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
醇酒。
美人。
高手。
——这些全都在蔡京身前,垂手可得。
他背后是墙。
墙上雕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龙,张牙舞爪,双目还镶着红宝石,漾出血色的异芒。
这对蔡京而言,是一种权力的象征,也是一项殊荣:
不是人人都可以把一条代表九王之尊的龙像就摆在自己座椅之后的石壁上的,那还是赵佶特别恩宠他,还亲下诏叫工匠到自己住处来雕上去的,以示推爱至深。
从这一点上,就可以想见蔡京在赵佶面前多叫红!
蔡京当然为自己能受到皇帝的宠信而得意极了,但他趾高气扬得十分小心翼翼,他常先声夺人地打击政敌,使人错以为皇帝和朝廷文武百官必然支持他那一边,以致不遗余力地跟他一齐致政敌于死地,从今便同一阵线,再无退路。
然而在皇帝跟前,他就十分谦卑恭顺,偶尔还做些小动作,故显鲁直,使赵佶还常笑他:“蔡卿实在太耿直了,难怪常受群小所诬。”他的手下常在民间作威作福,借建造以他为神的“九千岁庙”而剥削敛财,一旦有人胆敢(也千辛万苦地)告到皇帝那儿去,但早给他哭诉并曲解成:“臣为圣上建长生祠而遭刁民贪宫所嫉。”反而赢得皇帝嘉奖,把弹劾者交予他治罪。
蔡京也写得好一手书法,花鸟工笔也有出色造诣,但在赵佶面前,他常自贬身价,因深知皇帝好胜心情,故亦非一味阿谀,有时欲擒故纵,以退为进,使皇帝对他种种唱做俱佳的表演,信以为真,对他更加顾恤信宠。
例如有一次,蔡京微醺狂书:“朝天帖”,竟夸口说是:“纵非天下第一帖,也当世无人能及。”及至他兴高采烈,携帖入宫呈赵佶雅正之际,蓦见御书房竟书有“天朝”二字,他竟呆立当堂,逾三个时辰不言不语,后侍监揩药摩穴兼强灌姜汤,他才喃喃自语:“好书妙法,那是天笔地法,非我辈所能企。”重复此语,逾一时辰,状若半痴。
赵佶闻讯,不禁莞尔,亲请树大风为他灌醒神药,劝他书画讲究天机火候,不必对艺术境界追求太过执着。这位养尊处优的九五之尊当然不知,他身边的人早已暗中通知蔡京:皇上已书“天朝”二字,且甚有得色,自语:只怕其中笔力妙处,无人识得。蔡京听罢,便演上这一场好戏,也不到赵佶不信以为真,不引蔡京为知音。
这一幢龙墙,便是赵佶一高兴就着御匠替他建造的。
蔡京每有饮宴,从来不肯背向门口而坐。他必要背倚墙、柱或厚重之物,面对出入甬道,对往来人事可一览无遗,始肯安座。
他而今便是这样。
尽管他已派遣出多名高手对付京师中的武林人物,但他身边仍有一流高手匡护;但就是这样,在听歌赏舞饮酒拥美的时候,他仍背靠墙而坐,不改其习。
他呷了一口酒,笑问:“你们说说看:王小石会不会落网?”
一爷道:“他若来了就得落网!”
蔡京道:“那么,他会不会来?”
他不知道方应看不久前也向米公公问过同一问题,但两人身份不同,问法也很不一样。
蔡旋说:“我看他才不敢来。”
一爷说:“他若不来,他的兄弟都出动救人,他这辈子都当不了好汉了。”
蔡京转首问“天下第七”:“你说呢?”
“天下第七”只说了一个字:“会。”
蔡京闻了闻酒香,又闻了闻身畔的女人香,居然还捏了捏自己女儿蔡旋的盛臀,说:“我也是这样想。他是不会不来的。王小石是输不下这口气的。”
“天下第七”始终站着,站在蔡京左侧五尺之遥,像一道影子,始终没坐下来。
他说:“他是会来的,只不过,不知道他是怎么来?去哪里?”
蔡京似乎很有点感慨地说:“王小石看来天真,但实工于心计;貌甚淳朴,但委实机诈狡狯。他倒甚似一人。”
一爷哼声道:“方小侯?”
蔡京不置可否,只说:“方应看看来可比他更谦让恭顺。”
这时,外边有人通传:
叶博识已领“神油爷爷”叶云灭赶到了!
