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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六章 神剑出炉

    杨雪已苍老了许多。

    她自己或许还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但无心妇人察觉到了,紫阳洞的其他人也察觉到了。

    她已不似从前那样肯花时间和金钱来打扮自己,不似从前那样想方设法保养自己。女人本就老得快,她这么不注意,岂非老得更快?

    她的目光里,时常会在不知不觉间流露出一种深沉的萧瑟和寂寞,一种痛苦过后才会有的茫然和麻木。

    只有在发号施令时.她的目光才会变得犀利坚忍。只有在这种时候,你才能认出她还是原来的那个杨雪,原来的那位紫阳洞主。

    这里是天山深处一处不知名的山谷。七个月前,杨雪率领紫阳洞的旧部“隐居”在这里,建起了结实、简陋的居所。

    当然还有铸剑台。

    杨雪现在就站在谷口一座木棚前,远眺着谷中紫烟蒸腾的铸剑台。

    高欢就在那里铸剑。

    神剑已将铸成,可杨雪却已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就好像高欢即将铸成的神剑和她没有一点关系。

    这种感觉并不是突然之间产生的。实际上从太湖花园的那一夜起,她已经隐隐感觉到了些什么。

    她不无讽刺地发现,她没有能够主宰高欢的命运,相反倒是变成了他的卫士、他的奴仆,更确切地说,是变成了一块玄铁的奴仆。

    为了铸一柄玄铁神剑,她耗费了无数心血,赔掉了她的紫阳洞,赔掉了她的青春,值得吗?

    就算玄铁剑会铸成,她又可以拥有几时呢?到头来,还不是替他人作嫁衣裳?

    她何苦呢?

    可话又说回来,现在才后悔,岂非更加可笑可叹?

    既然已走错了路,她也不能抱怨什么。

    这条路,难道不是她自己选择的吗?

    在离这片山谷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冰筑的天然洞穴,从这里可以远眺高欢的铸剑台。

    李殿军就“住”’在这里。

    他三天前就已到了。他几个月前就已打听到了杨雪潜伏的地方,他是估摸着这几天神剑会出炉才赶来的。

    他是一个人来的。他不想带太多的人马,那会惊动杨雪的。

    难道他想凭一己之力对抗紫阳洞的数十“旧部”吗?

    不。李殿军当然不会这么想。

    他虽然狂妄,但他并不愚蠢,至少他还没有狂妄到失去理智的地步。他对自己的武功虽然信心十足,但他深知敌不过杨雪和无心夫妇联手合击。

    他也没有绝对的把握击败高欢,他清楚高欢的实力,更清楚高欢的智慧。

    他也没有绝对的把握夺取玄铁剑。

    李殿军靠在冰柱上,拥紧了身上的白狐裘。神剑快出炉了,也许就在今天,就在眼下此刻,他必须时刻保持着警觉。

    一旦他看见信号,那就是他杀过去的时候了。

    杨雪招集的旧部中,至少有一半人已暗中投在他李殿军的麾下,这就是他夺取玄铁剑的把握。

    可笑的是杨雪还蒙在鼓里呢!

    李殿军忍不住微微笑了。他一直在盘算该如何发落杨雪,是让她活着还是杀死她。

    至于高欢嘛,他李殿军并不是个嗜血的恶魔,而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说不定他还会想办法治好高欢脸上的辍印,使高欢能重新做人呢!

    李殿军看见信号了!

    他看见了,铸剑台边突然腾起一道焰火。焰火在空中炸开,五彩缤纷。

    李殿军仰天大笑了三声,抛开狐裘,利箭一股冲了出去。

    这时候,他看见了红光。

    红光从铸剑台上升起。

    那是神剑的光芒。

    高欢捧着玄铁剑,慢慢走出了铁炉,在他的身后,是无心汉子和马兄。

    他们的精神同样肃穆,他们的脸都黑中泛红,他们同样都瘦削、疲倦、虚弱。

    对四周响起的嘶吼搏杀声,他们就像根本没听见,对眼前血淋淋的场面,他们根本视而不见。

    高欢举剑过顶,缓缓向着东方跪了下来,似乎是在祈祷,又似是在谢罪。

    美丽的神奇的红光将他融化了,也溶化了正缓缓跪下的无心汉子和马兄。

    大地忽然间剧烈地颤抖起来。

    冰山在坍塌,大地在倾斜,……

    ……

    一切的一切,都在急速的毁灭之中,一切的一切都随着冰峰坍塌。

    正义和邪恶,善良和残忍,欲望和绝望,美丽和丑陋似乎全都将毁灭于天地的一声咆哮。

    也许只有天地依旧。

    “天和地也有毁灭不了的东西,那就是人性的光辉。”

