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沿溪谷而上,走入枫林深处的秋意里,从棱形的叶缝隙望出去,山顶上的积雪分外逼寒。
两人鼻息冒着热气,双颊都滚烫地烧热着,然而衣褶仍凉飒飒的,山上的潮湿感染了袍褶衣袂,更有一种早晨的沁寒。
方轻霞俯望下去,山下风景明媚如画,看不见刚才逃出来的火场,只有平地远处几缕余烟,倒像旅人歇马后踏熄的篝火。
这样俯瞰着,便不由起了一阵昏眩。
“我头晕……”她这样迷细的说,心中泛起了无由的幸福。“我们……逃出来了……”
仿佛可以重生,跟柳焚余远走他方,忘了一切恩仇。
她天真地问柳焚余:“记得你说过,要是死里逃生,要做什么吗?”
柳焚余冷冷地道:“那也要有机会让我们做……”
他的眼光如豹子,双眉更加飞扬的彩羽。喝道:“滚出来!”
方轻霞悚然而惊。
只听枫林深处,有一阵轻微的声音,乍听不知是什么,细听才知道是有人在挑指甲的声音。
柳焚余面向枫林深处,如临大敌,那儿的地上铺了层层枫叶。清晨的露水挥散发出温厚的泥香。
柳焚余忽向方轻霞低声道:“如果这次还活着,我跟你归隐田园,行善为乐,再不杀人。”
方轻霞惴然着依恋,眼光浮着期许和泪:“你说什么,我都依你。”
柳焚余环着她肩膀的手忽紧了一紧,紧了一紧之后,就陡放开了手,剑尖指地,道:
“项雪桐,别再装神弄鬼了,你出来吧。”
枫林的深色树干点缀着微金的酡红叶层,忽然间,簌簌地掠起几双无名的晨鸟,疾投入天空中。
柳焚余一震,乍地背后急风掩扑而至!
柳焚余全身都在备战的状况,此际,就算有一颗石子飞,击到他的身上,也得被真气激飞。
他一直注意前面枫林里指甲轻弹的声响。
背后那一剑实在太突然。
可是柳焚余仍能后发而先至,人急转身,一剑刺穿了穷计的咽喉。
穷计手中的巨剑,呛然落下。
但柳焚余背后己多了一柄剑。
剑尖指着他的背心。
柳焚余没有动,更没有回头。
方轻霞一声惊呼,拔出双蝴蝶刀,正等救援,一个像枫一样凄美丽身轻如枫叶的女子,用一片枫叶似的兵器,打掉了她的双刀。挟持着她。
方轻霞如果不那么心急着要救柳焚余,大概还能在杀手项雪桐手下“四大杀手”中的危小枫“枫叶挝”下多走几招的。
用剑指着柳焚余的人,当然便是“富贵杀手”项雪桐。
项雪桐喷喷有声地道:“唉,你受伤过重,流血过多,反应不灵便了。”
柳焚余脸上青筋甩动,道:“牺牲自己一个手下来擒住我,对一个身受重伤的人而言,是不是太划不来一些了!”
项雪桐笑道:“你错了。”
他温文地笑笑又道:“我不是擒住你、而是要杀你,不过——”
他温和他说下去:“在你未死之前,看着你心爱的人,如何受辱,才可以偿我那些兄弟死在你剑下之愤。”
他说完这句活,枫林里又出现了两个人。
负伤的老萧和黔娄一屈。
他们看着方轻霞,那种神情,令柳焚余像一头受伤的兽一般嘶叫起来:“杀了我,放了她!”
项雪桐摇首笑道。:“没有那么容易。”
同时间林中人人都听到有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项雪桐叱道:“小心——
他说得快,但仍迟了,一蓬枫叶,像被龙卷风卷起一样,全罩在危小枫面上。
危小枫尖叫着拨去脸上枫叶的时候,手里的方轻霞已经不见。
方轻霞落在另一个人的手上。
这个人同时间向项雪桐刺出一杖。
项雪桐回剑自救,那杀意的一杖变成了救人的一击,把柳焚余拨开去。
项雪桐自救的一剑倏转而成飞刺,疾取来人脸部,来人慑危小枫救方轻霞、退项雪桐救柳焚余,都不过是在刹那间的事。
他的竹杖从杀招改成拍走柳焚余,看去平淡无奇,实是最难做到的一点一招里,其杀气之大足以使杀人无数的项雪桐不敢撄其锋,却在霎时之间成了救人的一招!