“好吧,他来了,”蔡京显得有些微奋亢,“快请。”
叶云灭的年纪实在不算太大,长发白靴,但白色靴子因过于陈旧已呈灰色,发顶已略见秃。
他的唇拗成“凹”字,显示出他坚决而孤绝的个性,眼里常在经意与不经意间都杀气大露,一眼便可看出他是那种不知收敛为何物的人。
他一路走进来、走近来,对一爷和“天下第七”,都显露了倨傲的态度。
对其他的人——就算是那些载歌载舞的美女——他正眼也不看;但往斜里看去,他的眼神又像在斜着打量每一个人,尤其是女子。
连对蔡京,也十分诡然。单看他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对蔡京恭敬还是藐视。
他简直像是一张绷紧了的弓拉满了的弩一般地走了进来。
他精神、气势都十足,而且精气、锋芒直迫人前,每一步都像直捣了黄龙,每一次顾盼都展现了威风和杀度,每一举手一投足都好比一个奏乐的大师恰到好处地为他的音乐打下了拍子。
他虎虎有威。
他有气势。
他定。
当他走近,他的子侄叶博识正要开口,蔡京却已经笑着说了一句话:
“你太不自然了!”
这句话轰的一声,犹如一记霹雳雷电,正好击在叶神油的脑门上!
叶云灭跻身于“当世六大高手”中,绝非浪得虚名之辈。
他早年曾苦练内功,但并没有出色的成就,加上先天的息乱气弱,而且他又是个十分没耐性的人,无论他再怎么苦修,也无法成为内功顶尖高手,他只有颓然放弃。
他改而习刀法。
可惜,他在刀法上欠缺了的是天分,刀法练得再熟练,跟一级刀法名家相比,始终差了一截,所以他又中途放弃。
这一次,他改习枪。可是他的体形、骨格,根本就不适合练枪。他练了三年枪法,什么枪都练遍了,有一次适逢其会,得以目睹诸葛先生使了一套“惊艳枪”,他的“惊艳”之后,换来的是绝对的颓唐。
从此他再也不练枪。
这时候,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无法在武功上“出人头地”了:他可不甘厕身于二三流高手的行列中——这样子的“高手”,多一个少一个有什么关系?有他、没他,又如何?
他可不愿当无名小卒。
所以他这回改而读书。
苦读。
可惜他也一样不是读书的料子,读了七八年,只能读,不能悟。他终于知道自己再读下去,别说比不上真正的读书人,甚至这七八年的苦功加起来,还比不上自己练一年的剑,所以,他又读书不成,而且真正改而去学剑。
他真的是练剑,而且不只练了一年的剑,而是一练就练了三年。
这时候,光阴荏苒,岁月蹉跎,他亦已届中年了,江湖上他的字号不算响,武林中也没他一席之地。
他希望从剑法上熬出头来,要不然,就一辈子出不了头了。
可是,练了三年,他已可以断定,他这一辈子,在剑法的修为上,他是不可能会有大成的了。
不过,这一次,他反而并没有绝望。
因为他发觉了一件事:
他的剑法虽学不好,但却在无意中发现,他在掌功上却很有天分!
本来,他在掌法上极可能会有极大成就——如果他不是不幸遇上“惊涛先生”吴其荣的话!