    伞僧望着静静流淌的易水河,用无限感慨的声音这么说。

    他是说给阮员外听的。

    几年过去了,阮员外更老了,他真的已老到离不开黎杖的地步了。

    伞僧好像也老了些,又似比几年前更年轻了,这和尚的年纪究竟有多少,外人实在很难猜出来。

    伞僧仍然挟着他的那把伞,只不过那伞里已不再有兵器。

    阮员外叹道:“你这和尚!佛门中人,不讲佛性,反倒说起人性来了。亏你还修行了这么多年呢!”

    伞僧微微一笑,悠然道:‘“光辉的人性,岂非就是佛性?”

    他指点着易水,慢慢道:“比方就荆何刺秦王一事,在荆轲来说,不过是感于太子丹的知遇之恩和樊于期的慷慨就死,而对天下人来说,则是企图推翻暴秦、解民于倒悬、救民于水火的义举,荆轲岂能不知凭他自己的剑术绝对杀不了秦王?他知道,但他还是去了,这就是人性的光辉,也正是怫性。”

    阮员外苦笑道:“强辞夺理,莫过于僧家之言。”

    伞僧笑笑,转开了话题:“阮硕最近怎样?”

    阮员外的脸上阴云四起:“还能怎么样?老样子罢了,难得有清楚的时候,整天疯疯癫癫的,哭着喊着要去扬州请刺客。”

    伞僧也不禁叹了口气。

    阮员外喃喃道:“这就是报应,我一生中没做过什么好事,该遭此报,该呀!”

    伞僧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阮员外。谁家有了阮硕这样的女儿,也都会变得和阮员外一样,拼命责备自己不积德。

    阮员外又道:“只可惜李殿军死于那次地动之中,否则的话,我还可能想想办法把姓李的抓来,当着鸟鸟的面杀掉,那样的话,鸟鸟或许还有救。唉!”

    伞僧心里很不以为然,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淡淡笑了笑了事。

    他理解阮员外此刻的心情。

    “唉!便宜了李殿军这个王八蛋!就那么着死了,实在太便宜他了。依我看,他应该被大家用刀子慢慢剐死。

    用尿淹死才算死得其所。”

    伞僧这回连笑都懒得笑了。

    阮员外还在唠叨:“…··最好是活捉他,让他受尽世上的刑法才死去,那才称愿呢!”

    伞僧终于忍不住了。像阮员外这种人,本没有资格去批评李殿军的。伞僧自问都没有资格。

    他们只不过比李殿军少杀几个人而已,五十步笑百步,何必呢?

    伞僧打断了阮员外的唠叨,淡淡道:“阮老你该回去了。天色已晚,我也该回去了。”

    阮员外叹道:“我是该回去了,鸟鸟还在等我呢!唉,也不晓得那几个御医治得了治不了她的疯病,听天由命吧!”

    他看看远处的村庄,摇头叹道:“你怎么选了这么个地方清修?这地方有什么好?”

    伞僧淡然道:“好与不好,全在自心。无所谓好,无所谓不好。”

    阮员外又摇摇头,长长叹了口气,转身走开了,他走得很慢。也很吃力。

    伞僧不禁揪然——如此哀朽的躯体中,仍埋藏着那么刻骨的怨毒苦恨,他怎么就那么看不开呢?

