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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唯心不易

    武侯的声音不大,但是在我听来象是一个惊雷一般。我抬起头,诚惶诚恐地道:“君侯,末将在。”

    武侯倒没有多说什么。看了我一会,武侯道:“楚将军,你有什么话,对那庭天说吧。”

    这话乍一听,让我吓了一大跳,好象那意思要斩杀我一般。那庭天已是古人,武侯让我跟他说话,岂不是要把我也变成死人么?但马上明白,那不过是让我和别人一样,站在那庭天画像前而已。

    鬼神之事,在帝国上层中很是流行,但我绝对不信。自幼,我就只相信自己看见的东西。两个护兵要来扶我,我站了起来,自己走了过去。

    不知为什么,我现在很坦然。武侯可能觉得我明明是由他提拔的,却又对他不忠,很不可原谅吧。可是我却没有多想,好象把一切都听天由命了。

    我站在那庭天的画像前,陆经渔在边上轻声道:“看着那庭天的眼睛。”

    那画像挂得不高,我站着,那画像也就比我的头稍高一些,我只消稍稍仰起脸便可看到。

    这幅像画的是他暮年。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在军校里挂的不是他那幅指挥二十万大军征伐天下,意气风发的画像,却是一副老来颓唐的样子。武侯帐中挂的也是这幅,那是那庭天七十三岁时由朝中御画师所画的肖像。那庭天活了七十四岁,据说为了画这幅画,当时的天下第一名画手,御画师胡道真在那庭天府下住了两个月,方才以两天时间不眠不休,一气呵成画成此像。据说这像画到最后一笔时,胡道真已是油枯灯烬,因此那庭天的像其实并不完整,左下角还是一片模糊。画完后不到两个月,那庭天也一病身亡,迷信的人说是胡道真这画攫取了那庭天的神光,本来那庭天纵然老去,威风尚在,阎王也不敢近身。等胡道真收取了那庭天的神光后,阎王才敢派出小鬼勾走那庭天魂魄。

    这些迷信的话我当然不信,这幅那庭天暮年画像我在军校里也看得多了。以前看来,觉得那庭天衰年威风不减,但终究有点英雄迟暮。当陆经渔让我看着画像上那庭天的眼睛时,我也仔细看了看。

    我的目光一接触到画像,只觉浑身一震,象是有什么吸力一下吸住我了一样。

    画像上,那庭天已是个老得不太成样子的老人了,可那双眼睛炯炯有神,目光锐利如刀,仿佛正盯着我,直看到我内心深处。我不由得浑身发起抖来,好象人浸入冰窟中,冷得难以忍受。霎时间,从幼至今的种种事都涌上心头。从很小的时候父亲送我去军校,经历了父母之丧,在军校与人打架,毕业后进入前锋营,一路冲锋陷阵,杀人立功,为了那个女子与蒲安礼决斗,在酒席上第一次看见她,捉拿陆经渔,在那幢房中和蛇人的第一次碰面,武侯的叱责,为了盗沈西平的头颅冲入蛇人营中,山都那种过于正规的帝国话,以及在那个夜里,武侯和她的合奏,与白薇和紫蓼相聚的短短几天,伍克清的话。这些拉拉杂杂的事情一时间全部从脑海中闪过,我也想不通,在那么短短的一瞬间我竟然能够想那么多事。

    那庭天的画像真有什么灵异么?

    我心底有了一阵害怕。在那庭天的画像前,我好象什么也隐瞒不了,那些对战争的厌恶,厌倦了杀人,平常都深藏不露,我自己想也不敢多想,现在却毫不留情地涌上心头。如果我现在想的武侯也知道的话,他一定会对我绝望的。有那种念头的,恐怕比逃兵还不如吧——大概比想兵谏的栾鹏更有危险。

    我呆呆地站立着,盯着那庭天的像。画像比我的头稍高一点,我要稍稍抬一下头才能和画上那庭天的目光相对。但是画中那庭天的目光也是向下,所以我在看着画像时,那庭天也似在画上看着我。不知看了多久,我才听得陆经渔的声音:“楚将军!楚将军!”

    我一惊,扭过头,只见武侯在案前也欠起身子,正看着我。

    他也在关心我啊。我一阵欣慰。无论武侯对我到底会如何,但我毕竟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武侯对我,也许也多少有点父子一般的感情吧。

    我走到武侯案前,跪了下来,道:“末将楚休红万死,请君侯处置。”

    武侯坐了下来,过了好一会,我也没听到他的声音。半晌,他才长叹一声,道:“楚将军,你回去吧。龙鳞一军,你要尽力带好。”

    武侯对我也网开一面了!我又惊又喜,道:“谢君侯。”

    在柴胜相向栾鹏袭击时,我还救了栾鹏一命。虽然那时柴胜相的攻击也没什么大用,栾鹏本来就是走投无路的,可我那么做毕竟有点象和栾鹏合谋了。如果是以前的武侯,事无巨细,有违军法即要受处分,那我大概判死罪都有份。

    武侯道:“你本来活罪难免,不过既然你本来就有心与栾鹏相抗,何况那射箭的反贼也是被你帐中士兵射杀,这功劳也不小,功过相抵,楚将军,你保住一命了。”

    武侯的最后一句话让我心头冷了一冷,但马上我也释然。那才是武侯的话吧,如果太过宽厚,那倒不象武侯了。我道:“末将知罪。”

    走出中军营帐,刚走到外面的太阳下,便听得一阵欢呼,祈烈先向我冲了过来,他身后跟着金千石、吴万龄、虞代这批龙鳞军军官,现在很受我赏识的神箭手江在轩也带着刚挑出的一营十几个箭手向我走过来。祈烈一声欢呼,道:“太好了,将军,你没事了!”