吴其荣比他年轻。
年轻人有一个特点:
那就是气盛。
吴其荣练的掌法,不同于各家各派;据说,他练武的地方,是一个奇大奇异的山洞,洞里布满了紫色的水晶灵石。
晶石是一种奇石,也是一种灵石,它沉积在地底里,至少要经过亿万年以上经过几次大爆炸地形的整合后才能形成,而且还得要再经过以亿数年月的地壳变动才能成形。它有一种神秘的力量,甚至还有多种特异的功能,故而,被列为“佛门七宝”之一,而吴其荣就在这神奇的境地中创练他的掌法。
是以,他的掌法不同于一般门派的掌功,却能冠绝同侪。
他的掌法有五种境界:
第一层,他的掌法会发出色彩来:其中以闪耀出七彩斑斓的紫色为最高段。
第二层,他的掌法会发出声音来,而且是宛如圣乐的音调,令人迷醉,非常好听。
第三层,他的掌法会散发出香味,敌人闻之,心驰神摇,很容易便为他所趁;但他本身却并没有发放任何迷香之类刺激嗅觉的事物。对手只觉飘来阵阵幽香,香味愈浓,死得愈速。
第四层,跟他交手的人,不但是四肢在交战,连舌头味蕾,也感到特殊刺激的味道,甜酸苦辣,兼而有之。
最后一层,是给他的掌法击中或接触过的人,都有一种“欲仙欲死”的震动,然后在一阵子“快活过神仙”的感觉后,便真正地“死”了。
由于他的掌法自成一家,天下正宗的掌法高手,连同修练邪派掌功有成的人,都藐视他的成就,要跟他一较高下。
吴其荣当然接受。反正,他们不来找他,他也会找他们。
“一较高下”的结局往往是:
他高,他们下。
有的人要是找“惊涛先生”是“一决生死”,那结果更明显。
——他生。
——敌手死。
财大气粗,势大声壮,胜利累积多了难免也使人更气盛。
虽然吴惊涛自己心里明白:他的掌功缺失在哪里,他要面对的问题是什么,他这套掌功练成后会有什么后果。但这些困扰和压抑,反而使他更想利用这套令他付出重大代价的掌法来名震天下、技慑群英。
是以,他听说有个叶云灭练成了一套很奇特的“失足掌”,他便找上了“神油爷爷”。
吴其荣弃自己父母为他而取的名字:“其荣”不要,而自号“惊涛”,摆明了是想自己一生能“惊涛骇浪”,非要在江湖天下卷起千堆雪而不能心足。
为此,他当然会去挑战叶云灭。
叶云灭年纪大了。
但他有一个性子,却与吴惊涛相近。
简直还完全相同:
那特点就是:
气盛。
——吴惊涛是年少气盛,叶云灭虽然年长,但也一样气盛。
简直还盛气凌人。
因而,他跟吴惊涛一凑合,马上就爆开了火花。
两人说不到三五句话,便不用口讲话了。
他们的话,已改用手来说。
是谓“讲手”。
这一次“讲手”的结果是:
吴惊涛胜。
他年纪虽轻,但在掌法修为上却要比叶云灭多浸淫了许多年。
他的“活色生香掌”虽然打败了叶云灭的“失足掌”,但也迭遇凶险:
“失足掌”的妙处,是以极奇特的步法来配合掌法的运用,看似一失足间,以为有机可趁的,便立时毁于他掌下。
不过,他与吴惊涛的交手,至多只打到“活色”,还未“生香”,叶云灭已目为五色所迷,他虽气盛,但更珍惜他自己的老命,立即且战且逃、边退边打,总算能保住性命。
这一役之后,发生了两件事:
一、他与吴惊涛誓不两立,总之,“惊涛书生”站在哪一边上,他就一定与之对立、跟他作对到底,完全不问原由、不分皂白。
二、他放弃掌法,练拳。
这一下子,他在拳法上苦苦浸淫,终于有了大成。而且,他也发现了自己一个特点:原来他在拳法上比掌法还要有天分!
这本也极其合理:拳掌都是用一双手为攻击防守的武器,擅掌功者攻习拳法必较易上手、容易成功。
叶云灭练成了“失手拳”,并再战吴惊涛。
这一次,吴惊涛再也胜不了他。
可是也并没有败。
他们两人都伤了,但谁也没有败。
只是俱伤,并没两败。
其实这对叶云灭而言,已经形同胜利了:因为他前一次与吴惊涛交手是铩羽而归,这一次居然能战成平手,等于是另一种形式的得胜了。
不过,叶云灭虽和了这一战,但也并不好过。
他为吴惊涛所伤。
重伤。
这伤重得使他在这一战后的八年里,每天都得要外敷内服一种药,才能抵住伤口的迸发和复发。
而这一种药油,是远来自天竺的奇药,搽下去、服下去,都有一种像咸鱼一般的异味,这使得一向好摆架子、重威势的他,每天都得为此服、敷下不少香料才能勉强掩饰部分的臭味。
经这一役,叶云灭终跻身入了“当世六大高手”其中之一。
同样,吴惊涛在这一役也没讨着了便宜。
他给叶云灭的“失手神笔”击中,所以,全身容易冒油发汗,内热难当,以致成天都得常常洗脸揩面才可以降温减热。
