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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咸阳古渡、寻踪觅迹

    六月盛夏,西行的大道烈日炎炎。

    申牌末,十二匹骏马驰入咸阳城,疾趋南大街的关中客栈。店门外,除了店伙外,已有两名青衣大汉恭候。店伙们毕恭毕敬地接过坐骑上厩。骑士们神气地进入店堂,由两大汉领路,进入东院上房。东院共有两进四排上房,关中客栈是本城规模最大的一家客店,光是店伙就有五六十名之多,设备颇为齐全。每一进院子,皆有停轿的地方,店侧的车房,可以容纳二十辆大车,厩房一次可安顿百十匹骡马。

    前进上房一排十间,已被阔客先一日就包了,先遣人员有四名,加上这次的十二位,十四个人把十间上房住满了。五六名店伙忙得团团转,送茶送水忙得不可开交。对有钱有势的大爷,店伙们当然会小心翼翼地巴结。

    东侧,另有一座小院子。这里是四间独院,是安顿有眷旅客的雅室,够资格住进的人,必定是有身份有地位的豪门旅客。

    东院的广阔院子,与东小院之间,隔了一座月洞门供旅客出入。但平常很少旅客走动,仅有一些店伙匆匆往来。店伙中,也以上了年纪的仆妇居多。

    大总管钟灵带了两名青衣大汉,大踏步出了院门,沿长廊走向店堂后的大院。

    前面脚步声入耳,一名店伙在前领路,后面跟着三位旅客迎面而来。

    钟灵一怔,眼神一动,脚下渐慢,目光本能地落在三位旅客身上。

    正确地说,该是三位女旅客,三位美得令男人屏息的女客,而且都佩了剑的女客。店伙提着大包裹,两名女客也各携了稍小些的包袱,所以一看便知是旅客。

    香风入鼻,令人心中一爽,冲淡了令人不愉快的汗臭味,旅客中这种臭味是少不了的。

    三位女客的目光,也本能地落在大总管这个人身上。

    走在前面的女旅客真是美,说句俗话: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看年纪,不会超过双十年华,紫色绣巾包头,紫绸小坎肩,窄袖子绸衣,翠绿八褶裙。小蛮腰的皮剑带宽有三寸,附有暗袋。剑是武朋友的狭锋剑,云头上的剑穗有一颗姆指大祖母绿宝石,绿芒闪烁。剑鞘却不起眼,斑剥的蛇皮古色斑斓,没有任何装饰。

    年轻美貌的女郎,加上家境富裕,难免有点骄傲自负。这位美女郎也不例外,俏媚的瓜子脸与充满灵气的钻石明眸,就流露出不可一世、傲视群伦的自负神情。另两位女郎年约十五六,稚容未退,虽然也俏丽可人,但她们的眉梢眼角,就缺乏骄傲自负的神韵。再看到她们头上的双丫髻,和没披有坎肩的衫裙,便知道她们的侍女身份了。

    侍女也带着剑和百宝囊,登徒子最好及早趋避。

    女郎看到大总管钟灵,仅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随着店伙袅袅娜娜地走了,空间里流的余香久久不散。

    进入忙碌的大院,钟灵脚下一慢。

    “莫瑞,认识那标致的少女吗?”钟灵向跟在后面的一名大汉低声问:“两个侍女好像都有了几成火候。”

    “不认识。”大汉低声答:“年纪太轻,没见过。看打扮和香喷喷的薰衣香,一定是哪一位武林世家的千金,温室里培养出来的花,好看而已。”

    “你废话倒是不少。”

    “总管……”

    “我看你两人都看得直了眼,色迷迷地魂都快飞啦!走,办事要紧。”

    接着住进东院的,是一位风尘仆仆背了鞘袋的高大年轻人,剑眉虎目,脸色如古铜,人生得雄伟,但脸上一团和气。经过厅左的走廊往内进走,与大总管钟灵的几个手下照了面,彼此不相识,所以谁都没留意对方是什么人。

    傍晚时分,各处点起了灯火。院子里光线幽暗,光源是两端走廊口的两盏灯笼。花厅中,少堡主与大总管钟灵、包永刚、丁一平四个人,仍在踞桌进食,一面低声交谈,似在讨论一些要事。其他的几名手下,酒足饭饱皆出到院子里乘凉,有些从房内搬来长凳,有些坐在廊侧的石阶上,三三两两各成集团高谈阔论,谈些旅途的见闻,也谈明天到西安后该办的琐事,少不了也谈到女人。