    他的话也有点哽咽,看他的样子,恨不得要来抱抱我。我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小烈,你现在是个百夫长了,别那么孩子气。”

    金千石带着十几个龙鳞军走了过来。他虽然没有祈烈那么夸张,看样子也激动得几乎哭出来。

    看着他,我不禁有点愧疚。如果不是武侯命我来统龙鳞军,那么金千石以龙鳞军中军哨官的身份继任龙鳞军统领,是顺理成章的事。可是,自从我来到龙鳞军,他从来没有表示出一点不服,那些久在沈西平统领下的士兵开始两天对我有点排外,反是他代我解释。

    他们围着我,祈烈看样子还要欢呼几声,边上一个士兵喝道:“武侯帐外,不得喧哗,速回本队。”

    这士兵大概在武侯帐前呆得久了,说话也有点生硬。祈烈吐了吐舌头,小声道:“将军,你没事了那太好了。”

    我们跳上马,祈烈的意思还要跟着我去龙鳞军坐坐,我劝他,现在他已是前锋五营的长官,实在不可再这么随便了,他才怏怏地回去。

    和祈烈分手,金千石看着祈烈的背影,道:“将军,你这个旧部倒很念旧情。”

    我笑了笑。祈烈对我,大概已不能用“念旧”来概括了。如果不嫌狂妄的话,我对他几乎和武侯对陆经渔那样。我比他大了几岁,算他的师兄,他入前锋营来时,刀枪并不很熟,是我一招一式地教他的。不过这些事倒也不必和金千石说,我道:“现在右军里如何?有没有乱?”

    金千石道:“莫将军不算什么勇将,不过他整顿军纪当真有一套,现在中军的代主将由中军万夫长岳国华担任,没什么大的鼓噪,也就是栾鹏首级被号令时,他的亲兵队痛哭了一场。”

    “是岳国华啊。”

    岳国华是中军的一个万夫长,和左军副主将卜武一样,以老成持重出名。武侯叫他来代主将,那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吧。

    “蛇人动向如何?”

    听到我这句问话,金千石一下忧心忡忡,道:“正要和统领你说呢,蛇人聚集在城外,也不攻城,只是把营帐向前推行了半里。现在大概正在那儿竖营帐呢。”

    我惊道:“蛇人竖营帐?是蛇人自己在竖么?”与蛇人拔营这个消息比起来,蛇人自己竖营帐更让我吃惊。如果蛇人连竖营帐这种事都会,那么它们和人还有什么不同?

    金千石道:“大多是自己在搭,不过,我从望远镜里看过……”

    他说到这儿忽然顿住了。我有点急,道:“金将军,你说便说,不要吞吞吐吐的。”

    “在蛇人队中,有一些人。”

    有人?我马上想到的是剖开那具蛇人尸首里在里面看见的骨殖。蛇人队中的人,大概那属于随身携带的干粮吧。可那些人真那么没骨气么?也许,蛇人也象武侯屠城时一样,除了工匠女子不杀吧。女子对于蛇人来说没什么意义,蛇人留下的,恐怕只有工匠。

    我们在武侯帐中已过了一夜,现在正是上午,太阳在头顶,照得四处都暖洋洋的,可我还是打了个寒噤。

    从蛇人身上,好象已经有了许多我们自己的影子了。

    回到城西右军驻地,金千石将他头一天屠城时藏下的两坛好酒都开了,款待龙鳞军全军。在破城之初,听说城西到处都是酒,十九家最大的酒坊都在城西,那一阵右军上下都是醉醺醺的。后来张龙友被招入中军幕府后,武侯曾派雷鼓来命人把酒送上去,大概是用来造那雷火弹什么的,全城已难得再看见酒了。金千石一拿出这两坛酒来,众人都是一阵欢呼。

    金千石削开酒坛封泥,一股酒香扑出,中人欲醉。他先给我倒了一碗,又给全军士兵也每人倒了一碗。这三百碗一倒下来,两大坛酒已是所剩无几。金千石端起酒碗道:“弟兄们,统领有惊无险,我们为统领干一杯。”

    龙鳞军士兵全都站了起来,异口同声道:“统领。”他们全都看着我,只等我也端起碗来。

    我端起了碗,眼中有些湿润。

    可是,那并不是感动,只是觉得,这些大好男儿,不知道为什么被派到这里来,也许,明天蛇人就会发动大举进攻,这些士兵说不定会有一大半回不到故乡了。

    我猛地喝了一口。金千石藏起的这两坛酒非常好,但酒味并不很烈,连没什么酒量的人喝一碗也不要紧,我喝下去更是有如饮水。

    我一开始喝酒,所有人都端着碗,大口大口地吞着。好象,要借这个动作忘掉一切,把恐惧也忘掉。

    喝完了酒,却没有菜。今天的干粮分发又少了,中级军官都被扣掉了多发的部份,整个右军大概只有万夫长以上的高级将领还能多一些,其他所有人都只有一天四张饼,昨天还商量好的省下十张大饼的如意算盘,算是一句空话了。不过,武侯倒是命张龙友送来了两百枚火雷弹装备龙鳞军。我记得张龙友说过,城中还能造一千五百枚小号火雷弹,武侯居然发给我们两百枚,那也说明武侯没有丧失对我的信任。

    金千石和吴万龄两人带着士兵开始操练。龙鳞军毕竟比一般的士兵不同,同是右军,柴胜相带的兵在听到一天只发四张饼时已开始骂骂咧咧,哪里还会去操练?

