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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携手反击

    然而蛇人仍然还有战斗力,拼死反击还是让我们抵挡不住。我们刚冲到城下,人流已经在退出来了。由于这一次交战太过突然,也只是共和军和地军团在接战,水军团不曾出动,我们的攻势最终不能持久。好在帝国军和共和军都训练有素,冲进去时有些混乱,退出来时却是井井有条,不露败相。此战蛇人也已遭受重创,只消发动一次全面进攻,定可大获全胜。

    小王子见诸军已在退却,大是不满,道:“楚将军,为什么不一鼓作气杀进去?蛇人已经不行了。”

    我带着廉字营驻守在城门以外看着诸军退却,防备蛇人趁势攻击。那些蛇人想必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大概想到的就是不久以后灭亡之日,并不追击。我道:“战争不争一朝一夕之功。小殿下,放心吧,蛇人已经被我们打得怕了。现在它们还有负隅顽抗之力,强攻不利,让他们歇一歇,那它们的士气便会低落下来,明天便是它们的末日了。”

    小王子“啊”了一声,道:“对了,这便是兵法所云‘围必纵之’之理吧,只是蛇人也会因绝望而反扑么?”

    我道:“肯定会。”我看向城头,城头上的蛇人还是密密麻麻的,不过这定是蛇人的全部力量了。它们没有那个莫朗的视力,不能射箭,只是在城头目送着我们。南安城城墙并不算高,只有五六丈,现在这城墙也已残破不堪,似乎一触即溃。

    正看着,勇字营已退下来了。曹闻道有些莽撞,我最担心的就是他杀上了兴,孤军深入之下遭受重创,见他先退回来,我放下了心,迎上去道:“曹将军。”

    曹闻道看到我,在马上拱了拱手,颓然道:“统制,曹闻道无能,没想到那伙妖兽还这般厉害,我们居然守不住城头。”

    蛇人不擅守城,却擅长野战,尤其是巷战。曹闻道他们没有铁甲车开道,兵力又不占绝对优势,打不过并不奇怪。我道:“没关系,兄弟们损伤如何?”

    “死伤总在三百上下吧,还好,杨易那儿也有两百左右。”

    我道:“将战死的兄弟好生收殓吧,如果他们有家属,抚恤从优。”

    曹闻道没再说什么,大概也听我说这种话说得太多了,他只是撇了撇嘴,道:“统制,收营了吧?明天我们不是要去北门发动总攻么?”

    我勉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尽量淡淡地道:“是,收营吧。”

    小王子忽然在一边道:“楚将军,为什么不再攻呢?兵法不是说再而衰三而竭,蛇人挡住我们一次攻击,现在定然正在庆幸的脱生天,再攻的话他们未必挡得住。”

    我看了看城头,道:“也许它们是挡不住了,不过我们损失也够不小,休整一下吧。奇计不可恃,以堂堂之兵足以破敌,就不要冒险。”

    曹闻道在一边道:“统制说得很是。小殿下,明日总攻,定可杀个够本。”

    小王子还有些不满意,我道:“小殿下,你今天已是极其英勇,早早休息吧。要睡不好,明天便不能上阵了。”

    小王子吓了一跳,道:“是,是,我这就去了。楚将军,我先过去。”

    看着他走了,曹闻道忽然“噗”一声笑了出来,道:“这小子,真不错。”

    我叹了口气,道:“曹兄,现在总算你也知道人的姓命是最宝贵的了。”曹闻道总让我想起昔年的柴胜相来,不过曹闻道的脾气远远好过柴胜相。他正扭头看着城门,听了我的话,转过头道:“得了,统制,你这些婆婆妈妈的话我耳朵都听出茧来了。其实我真的觉得,既然当了兵,就该随时准备丢命,你想永远不死一个人,那是绝无可能。若是这些话说得太多,反叫弟兄们有贪生怕死之念。”

    我想反驳他两句,但也找不到话头。曹闻道说的没错,我自己也准备着随时丢掉性命,平时对士兵训话,总是说些“生死若鸿毛,为国捐躯,军人之幸”之类的话,但我怎么都无法让自己相信,死是一件幸运的事。就是士兵,大概也有些烦我这样。我苦笑了一下,道:“有时也多亏你们。大概,我真的不适合当这个都督。”

    曹闻道忽然有些局促起来,道:“统制,你别这么说。你宅心仁厚,事事为士兵着想,又不喜无谓冒险,实是不可多得的大将之才。像杨易,虽然说我佩服他兵法枪术,但要是他当地军团都督,我曹某头一个不服。”他想了想,又道,“我觉得,我们这些人一个个就像棱角分明的石头,而统制你就是泥浆。也只有泥浆调和,石头才能筑起一道坚城。嘿嘿。”

    他笑得有些不怀好意,我知道他又在取笑我那个“泥将军”的绰号了。五德营中,也只有曹闻道能和我如此脱略形迹,交谈间毫无拘束。我道:“曹兄,我也在想,你和我合作最久,但五德营却排你为末,实在有些不公平……”

    我话还没说完,曹闻道爽朗地一笑,道:“统制,你这话是把曹某看小了。我自知无过人之处,杨易的兵法,钱文义的整兵,陈忠的力量,廉百策的智谋,都非我所能及,忝居勇字营统领,我倒觉得自己已不错了。”

    我道:“曹兄,你也别看不起自己。也许兵法、整兵、力量、智谋你都不及他们,但你身上有他们没有的直率。”说到这儿,我心头忽然有些痛楚,接道,“要是我死了,恐怕最适合接受五德营都督之位的就是你了。”

    曹闻道怒道:“死啊活的做什么,说不准,明天我就战死了呢。别说了,杨易回来了。”

    杨易当初成为五德营之首的仁字营统领时,诸将颇有些不服,其中最为上窜下跳的便是曹闻道了。只是杨易对曹闻道颇为忍让,曹闻道也不是不识好歹之人,现在虽然仍然不喜欢杨易,但杨易有什么分派,他仍是不折不扣地执行。只是若有杨易在场,他就不爱说话了。这时杨易带人已经走了过来,我见他一条手臂用布条绑着,忙迎上去道:“杨兄,怎么了?受伤了?”

    杨易道:“被一个蛇人的长枪擦了一下,不碍事。楚将军,蛇人已无再战之力,今日还要再攻么?”

    我道:“诸军商议的计划是明天,现在我们孤军作战,反为不美。先回去休息吧,等一会移营北门,明日便要总攻了。”现在人多耳杂,我想先不和他说我们捉到了那个叫莫朗的蛇人之事。杨易看了看一边的曹闻道,压低声音道:“楚将军,那个明士贞,我总觉得他的话中有不实之处。此人到底是不是文侯大人伏下的暗桩?”

    我道:“文侯大人说过,他并不是。我有点想不通他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只是看他献上的那个《水雷制法图》,似乎又不像假话。”

    杨易道:“俗话说,未施香饵安得鱼。我怕,此人献出的图也是个香饵啊。”

    我道:“就算是香饵,他又想做什么?让我们和共和军火并么……”我还没说完,杨易忽地压低了声音,惊道:“火并?难道,他说共和军有拿下我们之意?”

