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打翻的东西,本来应该是由我们来赔的,”张炭临走的时候,向那吓得目瞪口呆的老掌柜与小伙计打着安慰似的手势说,“现在不必了,有朱刑总在,自有公账,你们放心好了。”
“你也放心好了,”朱月明身边的任劳道,“我们会赔的。”
他发出低沉而干涩的笑声道:“反正,又不是要我们掏腰包。”
“你说得对,”张炭也笑道,“掏自己腰包的事,不可多为;掏别人腰包的事,不妨多做。”
“咱们真是一见如故,气味相投。”任劳搭着他俩的肩膀道,“我请你们回去,坐下来好好地聊一个痛快。”
于是张炭和唐宝牛,步出这凄寒的酒馆,往多风多雨的城里走去。
雨里,在前面提着死气的风灯领路的衙役们,被手上的一点凉光映出寒脸,从俯瞰的角度看去,这一行如同尸体,被冥冥中不知名的召唤,赶尸一般地赶去他们栖止的所在。
──京城里还有几许风雨?
风雨几许?
──这就是痛快?!
如果痛快是这样,唐宝牛和张炭这辈子,都宁可再没有痛快这回事。
──这不是痛快!
──而是快痛死了!
──痛苦极了!
他们现在明白了。
刑捕口中的所谓“只要交代清楚,便没事了”,是把他们吊了起来作“交代”,而且“交代”的话,他们认为“不清楚”,那就是“不清楚”,还要继续“交代”,“交代”到他们认为的“清楚”为止。
譬如任劳这样问张炭,而张炭这样回答:
“你为什么要来京城?”
“怎么?京城不可以来吗?”
后面一名挎刀狱卒,忽然一脚蹬在他的腰眼上。
张炭痛得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是我在问你,不是你问我,你最好弄清楚。”
张炭是被倒吊着的,连点头也十分吃力。
“你为什么来这里?”
“是你请我来的。”
“什么?!”
“你说要我们来这儿交代清楚的啊!”
任劳叹了口气,头一点。
绳索绞盘嘎嘎作响,张炭手脚被拉成“一”字形,整个人成了倒“土”字形,痛苦得哭了出来。
唐宝牛怒道:“大丈夫,头可断,血可流,就是别哭!”
张炭痛得泪如雨下,“我不是大丈夫,我还没有结婚,我只是好汉!”
唐宝牛自身也不好过,他被捆吊成弧形,后脑似乎触及脚尖,绑在一个大木齿轮上,整个人都快要被撕裂开来了。
可是他仍然吼道:“是好汉,就流血不流泪!”
张炭痛得龇牙咧嘴,哼哼哎哎地道:“我……我还是宁可流泪,只要能不流血!”
唐宝牛怒叱:“我呸!丢人现眼……”接下去的话,他就说不出了。
因为任劳已示意把绞盘收紧。
唐宝牛快要变成了一个圆形。
他只觉胸腔的骨骼,快要戳破胸肌而出,腰脊骨快要断裂成七八十片,暗器一般地满布他背肌里。
“他说不出话来了。”任劳向张炭说,“我再问你一次,你来京城是干什么的?”
这次张炭马上回答。
“我是送雷纯回来的。”
“雷纯?”
“‘六分半堂’雷总堂主的独生女儿。”
“你跟她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的结拜妹妹。”
“听说你还有几个结拜兄弟,是不是?”
“是。”
“他们是‘桃花社’的‘七道旋风’?”
“是。”
“他们现在来了京师没有?”
“没有。”
“什么?!结拜兄弟有难,他们都不来营救?!你骗谁?!”任劳一把扯住张炭的头发。
张炭感觉到自这老人枯瘦的指下,至少有近百根头发被拔了起来,而且即将有百根头发也被连根拔起,连头皮也快被撕去了。
“他们不知道我们回来京城啊!”张炭叫道。
“你们两人是偷溜出来的?”
“是!”
