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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以一变应万变 生局

    张炭和蔡水择埋伏的方式很“特别”。

    ——虽然“特别”,但他们仍能在一起,而且,也可以清楚地看见对方的举止行动。张炭很留意蔡水择的行动。

    这点蔡水择也发现了。

    他本来正在看着地上的蚂蚁。

    蚂蚁正在搬家:有的蚂蚁夹在中间“护送”,有的走在前边和两侧“探哨”,有的伸着触颚“放风”,有的举托比它们自己至少还重上四倍的食物急步猛走。

    他在看蚂蚁的布局,就像在下一盘棋,读一本艰深而有趣的书。

    他是那么专注,但忽然抬头,望向张炭,“你在看我。”张炭望着眼前的人,像看着自己指甲里的泥垢。

    蔡水择却径自说下去:“你已望了我很久了。”

    张炭冷哂,“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盯住你?”

    蔡水择:“因为你怕我溜走。”

    张炭:“想不到你还有自知之明。”

    “你还是介意我过去那件事?”

    “别提过去,我跟你没有过去,而且,你的事也没那么伟大,得教人老记着。”

    蔡水择用手指去碰那灯芯的火焰。

    他用拇、食二指去捏它。

    “嗞”的一声。

    火焰居然淡淡地燃在他的指尖上。

    张炭冷冷地说:“玩火的人终为火所焚,怕死的人终究还是死的,怕事的人就算不惹事,但到头来终还是有事躲不过。”

    蔡水择也不生气,只是忽然改了话题:“你看今晚会不会有战役?”

    张炭沉吟了一下子,“恐怕难免。”

    “是生局还是死局?”

    “生死难分,胜负未定。”

    “你对今晚的局面会不会有些担心?!”

    “我只担心天衣居士。”

    “为什么?”

    “因为元十三限的主要目的,还不是在截击或阻止对蔡京的刺杀行动,如果要防止有人取蔡京性命,只要在姓蔡的身边小心维护便是了,何必劳师动众地到甜山来阻截?元十三限要对付的是天衣居士。天衣居士就算留在白须园,他也一样会找上门去的,所以,天衣居士把战场放到前边来,让元十三限背后的人受到威胁,化被动为主动,反守为攻,我怕真打起来,我们都帮不上居士什么忙。”

    “所以你怕?!”

    “你这是什么意思?”

    蔡水择一笑,他的笑意里有无限缅怀的无奈,但全无敌意,“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战役之前,总是在想:这一刻什么时候才过去?我几时才能过了这一关?过了这一刻的心情又是怎样啊?在战役之后多轻松啊,但为啥偏这时候却是在重大关头之前,一切仍是未知。你说的:这种时候最是难过……”

    张炭的眼睛仿佛给蔡水择指上的火点亮了。

    因为蔡水择记住了他的话。

    ——有什么事,比人记住了他自己也认为得意的话更高兴。

    所以,其实要使一个男人开心是很容易的事。

    ——至少要比逗女人开心要花点心思更不花钱。

    于是他说了下去:“一场重要的战役,其迫力只在之前,而不是在战役中、战斗后。战役里哪有时间思考,唯有全力以赴,什么都忘了。战斗之后,结果已定,好的坏的死的生的,都无关重大了。人最感压力的是在一件事知道它会来临但仍当未知结果之际,时间是不能改换、转位的,要不然,前一霎换后一霎,心情便完全不一样了,所以,面对重大的战役,我总是在希望它快点过去,并一直在揣想如果现在已经过去了,我的心情又会如何?”

    蔡水择:“只要难关过去了之后,人们多又放松了下来,很少去回顾难关未渡之前的忐忑心情,所以也不能珍惜此刻无事便是福的心境。”

    张炭:“便是。我也常常在未渡难关时苦思:那些名侠大侠、战将勇将,在一战定江山前,会不会也像我一样会怕,会紧张,会彷徨疑虑?我们只知道他们战胜这一仗、那一战,如何名动天下,怎样威震八方,但他们在一战功成之前,曾怕过吗?恐惧过吗?担心过惨败的后果吗?我不知道。”

    蔡水择:“他们也一样会怕的。”

    “哦?”

    “他们是人,是人就会怕,就会注重得失,就会期待取胜。我想:他们在决战之前,一样会担惊受怕的。我也问过一些前辈高手大人物,他们也承认这点,他们还说,不担忧的就不是人了,而且紧张也有好处:紧张才会把潜力全激发出来,能发挥比平时更大十百倍的力量。所以有时害怕也是好事——有恐惧才有克服恐惧;有难关亦是美事——有难关才有冲破难关。”

    张炭这才有了些笑意绽放他脸上的小痘痘之间,“你呢?”