他以竹杖救走柳焚余,也不及回杖自保,只一低首,项雪桐一剑不中,但挑去了他的面罩。
柳焚余叫道:“果然是你,果然是你!”
那人笑道:“不就是我。”谈笑间杖点如风,逼退了黔娄一屈和老萧的袭击。
那人当然就是李布衣。
项雪桐的脸雪也似的白,道:“布衣神相?”
枫叶映得他白袍朝霞般红。
李布衣向他道:“不要再杀人了,回去吧。”
项雪桐冷笑道:“猫在花下,意在蝴蝶,李神相的杖法只怕还要在相法之上。”
李布衣道:“我相法也不错,你神态间流露不凡气概,可惜骨格未免单薄,回去吧,多行善事,少造杀戮,免遭杀身之祸。”
项雪桐冷冷地道:“我可是不听唬的,何况……看来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全。”
李布衣淡淡地道:“我可没有唬你,……我的伤的确没好全……但要杀你还是不难做到。”
项雪桐指着柳焚余道:“这种人背叛反骨,又奸淫好色,古长城、方信我先后死在他剑下,为黑白二道所不容,这种人你也救下?”
李布衣目光湛然,一字一句地道:“梅花湖衅,他救过我一命。刚才我在火场中,已救回他一命,从此两下相欠。”
老萧厉声道:“既然你们已两不相欠,你为什么还冒这趟浑水!”
李布衣道:“因为我们是朋友。”
柳焚余生命的火,霎时间在眼瞳里点燃如炬。
李布衣继续道:“我不能眼看我的朋友在人以众凌寡的暗算下死去,而且,我这次救他,是为了方姑娘。”
方轻霞还是又小又可爱的偏着头望着李布衣的侧脸,这江湖沧桑的一名汉子,曾在大方门前,几乎挨着了她一刀,但后来却仗义出手,使自己不落入刘家父子的魔掌里,现在又使自己不失去了柳焚余,她心中不全是感激反而有着许多奇妙的感觉,觉得李布衣天生就是上天派下凡来的,她的贵人,一切艰一切危他都能替她扶度。
项雪桐的指甲又发出“啪、啪”的响声,狠狠地道:“李布衣,冲着你的面子,这趟我便饶了他!返身便走。”
李布衣拱手道:“多——”谢字还未出口,项雪桐反肘出剑,直刺李布衣胸膛!
李布衣身子突然一缩。
剑尖已在胸襟上刺穿了一个洞,但仍未入肉,李布衣已经飞了出去。
他倒飞得极快,枫叶闪晃着黄亮的金红,他飞上树干,剑光追上树干,他飞上枫叶,剑光追上枫叶,他闪到树后,剑光转入树后,无论怎样闪躲,剑尖始终离李布衣胸膛不过半寸,李布衣始终避不开去,项雪桐也始终刺不进去!
两人衣袂袅动,急掠飞闪,枫叶因风动而在旭阳下簌簌而落。
李布衣的竹杖忽然发出尖啸。
项雪桐却没有理会,在杖影如山中,他依然想一气呵成专心一致地把李布衣刺杀于剑下。
他非常清楚要是这样杀不死李布衣,那么以后就更难有机会杀死他。
李布衣仍在退。
他面向着项雪桐,却似背后长了眼睛,一下子到了枫树之上。一下子到了落叶之上。
他去到哪里,剑光就追到那里。
项雪桐仍在追。
一追一退,蓦然,李布衣身后出现了两个人。
老萧和黔娄一屈。
这两人同时出手,狙击李布衣,也同时塞死他的退路!
李布衣突然掉了下去。
平平地掉在地上。
老萧一拳击不中,想退,李布衣竹杖自下而上,杖尖顶住了他的下颔。
黔娄一屈像变了一块会颤抖的石头:畏惧而不敢再动。
项雪桐抽剑。
血泉自老萧体内激喷,老萧惨呼倒下。
项雪桐脸色极其难看,李布衣仍在地上,他却没有再出剑。
他目光注视着地上刚掉下来的几片枫叶:刚才在追杀李布衣的时候,这几片枫叶刚好落下,那时李布衣的竹竿动了,他却不敢损伤。
然而这些枫叶都被刺了一个洞。
——李布衣既然能在敌手的离胸前不及半寸的情形下,洒然以竹杖刺中每一片落叶,要杀自己,决不会难!
