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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欲善其事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一晃,停了下来。那是到了文侯府,我正想告辞下车,文侯却道:“等等,还有点事,进去说吧。”

    我不知文侯到底要和我说什么,心里不免有点不安。到了文侯的书房,让吓人都回避了,文侯却只是拿出一个砚台来,道:“来,给我磨墨。”

    我在墨池里用铜蟾滴了些水,拿起墨磨着。文侯擅书法,门口“文以载道”四个字便是他自己写的,只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让我磨墨。那条墨倒是上好的佳品,亮晶晶的几如墨玉,上面有金粉刻成的几个草体字。我本就认不出草体,何况这墨已经磨去了一小半,更认不全了。墨在墨池中一磨,马上化开,登时清香四溢。

    文侯摊好一张树皮纸,等我磨了一阵,道:“行了。”他拿起一支笔在墨池中一抿,道:“此墨如何?”

    文侯所用绝非下品,我随后附和道:“这墨非常好。”

    “此是句罗进贡的松烟墨,乃是昔年句罗学时李成芳亲手所制。寻常之墨都是以猪牛皮所熬之胶合墨。李成芳别出心裁,以句罗特产的鸾筋熬胶,取千年古松的松须焙干制烟煤,再扫立春日梅梢雪水调和,共制墨十八方,称十八学士墨。当初句罗进贡后,一直深锁大内,进上检点内附,方才找到这十八学士墨。以两方赐我。用了大半年,这墨也墨掉了快一半了。逝者难追,墨亦如人啊。”

    “逝者难追,墨亦如人”是当年天机法师的《墨铭》中的两句。当初文侯让我多读书,我有空便恶补一阵,《墨铭》也曾度过,接口道:“天机法师《墨铭》中,尚有‘时不我待,莫负此身’两句,亦是劝人珍惜时光的好句。”文侯笑了笑,道:“好句倒也谈不上,只是《墨铭》中的前四句,倒也大堪玩味。‘昔年轮困,峤峤不臣。输于洪炉,出于埃尘。’足为不臣者戒。”

    文侯说道“不臣”二字时,我的心头便是一跳。他是有意提起这两个字的吧?也许,他是在试探我的心思。这时候我是在想有郑昭一样的读心术,好看看文侯的心思。我道:“天机法师此言确是一片赤诚,以忠义为本。”

    我正说着,却见文侯嘴角突然有了一丝笑意。我心里打了个突,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本来下面还有些客套话要说,登时说不出来了,言多易失,我在文侯眼中,一直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少说点也不见得古怪。文侯果然也并没觉得我这话不自然,他写完了字,将笔倒过来在桌上扣了扣,忽然将笔往案头笔山上一放,微笑道:“你倒也说‘忠义’啊。哈哈,那你为何作出不忠之举?”

    他的话像一个晴天霹雳,我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也是一黑。“不忠”这个罪名,从文侯嘴里说出来,更让我惊心动魄。我向帝君宣誓效忠,的确是对文侯的不忠,文侯这样说,难道他已经知道了此事?我的额头登时冒出了汗珠,只怕脸也涨的通红。文侯耳目众多,当初张龙友逼问我向帝君效忠时,我就担心此事会落到文侯耳中,说不定真的已经被他知道了。以文侯的下手之狠,他会如何对付我?我心一横。跪下道:“大人,末将决死无不忠之心,恳请大人不要妄听小人挑拨之言。”

    文侯叹了一声,道:“或真是小人,我自然不去理睬。不过你已上了御史弹劾的奏折,倒也有点麻烦。”

    我呆了呆,道:“御史弹劾我不忠?”

    文侯一点头道:“是。是督察院的冯御史新官上任,弹劾你在地军团不忠帝君。哼哼,亏他想得出,说你设五德营,番号中无‘忠字营’,便是不忠。”

    督察院前任御史丁西铭与我一同赴五羊城谋求何从景的同盟,成功后便升官了,现在的督察院都御史叫冯保璋,我根本不认识此人,不知道他和我有什么仇。我道:“大人明察,将之五德,‘仁’、‘义’、‘信’、‘廉’、‘勇’,那是军圣那庭天大人手著《行军七要》中所载,非我随心所欲想出来的。”

    文侯道:“这些言官,都是属疯狗的,他们才没看过《行军七要》,只是要参上一本,参倒一个是一个。”他抬起头,直直看着我。道:“楚休红,说实话,你当初以五德定五营番号时,可曾想过忠心为主之事?”

