不保。

    “叶生财”老爷再顾不得尚未搬完的零碎家俬,就在隔天上午吩咐骡马车队浩浩荡荡出了城门,直向南行,自己则坐着一乘八人大轿紧随在后,梁兴等人亦只得无精打采的跟着大队行走。

    沿途只见逃难人群一波接着一波,好象真已被金兵在后面追杀一般。燕怀仙心中烦闷,一股郁结之气积胀于胸腔间,蓦地连打了几十个寒颤,面色一片煞白。

    桑仲怪道:“五郎,这些日子怎么老看你打哆嗦?”燕怀仙苦笑道:“都是师父传给夏姑娘的‘寒月神功’……”话才说了一半,就见前方尘头大起,一彪人马撞开人潮,直扑叶生财的车队而来。

    桑仲拍手笑道:“果真有毛贼趁火打劫,大约是可怜老爷这些日子闷得慌!”翻手就要去掣流星锤。

    梁兴凝神望去,却不禁大皱其眉,只见来人约有三、四十骑,俱皆头裹红中,竟是出没于太行山区,往昔最令官府头疼的“红巾贼”。一伙人疾风也似卷列车队前面,正要动手,当先二骑却倏地勒住马缰,高叫道:“且慢,那不是梁小哥么?”

    梁兴无奈,只得缓缓从随行人群之中走出,行礼道:“二位头领,不想竟在此处碰面。”

    那两人连忙滚鞍下马,伏地翦拂。原来叶带刀师徒在太行山一带素受各路绿林豪杰的敬重,尤其梁兴急公好义,恩怨分明,最得人心。这两名红巾头领,一个叫“草上飞”

    武渊,一个叫“铁秤钝”齐实,都是“红巾七十二伙”中较有势力的头目。

    武、齐二人行礼既毕,复又翻身上马,脸色可不一样了,沉声道:“小哥,咱兄弟早打听得实,这叶生财盘剥高利,囤积买卖,眼里只认得钱,不认得道义公理,咱们想刮他已想了好久了。不料今日小哥竟与这土豪劣绅同行,莫非小哥己受了他的收买,做了他的狗腿子不成?”

    武渊更又添道:“小哥,莫忘了令师叶带刀一辈子不求名、不求利,专好劫富济贫,替天下百姓出气,你们做徒弟的可别污了‘流星飞龙’的名头!”

    梁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直若哑巴吃黄莲,心底更翻涌不定,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桑仲恰走在叶生财的八人大轿旁边,此刻不禁摇摇头,伸手拍了拍轿帘,低声道:

    “师父,别再装了,事到如今,还是你老人家自己拿个主意吧。小哥一世清名马上就要坏在这里,以后叫他怎么做人哪?”

    却听轿内的“叶生财”打了几十个结巴,嗫嚅着道:“老汉……咳咳……老汉不是……”

    燕怀仙又觉胸腔一阵紧抽,连串寒颤发自丹田,赶紧掉头走开,不愿再听轿中人说话。

    蓦闻一声狂啸起自头顶,不知从何处窜出一个人来,陨石般坠向叶生财的八人大轿,“喀喇喇”一阵响亮,竟将大轿压得粉碎。只见那人发长过肩,身着一袭宽大黑袍,脸色却白得吓人,恍若刚从冰窖中走出一般,眼神更似两柄冰剑,刺得众人直打哆嗦。

    燕怀仙只一接触那眼光,不知怎地,竟全身一震,楞在当场。

    桑仲喝道:“什么鬼东西?”流星锤抖手击向那人胸口。那人“嘿嘿”冷笑,偏身避过锤头,掌缘如刀,直切铁链。几在同时,一道破天银芒猝然冲起,径劈那人后脑。

    没有人看见过如此灿丽眩目的刀光!

    “大夏龙雀”之光!

    黑衣人暴声狂笑:“好个叶带刀!”鬼魅也似闪出五尺,突地回转过身。

    刀光顿时熄灭,代之以一响不若人声的惨嚎:“是你?”兀自一身员外打扮的叶带刀,浑身颤抖,连连后退,龙雀神刀都差点把持不住。

    黑衣人阴森森的道:“我找你已找了好久了,我的好……”

    叶带刀猛发一阵喊,掉头没命奔去,黑衣人“叽叽叽”的笑个不住,身形蓦然一起,宛若一只大蝙蝠,紧蹑在他身后。梁兴、燕怀仙生怕师父有失,赶紧跟上,弄得武渊、齐实等红巾党徒面面相觑,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叶生财”的婢女僮仆、执事人等更一个个大眼瞪小眼,“老爷老爷”的叫个不停,怎奈“老爷”愈去愈远,竟至没了踪影。

    桑仲向武、齐二人抱抱拳道:“俺师父乔装改扮成叶生财,正是为了那黑衣怪人。”

    伸手指了指骡马车队。“这些全都是叶生财的不义之财,二位头领只管往太行山上运,有多少拿多少,休得客气。”