    阮员外已走进暮色里了,又忽然站住,回头喊道:

    “我在江南的时候,遇见了柳晖。”

    伞僧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个。

    阮员外道:“柳晖让我带口信给你,说是让你转告一个哑巴女人,她等的人就快位回来了。”

    伞僧张口结舌。

    伞僧一向是个冷静的人,可这时他听见了自己急促的心跳。

    急促,而且宏亮。

    又是黄昏。

    艄公老杜已准备过河回家了,他已等了很久,也没人要他的船过河,他的肚子已经很饿了。

    就在这时候,老杜看见了一个人,一个苍老、憔悴的男人。

    这男人头发已花白,面带倦容,风尘仆仆,看样子是赶了很远的路来的。

    老杜刚想开口招呼,这人已疾步走了过来,面上带着种热切的、似悲似喜的神情。

    老杜有些疑惑。他不认识这个人,这个人却似乎认识他。

    老杜道:“老兄你这是——?

    这个人急切地喊道:“杜大爷,杜大爷您不记得我啦?”

    老杜愕然,这人的岁数着起来比他小不了多少,怎么一开口就叫他“大爷”?

    这个人喊道:“杜大爷,我就是打铁的小郭呀!张大爷铁匠铺里的小郭呀!那年我不就是坐您的船逃命的吗?”

    老杜的眼睛亮了。

    他记起来了,没错,这个人就是“小郭”!虽说头发已花白了,脸色也不太好,但确确实实是“小郭”。

    老杜哆嗦起来,老泪止不住往下流:“小郭呀!真是小郭呀!”

    这个人也已泪流满面:“是我,是我呀!”

    老杜紧紧攥着“小郭”的胳膊,颤声道:“这些年你到哪儿去了?你怎么老了这么多?老张他哪一无不念叨你十回八回呀!…··可怜你的媳妇儿,苦苦等着你回来,她真是不容易呀!还拉扯着孩子,难啦!苦啊!”

    这个人连连点点,嘶声道:“我知道!……我、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他是回来了。

    从老杜的热泪和话语中、从荡荡的易水河的波声中。

    从暮色中河那边村庄上袅袅的炊烟中,他确确实实感觉到,他回来了。

    他从苦难深重的地狱重新回到了人间。回到了他亲人中间。

    他觉得温暖。

    他觉得人间的可爱。

    那次地动过后,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死。

    他站在坍塌的冰峰上,感觉到天和地的威严,感觉到生命的奇异,感觉到浑身寒彻。

    从心里寒到每一个毛孔。

    神剑之梦终于醒了。神剑的确铸成了,但神剑属于天地,不属于人间。

    他无法接受这一切,他倒下了。

    刚开始的时候,他不想铸剑,他千方百计想躲避玄铁的诱惑,但他终于还是被迫走上了铸剑台。从走上铸剑台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渐渐远离了人间,最后完完全全被“神剑之梦”征服了。

    他已完全忘了其他的一切,他只想铸出一柄神剑。

    梦醒的感觉,竟是那么残酷啊!

    其后的时光是怎么过的,他记不清了,他的记忆好像一下断了,完完全全是一片空白。

    他记得自己清醒的时候,是在半年前,在江南一处花明柳媚的地方。他记得自己醒过来的时候,就听见了幽雅清俊的琴声。

    他的记忆渐渐恢复了,他记起了许多人、许多事。他发现他认得那个弹琴的书生,他记得那人叫柳晖。

    他照了照镜子,发现他脸上的剑痕已不知去向。若非头发已白,面上堆起了皱纹,他简直要以为过去的几年只是一个梦。

    柳晖把他从冰峰上救了下来,他把他带回江南,为他请到了天下第一名医苏州叶天土,替他消除了面上的剑痕。

    他心上的剑痕呢?

    他原以为,心上的剑痕会令他痛苦不堪的,而且永远不会好,现在他发现他错了。

    只要是伤疤,就会有好的一天。

    现在他回来了,带着满身满心温暖的感觉,带着重逢前的那一份饱含着渴望的颤悸,带着对未来的朦胧憧憬。

    一如这温暖的夏日的黄昏。

    他似乎听见了轻轻的、愉悦的“叮叮当当”打铁的声音,在袅袅的炊烟中响起。

    那声音里,有她宁静深情的微笑在舒展,舒展成一个无所不容的温柔的黄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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