    我心头又是一跳,道:“为将者,当忠心报国。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末将久历行伍,此理不敢或忘。”

    这话我也故意说得模棱两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一意,更是可以有别解的。果然,文侯微笑起来,手轻轻地在桌上一敲,道:“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帝君面前,我会代你解释的。楚休红,这几日你要加紧训练,地军团马上就要远征了。”

    我吃了一惊。道:“远征?一旦被蛇人锁江,那该怎么办?”帝国军和蛇人的战事,一般都是在大江沿岸发生。虽然有了神龙炮和铁甲车,飞行机后。我们逐渐占了上风,但战场上千变万化,我们仍不敢说已有必胜之机,而蛇人的水战却越来越凶狠。蛇人天生会水,本来没有船,但它们却因陋就简,造出了许多小战船,每船坐两个蛇人,发明了锁江之策。蛇人力气又大,船只又小,来去如风,锁江后,满江都是密密麻麻的蛇人,一个蛇人操桨,一个蛇人持枪盾立于船头。邓沧澜的水军团却因元气大伤,麾下多属新兵,适应不了这种锁江战法,连吃好几个亏。文侯让他和我去增援闽榕省,另一方面也是让水军团熟悉一下战事,暂时调离第一线而已。正因为蛇人水战厉害,我们在大江南岸与蛇人作战时总不敢脱离几个南岸大城太远,不敢肆意追击,生怕万一追过了头,江南被蛇人封锁,反被抄了后路。可是文侯说要远征,难道现在没有了后顾之忧了么?

    文侯道:“不用担心这个了。”

    我眼中一亮,道:“大人是要用水雷么?”

    文侯脸上露出微笑,道:“孺子可教也。不过也不仅仅是水雷,只是有了水雷后,事半功倍而已。”他的手指又在桌上敲了敲,道:“叶飞鹄此人,不枉我提拔他一场,居然有此巧思。他设计出一种‘螺舟’,可在水下潜行,以此来布水雷,还有谁能防得了?”

    水雷放出后急速上浮,触物即炸,如果有船能在水下潜行到敌船之下施放水雷,的确敌人根本不能防备。我又惊又喜,道:“这种螺舟真能潜行水底么?大人,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文侯道:“现在还不曾完善,螺舟下潜上升还十分麻烦,且在水下看不到外面。不过工部说土部发现一个水晶大矿,叶飞鹄也说再过一年左右,螺舟定可大成。”

    我道:“麻烦也不要紧,蛇人只是些小船,各自为战……”正待说下去,见文侯眼中已有讥嘲之色,登时闭上了嘴。

    文侯现在的准备,并不是以蛇人为对手,他是已经把共和军当成假想敌了!我不禁为自己的多嘴后悔不已,怪不得文侯还要叶飞鹄改进螺舟,他要对付的不是蛇人的小船,而是五羊城赖以自豪的战舰!

    文侯见我的样子,道:“你也该想明白了。蛇人的末日是指日可待,但蛇人被灭的那一天,并不就意味着战事了结,而是要更加激烈。何从景想必也知道这一天,只是我没料到他居然做掉海老,了不起,了不起。”

    我也颇有同感。海老这个神秘老人神通广大,我总是把他和文侯归为一类,总觉得何从景根本对付不了他,却也没想到海老居然会栽在何从景手里。我道:“何从景此人确实甚是精明。”

    文侯摇了摇头,道:“不可能,除非我的密报错了,否则何从景绝无解决海老之能。海老此人深不可测。早在唐兄率军南征,他就有眼线布置下去了,何从景纵然了得,也不是这人对手,真想不通他是怎么得手的。”

    我心中如翻江倒海一般。文侯方才说武侯南征时海老就已布了眼线,说明当时文侯也派了自己的眼线下去,那么我们南征军被困高鹫城时,文侯应该早就知道了!文侯大概也一直没有多想,漏出这一句来,陆经渔曾跟我说过他的怀疑,然而直到此时,我才算确认下来。

    原来,我们在高鹫城中受蛇人重围,直至绝粮吃人,文侯纵然不知详细,也应该知道一点消息的。但他装作不知,直到十万大军全军覆没!