这些症状也使一向注重仪表的“惊涛书生”痛苦莫名。
这使他也恨透了“神油爷爷”。
叶云灭虽然一战成名,但因要每天都得吞服大量的天竺神油(所以江湖人称之为“神油爷爷”,虽然他自己当然极端不喜欢这个称号),而这些药酒又价格十分昂贵,所以,当他达到他人生第一阶段的理想:要在文才(这当然已是不可能的了)或武略上,有极出色及予人已经认可的成就——这之后,他还有三路理想并进:
他要赚很多很多的钱(至少使他可以继续购得神油)。
他一定要打倒吴其荣,他与“惊涛先生”已立下不解之仇(同理,吴惊涛也立下非杀叶云灭不可的决心)。
他还想望能一展身手、大展抱负,能展身手、抱负之途径,那当然是莫过于凭自己的身手,来谋个宫职当当了。
所以,他今天才来拜会蔡京。
而且,他今天来拜会蔡京的心情,才会十分紧张。
一个人,武功再高,才学再厚,地位再高,只要一旦有求于人,那么,再也难以挺得起背脊壮得起气来。
谁都是这样子。
叶云灭也是这样。
他可不想当一辈子武林人。
他更不要只当一个江湖人。
他要权,他要地位,他要名成利就。
所以他要当官。
而且是大官。
当他一旦有了这个想望,他就有求于人了,自然,就再也自然不起来了。
非但自然不起来,而且在内心里,还十分紧张。
他在来别野别墅之前,曾经反复思量细虑:
他的机会来了。
蔡京是朝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他只要一高兴,就可以提擢自己,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
不过,若倒反过来,他要是讨厌自己,一怒之下,就可能会招来麻烦,甚至还惹来杀身之祸。
蔡京肯召见自己,当然是因为重视或正视自己的存在,可是,不一定就会重用自己;要是今天不趁这个机会好好表现,机会一旦错失了,不见得就会有第二个,不见得蔡京还会召见自己一次。
所以,他一定要把握这一次机会,好让蔡京对他印象深刻。
可是,该如何把握?应怎样表现呢?
这就难了。
蔡京位高权重,手底下什么人才没有?什么高手没见过?自己要是巴结逢迎,会不会反而给他瞧不起?自己如要表示忠心卖命,蔡京会不会已司空见惯,不为倚重?自己要是一味争锋逞能,万一反惹怒了相爷,可不是吃不了兜着走,碰了一鼻灰后还给撞得一额血吗!
那么说,该如何办是好呢?
所以,叶云灭说真的,是很有些紧张。
毕竟,蔡京是他平生到目前为止,所见的最大的官儿。
不是人人都可以见着这样子的大宫。
不是时时都有这样的高官可见。
是以叶云灭非常珍惜。
非常重视这个机会。
这使他轻松不下来,一直在想:我该倨傲好呢,还是谦恭些好?我若是凶巴巴的,会不会惹相爷厌?我如果服贴贴的,会不会让人瞧不起?……
一时之间,他也不知怎么对待蔡京是好。
却没想到,蔡京一见他,仿佛已瞧出他内心的一切惶惑,第一句就说:
“你太不自然了。”
的确,他就是不自然。
而且简直是太紧张了。
他还没来得及开腔,蔡京又补充了一句:“放轻松!”
是的,目前他最需要的是:
放轻松!
放轻松。
可是,世上有多少人能说放就放?
如果不能放,又如何轻松下来?
就算能放下的,也不一定就能轻松下来:君不见得古今中外,多少英雄豪杰、帝王将相,说放下了,事实上仍牢牢握在手里,心里念念不忘、耿耿于怀。
可不是吗?
放下不只是手里的事,真正的放下,是在心里的。
是以,有的人,摆出来是放下的样子,但心里可曾逍遥过?也有的人,从来看破了,所以虽然还拿着,但心里一早就放下了,反而落得自在。
有些人口口声声说放下,其实是根本就拿不起。
故此,放不放下,不是在口,不是在手,而是在:
心。
放手不是放心。
无心才能放心。
——如果本就无心,还有什么放不放心的?
拿得起而又放得下的,就算天下豪杰,也没几人能说放就放。
拿得起而放不下,也没什么丢脸,因为世间英雄,多如是也。
最可怜的是明明是拿不起,而又装放得下,或是明明是放不下的,偏说已放下了,自欺欺人,其实除了自己,还欺得了谁?
所以说:拿得起,放得下,情义太重要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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