    我看了一阵,转身走上城头,拣了块干净的雉碟坐了下来。从上面看下去,也可以看到龙鳞军的操练。我拆开左臂的纱布,叶台说过,我的手臂要七天后大概能好。如果算来,今天正好是第七天。

    一拉开纱布,我有点骇然。伤口很大,那个蛇人的一枪刺通了我的手臂,现在结好了,手臂两头留下两个伤疤,上面的大些,下面的小些。

    我从水壶里倒出点水,洗掉伤口的血污。伤口已经结了黑褐色的痂,碰上去硬梆梆的,几乎和蛇人的鳞片一样。我不由失笑,我现在统领龙鳞军,要是这两片痴不落掉,我大概也有资格自吹是“天赋异禀,生有龙鳞”吧。

    正在专心致志地清洗伤口,忽然,我听得身后有个人道:“楚将军。”

    这是个陌生的口音,多少也有点怪异,不知怎么,我脑子里一下想到是蛇人的声音。

    难道有蛇人来偷袭?

    我跳了起来,一把抽出百辟刀,左臂还露在外面也管不上了。这一转身,我已是一身的冷汗,伤口又有点隐隐的痛。但一转过身,才发现根本不是蛇人,是个不认识的士兵,穿着一件普通的军服。

    我不禁失笑,将百辟刀推回鞘中,道:“好。”他大概是右军哪一支的士兵吧,可能我在右军中也开始有点名了。当初头一个攻入城中时听陆经渔说过,满城都在传颂我的名字,虽然听了高兴,但也知道那只是一句客气话。但经过这十来天的攻防战,加上我夺回沈西平的头颅,可能我的名字也真的已经被很多人知晓了。

    那人在我身边坐了下来,道:“楚将军,我叫郑昭,是原共和军行军参谋。”

    他这几个字说得平心静气,我却吃了一惊。但马上也想起,他准是现在苍月公带来的那五六千人中的一个。只是他穿了帝国军的军服来找我做什么?难道,苍月公还在到处拉拢人手么?

    郑昭象是知道我的心思,道:“我现在是陆经渔将军麾下的客将,不归大公管。”

    我又吃了一惊。郑昭的察言观色实在厉害,好象我想什么他都知道的。我道:“郑先生找我有什么事么?”

    也许是陆经渔让他来的吧。难道,武侯虽然同意了陆经渔与共和军联军的建议,实际上陆经渔却是想要拉拢各军主要将领么?我正胡思乱想着,却听得郑昭道:“你想错了,我只是以私人身份来的。”

    我顺口道:“不是陆将军么?”

    这话一出口,我便又是一惊。刚才我想的他好象又猜到了,而且猜得那么准。这郑昭到底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他看着城下。我本来是对着西边的,望过去,约摸一里外,尘烟滚滚,那里是蛇人在调度吧。可是城里空有千军万马,却只能死守,在外面连吃败仗,已没人敢再出城与蛇人野战了。郑昭象是喃喃地道:“我父母原先在高鹫城中,只是一对普通的老人。你们围城三月,城中粮草已尽,我因为在军中,还能偶尔送些粮食回家,边上的邻居却一家家地饿死,连尸首也被吃掉。直到有一天,我好容易弄到一些半霉了的年糕,送回家时,却见一队饥民冲进了我父母家里……”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不知道他跟我说这些做什么,但肯定,他父母后来也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的。最后城破之时,城中到处是饿殍,祈烈告诉我们,在我们屠城时,还见到过有些躲在地窖里靠吃死人支撑下来的共和军。

    他叹了口气,道:“从那时,我就厌恶战争。什么解民倒悬,什么一切权力归民,还不是帝王成事,百姓遭殃。我痛恨杀人,杀别人和被人杀,我一样痛恨。”

    我不禁无语。他这些话,其实我也深有同感。可是,作为一个士兵,在战场上除了杀人和被杀,哪里还有其他的路好走?有时我也觉得,象我们这样厮杀征战,难道,就是为了维护一个没什么德政,也没什么令名的帝君么?只是,这些话我当然不敢公然出口,否则一定会被当成叛逆的。

    郑昭抹去了眼角的泪水,道:“楚将军,我有些失态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他最终归属陆经渔,大概其间也经历过许多波折。当初共和军势大时,破了帝国诸城,虽然没有屠城之举,但在攻打大江以南也名列十二名城的石虎城时,为了威胁那些据城不下的守军,破城后将俘获的两万帝国军活埋于城下。苍月公号称爱民如子,他起事时宣称“人人平等,人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力”,对照这等举措,几如讽刺。可是,对于那等公侯而言,便是死上一万人,也可说是为了十万人更好地活下去。总之,总会有理由的。可难道为了那十万人,这一万人的性命便不是性命么?

    我的手还按在刀柄上。刀鞘上错的那八字铭文虽然摸不出来,但我已烂熟于心。“唯刀百辟,唯心不易。”这八个字现在想想,更觉悲哀。刀百辟,无坚不摧,纵是心不易,也要流泪的。那个铸刀之人也不知是哪朝的将领,这八个字,也许也是杀得人多后对自己的宽慰话吧。

    郑昭忽然道:“那是大帝得国时十二名将之一李思进的佩刀。当初十二名将受命筑城,李思进镇守西靖城,老来皈依清虚吐纳派后,将这刀命人以八宝合精铁铸成刀鞘,上面嵌的便是这八字铭文。”

    “是李思进啊……”我喃喃地说。忽然,我猛地一震,我根本没和他说过这刀的事,郑昭要是连这也能察言观色观出来,那也太神了。我转过身,看着他,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被我这一喝喝斥得有点惊慌,定了定神道:“楚将军,你不是猜到了么?”