    我心里极是难受,高鹫城里那种无助和绝望,直到现在仍然在我的噩梦中纠缠不休。这样做对文侯有什么好处?也许仅仅是为了不让武侯南征得到全胜,回来后超越自己吧。南征军全军覆没也不是他愿意见到的。可是为了他的一点私心,十万袍泽葬身在高鹫城中,文侯的心中究竟会不会有愧疚?

    我正想着,忽听得文侯道:“对了,楚休红,你对那郑昭到底知道多少?”

    我的心中乱成一片,但脸上仍然丝毫不露,道:“郑昭?他怎么了?”

    文侯道:“此人作为五羊城特使常驻帝都,我记得你说过,这人会读心术是吧?”

    小王子来地军团时说起过,郑昭来拜会过安乐王,随同的还有一个法统的人,却忘了叫什么。我道:“是,此人极为不易对付,大人千万要小心。”

    文侯道:“这人确不是等闲之辈。当初他与人前来帝都谋求同盟,那时我想杀他,却不曾防到他有这等奇技,结果让他逃了。此番重来,他竟毫无畏惧,当真了得。”

    那一次文侯派毕炜和邓沧澜守住东南两门,只道郑昭会从这两门回去,不料郑昭因为探得了文侯的心思,竟从西门出发。虽然仍然被我和曹闻道追上,与他同来的那个五羊城剑士也命丧当场,但我和曹闻道先后中了他的摄心术,竟让他安然逃走。郑昭的刀法拳术大概都无足观,但有这等本领,加上胆大镇定,的确是一等一的人物。我道:“他是何从景的亲信,何从景怎么肯放他出来?”

    文侯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道:“他自然不是来游山玩水的。也是我一时失察,帝君允他在帝都设府常驻,我只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却不料此人不断结交朝中贵显,我怀疑已经有不少人被他收买。恐怕这冯保璋也是被他收买的一个,弹劾你便是受此人指使。”

    我吃了一惊,道:“他还有这等本领?”转念一想,倒并不觉得奇怪。郑昭身怀奇术,与人交谈,即可知人阴事。又能投其所好,而五羊城富庶甲于天下,有何从景的财物做后盾,软硬兼施之下,朝中官员被他笼络一批并不奇怪。五羊城指使郑昭笼络官员究竟是什么目的?难道,他们觉得军事上无法几百帝国,索性从政客入手么?但我想他收买归收买,如果要把这些官员收为己用,只怕力有未逮。我道:“只怕,他是希望朝中有人能为自己说话,也好行事吧。”

    文侯道:“应该如此。”他想了想道:“到底如何才能破除此人的读心术?”

    郑昭的读心术实在无法应付,以文侯之能,这一点上也定然无能为力。我道:“读心术能读人心思,末将也不知如何应付,只是这人当年对末将用摄心术。结果受到反制,他一读我的心思便会头痛欲裂的。”

    文侯动容道:“真的如此?”他忽的一下站起来,右手的五根手指在案上轮番敲打,眼里却放出光了。我不知文侯想到了什么,此时他的手忽然停住了,看着我道:“楚休红,他既然读不出你的心思,那这件事便落在你的身上了。”他脸上露出喜色,喃喃道:“真是天不绝我,天不绝我。”

    我道:“文侯大人有何吩咐?末将万死不辞。”

    文侯道:“其实也没什么。此番审问那蛇人,是我方与共和军共同担当。我已定下计策,只消一审出这蛇人底细,四相军团立即出发,务必要抢在何从景的前头。只是那个碧眼丁亨利竟然邀这郑昭一同审讯,我自己不能亲身参与审讯,纵然派人传递消息,也会被这郑昭看破,正在一筹莫展之时,没想到你竟有这等本领,正好由你担当了,哈哈。”