    月洞门出现一位侍女轻盈的身影,莲步轻移青裙款摆,美丽的脸蛋在朦胧的灯光下,更增三分艳丽。她瞥了散落在各处角落的大汉一眼,袅袅婷婷走向对面的廊口。

    也许是天气热,也许是奔波在旅途的人特别容易冲动,活该有事,旅店中真不该出现这么美丽的女人。

    两位大汉坐在廊口的石阶上,两双色迷迷的怪眼,紧吸住侍女高耸的酥胸,和动人的腰下部份,脸上涌现邪邪的笑意。

    “唷!好香。”一个大汉怪腔怪调地说,色迷迷的怪眼在侍女的脸上狠瞄。

    “小娘子,好走,千万别闪了水蛇腰。”另一名大汉接口,笑得邪邪地。

    侍女在廊口止步,扭头微笑着注视着两个大汉。她的笑并不是有意勾引良家子弟的媚笑,而是充满不吉之兆的阴笑。当然,由于她人生得美,而且年轻,虽然这种笑充满凶兆,但仍然相当动人,对那些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来说,不起丝毫威胁作用。

    “喝!胡兄,有意思,小娘子不走了。”第一位发话的大汉说:“你看,她是不是对我有意?”

    “也许对咱们俩都有意思,这叫做慧眼识英雄。”胡兄的邪笑更浓,怪眼更放肆地在侍女的胸部狠盯:“夏兄,你知道走桃花运的意思吗?”

    “咱们武威堡的人,哪一个不是英雄。”夏兄站起盯着侍女说:“小娘子……”

    武威堡三个字,令侍女脸色一变。

    “你们到处招摇。”侍女抢着说:“总有一天,你们会后悔不及的。”

    侍女说完,扭头举步便走。

    通向后进的走廊,踱出傍晚时落店的年轻人,越过两名大汉,随在侍女身后走进前面的大院。

    夏兄和胡兄呆了一呆,似乎颇感意外。按理,一个小小年纪的美丽小姑娘,在旅店中碰上骠悍粗野的大汉出言轻薄,不吓得狼狈走避才是怪事,而这位小姑娘不但不害怕,而且居然大胆地提出警告,真有点不合情理。

    “喂!小娘子。”夏兄举步跟上叫:“等一等,把话说清楚,你刚才说什么?”

    跟得急,先跟上年轻人。夏兄不是一个讲理的人,信手将年轻人拨至一旁,急走两步跟上侍女,毫无顾忌地伸手去扳侍女的肩膀,想将侍女抓住。

    侍女在对方的大手行将及肩的刹那间,右手悄悄地戟食中二指向后连点,脚下一紧,走到前面去了。

    夏兄一抓落空,突然身躯一震,脚下一乱。

    年轻人被拨在一旁,并没介意,乖乖地在一旁背手伫立,不想与对方计较。廊灯昏暗,看不出任何微小的举动。虽则他对那位小侍女生疑,却没留意双方的出手经过,他只看到大汉伸手抓人,小侍女突然加快溜出大手下走了,如此而已。出门人闲事少管,这件事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适逢其会,袖手旁观的局外人。

    夏兄脚下一乱,踉跄站稳,右手按住右肋,惑然地揉动片刻,似乎并没感到有何不对,摇摇头再抬头往前看。

    小侍女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廊口的那一端。

    胡兄站在这一面的廊口,好奇地向前注视,眼中有阵阵疑云,似乎觉得同伴夏兄任令侍女走掉,有点莫名其妙,难道夏兄大发慈悲了?

    夏兄泰然地转身,踏出第一步,蓦地上身一晃,几乎摔倒,幸而站稳了。

    “咦!老兄,你怎么啦?”年轻人惑然问。

    “不关你的事。”夏兄不悦地说。

    “这……”

    “头有点晕。”夏兄说,重新举步。

    第一步,第二步……夏兄突然往前一栽。

    年轻人太过热心,不假思索地抢出伸手急扶,在夏兄倒地之前,一把将人扶住了。

    “咦!站好……”年轻人惊呼。

    站在五六步外的胡兄一惊,急抢而至,伸手接住夏兄,一面急唤:“夏兄,你怎么啦?

    夏兄……咦……”

    “他好像发病了。”年轻人说。

    夏兄双目紧闭,气若游丝,已陷入昏迷境界,身上已有点发冷。

    胡兄怪眼一翻,凶狠地、死死地盯视着年轻人。

    年轻人一怔,警觉地放手。

    “该死的,你把你怎么了?”胡兄说话了,语气极为凶狠。

    “我?”年轻人急急分辩:“你怎么不讲理?我看他倒了,好心扶住他……”

    “呸!在下这位兄弟从来就没有病。”胡兄怒叫:“附近只有你,在下亲眼看见你挟住他,一定是你搞的鬼。来人啦!”