    我有点莫名其妙,道:“猜到什么?”

    他将手指在耳前按了两按,道:“原来你只是约略猜到。楚将军,我得以跟随陆将军,是因为我有一样本事,能够读心。”

    “读心术?”

    我这时又大吃一惊。所谓读心术,是传说中清虚吐纳派的一项本领,据说能知道别人能想什么。这等本事被传得神乎其神,我以前也一向不信。一个人能知道另一个人想什么,我简直无法想象。可是郑昭就在我跟前,我想什么他就知道什么,又让我不得不信。可这么一来,我那些等如叛逆的想法他岂不是也知道了?

    我摸到了百辟刀。也许,武侯最终能同意陆经渔的提议,也是因为这郑昭在侧吧。而武侯让我们在那庭天画像忏悔那等怪异举动,恐怕,那时这郑昭便隔着帐篷布站在画像后,柴胜相才会有这等古怪举动,而我那时也几乎无法控制自己想什么,好象深藏在心底的一切在那一瞬都被翻了出来。

    如果他已将我们的想法全部报告武侯,那么……

    我已不敢多想,背上冷汗直冒,猛地站了起来,手握住百辟刀的刀柄,看了看郑昭,心头起了一阵杀意。

    趁他还没有去汇报,我要先杀了他!

    郑昭一定也知道我现在想什么了,也站了起来,脸一下变得煞白,有点惊慌地道:“楚将军,你要杀我,我不敢反抗,只是,我没有骗你,我不想再看到杀人,这回来找你全是我自己的意思,我跟陆将军也没说过,……”

    他的话也有点语无伦次,我却浑身一松,一下子失去了杀人之念。便是杀了他,难道也象老来悔恨的李思进一样用“唯心不易”来搪塞么?这般一来,我与那些我深深厌恶的以杀人为乐的人又有什么不同?

    我颓然坐倒,道:“郑先生,你知道我实际在想什么,想向君侯报告,那去报告吧。”

    郑昭也坐了下来,道:“楚将军,君侯命我去窥测右军诸将的想法,只是要我看谁是与栾鹏一党,并没有要我事无巨细皆要上报。当时,我读了你们十几个将领之心,旁人尽是满含委屈,多半在想一旦事情已了,定要多杀人来洗脱罪名,唯有你却在厌恶战争。”

    我道:“是又如何,我纵然再有不愿,君侯有命,仍是不得不从。”

    郑昭也叹了口气,道:“我已想过,若此番能安然撤退,我要找一个没人的地方独自隐居,再不愿见人世间的肮脏。这些话不吐不快,但我连陆将军跟前也不敢说,只是憋在心里实在难受,才会来跟你说说。”

    我也不禁叹了口气。郑昭这等想法,我何尝没有?可也仅仅想想而已。若真要我离群索居,只怕也办不到。他对我这么信任,恐怕也不是个当兵的料。不过他如此对我,我当才不免有点卑鄙了。我看了看他,他现在正注意着城外,准也没在窥测我的心思。我道:“郑先生,那你以后可不能再来对我施读心术了。”

    他点了点头,道:“当然。”

    我默默无语,只是回头看了看正在城下操练的龙鳞军。龙鳞军排成了三组方队,整整齐齐,看来金千石和吴万龄整顿军纪已初见成效,现在的龙鳞军与前锋营相比也诚不多让。可是,龙鳞军练得再强,对战局又有何用?

    我不想再去多想。不论如何,现在全军上下,尚有可为,士气依然不堕,我好歹也算统领着一支人马,自己总不能气馁。我道:“郑先生,你可曾读过苍月公在想什么?”

    郑昭道:“苍月公意志坚定,我读不出来。”

    “也有读不出来的么?”我心里有点怏怏的。我的心思都被郑昭读了出来,却有人他是读不出来的。难道说,我的意志不够坚定么?

    郑昭准也知道了我的想法,笑道:“也可以这么说。不过楚将军也不必太不平,至今我只有三个人的心思读不出来。确切说,一个人的心思我读不懂,其实也只有两个人我读不出来。而一些意志较差的,被施读心术后会一时心智错乱,那柴胜相便是如此。”

    柴胜相好杀,其实是为了掩饰心中的怯懦吧。此时我倒多少有点同情他了。我道:“你读不出来的,一个是苍月公,另一个可是陆经渔将军么?”

    “不是,”他淡淡一笑,“是武侯。陆将军的心思很好读,坦坦荡荡,根本没有想瞒人的。其实如果你起意不让我知道,你也可以办到。”

    我大感兴趣。如果我能够有他这等本事,那便无往而不利,至少那个至今未曾找出来的内奸若与我碰到,我便可以立刻知道了。我道:“你这本事是练出来的么?可能够教给我?”

    他看看我,有点迟疑地道:“这个……”

    我脸上有点不快,他不用读心术也马上知道了,忙道:“楚将军,我不是不教给你,这种本事一大半是天生,我也不知道如何教人,只是从小便发觉自己一碰到别人便能知道别人在想什么,后来才越来越强,隔上三尺也能知道了。只是用读心术非要集中精力,昨天我一共用了几十次读心术,几乎精疲力竭,刚才对你又用了两三次,也很是劳累。”

    我听得不能学,也有点失望,道:“对了,郑先生,你说过你读不懂的一个人是怎么说的?”

