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取消朝贡贸易,不再限制贡使和贡物数量,改由民间自由来,加强我朝与天朝之间的交易,坦率地说,我们是十分赞同的,但是有些事情我们还存在疑虑。”
大内义勇端起杯来喝了口茶,说道:“今日与两位大人开诚布公,在下实话实说。我来举个例子,以前勘合贸易时,大明朝廷厚往薄来,赐予我朝的馈赠确实丰厚,但远不能满足我朝的需求。
出于这个考虑,我朝向大明朝贡时,贡使常常携带许多货物,在沿途大埠,比如苏杭、金陵一带出售给当地富商,但是民间富商多有以种种理由拖欠帐款不付的,为了讨回欠款,我朝的人不得不乘舟往来,甚至把官司打到布政使司衙门,仍然得不到保护。在下想问,如果民间自由通商,大明如何保障我朝商人的利益。”
杨凌向大内义勇淡淡笑道:“这个问题,我们已经想到了。事实上,一旦自由通商,我朝去往日本国的商人一定也不在少数,所以我们决定:第一,设立专门的有司衙门,制订专门的海事律法、通商律法,以保障双方商人的权益。当然贵国也要设立同样的部门,互作保障,相关律法的制订,还需要双方各自派出精通律法的人共同制订。”
“同时,”王华欠身道:“为了保障有司衙门秉公执法,贵国可以派出常驻使臣,驻守在我们的京师以及双方交往密切的城池,监督律法执行衙门,如果处事不公,做为使臣,有权向上一级有司衙门甚至三司衙门,直到向我皇帝陛下提出诉讼。当然,我们也要向贵国派出特使,负责相关事宜,彼此权利均等。”
王华说完,和杨凌相视一笑。经济,永远要有政治和律法的支持,王华提出这一建议合情合理,大内义勇心怀大放,不禁连连点头。
他却不知,一向眼高于顶、根本不把番夷小国放在眼里的大明天朝,提出这个建议其实还有一个目的。大明对日本皇室和幕府的兴衰以及他们对全国的控制能力,还有九州几个强藩的政治态度,根本就是孤陋寡闻,完全不知情。
在这样的情形下,连正主都找不准,想要合作,尤其是军事合作,根本就是空中楼阁。杨凌提出派驻大使,以六部官员为文官、厂卫番子为武官,派驻日本,全面搜集他们政治、军事、经济各个方面的情报,做到知己知彼,才能保证有的放矢,保证相关国策真正能够实行下去。
细川澄明微笑道:“王大人此议甚好,两国一旦解海通商,商贾如云,帆扬如帜,难免会产生许多纠纷,如果没有一个强力衙门保障公平,势必要引起民间许多事端。
另外,我朝需要的大明货品极多,无论丝、棉布、水银、瓷器、药材、调料、字画和佛经等,这些东西一旦销往我国,其利价增十倍。
而我朝销往大明的商品除了一些屏风、扇子、盒子、刀剑之外,多是铜、硫磺、苏木、珍珠等原料,价钱便增值甚少,是否有所不公呢?”
杨凌笑笑道:“这些东西要看百姓需求,何况这些原料一旦运来,我朝民间还要重新进行加工,总要给他们再留出赚头吧?细川贡使可有什么好的建议?”
细川神色一喜道:“大明可否允许我朝百姓在大明自行设店设厂,聘请大明工匠,学习制造工艺,运来材料后就地生产商品再行出售呢?”
他又抱怨道:“另外,像珍珠,采珠女入海采珠,极其凶险,可是珠子贩到大明,其利并不丰厚,而大明珠宝商人加工一番再行出售却可获利翻倍。我朝加工完毕的珠宝,一向受到大明珠宝商人抵制,不能予以出售,何其沧桑也?”