    一番鬼扯,直教武渊、齐实摸不着头脑,只当是真,忙道:“刚才言语多有冒犯,改日必上‘鹰愁峰’向梁小哥请罪。”

    桑仲哈哈笑道:“那也不必,都是自己人嘛。”匆忙拔步奔往师父逸去的方向,只闻身后齐实大喝“动手”,剎那间哭爹叫娘、鸡飞狗跳之声不绝于耳。

    桑仲暗暗好笑,愈发加快脚步,赶过两座土丘,才见叶带刀、梁兴、燕怀仙三个和那黑衣人战作一处——此时方才看出那怪人身手之高,简直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以一敌三,犹自绰绰有余。

    桑仲三两个箭步窜上前去,人还未至,七八件暗器已先直取那人要害,就地一滚,锤随人进,“哗啦啦”枯树盘根,没头没脑的卷将入来。

    黑衣人早已取出兵刃,却是一柄软钢长刀,丝毫不现慌乱的将他攻势接下,刀身一抖,游蛇般闪动起来,薄如纸片的刀刃划破空气,发出令人类耳膜无法忍受的尖锐声音。

    叶带刀此刻已毋须再装出那副窝囊样相,愈斗愈上劲儿,红赤双眼,厉吼连连,“大夏龙雀”逐渐展露威力,光射风腾,催火吐电,直将一丈方圆之内化作了天地未开的浑沌世界。桑仲等人已无插手余地,只得退出圈外,仍遭神刀刀风割得颜面生疼。

    梁兴低声道:“五郎,觑个空,从头上给他一下子。”

    燕怀仙早在留意,只见那人又和师父走了十几招,虽在神刀的压迫之下,都还能紧守慢攻,不失章法。燕怀仙凝气于胸,冷眼逮着了个破绽,当即施展绝世轻功,一缕轻烟也似溜上半空,纵刀下击,宛若一记天降霹雳,狠狠劈向对方顶门。

    黑衣人临危不乱,反刃格开叶带刀的进逼,起手一掌,竟从燕怀仙刀下穿过,拍向他胸膛。

    燕怀仙乃是左撇子,左手收刀不及,忙竖右掌硬封,只觉一股透骨寒意,从对方手掌上传来,顺时运打了好几个寒噤,自然而然的运起“寒月神功”心法,将体内的阴寒之气硬推而出,顿势一个倒纵,跃出两丈开外。

    那黑衣人脸色一变,看了看燕怀仙,又看了看叶带刀,忽然“叽叽”大笑。“好!

    很好!”一个转身,飞掠而去,眨眨眼就没了影儿。

    燕怀仙师徒见他走得蹊跷,都不由一愕。叶带刀抹抹额头汗珠,恨声道:“这个老混蛋……逃得过今日,须逃不过明日。”

    燕怀仙尚未从惊诧之中回神,暗自忖道:“当今之世,师父的身手已属拔尖,这人究竟是何来头,这般厉害?又怎地从未听说江湖上有这号人物?”

    叶带刀又咕咕噜噜的低骂了几句,忽地一惊,嚷道:“你们三个都跟来了,却留谁在那边护卫车队?”桑仲笑道:“护卫什么?恐怕早被武渊他们搬得精光了!”

    叶带刀勃然大怒,人跳起脚来就想骂人,但一眼瞥着梁兴等人冷漠且稍含敌意的神色,又不禁硬生生的咽下话语,拚命拔足奔回原处,只见满地狼藉,衣物、器皿丢得到处都是,骡车、马车更连一辆都不剩,僮仆人等早已惊散,只余下几名年少姬妾窝在一处角落嘤嘤哭泣。

    叶带刀脑中一阵晕眩,险些栽倒在地。梁兴等人随后赶到,眼见他这副模样,自不好再多说什么,将残余对象胡乱收拾了一下,便也跟着师父一齐发楞。

    叶带刀抱头坐在地下,不断喃喃:“二十年的心血!二十年的心血……”

    梁兴忍不住道:“你既然喜欢过这种豪富生活,当初又何必每隔半年就苦哈哈的呆在山窝子里,调教我们这些徒弟?”叶带刀霍然抬首,眼中射出恶毒的光芒,大叫道:

    “我教你们难道错了么?你凭良心,我教你们难道错了么?”

    梁兴叹了口气,不再言语。桑仲笑道:“师父,现在不是斗气的时候,依我看,咱们还是照样先回太行山去做土地公,再想个办法,把那些财产家当从武渊他们那儿要回来。”

    叶带刀虽然明知这只是哄骗小孩的话儿,眼中却仍燃起一丝希望,不料那几名侍妾又“老爷老爷”的声声叫喊起来,桑仲才在心中喊了声“糟”,就见叶带刀摇了摇头道:

    “不成,先不能回太行山,那些娘儿们好歹也跟了我好几年,总不能将她们撇在这里不管。”说时眼望徒弟,竟露出几分哀恳之色。

    梁兴胸口一冲,又强自按捺下去,默默听凭师父处置。燕怀仙寻思道:“怪不得师父这回只带咱们三个下山,还是经他深思熟虑挑选过的哩。若换了泼李三、杨老么他们,早在大名府时就已闹翻脸了。”

    冷眼只见叶带刀硬拦下一辆大车,将那几个娘儿们扶了上去,仍旧取道应天府,一路上对她们嘘寒问暖,呵护备至,若逢其中任何一个使起小性子来,更是陪尽笑脸,百般哄慰。

    燕怀仙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瘟吞吞的软骨老汉,就是平日威风八面,黑白两道闻风丧胆,管教徒弟异常严厉,而且还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流星飞龙”叶带刀。

    两种截然不同的面相纠杂在一起,阻梗在燕怀仙胸腔之间,使他产生一种窒闷作呕的感觉。“究竟那一面才是真的呢?”