    说这等话也有点解嘲的意思。我不是那种意志同铁一样坚强的人,也不是象武侯、苍月公这等能随时隐藏起自己想法的人,大概我是一辈子也学不会读心术的。

    我还在胡乱想着,郑昭道:“那是武侯帐中的一个参军。我昨天。好笑得很,一个参军满脑子女人,另一个是满脑子木炭硝石瓦罐什么的,这个参军想的却是些我根本不懂的话。他脸上蒙着纱,是不是什么异族人?”

    是高铁冲啊。我从来不曾见过高铁冲的样子,也不知他是不是异族人,不过我在帝都时也见过一些异族人,高鼻深目,眼睛是蓝色的,说一种奇怪的话。高铁冲如果是异族人,在帝国军中怕招人注意才蒙上纱的话,那他这么做恐怕更惹人注目了。我顺口道:“高参军是异族人么?我也不知道。他是武侯跟前的红人,是武侯的智囊。”

    郑昭道:“他的心思很古怪,我觉得他好象对所有人都有种痛恨,我对他施读心术时虽然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也感到有股戾气,似乎恨不得天下人统统死光。”

    高铁冲难道也厌恶战争么?我倒猜不到了。他设下的四将合围之计可称得上是条毒计,象他这样的人,应该是极想靠军功向上爬的才对。看来,人心难测,也的确是句实话啊。

    这时,郑昭站起身,忽然嚅嚅道:“楚将军,我得回城东去了。”

    他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只是说不出口。我道:“郑先生,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他忽然变得有点局促,道:“楚将军,其实这次我还想向你打听一件事……那个……是不是认识一对叫白薇紫蓼的姐妹?”

    他说得有点吞吞吐吐的,我才恍然大悟。郑昭来找我谈了这半天,说到底,只怕是因为他认识白薇和紫蓼姐妹。看他的样子,可能以前他和这姐妹中的一个有过感情。只是他是为了哪一个呢?

    这时,我听得郑昭道:“是白薇!她现在哪里了?快告诉我!”

    我有点不悦,道:“郑先生,我跟你说过,不能再对我施读心术。”

    他脸色涨得通红,道:“楚将军,实在抱歉。我不用了,你快告诉我,白薇现在在哪里了?你根本没有想起她。”

    没有想起她么?我不由一阵茫然。的确,白薇紫蓼走了也有三天了,可自从她们走后,我好象除了在武侯帐中被郑昭施读心术时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她们两个,平常想得更多的是那个弹琵琶的女子。也许,白薇在临走时给我的一吻,也只是感激吧。

    我正自乱想着,郑昭忽然道:“楚将军,你快说啊,她去哪儿了?”

    他满脸的惊慌,大概他怕我象那些掳来女子的帝国军将领一般,把女子不当一回事,任意屠杀吧。也许我半天不说话更让他有这样的猜测,我笑了笑,道:“不用担心,她们三天前去五羊城了。如果顺利,现在说不定已经要到了吧。”

    五羊城离高鹫城有三百多里,如果快马疾行,一昼夜多点便可以到达。她们是坐马车去的,如果一路顺利,三天时间恐怕也已经到了。郑昭这时才舒了口气,道:“去五羊城了?”

    他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我不禁道:“白薇是你未婚妻子么?”

    他苦笑了一下,脸也红了红,道:“我倒是想的,可她还没答应呢。楚将军,谢谢你。”

    他看着我,几乎有种感激涕零的样子。我叹了口气,道:“现在是战时,她们两姐妹走时我也很有点不放心。”

    郑昭道:“你放心吧,白薇既然有心要走,一定不会出差错的。她的本领,寻常两三个男人都近不了她的身边。”

    我吃了一惊,道:“她有那么大本事么?我一点也没看出来。”

    郑昭笑道:“她们是苍月公手下七天将之一段海若的女儿,你不知道么?”

    郑昭说出这个名字来时,我更是大吃一惊。段海若的名字我也听说过,在苍月公手下的七天将中名列第五,豪勇则称第一,是共和军中的名将。去年初苍月公发倾国之兵进逼至大江南岸,在大岸连营五十里,大造战船,眼看帝国已岌岌可危,当时武侯还在勤王途中,文侯以一支偏师渡江烧尽战船,使得苍月公的攻势毁于一旦,在南岸集结的三十万共和军主力也一败涂地,这才扭转自共和军起兵以来帝国一直处于不利的战局,后来武侯才能调动十万大军南征。在苍月公败走时,领军断后的正是段海若。文侯与武侯合兵追杀,段海若以一个万人队挡在飞马渡口,以寡击众,便毕竟众寡悬殊,被文侯的水火二将强渡成功,二十万帝国军以雷霆之势冲上岸来,段海若却死战不退。最后他统领的万人队只剩了八百人,被围在一个小山上,文侯爱惜他的本领,曾派人招降,段海若却逐走说客,直到战死。那时我在前锋营里也参加了围攻之战,见到段海若以七百人连番冲锋,直到全军覆没,那时虽然痛恨他以这等微不足道的兵力牵制住了帝国全军,使得文侯已成竹在胸的打算最终未能全功,但这等豪勇之举也得到了帝国军的敬佩。正因为段海若的死战,苍月得以率领残部退回南疆,不然早在去年共和军便要败亡了。没想到,段海若的女儿做了我几天的侍女。想起那时白薇跟我说她们是共和军一个中级官员的女儿时,脸无异色,我也根本没想别的。

    她们能隐瞒得那么好,也当真坚忍啊。我有点感叹,但没有一点不满。

    郑昭忽然道:“楚将军,我要去找她们。”

    我皱了皱眉,道:“郑先生,你现在是左军的人,临阵脱逃,那可是死罪。”

    郑昭笑了笑,道:“当初我遇到陆将军时,便曾跟他说过,一旦找到白薇,我便退出行伍,不论是帝国军还是共和军,我都不参与了。下半辈子我只想做个农人,平平安安地种种田,过过男耕女织的日子。”