王华放声大笑,拂袖道:“细川贡使此言差矣,想我大明丝绸锦缎,也要从种桑、养蚕、抽丝、制锦一步步行来,辛苦难道就少了么?大明卖给贵国的可是丝绸,而不是做好了的吴服(和服)。”
杨凌也笑吟吟地道:“日本国要在大明自行设厂,雇佣大明工匠当然亦无不可,可是如果我们要求贵国允许我朝百姓去你们那里聘请贵国工匠,学习从白铅中提炼白银技术、学习倭刀锻造技术,贵国能否应允呢?”
细川澄明听了一觉一窒,就这么几项看家本领,如果全被明人学去,以他们的资本和实力,还有得混么?
杨凌又送他一粒宽心丸道:“当然,刚刚开海通商,许多事情可能不是我们现在想得到的,设立驻使衙门,也是为了及时沟通,以便双方可以不断完善律法,条件成熟的时候,您的提议我想也是会逐步放开的,只要有利于双方百姓、有利于双方朝廷嘛。”
王华清咳一声,说道:“是啊,这些事不可一夕而就,尚须慢慢计议,我想首要之务就是如何解决开海通商的最大障碍:海盗!他们在海上四处游荡、择人而噬,有他们在,解禁通商不过是一句空话,大明水师与贵国水师配合剿灭海盗乃首要之事,不知贵使是否已经就合作事宜有了腹案?”
大内义勇、细川澄明闻言,神色都是一紧,彼此谨慎地看了一眼,身形都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了一倾。方才互市通商他们可以各行各道,互不干扰,可是派出水师与大明合作剿灭海盗,这就要涉及军事。
在如今大名纷起,各自称雄的时代,一支强大的水师可让对于他们统一日本有着极大的作用。大内氏和细川氏是如今势力最大的两个大名,谁能撑握了它,在剿灭四海群盗的过程中不断壮大,对于将来独霸天下用处最大。两个使者自然都想知道大明一方的意见,夺得这一使命。
杨凌将二人神色瞧在眼中,想起成绮韵说过的‘买家有两个。咱们就能提价;卖家有两个,咱们就能压价’,不由会心一笑,他当然不会任由两个大名之一趁势坐大,反正大明要组建四支水师,大可建议对方各组水师,分别和大明合作,保持他们的势力均衡。
于是双方就水师组建和合作事宜又唇枪舌剑、讨价还价起来。
杨凌对此事极为重视,自然有他的内在原因。大海浩瀚,如朝鲜、琉球、吕宋、澎湖等星罗棋布,与大明环海对望的国家、地区、部族之中,即便是在日本大名群起,内乱频繁的现在,仍以日本最为强大。
杨凌筹谋让大明开放海禁,交通万国,并进一步吸收各国进步技术、先进思想和先进制度,保持大明在世界上的先进地位,需要一个平静的海疆,在大明新兴的水师力量尚力不及远的时候,此事极需日本国的配合。
何况倭寇去了还有番寇。杨凌记得玩大航海游戏时曾接触过一点资料,葡萄牙、西班牙等国万里路遥赶来大明,以澎湖、台湾为基地扎下根来,一待就是几百年,靠的就是走私贸易。
他们利用大明禁海,与诸国交易不通的情况,居中成为走私主力,从而越发壮大,直至诱引得远在西方的诸国渐渐把注意力放在东方这块沃土上,而且野心不断膨胀,以武力掠夺的念头一度占了上风。
如今大明主动开放海禁,西方海盗以走私立足的根本已经消失了。但是西方国家最初周游世界的船队大多数带有海盗性质,在无利可图的情形下,他们势必摇身一变,从走私犯彻底化身海盗,那么倭寇没了,就会出现番寇。
倭寇和番寇如果只靠大明一方来消灭,不知要付出多少牺牲、支付多么庞大的军费,既然在这个过程里中日双方有共同利益,那么为什么不让他们出一把力?只有把番寇们打狠了、打怕了,他们才会放弃强盗野心,规规矩矩地和大明做生意。
至于日本国水师趁势坐大,杨凌倒不担心,以目前大明的实力和厚重的基础,同步发展过程中,肯定要比他们斓枚唷?br/>