    以往那严峻而又不失慈祥,处处以“忠义”为先的形影,在燕怀仙心中逐渐模糊、逐渐远去。燕怀仙心头茫然,只觉世上的一切事物都失去了定准,原本就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劲儿的懒散情绪,因而愈发浓厚起来。

    他猛然记起自己当初为了“大夏龙雀”,化名燕五,卧底金营,而后又突然翻脸,挟持夏夜星,逼她父亲交出宝刀的事儿来。“大约在夏姑娘眼中,我也是个跟师父一样的人吧?”燕怀仙苦涩的想道。“但那只是一时权宜之计,师父却伪装了大半辈子……”

    燕怀仙的胸口忽然紧抽了一下,从八月出谷到如今的三个月里,他经常会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个小姑娘。“她现在正在干什么呢?‘寒月神功’练得怎么样了?”

    不断的思念活像一根线,绑住了他“铁翼银鵰”的翅膀,他极不愿自己陷入这种处境,却又无可救药的被这根线愈绑愈紧。

    寒冬缓缓降临,天地间只剩下了一种单调的色彩,雪花飘在空中、落在树梢,更彷佛将他整个人都掩埋了一般,体内那般莫名所以的阴寒之气则一天天加重,有时一觉醒来,竟以为自己的身躯已凝成了一个大冰块。

    好不容易捱到应天府,才刚赁了间小屋住下,金兵攻陷汴京的消息便已传来。梁兴等三个师兄弟心焦如焚,叶带刀却似浑然不觉,成天忙进忙出的为那几个姬妾张罗吃喝,要不就独自抱着“大夏龙雀”喃喃自语,将刀鞘、刀身、刀柄翻来覆去的瞧了又瞧,活像那“二十年的心血”都能再从这把刀上寻回。还经常逮住燕怀仙,急急问道:“五郎,你说实话,那日在金营之中,”大树’和‘枯木’两人果真说这刀与宝藏无关?”

    燕怀仙不知将他俩的对话覆述过多少遍,但隔不多久,必定又会被叶带刀逼着再说一次,弄得燕怀仙实在不愿面对师父,镇日价在城内外各处走动。

    坏消息接二连三的传入耳中,各路勤王之师俱被金兵杀败,金人盘踞汴京,需索无餍,搜刮民间财富,大宋首都顿成鬼域,老百姓牵老携幼向南逃窜,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难民涌入应天府。

    梁兴看着实在不对,几次催促叶带刀回太行山去组织抗金队伍,叶带刀却一再拖拖拉拉,像条牛皮糖似的黏着那几个娘儿们不肯放。梁兴本想一走了之,又不忍眼见师父的后半生就此完结,只得捺着性子与他周旋。

    如此熬至四月,金国竟将皇上与太上皇劫掳北去,另册立张邦昌为帝,中原局势立刻乱成一团。

    梁兴不得不向二位师弟商议道:“师父堕落到这种地步,咱们可再顾不了他了,就让他在这里自生自灭算了。”

    桑仲轻笑两声,道:“要逼师父回山,还不简单得很?只是以前咱不愿意这样做罢了。”

    翌日胡乱编了个借口,叫梁兴、燕怀仙陪叶带刀上街转了一圈,回来时,只见桑仲笑嘻嘻的站在门口,边向师兄弟挤眼睛,边道:“师父,你干的好事!还不快跑,还有闲情上街溜达怎地?”

    叶带刀楞了楞,道:“你说什么?”

    桑仲把门一堆,只见四、五具女尸躺在房内,鲜血流了一地。

    叶带刀叫苦不迭,竟想上前和桑仲拚命,梁兴、燕怀仙极力劝住:“先莫动气,赶紧出城才是正经。”

    叶带刀横竖无法可想,只得收拾了些细软,一行人匆匆奔出府门,只见左首新近筑起一个土坛,正不知有何用处。

    燕怀仙低声道:“宋室亲王只剩康王一个未被金兵掳去,去年年底己受命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近日又听得传闻,太后已命康王受宝,即日就要在此登基为帝了。”

    桑仲把眉一扬,尚未说话,忽闻背后有人高叫:“壮士请留步!”

    梁兴等人以为事发,俱各吃惊,扭头回望,却见两名内侍从后赶来,边走边道:

    “圣上有旨,请众位壮士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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