    也只是陆经渔能答应这样的请求吧。我有点感慨地想。我对他点了点头,道:“那祝你好运吧。”

    他笑了笑,正要说什么,这时,从城下忽然传来一阵惊呼。

    我一开始以为又是蛇人攻来的,但这阵惊呼只是惊而不乱,城外,蛇人的阵营中仍是尘土飞扬,却没有进攻的意思。而且就算蛇人攻来了,没道理反是城下的先知道的。我走到城墙边,只见刚才在操练的龙鳞军齐齐站定,都仰天而望,我也抬头看去。

    却见天空中,一只巨大的飞鸟掠过。这鸟极是古怪,两个翅膀伸开了一动不动,因为在天上,说不清到底有多大,但起码也有一人多长。郑昭在一边也惊道:“那是什么?”

    这大鸟从我头顶掠过,向蛇人营中飞去。这时,有两个在城上巡视的右军士兵跑了过来,我道:“喂,这是怎么回事?”

    那两个士兵也已经认识我了,一个道:“楚统领,那是薛工正做的东西,会飞!”

    薛文亦做的么?他的手极是巧,我逃出蛇人营时乘的那只巨大的风筝便是他做的,那也多半是只风筝吧。看这鸟一样的东西飞得极是平稳,可怎么看也看不到有绳子连着。

    那两个士兵已冲到城边,看着那风筝飞远。这时,郑昭也走过来,忽然惊叫道:“上面有人!”

    这时我才看到,在那上面坐了一个人。我道:“那是谁?要做什么?”

    一个士兵回过头来道:“楚统领,薛工正坐在上面。”

    “他要做什么?”

    那士兵看样子和薛文亦很熟络,道:“薛工正说,以前做的风筝都得有绳子连着,那次火攻蛇人失败,有一半原因是非要用绳子,只能在靠蛇人阵营那么近才能放飞,他要做个不用绳子的风筝,正在做试验呢。”

    不用绳子的风筝?我顿了顿脚,道:“胡闹!他是飞到蛇人营中去了。要没绳子,他怎么回来?”

    象是回答我的话,那风筝已飞出了一里地,约略已到蛇人阵中,忽然在空中转了个圈,象是有一根无形的绳子拉着,又飞了回来。我不由惊得目瞪口呆,想不通那是怎么搞的。

    那个和薛文亦很熟的士兵欢呼道:“成了成了!老薛成了!我说他准能做得成的,他的手艺,才不愧叫妙手呢。”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绝不相信世上竟有人能做出能载人飞行的东西。风筝做得大了自然可以带人飞,但那非得有一根绳子连着,如果绳子一断,风筝便会一下掉下来。可薛文亦现在做的这个东西,似乎可以由坐在上面的人控制。如果当初用这个去火攻蛇人营地,就算蛇人有备,也不至于会弄得一败涂地吧。

    蛇人营中一定也注意到了这个奇怪的东西,薛文亦飞回来时,那蛇人营中也有一队冲出过来,只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蛇人的箭术又是糟糕之极,薛文亦在空中盘旋,虽然蛇人偶尔也放上几支箭,但哪里碰得到那东西?只是它们阴魂不散,紧追不舍。

    这时,身后响起了一串足音,我回过头,却是金千石带着龙鳞军也上了城头。我道:“金将军,你快命人去禀报岳将军,速速安排人手守卫,防备蛇人趁势攻城。”

    蛇人出营来追薛文亦的虽然不多,但安知不是条计策?如果它们趁势来攻城,措手不及之下,如果被蛇人攻上城头,那便是崩溃之势。岳国华刚来,我也去见过他了。因为右军除了我,其余将领都是旧人,岳国华反是很相信我,我去禀报,他多半会听从的,若是旁人,只怕会当成小题大作。

    金千石答应一声,转身跑去。我手扶着一个雉堞,看着在空中斜斜飞来的薛文亦。

    初春时,刮风甚乱,一会是西北风,一会风又自东北来了。现在刮得是西北风,薛文亦在空中不时盘着圈子,向我这边飞来。地上的蛇人在他转到城头方向时追几步,一旦被风吹回去便停住了。这等追追停停,已到了城外三百多步之遥。现在已能看到蛇人的样子了,虽则只有一两日不见,那些蛇人却也似脱胎换骨,进退有序。

    蛇人中,一定也有能练兵的人。我不知那到底是真的人还是个蛇人,但那人本领的确不小,能将野兽一般的蛇人练到这等地步。这时,那个一见到蛇人大军便有的疑问又浮上心头,蛇人,到底是谁练出来的?又是谁在指挥?

    一开始路恭行曾猜是共和军私自训练的蛇人,但蛇人出现得太不是时候,等我们破了城后才出现。虽然我也曾以为那是因为蛇人未曾训好,但交战至今,发现蛇人似乎并不是驯服的野兽,而是会说话,会做东西的人一样的怪物了,更象是人一样。那么,统率这支蛇人军的,到底是个什么人?难道,在帝国军和共和军之外,还有第三方势力,想要趁两支力量两败俱伤时来个坐收渔利么?

    这时,郑昭在一边道:“楚将军,我得先走了。”

    我回过头,道:“郑先生,我还有些话想问问你。”

    他走过来。他不是个战士,蛇人逼到如此之近,他多少有点慌乱。我道:“你有没头绪,这蛇人到底是谁在统领?”