    我猛然间想起我还不曾和杨易他们说起这事,正想细细说一下,却听得后面有人气急败坏地冲过来,嘴里叫道:“楚将军!楚将军!”

    那是冯奇。我有些不快,冯奇看来确实没当过兵,不知军中禁忌。好在现在战事结束,如果是战前,他这般气急败坏地冲过来,会让人以为发生了足以灭顶的大事,军心都被他乱了,只是现在倒只有一些士兵看了他一眼,也不见有什么惊慌,毕竟,这一战已经结束了。

    我打马迎上前去,扬声道:“冯奇,出什么事了?”

    冯奇到了我马前,上气不接下气,一是也说不出话来,脸上已满是惊慌之色,似乎要落下泪来。他带了带马,尽量凑到我跟前,才把一只手遮在嘴边,小声道:“楚将军,大市不妙,那个明士贞不见了。”

    “什么?”我失声叫了起来,“他不是浑身骨节都被卸下来过么?”

    冯奇道:“我也想不通,小魏和宋广晓还被这小子捅了一刀,现在都人事不知,大为不妙。”他们十剑斩向来情同兄弟,这次居然两个人身负重伤,怪不得冯奇要惊恐万状了。我哼了一声,道:“镇定些,那个捉来的蛇人俘虏呢?”

    冯奇呆了呆,道:“这个……我还没去看过。”

    我道:“快去!”话一出口,见冯奇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心头也是一凛。虽然那蛇人牵涉到与共和军的合作还能不能持续的问题,的确比小魏和宋广晓都要重要得多,但我这样表示,不免让冯奇有点不快,因此马上接道:“冯奇,你快去请蒋医官给小魏和宋广晓疗伤,定要救回他们。”冯奇因为弟兄受伤而心神不定,情有可原,我也不忍说他什么。

    冯奇答应一声,带马走了,我看了看身后,却见杨易正在看着我,大概也在猜测冯奇向我汇报些什么。我向他招了招手,高声道:“杨兄!”

    杨易急急地过来,道:“楚将军,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道:“快叫几个弟兄一块儿过去,那个明士贞出事了。”

    杨易眉头一皱,道:“怎么回事?有内奸?”

    我心乱如麻,道:“我正要去看,你叫几个靠得住的人跟着。”

    明士贞的本事不小,但如果说他能将十剑斩中的小魏和宋广晓都料理了,再无声无息地逃走,我绝对不敢相信单凭他一个人能办得到。甚至,我都有些怀疑那个宋广晓或者小魏自己就是他的内应,说被捅了一刀只是苦肉计,所以让杨易带人一块儿过去。杨易又皱了皱眉,道:“还有件事,我……算了,先去看看再说吧。”

    他转身叫了几个人,我们一起向前而行。莫朗被关在我的后帐中,就在明士贞休养那帐篷边上,方才因为营中被蛇人突入,现在诸军都在打扫战场,抢救伤员,这儿空空荡荡一片。走了中军帐前,我急急向后帐走去,杨易诧道:“楚将军,你走错了吧?”

    我转过头,道:“没错,方才廉将军捉到一个蛇人俘虏被关在后帐,共和军攻打南安城,便为捉住这蛇人。”

    杨易怔了怔,一招手道:“快过来!”他心思机敏缜密,已知此事不同寻常,几个士兵闻声下马,闪到我们左右。杨易小声道:“这蛇人知道些什么?”

    我沉吟了一下,道:“现在还不知道,只是丁亨利对这蛇人极其看重,要求与我们共同审问。”

    我们缓步向前走去,刚到后帐前,便见地上躺了两个人,身下一摊血迹,看号衣正是廉字营士兵。我吃了一惊,抢上前去,杨易却比我更快,抢到我跟前,对左右道:“小心戒备!”

    后帐少有人来,也十分隐蔽,冯奇六神无主,根本没来这儿看,居然还没发现这里也出了事。我扶起地上一个士兵试了试鼻息,见他还有些喘息,道:“快,送医官处救治!”

    这两个士兵都是当胸中了一刀,中刀处干脆利落,出手之人本领大不寻常,大概也只有明士贞才有这个本事。我盯着后帐,喝道:“明士贞!你若在里面,就快出来!”

    杨易站在我身边,忽然小声道:“里面好像有人声!”

    我也听到了里面传来的一声低低的呻吟。我握住百辟刀,道:“把帐帘撩开!”

    两个持枪士兵走了过来,一左一右,两杆枪撩起帐帘。帐帘一扯开,看到里面情景的人都“啊”地低呼了一声。乍一看,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定了定神才看清,那是一个人被蛇人紧紧缠着,地上散落着一些绳子。那人正是明士贞,只是满面青紫,身体已被那蛇人缠得看不出来了。这个叫莫朗的蛇人原本就特别长,明士贞又不算高,缠住后只露出一个头。我喝道:“快!快把他们扯开!小心点!”

    其实也不用太小心,明士贞被缠住,但莫朗也没好到哪里去,一把刀插在它身体上,只露出刀柄,同样已是奄奄一息了。两个士兵从明士贞身上解下莫朗时,这蛇人只是略略动弹一下,眼睛上已蒙上一层白膜。杨易试了试明士贞的鼻息,对我摇了摇头,道:“不成了。”

    我看着莫朗,对边上一个士兵到:“快去叫蒋医官过来,马上来!”

    那士兵答应一声去了。此时明士贞和莫朗都躺在地上,一个人,一个蛇人,同样动弹不得。杨易仍不敢怠慢,和几个士兵持械看着。杨易小声道:“楚将军,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大概是明士贞要杀这蛇人,没想到这蛇人挣脱了绳索,反把他缠死了。”

    杨易道:“多半如此。只是这明士贞既已脱困,为什么不趁乱逃走,反而来杀这蛇人?”

    我心乱如麻,但杨易的话让我心头一凛,道:“你是说,这个蛇人的确非常重要,以至于明士贞非要杀了它灭口么?”

    杨易点了点头,低声道:“楚将军,此番到南安城来,怪事越来越多,我也实在想不通。明士贞究竟是何许人也?”

    明士贞是五羊城望海三皓中海老的亲信。海老,何从景,南武公子,丁亨利,蛇人,这些势力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我不由苦笑了一下,即使耳目无所不在的文侯,我想他也不能把这些关系理顺。如果丁亨利没骗我,共和军中现在海老已与何从景反目,但莫朗身上有蛇人的秘密,明士贞想杀了它,无论对哪一派来说都没有好处,难道说,海老竟然是蛇人一方的?

    我被自己的想法惊呆了。海老身材矮小,奇丑无比,的确不似普通人,但他也肯定不会是蛇人。为什么他要帮助蛇人?蓦地,我又想起当初武侯帐中的高铁冲来了。高铁冲同样身材矮小,奇丑无比,但也不是蛇人,可是高铁冲却是蛇人的内应。难道说,蛇人竟然是一些人手中的工具么?