    这一叫,应声奔来三名青衣大汉。这些人都在院子里乘凉,一叫就到。

    “这家伙暗算了夏兄,抓住他。”胡兄大叫。

    “咦!你怎么血口喷人?”年轻人大惊,警觉地向外退:“好心没好报……”

    两名大汉不由分说,上前擒人,四条手臂齐伸。

    有理说不清,年轻人不甘就擒,大喝一声,双掌一分,崩开了四条抓来的大手,跃身后跳。

    第三名大汉哼了一声,如影附形跟到,右手一伸,云龙现爪劈胸便抓。

    年轻人扭身闪避,上盘手格开对方的手爪,同时一掌吐出,按上对方的右肋。

    大汉一抓落空,已是怒火上冲,右手一翻,闪电似的扣住了年轻人的左手脉门,一声虎吼,左掌发似奔雷,噗一声劈在年轻人的右肩头,力道如山。

    棋差一着,缚手缚脚,年轻人的修为,比大汉差了一大截,挨了一掌,已是满天星斗浑身发僵,惊叫一声,想挣脱左手已力不从心,身形下挫,失去了反抗力道。

    大汉得理不让人,噗噗两声闷响,两掌急如骤雨,右手一抖,有骨折声传出。

    年轻人终于支持不住,立即应掌昏厥。

    一阵澈骨奇痛令他痛醒了,他发觉自己躺在花厅的砖地上,身旁蹲着两个大汉,分压着他的双手。

    厅上的八仙桌前长凳,坐着少堡主,左右分立着包永刚和丁一平。大总管钟灵和几名大汉,分立在左右的长凳前,所有的目光,全凶狠地向他集中。

    他不能转动,因为他已经知道左肘断了,右锁骨也断了,任何些微的移动,都会痛得冒冷汗。

    “通名。”少堡主怒容满面沉声问。

    “蔡礼。”他强忍痛楚说:“你……你们为何如此对待我?”

    “你用什么手法,伤了本少堡主的手下弟兄?”

    “冤枉……”

    “给我打!”

    劈拍劈拍四耳光,打得他几乎一口气接不上来,再次痛昏了。

    一盘冷水泼醒了他,他口中的血与冷水混在一起。

    “你竟然以护花使者自命,暗算了本少堡主的人,你这该死的东西!”

    “冤枉!”蔡礼绝望地狂叫。

    “呸!你还敢叫冤枉?”那位胡兄大声说:“敝同伴的手,已经搭上了那小女人的肩膀,你在旁突然攫住了他,不知在他身上弄了些什么手脚,你还敢叫冤枉?”

    “你如果不招,本少堡主要活剥了你,你信是不信?”少堡主阴森森地说:“当场把你捉住,你还敢叫冤枉?你招不招?”

    “我蔡礼只是一个替西安回春堂至四川办货的人。”蔡礼声嘶力竭地说:“药材到了宝鸡,我先走一天赶回报讯。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也不认识你们任何一个人,我只是看到那个人摇摇欲倒,才好心去扶他的。你们如果认为我有罪,为何不送我到县衙法办,为何用私刑来摧残我?你们……”

    “把另一条手臂也弄断!”少堡主怒喝。

    “少堡主,且慢。”大总管钟灵急叫:“他不是武林人,少堡主千万不可废他。”

    “谁说他不是武林人?”少堡主不悦地反问:“夏兄弟明明是被极阴毒的手法毁了胆经与脾经,即使能救活也会成为废人,这小子……”

    “少堡主,这人如果真的有些能耐,胡兄弟几个人能那么轻易地废了他活擒?”钟灵温和的替蔡礼开脱:“少堡主,会不会是那个女人弄的玄虚?”

    “大总管,老夏根本就没沾上那个风都可以吹得倒的小女人。”胡兄接口说:“那小女人匆匆地走避,老夏经过这小子身旁,两人曾经动手推拉,接着便发生夏兄倒地的事。”

    “少堡主,可否让属下先查一查那位少女的底细,再行处治?”大总管慎重地说:“万一不是这人下的毒手,岂不便宜了凶手,被凶手暗笑咱们……”

    “我们有这么多人有院子里,那小女人敢吃了豹子心下毒手?”少堡主不以为然:“三个人才将这小子擒住,大总管,你居然说他不是武林人,哼!”