    蔡水择:“我?”

    “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吧?在决战之前,为了放松自己,故意找些事来分心。我跟你一道作战过不少次数了吧?那次跟‘桃花社’去对付‘四大名缉’时,你在研究自己和同行的弟兄们掌中的婚姻线……”

    “我本来是看自己的,结果大家都要我看一看。”

    “有次我们‘七道旋风’去对付‘九大鬼’之际,你却陶醉在自己的腹痛中。”

    “那天我确是腹疼如绞。”

    “但你却十分陶醉,像是一种享受。”

    “——这也是的,当一个人正忍受断指之痛,才不会记得蚊子蜇了一口的痛。”

    “那次我们两人去伏袭金大朱和朱大金,你却看着一只蜈蚣,看得竟似痴了。”

    “那的确是一只美艳动人的蜈蚣。”

    “但那只是一只蜈蚣。”

    “哪怕只是一条小小的虫,上天造万物,都美得惊人。只要看一花一草一树一叶,都有着令人一世赞羡不绝的美。”

    “所以刚才你就在看蚂蚁。”

    “蚂蚁比人伟大。”

    “伟大?”

    “它们比人团结,且不受分化;它们不止伟大,远比人强。”

    “强?!”

    “它们每一只都可以抬起比它自己重四十倍的事物,我们人除了少数习武有成的高手之外,仅以本身的能力,爪不如虎利,牙不如蛇尖,便连翅膀也没有,蚂蚁有预知地震、地陷、豪雨、火灾和雷殛的本领,这些,我们都付诸阙如。”

    “我倒有一些。”

    “所以我也喜欢观察你。”

    “但我已经不喜欢你了。我发现你自私,遇上事情,你逃避,你只求自保,你由得兄弟朋友去顶,你退开一边,以假的热情来进行真的无情,以伤人的冷酷来进行帮人的把戏,我看透你了。”

    蔡水择垂下了头,“我不企求你的原谅。”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就不再说话了。

    这时际,却传来朱大块儿惊心动魂的惨嚎。

    张炭变色。

    蔡水择却镇定,“他不是遇敌,只是不知又踩着什么了。”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遇险了?”

    “这叫声跟他上次见着一只蜥蜴时是一样的,有些人,平时胆小畏怯,但遇上真正的大敌的时候,可能会比什么人都勇悍坚定。”

    “对了!正如有些人,看来沉着镇定,但一旦遇上要拿出勇色豪情的大事,他能拿出来的只有好色绝情。”

    蔡水择苦笑。

    他知道张炭的话锋永远不会放过他。

    有些人容易忘了自己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

    这是种幸福的人。

    但蔡水择显然不是。

    因为他常记得自己的错处。

    有些人很难忘记做过什么对不起人的事。

    这是不幸的人。

    张炭显然是其中之一。

    至少他想起蔡水择在“台字旗”之役就火大。

    那一场战役本来不需要“七道旋风”来打的:

    “九连盟”联合起来,要吞掉“刺花纹堂”。

    原因很简单:“刺花纹堂”不该冒起来,既冒起来,就不能不归附于“七帮八会九联盟”。

    所以,“九连盟”以洪水的身姿来吞噬这小小的但一向以来都以孤苦伸张正义为职志的小流派。“刺花纹堂”孤立无援,唯有降或战。

    “刺花纹堂”上下十八人,宁死不降。面对如火山爆发的熔岩,宁可化为灰烬,也求一战殉死,永不言悔,只怕有憾。

    这激起了“桃花社”社长赖笑娥的怒愤。

    她去责问“九连盟”虎盟的萨星豪:“你们为什么要欺压‘刺花纹堂’?”

    虎盟的回答是:

    “因为他们不够壮大。”

    她又去问龙盟的王嵯峨。

    龙盟的回答更绝:

    “因为我们高兴。”

    赖笑娥登时便说:

    “那如果我们高兴,便也可以站在‘刺花纹堂’那一边,对付你们了?!”

    王嵯峨大笑,“我们歼灭‘刺花纹堂’,如同泰山压顶,杀这些小派小系小组织,如同踩死蚂蚁。你帮他们?是自寻死路。”

    萨星豪也大笑不已,“赖笑娥,还是去管好你的‘桃花社’吧!管闲事是没好下场的,何况你为的是武林几只耗子,如果得罪的是狮子老虎,多划不来呀!他们是老鼠,我们是猫,为江湖清除败类,是我们的事,没你的事,你看我们怎么赶尽杀绝这些不自量力窝在阴沟里的小辈吧!最好,你过来帮我们坑杀这些耗子,讨个大功吧!”