任劳退后一步,凭火炬的晃动,细察张炭的脸色,“你脸上的痘子真不少。”
张炭仍哼哼唧唧地道:“我青春嘛。”
“你皮肤也真不够白。”
“我本来就叫张炭,黑炭的炭。”
“你真的跟雷纯只是结拜兄妹而已?”任劳脸上有一个及令人作呕的笑容,“这般简单?有没有不可告人的事?嗯?”
张炭这次变了脸色。
是真的变了脸色。
不是因为肉体上的痛苦。
而是因为愤怒。
然后他说话了:“你真是个精明的人。”
任劳笑道:“对,你什么事都瞒不过我。”他示意控制绞盘的人把绷紧的绳子松上一松,让张炭能喘上一口气。
张炭就真的喘了一口气。
“你也很聪明。”
“你现在才发现,”任劳扪着须笑道,“也不算太笨,更不算太迟。”
然后他问:“你现在是不是准备把你们之间的真正关系,都告诉我了!”
“是,”张炭悄声道,“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知道。”他用目光横了横唐宝牛。
任劳立即会意:“来人啊,把他带下去!”
唐宝牛吼道:“黑炭头,你这个不要脸的兔崽子、龟儿子……”
然后他的叫骂变成了闷哼。
因为一个刑捕用烧红的火叉子刺进他伤口,立即冒上一股血臭的黑烟来。
张炭道:“也不必要他走,你把耳朵凑过来不就得了?”
任劳心中一盘算:这也好,让唐宝牛亲眼看见张炭出卖“六分半堂”的人,也是一记够狠的伏着,便把耳朵俯了过去。
“你说。”
张炭没有说。
他一口咬住了任劳的耳朵。
任劳怪叫,一掌扫了过去,张炭就是不放口,其他的狱卒也七拳八脚的,打得张炭耳、鼻、嘴一齐涌出血来,可张炭就是不松口。
有人绞上了绳盘,把张炭扯起,可是张炭就是咬着任劳的耳朵,要把他也扯了上来。
唐宝牛看得睚眦欲裂,就是帮不上忙。
任劳痛得什么似的,只好说:“你放口!你放口!”
张炭摇了摇头。
任劳痛得耐不住,只好说:“你放口,我决不打你。”
张炭松了口,任劳忽地跳开两步,捂住耳朵,怒叱道:“动刑!”
张炭闭道:“我早知道你不会遵守信约的了,不过,我倒不饿,不想把你那一只臭耳吞到肚里,坏了我的胃口。”
说到这,张炭也就说不下去了。
因为那些酷刑,正在扯他的皮、撕他的肉、裂他的肌、拆他的骨。
张炭仍然大呼小叫,喊爹喊娘。
唐宝牛这次却忙不迭地道:“好,好,有种,有种!”
任劳抚着耳朵,狠狠地道:“我也知道你一向有种。”
唐宝牛坦然道:“我是好汉,你是小人!”
任劳恨恨地道:“就算你是好汉,我是小人又怎样?一向都是小人折磨好汉,你痛苦,我开心。我把你整得不复人形,看你如何当好汉!好汉被整垮了,只是个死人,我这种小人却能好好地活着,看着你们这种好汉的骸骨被狗啃,墓碑生青苔!”
唐宝牛道:“死又怎样?!你迟早也不过一死!我流芳百世,你遗臭千古!”
“去你的遗臭!”任劳笑骂道,“你死了出名,不如我活着逍遥!”
唐宝牛道:“难怪。”
任劳奇道:“难怪什么?”
“难怪张炭不肯吃下你的耳朵。”唐宝牛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你好臭,臭死了。”
唐宝牛自雨中茅房冲出来,身上还残留臭气,血汗雨渍,全混杂在一起,自然难闻,可是任劳还没嫌他臭,他居然先骂起人臭来了。
任劳“嘿嘿”干笑了两声:“那么,我问你的话,像你这种英雄,是抵死不肯回答的了?”
唐宝牛瞪着眼摇首道:“不对。”
任劳倒是诧异:“哦?”
唐宝牛道:“那要看你问的是什么话?”