    我越想越觉得不对,身上也越来越冷。这样的想法,以前一直隐约有些,但总觉得有些人借蛇人的力量来消灭我们,实在有些不可思议。蛇人毕竟是些异类,高铁冲、海老这些人即使借蛇人之力消灭了我们,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何况,在五羊城与海老的一席交谈,总让我对这个矮小而丑陋的老人有种说不清楚的敬畏。在这个老人身上,似乎有种奇异的力量是我根本无法了解的,我总也无法让自己相信,宣称万物皆是平等的海老竟然想把人类消灭掉。可是,不这么想,又无法解释海老现在的所为究竟是什么意思。帝国军和共和军的同盟,在海老的全力支持下建立起来了,可是现在又是他竭力要破坏这个同盟,其中到底有什么秘密是我尚未知晓的?

    我正想着,一个士兵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都督,蒋医官来了。”

    我抬起头,却见蒋一模提了个药箱,正站在我跟前,向我行了一礼。我道:“蒋医官,快看看这个蛇人。”

    蒋一模一怔,道:“蛇人?”他正要放下医箱,听我这么说,大概以为自己听错了。我道:“是蛇人,看看它还有救吗?”

    蒋一模走到莫朗身边,有点莫名其妙。莫朗虽然不能动弹,但几个士兵还是按住了它,以防它暴起伤人。蒋一模抓起莫朗的一只手,搭了搭,咋舌道:“楚将军,这个……”

    我见他面有难色,道:“怎么了?”

    蒋一模道:“我真不明白该如何给这蛇人看伤,它可没脉可搭的。”他看了看莫朗周身,道,“好像,别的地方也搭不了脉。”

    蛇人浑身都是鳞片,就算手背也长满了鳞,蒋一模的确是无从下手。我心里叹了口气,杨易在一边道:“蒋医官,那你看看边上那人还有救吗?”

    蒋一模如蒙大赦,赶紧放下莫朗的手,搭了搭明士贞的手腕,半晌,叹了口气道:“楚将军,恕我无能,此人肋骨齐断,气息全无,已是死了。”

    如果明士贞不死,说不定还能问出些事来,现在就只能救回莫朗了。我道:“蒋医官,你试试,无论如何也要救回这蛇人。它身上好像只受了这一处刀伤,你看看还有救没有?”

    蒋一模沉吟了一下,也没说话,忽然伸手到莫朗胸前抚了抚。蛇人身体很长,但上半身与人相去无几,前心也没有鳞片。他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不过蛇人好像很不容易死,我见过头被砍掉的蛇人还能在地上爬。好在这把刀没有血槽,否则这蛇人必死无疑,我先把它起出来,缝合伤口再说吧。”

    我点了点头,走到那蛇人边上,杨易也走了过来,我们一起扶住蛇人。如果是人,这样一刀扎下,肯定活不成了,不过蒋一模说得也对,蛇人的生命力极强,而且明士贞的刀因为没有血槽,扎进去后血没有流出多少,不然就算蛇人,多半也会因失血过多而死。

    我和杨易扶住蛇人,另几个士兵也按住了它身体各部,蒋一模打开药箱,从中取出几把尖头夹子,又拿出一根针来,穿好了羊肠线,道:“楚将军,杨将军,你们小心,起刀时它可能会动的。”

    我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你起刀吧。”医官起刀,对手法要求也高,起得慢了,反而会让伤口更大。蒋一模深吸一口气,握住刀柄,忽地一缩,“当”一声,我眼一花,那把短刀便已被拔出,莫朗的身体登时一颤。虽然它受伤极重,但负痛之下的挣扎还是让我身子一颤,杨易更是脚下一滑,险些脱手。蒋一模的手法当真高强,还不等血从伤口喷出来,他左手一晃,三把尖头夹夹住了伤口,右手的针极快地穿梭,我还没看清,他已经在伤口上缝合了七八针,开始打结了。而此时,伤口处的血只是涌出了少许一些。

    等蒋一模缝好了伤口,拿块纱布把伤处包好,又在莫朗胸口探了探,这才长吁一口气,道:“楚将军,现在没事了,就看这蛇人撑不撑得到明天。”

    我也松了口气,直起身来,对杨易道:“蒋医官,谢谢你,还得麻烦你去救治受伤的弟兄们。杨兄,去洗洗手吧,再请工正来做个架子,牢固些,把这蛇人绑在上面,平时派两个人轮班日夜看守,不能再让它挣脱了。”方才莫朗已经挣脱了绳索,如果不是明士贞突然杀出来捅了它一刀,混乱之下,大概它早就逃了。现在它受伤虽重,但我也不敢再大意。

    我们走出营帐,一边的亲兵已端了盆水过来。我洗着手上的血污,杨易走到我身边,却是肃立不动。我道:“杨兄,一块儿洗吧。对了,你方才不是说还有件事么?”

    杨易“嗯”了一声,道:“对了,楚将军,我领兵杀进城时,发现蛇人在城里,挖得到处是坑,地上铺路的石板也被翻得乱七八糟。”

    我一怔,道:“这也一样?”

    当初我们反攻入东平城时,我就看到里面到处有挖掘的痕迹。蛇人用泥土在城头修筑工事,所以当时也并没有觉得奇怪,后来反攻下一些小城池或村落时,便不曾看到蛇人做这等事。只是南安城墙上,蛇人并没有修筑什么,它们是在做什么?

    杨易道:“我也想不通。因为进城时间不长,也没细看,似乎挖得并不算深,也不像是为了阻碍我们。大概,因为时间太紧吧。”

    他说的也很不肯定,也许觉得自己的猜测实在也有点说不过去。我道:“大概也是如此。别想这些了,如果这莫朗真知道些什么,我们就可以明白了。”

    杨易道:“楚将军说得是。”他看了看天空,有些忧心忡忡地道:“攻下南安城,已是势在必成了,我担心的倒是共和军的举动。他们到底还会做出些什么事?”

    这时冯奇从一边走了过来,行了一礼,道:“楚将军。”明士贞失踪,他难辞其咎,因此脸色也有些惶恐。我道:“小魏和宋广晓两人如何?”

