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子巷当然不是卖瓦的地方。
这是个娱乐场所的集中地,“夜市直至三更尽,才五更又开张,耍闹去处,通晓不绝”,真是个“不夜天”,其热闹程度,已到了“车马阗拥、不可驻足”的地步。
到了瓦子巷,雪意外地提早止歇了,可能一会儿还要下呢!
王小石以为爱热闹的温柔、唐宝牛、方恨少、朱小腰等人必是在看戏。
谁知道不是。
方恨少等人都在生气。
王小石再到迟一步,他们就要闹事。
──原来他们发现在这繁荣喜闹的巷子里,经营生意的人都没有什么喜乐的神色,细问之下,才知道今天是“抽行头”的日子。
“抽行头”便是交钱。
交的不是税赋,而是这地方的“人头账目”:就是“堂花”和“粘头”。
这跟飞天光棍、地痞无赖诈人钱财没啥两样,只不过这些钱比暗来黑往的市井流氓刮得还紧,因为这是“官家”要的。
──官家本来就有夏秋二税,还有杂琐钱,包括了目桩钱、板账钱、头子钱和牙契钱,而今这个经制钱,说是为军费而筹的,主事的人竟然是刑捕班房的人。
瓦子巷里的人,每到要交课银的时候,自然都愁眉苦脸。赢利本微,甚至血本无归,而今又加横征暴敛、贪得无厌,这年头的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
“岂有此理!”方恨少忿忿地道,“怎么会有这种不成文的商税。”
“这不是逼人造反吗?”唐宝牛更气。
王小石问:“你们怎么知道这是‘四大名捕’私下所征敛的新税?”
“一般收税的是场务,而今却由三班捕房的人来越俎代庖,更加雷厉风行了。”朱小腰答,“我们刚才问过几个人了,的确不是‘四大名捕’的主意,而是神侯府策动的,试问谁敢不从?”
王小石望了朱小腰一眼。
朱小腰并不避开他的眼光,这种毫不避讳的回望自具魅力。
在灯火楼台的照映里,朱小腰的美带着媚色。
“楚腰纤细掌中轻,落魄江湖载酒行。”王小石突然问了一个毫无关联,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唐突的问题:“你是个女子,多年来在江湖上冒寒受霜、出生入死的,你不会觉得累吗?”
朱小腰一对美目,居然眨也不眨,仍在瞧着王小石,她想也不想便答:“你是劝我早些儿找个好人家嫁了吧?”她有些倦乏似地笑了一笑,“第一,像我这种女子,谁敢娶我?第二,像我这种女人,看得入眼的男子本就不多。第三,谁说女人一定要嫁人的?第四,人在江湖,固然是累;离开江湖,则不如一死。寂寞,是会死人的;孤独杀人,比刀剑尤甚。”
然后她问王小石:“我的意思,你听得懂吧?”
王小石却在此时又反问了她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温柔呢?”
在这群朋友里,最爱热闹、最聒闹、最好玩的温柔,怎么反而在此喧闹场面里没了声息。
朱小腰幽幽一叹:“温柔?她在纱行前的楹树下。”她眼波流转,加了一句:“你要知道,她在哭。”
“哭?”王小石这回很有些震动,“为什么?”
“西楼月下当时见,泪粉偷匀,歌罢还颦,恨隔炉烟看不真。”朱小腰似笑非笑,饶有深意地轻声吟道,“别来楼外垂杨缕,几换青春。倦容红尘,长记楼中粉泪人。”
她见王小石有点痴,便柔声腻道:“去吧,自古多情空余恨,何必真的等到情到浓时情转薄呢?”
王小石在这一瞬间有一种很奇异的感受。
灯色盈盈,雪意清清,人们互相呵暖,锣梆喧天,人头拥挤,连凄冷的星月也热闹了起来,可是在这个灯火阑珊处,谁才是那个、江湖以外、想念的人?
──假如真的要行刺诸葛先生,成少败多,九死一生,人生在世,却未曾跟自己心爱的女子诉说过心里的话。
王小石忽然有一种冲动。
他想见温柔。
──问她为什么哭?并且把自己的感受,一一告诉她。
在江湖上,风尘里,有一个可以倾吐的红颜知己,总是好的。
于是王小石去找温柔。
唐宝牛却是不明。
他既听不明白,也看不明白。
“你们在说些什么?他去做什么?我们待在这里干什么?”唐宝牛一串问题随着一迭声的不耐烦,“我们都劝温柔不得,他去又有何用?我们不是要干大事吗?怎么摆布我们在这里喝西北风?”