所以项雪桐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李布衣在地上缓缓收杖,徐徐站起,笑道:“我为什么要杀你?”项雪桐忽然跪了下来,叩首道:“谢谢你不杀之恩……”
李布衣忙过去搀扶,道:“怎能——”剑光一闪,项雪桐又已出剑。
这一剑不但出于意料,而且距离又近,李布衣已不及闪躲。
但“噗”的一声,一截带血的剑尖,自项雪桐的胸口凸出来。
鲜血,一下子染红了白袍。
项雪桐那一剑,突然脱了力……
他突露着双眼,喉咙格格有声,“你,你,你——“在他背后出剑的柳焚余道:“你是一个好杀手,明明杀不死的人你也一样可以杀到;可是,你忘了,我也是一个好杀手,别人杀不到的人我也一样可以杀掉。”
项雪桐仆倒下去的时候,柳焚余冷冷地对李布衣说:“你救过我两次,我也救过你两次……”
李布衣叹道:“我们还是两不相欠。”
柳焚余道:“我们本就谁也没欠过谁。”
这时,枫林里躺着的是项雪桐、老萧和穷计的尸体,黔娄一屈和危小枫,早已在项雪桐血溅之时远远地逃了开去。
柳焚余道:“你的伤好了吧?”
李布衣用手在脸口捂了捂,笑道:“死不了。”
柳焚余道:”你怕不灵验么?我可相信得很!”
李布衣道:“这句话,我说得很后悔。”
李布衣又道:“我就是怕你太相信,所以,行事太不留余地。”
柳焚余笑道:“要是我不留余地,我就迟一些出剑,让项雪桐杀了你,然后我才让他死,岂不更好?”
李布衣道:”承蒙你留我一条命,不过,我仍是要跟你讨回两条性命。”
柳焚余微微一震,五指又扣住剑柄。
李布衣一个字一字的在口中清晰吐出来:“她父亲和古二侠的命。”
柳焚余笑了笑,他的脸色奇白,像抹了一层粉似的,仿佛笑容牵动脸肌,脸上的粉就会簌簌落下似的,所以不敢多笑,然而这一笑在带血而有男儿气的脸上,看去有一种潇洒的倦意。他的剑尖已倒向自己,是先伤己后杀敌的“自残剑法”起手式。
他道:“来吧。”
方轻霞只觉得一下子梦碎了,满天枫红,像碎了的梦。留下的残痕,褪了色之后还要艳丽凄怆一番,一如夕阳道别时候在西天挂上的艳红。
她叫道:“不要。”
在枫林深处,她的语音像小女孩在大风里喊一样,传出很远,但声音微弱得像歌曲的余音。
李布衣忽然长吸了一口气。
在这深长的呼吸里,一下子,人物都像扬掌下的蚊蝇,在等待一触下的即发。
但李布衣没有出手。
他长叹道:“你若死了,看来,方姑娘也不能活,我总不能杀两个人,而她爱你,并没有错。”
他看着转悲为喜的方轻霞,那么可爱玲珑的一张脸。多情而无邪,不论有情无情都漾着灿目可喜的光华。李布衣叹道:“我不能在你受伤的时候动手,那两条命,暂且寄住……你,你好好待她。”
李布衣说罢,向方轻霞笑了笑,觉得把无限的祝福,都在笑意里交给她了,才转身行去。
但柳焚余却叫住了他:“李神相。”
李布衣徐徐回身,柳焚余垂下了头,把剑柄向着李布衣过去:“我今后……再也不动剑了。”
李布衣心中有一阵无由的感动。柳焚余弃剑,真的就能幸福吗?他每次看了解甲归田、弃剑归隐、金盆洗手的人物大部曾叱咤风云于武林,谈起江湖往事,不胜感慨,不管对江湖风波。武林仇杀如何厌弃,但对当日纵驰沙场,刀口舔血的日子,都无限追怀,仿佛在那时候才是真正活过,自己想不涉江湖已近十年,但仍在世中打滚,想到这里,不无感慨。
——柳焚余这么年轻就弃剑,也许从此就能自行多福,免去灾劫,但以柳焚余的杀性,会打熬得住吗?他日,会不会后悔今日的弃剑。
他这样寻思着的时候,并没注意柳焚余的眼睛。
如果他有注视到柳焚余的眼神,就会因对方的杀气而警惕。
柳焚余此刻正有数十个念头在脑中闪过:其中包括弃剑、遁迹、与方轻霞双栖,还有自刎以偿还古长城及方信我之死……然而其中有一个意念,一旦出现,即刻成形特别强烈。
杀了他,便不愁他日有人会找自己报方、古之仇了……就算有,他们武功都不如李布衣高,他可以应付得绰绰有余……
——李布衣武功虽高,但防人之心不足,此际正是最好时机!