    他摇了摇头,道:“我虽然读不出苍月公的心,但在陆将军与他谈判时对他带来的几个军官施过,那些军官虽然有不愿与帝国联手的,但没有一个想到蛇人。便是蛇人,也是我回城后才第一次听到。进城时我试了试,城中几乎人人都在想蛇人。”

    一边虞代忽然笑道:“我们在想蛇人,蛇人也在想我们吧。”

    他的话说得龙鳞军众兵也笑了起来。可是,我脑中忽然如电光火石般一闪,叫道:“对了!蛇人也在想我们!”

    虞代一怔,大概以为我还在说笑,郑昭也茫然道:“大概吧。”

    我道:“我们不知蛇人来历,难道蛇人也不知自己的来历么?”

    郑昭也似恍然大悟,他动了动嘴想说什么,可却又没说。我道:“虞将军,吴将军,快去准备一些绳圈。”

    虞代道:“统领,你要做什么?”

    我哼了一声,道:“去捉一个活的蛇人回来!”

    虞代吓了一跳,吴万龄也结结巴巴地道:“什……什么?”

    他们大概以为我是个疯子吧。追薛文亦出来的蛇人有两三百个,虽然不多,但我们自己也只有三百来人,而我也调不动右军的,岳国华也绝不会同意我这等主意。虽然我们装备了两百枚火雷弹,但这等出击,胜无关战局,败则大损士气,的确也是得不偿失的。

    我道:“我们不是要杀光那些蛇人,只消捉得一个活得回来便可。虞将军,你快去备马,等蛇人再近一些我们便冲出去。”

    吴万龄迟疑道:“统领,未得军令,我们擅自出击,只怕会有违军令……”

    这时,一阵大风刮过,在一边观看的士兵中突然发出一声惊叫,那个刚才和我说了一阵的士兵叫道:“老薛!”

    我抬头一看,却见薛文亦坐的那个无绳风筝被这一阵大风一吹,忽地一倾,失去了平衡,极快地落下来。此时他离城不过百步之遥,远远望去,已能看见他正在那东西上拼命扳着什么,身子也绷得笔直。我不由一惊,这个薛文亦能做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若他死了,那可不是好事。我道:“薛工正危险!事到紧急,可从权处事,君侯亦有此命,快去备马!”

    吴万龄也看到了,他不再多嘴,冲下城去。我也跟着他跑下去,不忘扭头对郑昭道:“郑先生,你在这里等等我!”

    郑昭大概有点不知所措,我只听得他道:“楚将军,这等太过危然了吧,还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却听得城外“嚓”地一声响,城头的士兵也发出了惊呼,准是薛文亦掉下来了。

    但此时我已无暇再去细看。一下城头,吴百龄果然快逾疾风,已带好了马匹,不少马匹上都放好了一圈绳子。他的动作如此快法,也实在令我钦佩。我跳上了自己的座骑,道:“快开城!”

    龙鳞军营帐本就在城门口,已有人去传令开城了,我拍马向城外冲去时,城门正在慢慢开启,吊桥也在慢慢放下来。我等不及吊桥放下,便冲上桥去,加了一鞭,马在吊桥上一跃而起,跳到了护城河对岸。这般一震,我左臂伤口又有点疼痛。

    毕竟没有全好啊。我想着,但这时已不在乎这些了,身后,龙鳞军的士兵也一个接一个地冲出来。

    薛文亦那东西掉在离城有一百多步的地方,离那批蛇人更近。他是斜着掉下来的,在地上擦了长长一道印迹,看样子,人也不曾不受伤,正在费力地从里面爬出来,而他身后那一两百个蛇人距他不过五六十步,好在那些蛇人也追得急了,没有坐马车出来,在地上游动却不是甚快。我拍马冲去,右手在马鞍边摘下长枪。这长枪我也有几天没摸过了,左手捉住枪尾,颤了颤,舞了个枪花。左臂的伤处虽隐隐有些疼痛,但无大碍,就算用不出太大的力气,但使枪已无问题。在军校时,有“军中第一枪”之称的武昭当初也夸奖过我,就算我筋疲力尽,使出的枪法还是让人难以招架。只是那时军校中人才济济,一批同学三百人,我虽然得武昭夸奖,岁考时我一下也只能排到二十位左右。只是岁考并不能说明实战时的实力。我的力量比不上蒲安礼,在两人都精力充沛时,我马上枪术比不过他,但两人都累得半死再动手,我就有自信能击败他了。

    薛文亦已爬出那东西来,他看见了,叫道:“楚将军!”

    我喝道:“当心!”

    他身后有个蛇人向他掷出一枪,他听了我的叫声居然回头一看,那一枪已经飞出,他呆了呆,好在那蛇人准头很差,离他的身体还有一两尺,扎在了地上。这一枪如果是当初沈西平投出的,有十个薛文亦也要扎透了。就算让我投来,薛文亦也难逃一死的。

    蛇人的准头为什么都那么差?这也许是个可以利用的取胜机会,但这时也无暇再去多想,我的马已冲到薛文亦身边,虞代紧跟着我,另外有两个龙鳞军也冲了上来,我们四人几乎同时到了薛文亦身边。

    那批蛇人虽然慢,也追了上来,和我们相距不过二十几步时,它们都停了停。大概,它们也料不到,城里居然仍然有人敢出来和它们野战吧,我咬了咬牙,叫道:“跟我来!”