    冯奇脸上很是难看,道:“小魏算是救回来了,可是宋广晓他……”他的声音已有些哽咽,忽地跪倒在地,道,“楚将军,小人大意,以至铸成此错,请楚将军责罚。”

    我把明士贞交给十剑斩看管,冯奇是十剑斩的首领,出了这事,照理他是难以脱卸责任的。但他把过错全揽在自己身上,而十剑斩中也死了一个,我实在不忍心再骂他。我叹了口气,道:“好吧,罚你一个月军饷。宋广晓家还有人么?好好抚恤他的家人。”

    冯奇眼里涌出了泪水,道:“禀楚将军,我们十人都是孤身一人。楚将军,我想把宋广晓的尸身带回帝都安葬,请楚将军准许。”

    以前阵亡将士都是就地安葬的,因为长途运输实在不便。开了这个口子,若是所有阵亡将士都要运回去,那就麻烦了。我想狠下心来说不许,但这话实在说不出口,杨易也看出我的为难了,在一边道:“冯将军,军中有令,阵亡将士一律就地安葬的,你也别为难楚将军。”

    冯奇磕了个头,道:“我也知道,但宋广晓与我情同手足,还请两位将军格外开恩。我们也商量过,若不能携回尸身,就算带回骨灰也好。我们兄弟十人有约在先,无论如何,死也要魂归故里。”

    杨易也没话好说了。现在土葬虽多,但火葬也有不少,带瓶骨灰回去,也不算如何。杨易不敢答应,看了看我,我叹了口气,道:“好吧,你去办吧。”

    冯奇又磕了个头,道:“多谢两位将军。”看着他起身而去,我叹了口气,道:“杨兄,我真觉得对不起军中弟兄。”

    杨易也叹了口气,道:“封侯将军事,战士半死生。头颅轻一掷,空有国殇名。闵先生此诗,在军中流传甚广,士兵的苦处,实在难以想象。你已经算做得很好了,听说有些部队三天两头闹哗变,以至于要拉壮丁从军,地军团从没出过这种事。”

    我想了想,道:“携带骨灰回去,也是个好办法。一律就地安葬,虽然省了不少事,但弟兄们为国捐躯,死了也不能回归故里,实在太对不住他们的英魂。以后如果想带骨灰回去的话,就一律放行,在辎重营专门安排一队人做这个事。我纵然不能为他们做太多,但死者已矣,生者为他们做这一点事,总是应该的。”

    杨易有些迟疑,道:“只是,楚将军,这口子一开,恐怕在诸军中你要成为众矢之的,另外几部将领说不定会骂你市恩卖好。”

    我心中一阵烦乱,道:“我也不想再往上爬,做到地军团都督,足够了,他们爱骂不骂吧,大不了我解甲归田。说实话,我真的不想再打仗,行伍之中,难免亡于刀枪之下,我宁可老了,带一群儿孙整日嬉闹,最后安安静静死在一张躺椅上。”

    杨易笑了笑,但笑容也有些苦涩,道:“你的志向可不算大。”他摇了摇头,道:“既然死者已矣,就别说这些活啊死啊的事了,现在首要之事是消灭蛇人,别的,以后再说吧,走一步是一步。”

    他跳上马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我竟然觉得有些说不出的落寞。也许,他看我的背影也是一样吧,我们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除了刀枪,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使臣便是那丁亨利么?”

    文侯看着我呈上的那《水雷制法图》,又看了我和邓沧澜一眼,邓沧澜用眼光瞟了我一下,轻声道:“正是此人。楚将军生擒的那个叫莫朗的蛇人暂时关押在天牢。”

    莫朗是地军团捉来的,文侯本该问我才对,可是他却只在问邓沧澜。他想了想,抬起头道:“楚休红,在路上你可曾审问过?”

    我伏倒在地,道:“禀文侯大人,末将与丁亨利将军有约在先,到时一同审问,因此未敢擅作主张,还请文侯大人主持审问。”

    南安城战士结束的第二天,没想到丁亨利便带同随员前来,说是他愿为人质,随我一同入帝都。我答应了丁亨利一同审问,也许是因为他对我一直都坦诚以对,我却对他屡屡提防,因此我只想守住对丁亨利的承诺。但是如果我对文侯说只是因为我答应了丁亨利,文侯恐怕会着恼,说我头脑冬烘。现在捧他一下,一来可以让文侯觉得我对他仍是中心耿耿,凡是不敢擅专,二来也可以将我未在路上审问的原因扯开。

    果然,听我这样说,文侯叹了口气,道:“楚休红,你实在错失良机了。你本该在路上审问完全,再将这蛇人杀了,只说路上突染时疫,那么这个丁亨利也无话可说。”

    突染时疫一类的话也是推托时的套话,蛇人染不染得上这种病我都怀疑。我跪在地上,伏头道:“末将知罪。然我帝国以诚待人,实不可失信于远人。”

    文侯哼了一下,低低道:“冬烘。”他叹了口气,道,“楚休红,你越来越叫我失望。”

    文侯这话有些重,我一怔,也没办法回话。邓沧澜在一边见我尴尬,忙也跪下道:“大人,那蛇人受伤甚重,在路上一直都昏迷不醒,此事不可苛责楚将军,还请大人明察。”

    我对邓沧澜一阵感激。邓沧澜与毕炜都是文侯最亲信的人,但邓沧澜到底和毕炜不一样,如果此番出征,我是和毕炜同去,他现在不落井下石,我就得千恩万谢了,根本不会想他会为我说话。

    文侯哼了一声,道:“好吧,你们征战辛苦,今年也要天凉了,现在战事已少,就先歇息一两个月,让何从景和蛇人纠缠一阵再说。”他站起身,道:“审问那蛇人莫朗一事,我会安排的。”

    他这话是将我和邓沧澜都排斥在审讯之外了,我们也没有话好说,行了一礼道:“遵命。”

    文侯这时倒笑了笑,道:“你们一直征战在外,也少有闲暇的日子,难得四相军团都回来了,今晚我设宴为你们接风,去醉枫楼吧。洗个澡,带你们属下的高级将官过来。”

    文侯以前也时常宴请我们四相军团,现在因为和蛇人屡屡征战,和他接触渐少,也很少有一起宴饮的机会。但我也知道,我既已不能像当初那样对文侯言听计从,文侯也已不会对我再像那时一般推心置腹。

    回到营中,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我叫五德营统领出发。

    飞羽的伤已经好了,我骑在马上率先而行,看看帝都的市容。现在帝都确是越建越好,大路宽敞,两边房屋也大多翻新,因此帝都居民十分感激帝君之政,时不时传来歌声,也是歌颂帝君的,什么“微君之故,胡瞻此华堂”之类。我们一行六人走着,心境倒也开朗了许多。舞刀弄枪久了,这样在街上散步的机会也不多。

    正走着,前面忽然一阵乱。我道:“出什么事了?”钱文义手搭凉棚看了看,道:“没事,是执金吾在收要饭的进卑田院。”

    我诧道:“卑田院?那是什么?”

    地军团没战事时,五德营轮番休整,此次支援南安城,义字营和信字营就留守东平城,没等我们回来就已回帝都休整了,因此钱文义对帝都的现状知道得清楚得多。听我问起,钱文义道:“因为连年征战,百姓流离失所,不少人流落到帝都来。鉴于难民越来越多,有碍观瞻,文侯大人向帝君上疏安置,凡是身强力壮者准许城外开荒种地,三年不纳赋税,老弱妇孺实在无自给能力的,就设卑田院供养,不得任意乞讨,这些要饭的想必是今天刚来的难民吧。”

    我道:“这也是好事啊,那些人为什么不原意去?”

    钱文义叹了口气,道:“事是好事,但卑田院供养岂是好受的,勉强糊口而已。而且卑田院分男院女院,不得男女杂居,而且不养幼儿,幼儿都有人领养,因此带孩子的大多不愿去卑田院。”

    我呆了呆,道:“这么说来,这样子也实在有些不通情理。文侯大人知道么?”