任劳防他和张炭一般使诈,但又不得不把任务完成,便道:“只要你好好回答,保准叫你在这儿吃得好、睡得好、住得好……”
唐宝牛心下一沉,“你们准备把我们关在这儿一辈子?”
任劳呵呵笑道:“要是你们是清白的,谁也留不住你,只要你肯好好地合作,这儿可不是留人过世的地方。”
“那好,”唐宝牛道,“你先叫人停手再说。”
任劳道:“你先说几句实话,我再叫人停手。”
“不行,”唐宝牛道,“我的兄弟要是受伤重了,我的心便会痛,我心痛的时候,只会语无伦次,一句实话都说不出来。”
“有道理,”任劳示意手下停止折磨张炭,张炭只在这几句对话间,已被折腾得像被拆去了骨骼的狗一般,左手五指,有三只指甲被掀起,鲜血淋漓,右眼球满占血丝,眼睑被打得翻肿了起来,左眼则又青又肿得像一枚胡桃核,鼻骨被打断,右手腕臼折断,一名狱卒正把一根七寸长的锈钉插入他的肛门里,任劳叫停的时候,长钉已没入了几近一半。
任劳摸摸伤耳,“你说吧!”
唐宝牛长吸一口气道:“你问吧。”
“你是‘七大寇’中的一员?”
“明明是‘七大侠’,什么‘七大寇’!”
“你来京城的事,你的结义兄弟沈虎禅、方恨少、狗狗、‘幸不辱命’他们都知不知道?”
“知道。”
“你为什么要来京师?”
“我是来看温柔的。”
“温柔?就是苏梦枕的小师妹?”
“也就是我们大伙儿的小妹妹。”
“你是来看她的,还是来见她的师兄苏梦枕?”
“我为什么要见她的师兄?我又不认得苏梦枕!”
“现在你认得了?”
“当然。”
“有什么感想?”
“有什么不敢想?”
“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然,你的朋友可有苦头受的!”
唐宝牛闷哼一声,却听那边的张炭居然还能挣声叫道:“大水牛,你别担心,我痛得呼爹唤娘,但绝不会叫你别管我不要回答,因为我知道我越是这样叫,你便越不忍心,少不了会为了我把祖宗十八代都出卖不迭了!”
“去你的!”唐宝牛啐道。
任劳这下可按捺不住了,疾叱道:“听着,他再胡说半句,先把舌头割下来!”
狱卒们一声齐应,杀气更甚,像随时都准备把张炭活生生宰杀掉。
张炭这下可吓得伸了伸舌头,噤住了声。
任劳这才向唐宝牛问道:“到底是不是沈虎禅叫你来联络苏梦枕的?”
“不是。”
“你知不知道,他,”任劳一指被几名大汉强力按住的张炭,道,“是不是‘桃花社’的赖笑娥派来跟雷损勾结的?”
“当然不是。”
“为什么?”
“因为他刚才说不是。”
“他说不是就不是?”任劳怒道,“你是牛?不长人脑?”
唐宝牛居然没有动怒,“因为我信得过他。”他反问:“我们犯了什么罪,你有什么权来拷问我?”
任劳道:“你们跟城里的黑帮往来,就是犯法!”
唐宝牛道:“那你们又为何不去抓他们,却来抓我们!”
“好,你们俩哥儿,倒是一对活宝!”任劳嘿声道,“你们别以为不说,那就能脱罪,不管是‘七大寇’还是‘桃花社’,全都是贼党,我们有一千个理由可以让你们在牢里过一辈子,也有一百个理由可让你们丢掉脑袋瓜子。不是我心狠手辣,是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那施刑的大汉正把烧红的火钳子压在唐宝牛的伤口上,又是吱的一声响,随而一阵焦臭的气味。
唐宝牛全身都痛得抖了起来。
“别以为你们嘴硬,这地方,要算我最手软。”任劳冷笑着,似乎很欣赏唐宝牛现在的表情,“我给你们一天的时间,好好反省反省,省得后天晚上由任怨来问你们,那时候,嘿……”
“他要是出手,”任劳衷心地道,“连你们自己都不能再弄得清楚,究竟谁才是张炭、谁才是唐宝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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