    我的枪柄一打马,马一跃而走,冲上了十几步,再向前冲便要冲到蛇人营中了。我把枪交到左手,右手从马上摘下绳圈,手握着绳头,猛地甩出。

    这种绳圈本是对付敌人马队的,是步军常用的武器。和蛇人开战以来,便一直没什么用。我用绳圈不算拿手,但如此近法,绝无不中的道理。这绳圈套到离我最近的一个蛇人头顶,便用力一扯。那蛇人手中的长枪忽然一举,伸进了绳圈里,头猛地一缩,已退出了绳圈,我这般一扯,恰好将它手中的长枪套住。

    可惜。

    没等我这么说出口,虞代也飞出一个绳圈,也套向那个蛇人。那蛇人还不想放弃长枪,正在用力回夺,虞代这绳圈不偏不倚,正套在它头上。我喜道:“好!快走!”

    几个蛇人又要冲上来,这时,吴万龄的声音从我身后响了起来:“放箭!”

    破空之声大作,十来支箭飞来,那几个想来救被擒蛇人的蛇人身上,每个都中了两三枝箭。这准是江在轩的弓箭队。他们在马上也能发出这般准头的箭来,实在已与当初谭青那个神射手组成的一什不相上下。那几个蛇人虽然中了箭,却不曾毙命,仍要冲上前来,虞代这时已带转马匹,正要拖那蛇人回来。那蛇人当真了得,虞代一人一马之力,那蛇人象铁柱一下盘在地上,竟然拖不动。这时,虞代边上的另两个龙鳞军士兵也抛出绳圈,正套在那蛇人头上。这蛇人正在和虞代相持,忽然被套上另两个绳圈,准也昏了头,一下被虞代拉得笔直,在地上拖了过来。

    我也带住了马。擒住了一个蛇人,已可大功告成。我叫道:“快来人,将这蛇人绑起来。”说罢,从怀里摸出一个火雷弹。

    火雷弹不是人人都有,我身上也只有两个。吴万龄看我的样子,也摸出了一个火雷弹,我点着了一个,猛地掷向那堆蛇人。那批蛇人还不曾见过火雷弹,居然闪也不闪。只得“轰”一声,火雷弹在那队蛇人中炸开,草皮土块也被炸得纷飞。那些蛇人好象也惊呆了,竟然动也不动,这时吴万龄也扔出了一个,又是一声响。

    小号火雷弹其实说威力也并不甚大,炸出的一些瓦罐碎片、锋利的碎石虽然划破了蛇人的鳞甲,但一个蛇人也炸不死。可这些蛇人却都象吓呆了一般,也许,它们也做梦想不到我们会扔出这样发出巨响的东西。

    虞代已拖着那蛇人冲了回来。那蛇人在地上还在乱动,有两个士兵跳下马,上前要绑住它,但这蛇人象长鞭一样的身子乱舞,连马匹也被它扫倒了两匹,而后来套上它的那两个绳圈也被它挣脱了,虞代套住它的绳圈在最里面,缠得很紧,已经束紧了那蛇人的皮肉,它一时也脱不掉。但这般乱动,龙鳞军的阵营中登时乱了起来。

    要是这般下去,我们大概反要反胜为败了。

    我正在着急,却听吴万龄叫道:“别绑它,快拖回去!”

    的确,这是个好主意。蛇人的鳞甲是顺着长的,拖回城中,最多让它吃点皮肉之苦,死是死不了的。在拖动时,地上平平坦坦,那蛇人也没法子用身体缠住树桩之类。我叫道:“对,快拖回去,有火雷弹的,过来跟我一起断后!”

    虞代加了一鞭,拖着那个蛇人冲回城去。虽然只有一根绳子,可这蛇人还是被拖得直直的。几个龙鳞军跟着他回去。剩下的蛇人还要追上来,我又扔出一颗火雷弹,但这回这些蛇人也没刚才那么震惊,只是稍呆了呆,却见我身后又扔出五六个火雷弹,江在轩他们的射手队也箭无虚发,先前中箭的几个蛇人身上已扎了好些箭,再追不动了,剩下的虽然也要追上来,但火雷弹的巨响和炸起的灰土将它们阻在了十几步外。

    这时,吴万龄道:“统领,快走吧,蛇人要大举出来了!”

    的确,在远处,刚设下的那个蛇人营中又冲出了一批蛇人来。那批人足有上千之数,我们现在还有区区一百多人,无论如何也不是它们的对手,就算这批追着薛文亦的蛇人,若不是靠火雷弹先声夺人,也肯定斗不过的。

    我道:“好,快回去,别拉下一个了。”

    我们拨转马头便走。先前被那蛇人扫下马来的两个龙鳞军士兵其中一个摔得有点重,晃晃悠悠地正站起来,我叫道:“快上马!”

    他似乎还有点昏,那马明明就在他身边,他居然还要张望一下。这时有两个蛇人追了过来,这两个蛇人身上也满是泥土,我一把拉住那个龙鳞军士兵的手,一把将他拉上了我的马,自己在马上站了起来,喝道:“快打马!”

    他的马就在离我五步远的地方。我在马背上踏了一步,手中的枪尾在马股上一点,我的马被我这一点,猛地向前冲去,我却跳离了自己的马,一下跳上那匹无主的马身上。

    这动作很是冒险。听说以前军中有一个身手极矫健的人,能一下跃过五匹并排飞驰的马,我当然办不到,不过这一下还能勉为其难地做到。我一落到那匹马背上,也不等站稳,便催马冲去。

    身后,有这一大队蛇人,我没有狂妄到自以为能对付这么多蛇人的地步。已经救出了那个士兵,那也不必再去恋战。

    所有的龙鳞军都已返回,薛文亦坐在一个龙鳞军的马上,此时已进了城,我是队伍中最后一个了。我一冲上吊桥,便叫道:“快拉!快拉!”

    蛇人追得并不快,此时离我还有二三十步,但我心有余悸,实在不敢再面对这等凶恶之极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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