柳焚余一旦想到这个意念,心头宛被火燃的着,意志强烈得要尖啸,手心也在痒着,心中狂喊:杀了他!杀了他!只要杀了他。一切事情便了结,自己便可与方轻霞双宿双飞,过着神仙也似的生活——自己本来就是杀手,多杀一人免去后顾之忧,有什么心头顾虑?
——更何况李布衣说:“那两条命,暂且寄住”.这岂不是等于说他日等他伤好,还会来取他性命?、——既然如此,先下手为强!
这些意念,形成挣扎,像把五毒放在一个罐子里,互相咬噬。最后只剩下了只最毒的,仍能活着,而且更强,但这都只不过是片刻间的事,柳焚余便已决定了要趁此除去李布衣!
这时李布衣正伸手接剑。
柳焚余摹然出剑。
剑先刺在自己腿上,神奇似的反挫,和着鲜血直取李布衣的咽喉!
李布衣完全不料有这一剑!
他甚至还错觉柳焚余要自尽,还想和身去抢救那一剑。
却就在柳焚余交剑未出招的刹那,枫树上簌地一闪,一人自上扑下,一刀向柳焚余背部砍落!
柳焚余大叫一声,挨了一刀,拼尽余力,把刺向李布衣的一剑反射,刺在来人胸膛!
两人一起血溅,喘息倒下。
血,染得枫更红。
柳焚余艰辛地回头,只见突袭的人是大头浓须,满身血污的翟瘦僧。
翟瘦僧惨笑道:“你……暗算了我……我也暗……暗算你……”
他在“芜阳饭店”被柳焚余重创,但仍逃了出去,后来又跟黄山派李弄交手,负伤更重,但翟瘦僧这人生性很剽悍,难以擒杀。李弄只好放弃,赴宝来温泉包围柳焚余,没料翟瘦僧心存报复,暗里跟了回去,却见柳焚余重伤逸出,便放弃暗算李弄,誓必先格杀这大仇人方才甘休,追踪到枫林后,眼着柳焚余就要被自己同道所杀,却半途杀出个李布衣,局势大变,而他自己也伤重不支,知难活命,无论如何也要手刃大仇人才死得瞑目,便不顾有李布衣这一大高手在,趁柳焚余交剑之时,飞跃下去斫杀柳焚余!他哪里知道其实柳焚余交剑李布衣是假的,要杀李布衣才是真的。
柳焚余却因全神对付李布衣而吃翟瘦僧一刀。
而他蓄力待发的一剑也结束了翟瘦僧的性命。
翟瘦僧死了。
但他知道仇人也活不了。
他死得瞑目。
方轻霞这时才尖叫了一声,怔怔地跪了下来,看着血污中的柳焚余。
柳焚余挣扎着,强笑着对方轻霞道:“我不会死……我不会死的……李布衣说过,我的手掌,有玉新纹保住,还有……阴骘纹……我,我不会死的……”
他一面说着,一面扬起了手掌。
就在此时,他也看见了自己的掌心。
因为掌中沾满了血,掌纹反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深明,仿佛是盖满了朱砂的一个鲜红的掌印,然而柳焚余赫然呼叫道:“怎么?!”原来他掌中的阴骘纹已消失不见,护在生命线断折处的方格纹也隐灭了,纹断处愈见缺破。
柳焚余骇然呼道:“掌纹!”
他吃力地把视线从掌纹移向方轻霞,似有千般话要说。这刹那间,生命突然自他的掌纹绝袖而去,离弃了他。
李布衣喃喃地道:“相由心生,心为相转。”
柳焚余这些年来,不但当了杀手,而且最近还杀了方信我、古长城等,甚至连无辜农夫都不放过,而今又想杀李布衣,终于落得了个英年早逝的下场。
李布衣眼见柳焚余猝杀自己不遂,反而身死,无限感慨,但他更注意方轻霞,因为他知道,这小姑娘的性子烈,重情义,柳焚余死了,难保她不会轻生。
方轻霞却用两只手指,徐徐抹掩下柳焚余的眼皮,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却痴呆一片,望着深情地红着的枫叶,在她眼里流出两行清泪,就像造物者不小心把两滴清晨的露珠遗留在她白玉雕成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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