一日之间,自然不可能就把所有事宜统统解决,但是显然大内义勇和细川澄明都极有诚意,双方已就许多事项达成一致意见。解海通商是杨凌一力促成,也是他最大的一件政事。
现在反对开海禁的一方只是暂时失败,他们一面等着离京在外地领袖们回京,一边时刻关注着双方议商开海的所有事宜,只要出现岔子,他们就会紧紧抓住再行最后一击,所以杨凌自然不敢大意,眼见有了成效不免心中暗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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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自清晨谈至晌午,双方议商使共进了午餐,杨凌和王华才告辞出来。今日议谈的内容王华还要拿回去整理,同时准备明天的磋商事宜,所以急急和杨凌拱手告辞,返回了礼部。
杨凌也急着回去把今日所议的事情告诉成绮韵这个贴身智囊,以便做到下一步心中有数。春阳不烈,和煦的照在村庄里,地垄里农民正在辛勤劳作,驱赶着耕牛,在内厂培训过的家匠教导下撒拨着玉米种了,在山坡、脊地上栽种着地瓜,马铃薯等作物,一派朝气蓬勃。
杨凌赶回院落,院子里静悄悄的,微风轻轻拂过,云儿坐在廓下,手里拿着绣活,却已倚柱打起了磕睡;碎石子铺就的小路上偶尔几只鸟雀懒洋洋地走来走去。
杨凌也未惊动她,轻轻走过去直接拐向了内书房,成绮韵穿了一身水墨花草的白袍,越发显得唇红齿白,无限风情。那袍子连带子也未系,显得既肥大又随意,可是偶尔一动,袍子飘荡,偏能觉得她纤腰一握,玉体盈盈。
瞧见杨凌进来,成绮韵袅娜起身,腰肢款摆地迎上前来,笑颜道:“大人,今日议事如何?”
杨凌道:“我看彼此提出的主要问题,双方都无太大的反对意见,只是一些细节,还有涉及到他们内部分脏的问题,恐怕还要议议,估计再过三两日,就可以请皇上召见贡使了。”
成绮韵喜动颜色,眉尖一扬道:“如此甚好,我看大人做事,总是坎坷不断,几乎事事都要刀兵隐现,不见了血就分不出个高低上下来,这回总算是平平安安、一帆风顺了。”
杨凌失笑道:“这叫什么话?说的本官像个扫帚星似的。”
他话音刚落,云儿已匆匆跑了进来,慌慌张张地道:“老爷果然回来了。”
杨凌皱眉道:“怎么也不唤一声就进来了?我回府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云儿结结巴巴地道:“不是的,老爷,老管家叫我请老爷去前厅,兵部侍郎刘宇刘大人请见。”
“嗯?”杨凌和成绮韵不由相视了一眼,刘宇原是都御使,刘大夏罢官后,焦芳把他安插进兵部,暂任侍郎,最终目的是想要他接任尚书,此人算是杨凌一系,他急急赶来有何要事?
杨凌急道:“我去看看!”
成绮韵走回案旁,从椅上勾起一条紫带,一边灵活地束在腰间,一边道:“反正是私宅见客,又非外人,我陪大人去。”
两个人匆匆走到中堂,只见刘宇不时搓着双手,满头大汗地走来走去,一见了杨凌出来,方喜出望外道:“大人,出了大事了,大人派了大内侍卫,千叮咛万嘱咐的,可是这班侍候皇上的大爷哪把那些倭人看在眼里啊……”
他话未说完,杨凌已动容道:“怎么了?大内侍卫和使团中人发生了冲突?”
刘宇顿顿脚道:“哪儿呀,倭国使团中人上街游逛,那些普通的浪人,侍卫们哪放在眼里,竟没一个跟着去的。这班倭人,自本朝初立前来朝贡,就没一回不闹事儿的!有个叫河野龟四郎的倭人,自己上街喝醉了酒,藉酒装疯,调戏骨头铺子老板的女儿,结果和老板发生争吵,这蛮人厮打间竟然把那老头子给推到大汤锅里去了,活……活活给炖了!”