    听了他们的话,赖笑娥笑了起来。

    张炭永远忘不了赖大姐的笑。

    那是很英气很男子的笑。

    “好,既然如此,我们就帮耗子,猫来咬猫,狗来咬狗,人来也得狠狠咬他几口!”赖笑娥银铃一般的语音是这样说的:“我帮‘刺花纹堂’,跟你们斗。”

    萨星豪和王嵯峨都很错愕,“太笨了,太荒唐了,太不知自爱了!”

    “你为啥要这样做?”

    “无他。你们以强凌弱,我就帮弱者,我认为这样做是很有趣的事。”

    “你!”

    “你不要后悔!”

    赖笑娥平生做事,当然不会后悔。

    ——无悔不见得就是好事,不知反省的人都不知悔;但一个人若能无悔得来可以无愧,这才是真正能无憾的无悔。

    她这样做,不仅是要站在正义的一方,同时也是站在弱者的一方。

    她去挑战至大的强者。

    她的兄弟们都支持她。

    于是恶斗终于开始,张炭、朱大块儿、“刀下留头”、张叹、小雪衣、齐相好等要约蔡水择一道帮手。蔡水择推说他的“天火神刀”未练成,正到要害关头,不可以半途而废,所以不能共赴危艰。开战不久,“桃花社”和“刺花纹堂”全吃不住排山倒海的攻势,边退边战,曾一度逃到大车店的“黑面蔡家”去,张炭要求蔡水择暂时让这干落难的兄弟姐妹避一避,要他最好还能请动其他“黑面蔡家”高手前来相助退敌,可是这些都遭蔡水择一一严拒,理由是:

    “我父母兄弟姐妹家人这一系,虽生长在‘兵器大王黑面蔡家’,但都不是武林中人,我不能插手江湖是非恩怨中,使他们受累担惊。”

    于是既不出手,也不收容。

    因此张炭鄙视他、痛恨他,要不是赖大姐阻止说:“说不定他也有难言之隐。为侠道者,可以自己为正义舍死忘生,但不可逼人也为此捐躯舍身。他只要不反过来杀一刀,就算不是我们的兄弟,也可以是我们的朋友。”

    那一次,要不是“九大关刀”龙放啸等人相助,恐怕“桃花社”和“刺花纹堂”就得尽毁。

    不过张炭还是不能原谅他。

    因为他真心当过对方是他的兄弟。

    ——兄弟跟朋友是不一样的。

    你可以关心朋友,但却会为兄弟卖命。

    ——兄弟不是这样当的。

    张炭从此就瞧不起蔡水择,不屑跟他在一起:这几年来,蔡水择又重新出道了,却怪有缘分的,老是跟他凑在一道,张炭每次都借故避开。

    这一次,却避不了。

    他们不但是在同一阵线里,而且还是同在一组合里,更且,他们是同在一起、伺伏敌人的进侵,同在一座庙里。

    他们同在的是什么庙?

    甜山山峰的老林寺。

    他们同在庙的什么地方?

    一个敌人不会发现是他们的所在。

    那是什么所在?

    这时候,敌人已开始进入庙里。

    他们看见敌人无声地进入庙里大殿,拖着两条长长的影。

    一个手上像拖着一条翻腾着、辗转着、流动着、蠕颤着的蛇。

    那黑身的蛇却是没有声息的。

    另一个人手上的鞭映照着庙堂上的烛火,灿亮得像节节都在眼前惊起了金色的爆炸。

    那是司马,还有司徒。

    两人进入了佛殿。

    他们显然没有发现张炭和蔡水择。

    蔡水择和张炭却看见了他们。

    他们到底是藏在什么地方,才能使他们可以监视敌人的一举一动,而且还一清二楚,但敌人却无法发现他们人在何处?

    司徒和司马一入佛殿,就开始警觉到:有人在注视他们。

    可是人在哪里?

    两人迅速四面搜检:

    没有人。

    但他们应敌多年,几经江湖大风大浪,自信感觉是不会错的。

    不过,既感觉到敌人的存在而找不到敌人,那就是敌在暗,我在明,这是很不利的处境。

    除了进来的门外,另外还有三处出路。

    司徒笑了,“看来,生路是有的。”

    司马接道:“不过,我们却像是入了局。”

    司徒:“入了局才能破局。”

    司马:“只怕当局者迷。”

    司徒:“要不当局者迷,有一个办法。”

    司马:“那就是要起死回生。”

    司徒:“只要找一个人替我们大死一番,我们便可以大活下去了。”

    司马:“所以死局到我们手上,也得变为生局。”

    司徒:“如果这儿确有敌人布局,那么,我们这一下可准能砸了他的局;如果没有,这一试,也一定可以试出来了。”

    司马:“因此,对我们而言,能扭转乾坤者,永远都能掌握生局,粉碎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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