    钱文义还没说什么,却见一个女子尖叫着“还我!还我孩子!”,还夹着孩子哭声。我一打马,道:“走,过去看看。”率先跑了过去。

    到了跟前,却见一群人围在一处,几个身着执金吾制服的人正与一个女子拉拉扯扯,那个女子蓬头垢面,一只脚已断了,竟是个残废,怀里抱着个六七岁的孩童,那小孩正吓得号啕大哭。我喝道:“做什么?”

    执金吾中有个士兵扭过头,见我们六个都骑着高头大马,倒也不敢怠慢,迎上前来道:“我等执金吾正在公干,请问几位是……哈,那不是曹将军么!”

    曹闻道见那人认识自己,皱起眉头想了想,道:“你是……”

    “小将执金吾百夫长林武,曹将军,当初你曾经训练过我们的。”

    二太子伏诛后,文侯对禁军进行了改制,大大整编了一番,曹闻道当初曾被借到执金吾去当教官,因此现在的执金吾和当初吕征洋的执金吾大不相同了,这几个执金吾士兵便显得精明干练。曹闻道也展开笑容,道:“是你啊,我还记得和你一队的那个叫……叫陆沐沂的,他的枪法很不错。”

    林武脸上闪过一丝忧色,道:“陆沐沂已经去世了。曹将军,你们回来休整么?这位将军是……”

    他看向我,钱文义在一边道:“这位便是地军团都督楚休红将军。”

    那士兵听得我的名字,惊叫一声道:“楚将军!”他一说,几个执金吾士兵都走上前来向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我本想斥责几句,但他们如此恭敬,这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在马上还了一礼,道:“列位兄弟,这妇人怎么了?”

    林武道:“她一脚残废,也养不活孩子的,我们要带她去卑田院,她又不肯去。”

    我看了一眼那个女子。这个女子粗眉大眼,一看便是农家女子,年纪应该也不太大,怀中抱着的孩子此时还在抽泣。我道:“是因为到了卑田院,便要与她儿子分开吧?”

    林武迟疑了一下,道:“他自顾不暇,若是有人愿收养她的儿子,自然要送出去的,不然她也养不活,这是卑田院院规。”

    我心头略略一痛。文侯定下这种规定,本意就是让人口能更快地增长,但母子天性,这等强迫她与幼子分开,实在有些不近人情。我道:“她若是能养活自己儿子,便不用被收养了吧?”

    林武道:“这个自然。只是……”他看了一眼那惊魂未定的女子,也不说话。

    我道:“养她儿子到十六岁,得多少钱?”

    林武不明白我的话是什么意思,道:“卑田院分发口粮,每年每人也只一个金币。加上衣褥之类,养她儿子到十六岁,十个金币也该够了。”

    我暗自叹了口气。我现在是偏将军,俸禄已是每年三千金币,照这样养法,我一年可以养上三千人了。我从怀里摸了摸,拿出一袋金币来,数了数,有十六个金币,还有些零碎小钱。我把那些金币都拿出来,道:“把这十六个金币给她吧,这样她便可以养大她儿子了,总不用去卑田院了吧。”

    林武一呆,接过金币,向我行了一礼道:“我代她多谢楚将军。”转身走到那些同伴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那个女子睁大了眼,似乎也没听清我们在说些什么。我一阵心酸,对杨易他们道:“走吧。”走出一程,还听得林武在对那女子说:“这儿有十七个金币,三十个银币”云云。

    到了醉枫楼,里面已是高朋满座。我们下了马,已有文侯府兵在一边牵过,让人传上去,甫一上楼,便听文侯爽朗的笑声道:“地军团楚将军到了,哈哈,四相军团这回都到齐了。”

    我率杨易他们五人到文侯座前跪下行礼,落座已毕,却见这堂上设了四边座位,我的位置是居左,邓沧澜居右,我这一侧是邵风观,毕炜坐在邓沧澜那边,文侯对面还设了几席,却尚是空的。文侯待我坐下,笑道:“楚休红,你来得可是晚了些啊。”

    我站起身行了一礼,道:“末将路上有些事耽搁了,还望大人恕罪。”

    文侯笑道:“不必拘礼了,今日难得四相军团都在座,大家脱略形迹,不醉无归,除风月之外,不得谈论他事。”

    这情景,依稀便是当初第一次来这里时的样子了。当时我还记得文侯为太子与一个歌姬花月春拉皮条,让我还有些看不起。不过当时太子还能微服来此,现在他已成帝君,再不能来这里了。

    我们都坐了下来,因为文侯在座,邵风观也只是点了点头,颔首致意,毕炜却连正眼都不看我。四相军团中,地军团编制最大,我带来的人也最多,邓沧澜的部将有四人,毕炜身后坐了三个人,风军团人数虽然最少,但邵风观身后却也坐了三人。坐了一会,却不见酒菜上来,只是一班乐人吹拉弹唱,还有流水价上些小点心。我正有些奇怪,要问问一边的邵风观,却有个人忽然进来,到了文侯面前跪下施礼道:“大人,客人都来了。”

    还有客人?我不禁有些诧异,文侯却一下站起,道:“有请。”

    能让文侯站起来迎接的人到底是谁?一边邵风观忽然低低道:“楚兄,是共和军。”

    丁亨利!我恍然大悟。丁亨利是随我一同回来的,来了以后他自有客馆安歇,只是我万没想到文侯居然也请了他。难道,文侯也有拉拢他之心么?我不由暗笑,想起当初在五羊城他曾献计要留下我的事。这回轮到他到了帝都,文侯可不像他那样君子,若是他不肯转投帝国的话,可没那么容易过关。虽然也有些担心,但我多少有点幸灾乐祸,想看看丁亨利该如何应付。

    正想着,却听得扶梯响亮,丁亨利的声音响了起来:“甄先生过誉,丁某愧不敢当。”多半是文侯说了什么赞誉他的话了。我不等他进来,已先站了起来,杨易曹闻道他们也随我站起,边上的邵风观见我站起来,也一下站起身,挥挥手,他身后的人便都立直。我们这一起立,邓沧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随着站起,剩下了个毕炜,到这时不站起也不行了。他与丁亨利没什么交道,站起来时脸上不情不愿的。

    我们刚齐齐立正,文侯已与丁亨利走了进来。见我们全都站得笔直,丁亨利一怔,还没说话,文侯已抢道:“丁将军,这几位你也该都认识吧,今日俊彦齐聚一堂,真是难得的盛事。”

    丁亨利满面春风,道:“甄先生太客气了,几位将军大多见过面,这位想必是毕炜毕将军吧?”