    “少堡主……”

    “大总管,你怎么啦?好像你已经不是煞神钟灵,而是一个妇人之仁的老太婆了。”

    “这……”

    “不许你过问。”少堡主不悦地大声说。

    “是,属下不过问就是。”大总管惶然地欠身说。

    “先用分筋错骨手法治他,再把手脚全部弄断。”少堡主火暴地挥手叫:“我不信他能挺得住多久,先治他再要他招供。”

    “遵命。”一名大汉说。

    一双小腿的关节情开,蔡礼仅哀叫了两声。当筋骨开始对向移动,开始挤裂肌肤时,蔡礼疯狂地叫吼,最后昏厥了。

    一盆冷水泼醒了他,少堡主的冷酷语音直震脑门。

    “招!你用什么阴毒手法暗算本少堡主的人?”

    “天哪!”蔡礼绝望地狂叫。

    “再错一对浮肋。”少堡主怒吼。

    厅门口,传来一声沉喝,有人大叫:“站住!干什么的?不许乱闯。”

    “霍巡检。闪开!”洪钟似的嗓音震耳。

    “不许……”

    “拿下他!”霍巡检沉声大喝:“反抗者,格杀勿论,以掳人杀人犯处理。”

    钢刀出鞘声乍起,高大的穿了从九品官服的霍巡检迎门屹立,虎目炯炯,威风八面。

    两名巡捕单刀一领,首先抢入两面一分。

    门外一声狂叫,有人被摆平了。

    厅中所有的人,皆吃了惊倏然而起。

    少堡主也站起了,怪眼彪圆似要发作了。

    “果然有人掳人行凶,居然敢在客店大庭广众之下,把人折磨成这个样子。”霍巡检虎目彪圆,虬须戟立:“你们这些东西眼中还有王法?好,你们都带了刀剑,把刀剑解下来。”

    “你干什么?”少堡主火气够大:“你知道我是谁?贵县王知县在梅某面前,说话也不敢如此放肆。”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只知道你是掳人行凶的现行犯。王子犯法,与民同罪。狗东西!

    你敢拒捕?来人哪!”

    涌入四名巡捕,四具匣弩对准了梅少堡主。

    接着涌入四名箭手,箭在弦弓已拉满。

    “掳人杀人律该偿命,现在拒捕格杀勿论……”霍巡检的语音像打雷。

    “且慢……”梅少堡主不得不低头。

    “解兵刃投降。”霍巡检沉喝。

    众大汉的目光全向梅少堡主集中,等候少堡主下令。

    梅少堡主大感脸上无光,气得忘了下令。

    霍巡检举手一挥,弓弦狂鸣。

    “哎……”厉叫声乍起,两名手按在刀靶上,候命拔出行凶的大汉,被箭射入右肩窝,狂叫着摔倒。

    抢出两名握铁尺的巡捕,拖出两大汉立即上绑。

    “好,咱们走着瞧。”梅少堡主怨毒地说:“大家解兵刃,以后再说。”

    刀剑全被收走,共有三名大汉受伤被擒,门外一个门内两个,来的巡捕共有三十名之多。

    “本官知道你是谁。”霍巡检厉声说:“武林五堡三庄,你是秦州封山武威堡的少堡主梅君璧,阁下五年来三次出关扬名立万,无恶不作威震江湖,游龙剑客的名号,比令尊神剑梅景宏更令武林朋友畏惧。令尊与秦州的知州大人是口盟兄弟,与西安秦王府几个中官有情,所以你胆大包天无所惮忌。我告诉你,本官执法如山,不怕你来头大。霍某不是藉惩恶霸抑强梁来钓名沽誉的人,只知就事论事公平执法,霍某尽自己的本份,任何人也威胁不了我,你很幸运,霍某真希望你反抗,可惜你没有种,不然本官就可以把你的尸体抬回去了,带走!”

    人全带走了,店中议论纷纷,旅客们对咸阳县这位有魄力敢担当的铁汉霍巡检,莫不由衷敬佩。

    东院上房有几个旅客,院子里乘凉。小院的月洞门后,少女与两位侍女也在低声交谈。

    “一个巡检只是一个起码官,他一个人秉公执法有屁用。”一名旅客在说风凉话:“他早晚会遭殃的。他敢担当,县太爷可不一定敢支持他,西安府的知府大人,也不见得敢挺起脊梁。朋友,张开眼睛看看吧,有几个官老爷真有胆量和秦王府的狗娘养中官作对的?早些年咱们陕西闹太监大祸,硬骨头的咸阳知县宋时际结果如何?咸宁知县满朝芴如何?渭南知县徐斗牛结果如何?西安府同知大人宋贤与富平知县王正志结果如何?我敢给你打赌一文钱,要不了三两天工夫,这个什么梅少堡主,一定会大摇大摆在街上耀武扬威,信息传到西安只要一天。”