“别吵别吵!你不能,焉知别人不能乎?”方恨少一副很懂事理的样子,斥道,“大惑者终生不解,大愚者终生不灵,老聃说的就是你这种人了。”
朱小腰悠然接道:“这句话是庄子说的,出自《天地篇》,与老子无关。”
“是是是。”方恨少居然脸不红、气不喘、耳朵不歪地道:“我都说嘛,老庄本就一家。”
“对对对。”唐宝牛见报仇时候到了,学着他的口吻说,“我也说过,方恨少和方唐多本就是同一个意思。”
方恨少一愣,奇道:“方唐多?”
唐宝牛肯定地点首道:“对,荒唐的荒!”
王小石却在他们喧闹中,绕过姜行和果子行,到了楹树旁,楹树上结着花,青白颜色,花瓣狭长,风过时,每一朵花像在月下旋舞的小风车,花落纷纷,比雪更曼妙。
温柔轻泣。
她在树的背面。
这儿热闹非凡。
就这样背过去,快乐与轻泣,仿佛就成了两个世界。
王小石站在温柔的背后,见她微微抽搐的双肩,跟平时调皮活泼闹得鸡犬不宁的她顿成两个人,这般的柔弱无依,反令他无从劝慰起,只在心里倍增怜惜。
一朵花,旋呀旋呀地旋舞着落了下来,王小石不经意地用手接住,这一丝声息无疑惊扰了温柔。
“你来了?”她嗔喜地道,“可是你刚才又要走!”
她回过头来,珍珠般的泪犹挂在脸上,见是王小石,怔住了,“怎么是你?”
王小石心头一阵凉冷,直寒到指尖去了。
可是他见到温柔脸上的泪痕,把她的容颜映衬得像个小孩子一般,心就软了。
“白二哥刚才来过?”
温柔低下了头,很不开心的样子。
王小石柔声问:“怎么?二哥欺负你了?”
“他是来找你,不是找我,”温柔愀然不乐,“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二哥可有留下什么话?”王小石问。
“他只叫你依计行事,不必忧虑,”温柔扁着嘴儿说,“总堂那儿他会料理,要你放心。”
她伤心地又说:“他就不知道我不放心,我一直都不放心。”
王小石温声道:“那你不放心什么?怎么连我都不知道?”
“我不放心他嘛,”温柔的泪又开闸似地簌簌落了下来,“他从不关心我……你说,小石头,我是不是很惹人厌?”说着,又哭了起来。
王小石听得心都酸了,用手去轻拍她的柔肩,“唉,别哭别哭,温柔别哭。”
温柔索性伏在他肩上痛哭,眼泪鼻涕尽在他襟上揩,“我是不是很讨厌嘛?我就知道……没有人喜欢我……大家都忙来忙去,就我一个,啥忙都没我的份儿……”
王小石一时不知所措,只好轻轻地抱着她,这惹来好一些途人的注视。“这算什么!世风日下,男女礼节,全不顾忌!”“亲热也去别的地方亲呀!众目睽睽的,真是寡廉鲜耻!”“嘿!啧啧啧,老泽,这儿好看着哩!”“喂,小钟,这玩意你看不得,快走!快走!”……
王小石也不去理这些无聊的人,只低声道:“温柔不要哭,我这儿不是正要干大事吗?你也一起来啊!”
温柔抬起一张美脸,珠泪映着灯辉闪亮,还在问:“我讨不讨人厌呢?小石头。”
王小石只好说:“温柔一向最讨人喜爱,人家疼惜还来不及呢!”
温柔眼中闪过一片光亮,忽又黯然了下来,“可是……那个‘鬼见愁’总是不理我。”
“他没理你,可不见得就是不喜欢你呀!”王小石劝慰地说,“他也没不理你,他只是事情太忙了。”
“他……会不会也喜欢我呢?”温柔仍蕴着泪光的眼眸又闪动着美丽的希望。
“他当然喜欢你了。”
“真的?”温柔喜欢得笑出声来,可是眼色又黯了下去,“你骗我的,他只喜欢纯姐,才不会喜欢我……”
“才不呢!”王小石只好劝慰说,“他常在我面前提到你。”
“他提我?”温柔奋悦了起来,泡着两汪眼泪,挂着两行泪痕,“他提我什么?”