    毕炜满面虬髯,丁亨利现在也是留了一部胡须,倒与他相映成趣。只是丁亨利的胡须是金黄色的,而且长相也较毕炜儒雅得多。毕炜见丁亨利问到自己,道:“正是在下,丁将军好。”

    丁亨利拱了拱手,道:“久仰久仰。”他转身向邓沧澜也问了好,又向我走来,和邵风观打过招呼,才向我行了一礼,道:“楚将军,在下在雾云城这几日,还望将军多多关照。”

    我正与他客套着,脸上忽然隐约刺痛,似乎有一道极其凌厉的目光看向我。我吃了一惊,抬头看去。目光是从丁亨利身后射来的,丁亨利此番前来,随身只带了一百多个亲兵,今日赴宴,也只带了四个随从而已。我抬头看去,也只觉四个人一般的平庸,不禁有些诧异。

    此时丁亨利已然落座,与文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文侯所言,净是些风月之事,我一直以为丁亨利一心都在行伍之中,哪知他谈起这些事来倒也口若悬河。只是我根本没心思听他在说什么,只顾想着方才那道目光。我征战已久,应该不会疑神疑鬼地弄错,方才丁亨利身后确是有个人看了我一眼,可是我却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

    难道,丁亨利身边还带了个极厉害的随从么?丁亨利孤身赴帝都,肯定也要防一手,带的随从绝对不会简单。好在他也不会和我们动手,他的随从就算再厉害,也与我无关。

    我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文侯和丁亨利的对话。文侯谈吐风趣,引经据典,妙谛纷呈,丁亨利虽然没有文侯这等渊博和口才,答上一句却也毫不露怯。我总以为两人会说一说明日审问那莫朗的事,哪知他们却无只字涉及。丁亨利身后侍立的四人纹丝不动,都如泥塑木雕一般。听着他们说话,我也食不甘味,都不知在吃些什么。

    酒宴结束后,时近午夜。丁亨利一行是客,先送他们回去后,我们也该回去了。邵风观手脚最快,站起身行了一礼,正要告辞,文侯忽道:“风观,沧澜,阿炜,休红,你们四人再陪我一会吧,其余人先回去休息。”

    我略略一怔,但也知道文侯定然有什么秘事要吩咐了。邵风观闻听,却是声色不动,道:“遵命。”

    我们带来的诸将都是各军团中的骨干,但文侯所言,定是极机密的要事,他们也不得与闻。十几个人鱼贯而出,毕炜和邵风观座位近门,他们的属下先出去,每人出去前又不可失了礼数,要向文侯与我们四相军团都督行过礼,因此地军团和风军团还要再等一会。我正要坐下,邵风观身后一人走出来,到我跟前行了一礼,道:“楚都督,小将有礼。”

    这人很有点眼熟,但我一时却记不起来,正在回想,曹闻道忽然叫道:“赵子能!”他这般一叫,我猛然间想了起来,这赵子能原是西府军第一军骁骑,当初周诺传我八阵图时便是让赵子能前来传授的,没想到他现在到了风军团。只是曹闻道大概也有些诧异,因此叫得甚响,正在一边与邓沧澜说些什么的文侯也惊动了,笑道:“曹闻道将军原来识得赵子能将军啊,真是故友重逢。”

    曹闻道他们作为五德营统领,现在也已晋升为下将军,文侯认识他倒也不奇怪,但赵子能貌不惊人,应该是到风军团不久,文侯居然也知道他的名字。曹闻道见文侯居然认识他,颇觉意外,一时连话都说不上了,赵子能却淡淡道:“禀大人,末将昔年在司辰伯陶爵爷麾下时,曾受楚都督恩惠。”

    当初我受命增援符敦城,后来和陶守拙联手做掉了周诺,这赵子能不算高级将领,但他既然名列周诺编出八阵图的智囊团,自然属周诺一派了。不知他如何躲过了事后陶守拙的清洗,想来在西府军也呆不下去,所以才会加入风军团吧。听他说受我“恩惠”,我便想起周诺之事,心头不禁一沉。当初周诺两大弟子,一个背叛,另一个唐开也在西府军呆不下去。虽然唐开对我也颇为感恩,但他后来还是加入了水军团,没有入地军团,恐怕心里一直对我都有芥蒂在。我不知道这赵子能这话到底是不是反话,但看赵子能谈吐,似乎又不像是因为周诺死在我手下而怀恨的样子。

    等人都散尽了,文侯的两个随从这才退了出去,将门也掩上了,文侯这才低低道:“四位将军,你们对这共和军丁亨利怎么看?”

    毕炜是初次见他,抢着道:“南边蛮人,也没什么了不起。”

    他话音刚落,邵风观道:“大人,末将倒以为,这丁亨利若只知兵法,不过老行伍而已,但此人八面玲珑,则大是劲敌。”

    他似乎有意在和毕炜抬杠,毕炜大不服气,道:“他就知道吃喝玩乐,有什么了不起?”

    邵风观冷笑一声,道:“丁亨利若只知吃喝玩乐,那他也不会随楚将军千里北上,只为共同审问那蛇人了。”

    毕炜还要说什么,文侯道:“阿炜,不用说了。有些事,你还要向风观多学一点。”

    现在毕炜在文侯跟前比邵风观要亲近多了,毕炜见文侯这般说,也不敢再说什么。文侯看向我和邓沧澜,道:“沧澜,休红,你们以为呢?”

    邓沧澜躬身行了一礼,道:“此人心思灵敏,且深通兵法,末将以为,若得将此人收为己用,当是一大臂助,望大人明察。”

    文侯道:“是么?”他转向我,道:“休红,你以为如何?”

    我心头暗笑,邓沧澜这话,当初在我出使五羊城时丁亨利也向何从景说过吧,只是何从景却一直看我无足轻重,所以后来他放了我,何从景看来也没责怪他什么。现在当真是三十年风水轮流转,果然轮到他头痛了。我正想加一把火,附和一下邓沧澜,让丁亨利大大头痛一番,一躬身,正要这么说,心头忽地一凛。

    丁亨利对我,虽是两国之人,却说得上“坦荡”二字。当初他要留下我,实在可以说是轻而易举,但明知我不会投靠共和军,日后我们两人定有兵戎相见的一天,他还是把我放了。想到这儿,我心头一软,道:“禀大人,末将以为,此人才华横溢,但肯定不会为我所用的。眼下两军同盟,实不可行此亲痛仇快的下策。”

    文侯淡淡一笑,道:“果然。丁亨利生具异相,若能为我所用,当真不错。不过此人谈吐隐隐有刀兵森严之相,确实不会从我,沧澜,这个点子虽好,却是行不通的。”他顿了顿,眼里忽地冒出一丝杀气,道:“只是我担心的,倒是坐在他身后左手的第二人。”

    文侯这话,让我们四人都大吃一惊,毕炜道:“那四个不都是那南蛮子的随从么?”

    文侯道:“那四人一般相貌平淡无奇,也没有什么出众的气度,但他们乍到时,我突然见他身后左手第二个眼中冒出一股森严之色。这等气度,当有王者之相,绝非做人随从的!”