    我暗自苦笑。文侯心里,一定有许多对付共和军的主义吧,如果和郑昭坐在一起审讯蛇人,这些主义便等于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丁亨利怪不得有恃无恐,原来他早准备了这步棋,有郑昭在一边坐镇,文侯根本没办法对他不利。也别想骗过他。而文侯又万万不可缺席审讯,为了此事,他一定伤了不少脑筋了。

    我行了一礼。道:“遵命。”

    文侯道:“你便如此……”他正要说,忽然又有些怀疑,道:“郑昭真个读不了你的心思了么?”

    他这般一问,我却被问的有些心慌,道:“这个……当初他是读不出末将心思,只是已经几年不见他了,末将也当真不知他还能不能读出来。”

    文侯犹豫了一下,道:“事到如今也别无良策了,大不了,此番我封住四门,看他能上天不能,嘿嘿。”

    文侯说得平和,但我知道他心底已经动了杀机。如果郑昭看破文侯的心思,恐怕文侯便要不惜撕毁同盟之约也要杀了他。说实话,郑昭的死活不在我心里,虽然他死了,白薇多半会难过,但丁亨利当年曾放我一马,现在不能将他也拖下水。我道:“大人,如此一来,不是就要和共和军刀兵相见了?”

    文侯冷笑道:“他回去也有近一月路程,只消封住消息,一个月中四相军团便可大功告成了。楚休红,听命。”

    我不敢再说,跪下来道:“末将听命。”

    “五日后那蛇人的伤势方能痊愈,楚休红,我命你代本爵审讯蛇人郎莫。审讯之时,你只消听我吩咐,依计行事便可,每日向我报告审讯情况。”

    “遵命。”

    我答应一声,心里却又是一阵疼痛。

    终于要和丁亨利交锋了。

    离开文侯府,天还没黑。我跨上飞羽,让它自己沿着路慢慢回去,背后的冷汗依旧未干。

    文侯有个习惯,当他举棋不定之时,总喜欢拿手指在桌上轻轻敲扣。这个习惯大概他自己也没意识到。当初我很接近文侯,每次见他有大事要决定时,总有这个动作,因此看的习惯了。当文侯跟我说我做出不忠之举时,刹那间把我吓得魂飞魄散,只道向帝君效忠之事已被文侯知晓,差点就要和盘托出,就因为看到他说话前曾用笔尾轻轻敲了敲桌案,才料定他也并无把握。虽然文侯用冯保璋弹劾我来搪塞,但我知道他说出此话来定有试探之意。可见他已经在怀疑我了。直到离开文侯府很远,我仍是惊魂未定,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够在文侯跟前耍花枪,瞒过了他。

    文侯毕竟只是个人啊。我拎着丝缰,默默地想着。

    回到地军团驻地,刚一进门却见曹闻道、陈忠和廉百策三人站在门口,见我进来,他们脸上露出喜色,曹闻道抢上一步。道:“统制,你没事吧?”

    我怔了怔,道:“文侯大人找我商议事情,会出什么事么?”

    曹闻道脸上却闪过一丝忧色,廉百策干笑了一下,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陈忠却道:“楚将军,大人责骂你了不曾?”

    我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担心文侯对我不满,会对我不利吧。我笑道:“文侯大人知人善任,骂我做什么?快去休息吧,这些天要加紧训练。”现在地军团总人数已有四万人,训练已成大问题。我将《胜兵策》所载将兵之法归纳为数条,让他们五个统领执行。说白了也不稀奇,无非是换岗训练,再分责权于手中下级军官。虽然效率甚高,但还是相当麻烦。

    廉百策道:“楚将军,我们可是又要出征了?”

    我道:“听命令吧,那个蛇人俘虏审讯完毕时,大概也是我们出征之日了。”陈忠脑筋简单,曹闻道冲动,他们会胡思乱想文侯要对我不利也不奇怪,而足智多谋的廉百策居然也会这样想,是在让我吃惊,大概,过于聪明的人有时往往也会为小事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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