杨凌脸色刷地一下变了,成绮韵眸子一动,看了杨凌一眼,急问道:“那凶手呢?”
刘宇道:“这倭人见了酒倒是吓醒了,一溜烟儿逃回四夷馆躲了起来。因为事涉外使,巡城御使不敢擅作主张,他派兵先围了四夷馆,然后上呈顺天府尹,请求缉拿凶手,可是……顺天府尹张有张大人也不敢作主,又上呈三法司。
三法司的诸位大人有的认为蛮人向来不习礼仪,况且乃是醉酒失手,又是慕我天颜而来朝贡,如果严惩会失远人心,成化年间倭使来朝也曾当街刺死了人,皇上以‘远夷’之名免了他的罪,故此循旧例应请旨恩免。
有的就坚决反对,认为要严惩凶手,最后闹到内阁,六部九卿各有所持,一时委决不下,事儿传到翰林院、太学院,群情激愤,现在事儿,事儿闹大了。”
上一任顺天府尹是牟斌的人,被刘瑾藉故杖死后换上了他的亲信张有,开海解禁对司礼监有利,他自然不愿为了一个街头摆摊的枉死老汉阻了刘瑾的钱程。
至于三法司和六部九卿现在有杨凌的人,刘瑾的人和原来弘治一朝的老臣,除了那些老臣,无论是杨凌一派,还是刘瑾一派,自然也要竭力维护主子,不愿因此和日使结怨,毁了合作大计。
“醉酒无行就可以将人活活推到汤锅里给煮了?”杨凌脸色铁青。
刘宇迟疑一下道:“杨大学士已出面弹压,要求翰林院、太学院暂时稳下来,焦大学士派我来听听大人您的意思。”
他也知道杨凌对于解海通商付出了多少心血,自古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为了做成一件大事,求得长远利益,牺牲无数性命又算得了什么,要做一个合格的政客,就必须得冷血。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提醒道:“大人,弘治九年,日本国以僧人尧夫寿蓂为正使,曾进贡我朝,在归途时,于山东济宁有使团中武士持刀杀人,我朝……亦下旨赦免,着日本使节带回本国严惩。”
他说到这儿便不再言,其中话意自是说,先后各朝皇帝采取的都是这一国策,大人为了大事就算放过那日本浪人,有先帝旧例在前,任他百官如何激愤,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成绮韵自幼饱经不幸,无人援手,早已养成心狠手辣的性儿,若非她真心牵挂爱护的人,休想她动了怜悯之心。可是与杨凌交往日久,她对杨凌已十分了解,自然知道杨凌的性情。
她有心劝杨凌暂且隐忍此事,待了解了日使的意向,再决定是否逮捕那个河野龟,这是最理智的办法了,毕竟杨凌所谋划的是涉及千万人的利益,可是话到嘴边,她只是动了动唇,还是咽了回去。
看着杨凌喷火的眼睛,成绮韵默默无语;“如果此事真的因为河野龟杀人受惩而告吹,我竭尽所能再重新来过便是。他现在要做什么,我就跟着他去做吧,无论他是对的还是错的!”
杨凌除了同胞感情的极度愤怒,并非丝毫没有考虑可能对贡使团的影响,可是尽管大明一直对日使的野蛮报以宽宥,尽管他若是放过此事,朝野谁也撼动不了他,尽管他已渐渐融入明朝这个世界,但是这件事他无论如何无法用一个明朝政客的思维去思考。
杨凌霍地抬起头来,直视着刘宇,一字字地道:“快去,通知焦阁老,立即抓捕凶手,然后……移交东厂,这个人,一定要杀!而且要公开地杀!明正典型地杀!以牙还牙地杀!我现在就去见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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