    文侯竟然如此赞扬一个随从,我们更是吃惊。旁人还好,毕炜已是打翻了醋坛,道:“大人,丁亨利所用的随从各有本领,自是不假。只是一个小小随从,大人未免看得太重了吧。”邓沧澜也道:“是,大人,末将也以为如此。”听他们的意思,自是不信。

    不,不对,文侯决不会看走了眼的。我心中想着,当时我也感到了一瞬间那人凌厉逼人的目光,虽然马上就消失了。那人的注意力是集中在我身上的,也只一刹那,居然逃不过文侯的眼睛,只是此际文侯也有些迷茫,喃喃道:“不对,我不会看错,这人似乎比那丁亨利更难对付。”

    文侯这种评价也实在让我接受不了。不管那人如何深藏不露,肯定超不过丁亨利的,也许,文侯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吧。我想着,文侯却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卷轴来,道:“大家先看看这个吧,楚将军从南安城带回来的。”

    他把卷轴一展开挂起来,我就“咦”了一声。从明士贞那里拿来的卷轴是帛的,很柔软,因为当初几个人传看,都有些皱了,文侯展开这张却十分平整,而且奇怪的是,这似乎并不是帛,比帛要厚一些,硬一些。听得我的声音,文侯笑了笑,道:“顺便说一下,原图已经给工部细细研习,这是我让人复制的图。”

    邓沧澜和毕炜都睁大眼睛看着,连邵风观的兴趣也提了起来,他道:“大人,末将有一事不明,这帛怎么这么白,这么硬?有几层在内?”

    文侯道:“此是工部张尚书从天水省所贡茧纸中得到启发,最近方才制成的树皮纸。虽然比不上帛书和羊皮纸牢固,但因为是树皮做的,甚是便宜。从明年开始,文武二校的学生便用这种树皮纸抄写教材了。”

    我记得当初我与唐开所率西府军贡使团一同回到帝都的路上,曾见过夜摩大武所用的茧纸。只是茧纸颇为难得,没想到张龙友竟然能举一反三,用树皮造纸,实是令人佩服。这时邓沧澜在一边道:“那么说来,书便是人人都买得起了?”

    本来帛书和羊皮纸都贵得吓人,一本薄薄的书够得上中产人家数日至一月的开销,因此家有藏书的尽是些达官贵人,甚至有平民一辈子都不曾摸到过书。现在文武二校虽然都已开禁,但平民入学虽易,学习时总要有书本册页,这笔开销仍然不是一般人负担得起的,我听说有些文校学生因为买不起帛书和羊皮纸,只能以泥板写字。如今树皮纸生产既易,价格也便宜,书的价格自然大大降低,最能得益的便是这些学生了,张龙友有此发明,实是造福众生。

    文侯点了点头,道:“现在工部正在鼎湖边上建造厂房,大概两月之后便能投产,每日可造纸百余斤。”他大概觉得这个“百余斤”不太直观,指了指卷轴道,“百余斤树皮纸,大概相当于三四千张这种卷轴。”

    邓沧澜面有喜色,道:“这么多?”他颇好读书,平时就常常手不释卷,一说到书,登时有点眉飞色舞。文侯道:“先不要说这些了,你们看看楚将军带来的这个水雷图吧。”

    复制这张图的定是个高手匠人,复制得和原图一般无二,连落款的虚心子的印章也一模一样。水雷图虽然是我拿来的,但和火军团与水军团的关系更密切一些,我也看不出什么来。毕炜扫了一眼,喝道:“好东西!设计这水雷的人是谁?”

    文侯道:“这里有个章,叫什么‘虚心子’,想必是法统上清丹鼎派的人。楚将军,你认得这人么?”

    我站起身,道:“禀大人,这虚心子原是东平城法统,如今在五羊城中。”

    文侯点了点头,道:“我只道天下英才,尽入我彀中,但草泽遗珠,在所难免,可惜了。”他说“可惜”自然是可惜未能将虚心子收入麾下。

    邓沧澜和我一同回来,路上也曾看过这水雷图,但此时仍然看得十分仔细。他道:“大人,工部对这水雷如何说?”

    文侯道:“张尚书薛侍郎二人都看过,大为心折,说这水雷落想奇僻,构思不凡,尤其这触发之机,极是精巧,实是别开生面。工部已按此造出十枚水雷试用,颇为得力。只是,我实在想不通将这图给楚将军的那个明士贞,到底是什么用意了。”

    水雷有用,自是好事,但这样一来明士贞的举动就更显得古怪了。五羊城最强的是水军,那支水军与水军团不相上下。水军团因为李尧天征倭失败,元气大伤,现在他们的实力恐怕还在水军团之上。原本他们有了水雷,水战便占了绝对优势,但水雷之秘被明士贞揭破,水军团与五羊城水军的实力差距便拉近了一大截。但明士贞明明不是文侯埋下的暗桩,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沉吟着尚不曾回答,邓沧澜道:“大人,这明士贞确实奇怪。按理他献图之举,对我们大有好处,但那莫朗知晓蛇人的秘密,他却要去行刺,难道说这人是蛇人内奸么?”

    文侯听邓沧澜这么说,眼中忽地现出一片迷茫,道:“什么?”他垂下眼睑,又陷入了沉思。我们四个不敢打扰他,只是侍坐在侧,连大气都不敢出。半晌,文侯忽地抬起头,道:“四位将军,战事恐怕更要激烈了。从今日起,四相军团加紧训练,余事不必多管。”

    他想了半天,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们都有些大失所望,但也不敢多嘴,齐齐站起,躬身一礼,道:“遵命。”

    文侯道:“工部已加紧制造水雷。沧澜,你要让水军团尽快熟悉以水雷作战。”他顿了顿,道:“今年已是十月中了,蛇人每到冬日便龟缩不出,战事甚少,你们几个军团务必要抓紧时间训练。毕炜,火军团在四相军团中威力最强,但共和军既然也有了火炮,就不必再加以防范,趁这几个月火军团与水军团合流,一起多加训练。”

    毕炜一挺胸,道:“末将领命,大人的吩咐,末将万死不辞。”他一脸虬髯,长相越来越威武,可溜虚拍马的水平倒越来越高了。

    文侯吩咐邓沧澜和毕炜联合训练,却未有片言及于我和邵风观,我心里不免有点不好受。本来地军团作为四相军团中的主战部队,我这个地军团都督顺理成章,隐隐也有四相军团之首之势,但现在倒似乎邓沧澜坐了首席。

    正想着,听得文侯道:“风观,你的风军团趁如今闲暇,加紧训练部队,不可大意。”邵风观答应了一声,文侯把头转了过来。我心知定要吩咐我了,多半也是让地军团好好训练之类的话,正准备答应,哪知文侯却站了起来,道:“大家先回去吧。戎马倥偬,趁这时候多多休息。”

    文侯居然没吩咐我?我心头一沉,抬头看去,正好看到毕炜有点幸灾乐祸看着我的眼光。但我没理他,正想再问一下,但眼中一见到文侯,心中又是一震。文侯吩咐我们时,向来斩钉截铁,坚毅至极,但他说这话时,脸上突然浮现出苍老之色,仿佛转瞬间又老了十岁,刚站起身要和别人一起行礼向文侯告辞,文侯忽道:“楚休红,你等一下,与我一同回去吧。”