“他提你……是个很好的女孩,”王小石觉得每说一个字,仿佛都在自己心口里擂上一记,这一口气说下去,反而不觉得痛了,感觉都似麻木了,“他很喜欢你,只是他太忙,过一段时间就会常常陪你玩了。”
“是这样的吗?”温柔好高兴,一个女子在恋爱的时候特别美丽,王小石现在都看到了,“我才不要他陪我呢!你告诉他,他专心专意地忙吧,我决不妨碍他的,也不……怪他的。”她如此地为白愁飞设想了起来。
“你知道吗?我好倾慕他呵……他总是不在乎的样子,傲慢得像眼里没有别人,大概他看得上的只有苏师兄和你,以及还有纯姐吧……好险,我差些儿误会了纯姐呢!”温柔吐了吐舌,她浑身都像发着光,一举一动都让王小石觉得心疼难耐,“这些我都从未告诉过第二个人,我只告诉你……”
她撒娇地扯着王小石衣襟说:“你可要答应我,不许告诉别人的呵!”
为什么你要告诉我呢?
你可以告诉任何人,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像我这般不愿意听……
但我会听。
王小石惘然一笑。
“不许笑。”温柔玲珑小巧地笑着,王小石不算高大,但仍比她高上一个头,她那一张秀巧的脸眯着眼笑时,有百种表情千种风情,“我要你说答应。”
“我答应。”
“答应我什么?”
“什么?”
“你可不许耍赖,”温柔跺着脚嗔道,“答应我不说出去。”
“答应你不说出去。”
“不行。”温柔想想还是不放心,“我要你……起誓。”
这时行人、途人、旁人都被另一件事吸引过去了,反而没加注意王小石和温柔。
王小石只好起誓:“温柔告诉我的事,我王小石绝不说出去,皇天后土,天人共鉴,王小石如果毁约,将如……”
话未说出口,温柔纤纤如玉的五指已掩住他的唇,柔声说:“这可别说下去了。”
王小石见她又高兴了起来,调侃她道:“看你,又哭又笑的,小狗撒尿。”
温柔皱眉哗道:“太难听了!”
王小石笑道:“好听的也有。”他吟哦道:“言是定知非,欲笑翻成泣。”
温柔用手去抚王小石的鬓角,“小石头,就只有你知我。”
她离他是如许之近,吐气若兰,伸手可及,然而又如咫尺天涯,王小石不由得很有一股激动,禁不住握着温柔的手,却一时说不出话来,温柔“哟”的一声,甩开了他的手。
“咦,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啊?”
这时候,他们就听见唐宝牛在人群里的咆哮。
王小石的手倏然改而扶着温柔的肩,温柔只觉得自己给一种柔和而急速的力量所推动,巧妙地左穿右插,已越过人群,到了唐宝牛身边。
要是给温柔自己挤过去,只怕少不免也得挤上半天。
他们只要再迟到半步,唐宝牛就要动手了,而动手的后果肯定不堪设想。
朱小腰也在唐宝牛身边。
她制止不了唐宝牛的冲动。
最主要的原因之一,是唐宝牛根本是为了她才那么冲动的。
因为冲突,才会冲动。
发生冲突的原因:朱小腰看中了帽行的一顶鸳鸯花钗冠,嵌饰华美,冠首中央一只云里翔凤,口衔珠串,冠后左右各垂饰点翠扇翅叶,另外还有南海采置的珍珠,点缀得玲珑婀娜,而又富丽轻巧,朱小腰很是喜欢。
她想买下来,可是那一团和气的胖商人却脸有难色,不愿卖。
朱小腰以为他看自己出不起价钱,便说:“价钱你开好了。”
那胖老板苦着脸道:“客官请恕罪,这帽儿我不能卖给您。”
朱小腰觉得甚奇,“为啥我不能买,是否有人下了订吗?”
老板摇头。朱小腰可不悦了起来,“既然没人先下订,货又摆在这儿,为何不许人买?”
“因为这顶帽子是敝行最精致好看的一顶帽子,姑娘实在太有眼光了,”老板愁眉苦脸地道,“所以我们更不能出售。”
“这倒稀奇了,”唐宝牛挺身出来为朱小腰力争,“有眼光的反不能买,要没眼光的才能买吗?”
“请原谅,因为凡是这儿店子里最好的一件货品,咱们都得留给一个人。”
“这个人把这儿每一家店里最好的一件东西都买下来不成?”朱小腰好奇了起来。“不是,而是我们送给他的。”
“难道你们心甘情愿这么做?”
“没有所谓甘不甘愿的,”老板没精打采地说,“难道我们还有别的选择不成?”
现在朱小腰只问一个问题:“他是谁?”
“他是当今大名鼎鼎的……”话未说完,只见四个英悍敏捷的少年,抬着一顶轿子,凡过处人群为之让路散开,那老板诚惶诚恐地道,“快放下冠帽,他……大爷来了。”
朱小腰道:“他就是?”
老板匆匆点头。
唐宝牛一把按住老板的肩头,厉声问:“他是谁?”
老板摆脱不了,只好答:“成大爷啊!”
朱小腰和唐宝牛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脱口道:“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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