    我吃了一惊,毕炜在一边也是大为惊愕,眼中已是掩饰不住的妒忌。我屈膝跪下,行了一礼道:“遵命。”

    当初文侯带我出去议事,让我坐他的车一同回去,那是常事,但现在已经很久没这样过。我站在文侯身边,看着邓沧澜毕炜邵风观他们一个个过来向文侯行礼告辞。毕炜的眼神,似乎恨不得那是两把刀子,好深深扎在我身上,邵风观眼里却有些隐隐的忧虑。我知道邵风观一定在担心我会不会重又倒向文侯,毕竟,我和他曾向帝君发誓过效忠帝君的,只是苦于又不好说。

    我接过曹闻道给我的马缰,牵过来栓在文侯车后,道:“你们先回去吧,我还有事。”

    进了车,文侯依靠在里面的一张椅子上,也不看我,只是点了点头道:“坐吧。”

    马车开动了。我不知文侯究竟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半晌,文侯忽然道:“楚休红,你这五个属下倒是很忠心啊。”

    文侯让四相军团的中级将领先回去,另几个军团的人也都回去了,我却没想到曹闻道他们五人居然在等我。我怕文侯心有不快,道:“末将……”正要解释两句,文侯摆了摆手,道:“治军严整,无令不行,这是为将之道中难得的。他们是你的属下,自然应该听你的,兵法亦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不能怪他们不听我的话。”

    我的背后忽然一阵冰凉。文侯跋扈,朝野已有私议,但文侯功劳太大,对帝国有再造之功,就算有私议,总还只是背后的闲话而已。可是文侯虽然说得随和,但他大概连自己也没察觉吧,他方才说的,分明是以帝君自居了。

    文侯仍然低低地道:“楚休红,你这人有点过于拘泥礼法,德有余而威不足,我一直怕你没有驭下之能。不过,看起来我也是担心得没道理,你驭下能够恩威并重,已能胜任一军都督之职了。”

    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笑意,道:“休红,你今年已经……已经二十五了吧,有没有看中的女人?”

    我没想到他突然问起这个来。事隔几年,文侯仍然记得我的年纪,我不禁大为感动。只是他问我有没有看中的女人,实在不好回答。我行了一礼道:“禀大人,末将……”

    “不要太拘礼了,”文侯皱了皱眉,“休红,我说过把你当成以宁一般看待,你也不用如此拘束。”

    他一提起甄以宁,我就像被击中了要害,低下头,道:“末将不敢。末将身受郡主大恩,曾立誓不负郡主。”

    他伸出手来看了看,又道:“你也该成个家了。安乐王那边虽然不好交代,不过如果你是纳个小妾而非正室,王爷那边我也会代你缓颊,不必担心。我家里有个女乐,长相颇为不恶,性子也柔顺,你不妨就纳了她吧。”

    我心头涌起一阵寒意,连忙跪下道:“大人美意,末将心领。只是此事末将实实不敢,郡主一生为末将所误,末将心中有愧,唯有以此报之。”

    这一番话虽然冠冕堂皇,但我实是想起了当初的陶守拙送我萧心玉、何从景送我春燕的事了。那两个女子都是很好的人,但她们又都只是别人手里的工具,文侯给我的女乐一定也是一样的。也许,我觉得文侯对我渐渐疏远,可是文侯说不定还觉得是我渐渐离心吧,他让我纳妾,一是要拉拢我,二就是在我身边安插一个人手。

    我说完,文侯却没有再说话。我有些担心,怕他因此而恼怒,却听他低声道:“你也是这样子,唉。”

    他这声长叹极是萧索,一时间仿佛就是个寻常的老者。我知道他一定又想起了甄以宁了。当初甄以宁在文侯膝下时,也许因为顶撞曾惹得文侯万分恼怒,但逝者已矣,像文侯这样的老者,即使有太多的城府,想到早逝的幼子时仍然和寻常老人一样。我突然有些不忍心用这样的机变去对付他,道:“大人,若您一定要我纳妾,那我就纳吧。”

    他的脸色突然一变,我吓了一大跳,正想着这话怎么又得罪他了,文侯直直盯着我,半晌,方才道:“你还真的和以宁一样,都是和我顶个半天,然后又不情不愿地要依着我,唉。”

    他现在的话,哪里还有半分文侯的样子,分明就是个老人。我只觉得眼眶都湿润了,道:“大人……”

    “别说了。”文侯一扬手,“你不愿意纳妾是你的事,我不来勉强你。”他转过头,也许是车里有些暗,我看错了,他眼里分明也有一丝泪光。我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坐在一边,一声不吭。

    车辚辚而行,文侯不说话,我也不敢说,车中死寂一片。突然,文侯道:“楚休红,你觉得,海老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

    此时他的话又极是冷静。我知道文侯已恢复常态,道:“禀大人,海老此人,末将着实捉摸不透。他曾为何从景出谋划策,大为得力,有时却好像在害他。似乎,他并不是帝国,共和军哪一方的人,而十第三方。”

    文侯颔首道:“第三方。”他沉吟了一下,道:“不错,我也有这等想法。只是我实在想不到,这第三方究竟是何方神圣,凭什么能与帝国和共和军对抗。似乎,天下也没有这第三方势力了,西府军?倭人?他们的实力实在差的远。”

    我试探着道:“大人,末将有时胡思乱想,觉得这海老似乎有可能是蛇人一方的。”

    文侯眉头一扬,道:“蛇人?”

    我道:“正是。当初还在高鹫城时,君侯幕府中的高铁冲,便是蛇人奸细。无独有偶,这些人的相貌都是尖嘴猴腮,奇丑无比,海老也是如此。末将以为,他们可能是蛇人中的一支。”

    文侯轻轻笑了笑,道:“你这想法当真是想人之不敢想。”

    他的话中有几分讥嘲之意,我脸微微一红,但文侯的手在案上轻轻敲了敲,又道:“似乎也只有这么来解释了。出了蛇人,的确没有任何一方势力还能与帝国和共和军抗衡的。只是这些人虽然生具异样,仍然不会是蛇人。难道蛇人也有生脚的一种么?”

    我也说不上来。当初我怀疑高铁冲时,就因为他长着两条腿,和一般人没什么不同,不敢断定他就是蛇人的内奸。可当时就是因为他向蛇人通风报信,以致于武侯屡次设计突围都未能成功,十万大军最终全军覆没。但海老为何从景设计,明明又是与蛇人对抗的,这又该如何解释?他们都生有这副相貌,究竟是巧合,还是有别的原因?

    大车缓缓而行,飞羽的蹄声夹杂在拉车的两匹高头大马中,却是一丝不乱。帝都的路是天下第一,都是用长条青石铺成,光滑整洁,马蹄一声声敲在石板路上,清脆入耳,倒似鼓点。文侯不再说话,我也没说什么,心里只是在揣摩着文侯的心思。眼前这个老人,就像一道深不可测的峡谷,本来以为早已看得明白了,但离得越近,就觉得越难以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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