    “老兄,不要谈这些犯忌的事。”另一位旅客叹息着:“唉!祸由口出,老兄。”

    少女与两位侍女,悄然返回客房。

    果然不错,第三天午后不久,梅少堡主带了所有的人,包括四位受伤的手下,威风凛凛地回到客栈。

    大总管钟灵,带了四名手下奔向东小院。

    三位女郎已经离店,是昨天退房间的。

    次日一早,梅少堡主留下四个受伤的人在店中养伤,率领九名手下牵了坐骑离店,十人十骑出城,驰向南门外的渡口码头。

    渭河浊流滚滚,水势相当湍急。这里的交通以渡船为主,主要的西行大道竟然千百年来没有固定的桥。秦、汉时代,渭河这附近共有三座桥,以后就随时代而崩析了。目前在冬、春水枯期间,架便桥通行断绝船运,夏、秋水涨,拆桥以渡船维持交通,平底船可以上下无阻。

    秋讯将届,正是河水泛滥期,六艘大型渡船与五艘小型渡舟,一天到晚往返不绝,说明旅客众多,十一艘渡船仍然不胜负荷。

    十匹健马到达码头,立即有五六名丁勇替他们赶开前面候渡的数百名旅客,迎贵宾似的将梅少堡主十骑往前面引。

    “让开让开!”负责的渡官(其实是公役)也帮着将旅客往旁边赶。

    所有的旅客敢怒而不敢言,愤懑地让路。

    南端的候渡草棚内,美少女与两侍女正在人群中候渡。

    河滩上刚好有一艘大型渡船正在上客,船上已载了两部骡车,另一辆大车正由夫子们往跳板上拉推。

    十人十骑昂然通过收渡船钱的栅口,并没付渡资。

    “这辆车等会儿上,下一趟。”渡官高叫,制止夫子们将车往上拉推。

    旅客中有骚动,栅口外的人喃喃地低声咒骂。

    大总管牵着坐骑走在最后,目光有意无意地回头扫视,突然看到了候渡棚内的三位女郎。

    “就是她们!”大总管钟灵突然大叫,向候渡棚一指:“那三个女人。”

    “去把她们带来。”梅少堡主怒叫。

    这艘渡船开不成了。

    人群大乱,大总管带了三名大汉,撞开人丛向候渡棚狂冲,惊叫声大起,有几个人被撞翻了。

    候渡棚人声鼎沸,男女老少纷纷走避。

    “简直是无法无天!”有人低声发牢骚。

    一阵好搜,三位女郎像是平空消失了。

    “都去搜!”梅少堡主愤怒地下令,他自己也带了两个人,追向上游的河滨。

    船头留下一个看守坐骑,也看守着渡船。

    一名短打扮的骡车夫,站在船头直皱眉头,忍不住走下码头,向有点不知所措的渡官低声说:“赵头,看样子,不是三两刻工夫可以解决得了的,耽搁不得,是不是?可否把那位爷的马牵下来,让他们等下一趟船?”

    负责看守的人大汉听觉灵敏,走近怪眼一翻,手按在剑靶上,厉声说:“该死的东西!

    你说什么?”

    “我们要赶路,”骡车夫倍加小心:“爷台,你看,对面开来的船快靠岸了,你们来得及……”

    “给我闭上你的臭嘴!”大汉怒吼:“不然就毙了你这狗娘养的杂种。”

    骡车夫吓得打一冷战,乖乖退走。

    对面来的渡船靠岸了,一大一小,大的载车马,小的载没带大型行李的人,码头上人声鼎沸。

    大小渡船来来往往好几趟,一两百余先来的旅客都走了,只有这一艘仍在枯等,已上了船的人和车,也跟着倒楣。

    上游郊区散落着一些树林,三两间家屋。梅少堡主是一个江湖经验十分丰富的人。最重要的是,他对一天两夜的牢狱之灾,与及在大庭广众间被霍巡检捉入监牢的事,有太强烈的愤怒和憎恨。因此,他对自己的手下行为是对是错毫不在乎,只在乎那位引起灾祸的女人,他发誓要找到那位毁了他手下爪牙的凶手,尽管他并不了解那位少女是不是行凶的人。

    早上的渡口人多,人惊惶四散走避,机警的人必定乘乱脱离现场,所以不必费心在人丛中穷找。脱离现场有两种可能,一是逃回城中,一是远离码头至郊区看风色。

    梅少堡主带了两名爪牙,迅速脱离码头,离开惊慌奔逃的人群,奔向他所估计的上游河滨一带郊区。

    里外的一处河滨,小树丛散布其间,一条小径向西伸展,伸向上游二十里的柳树屯渡。

    三个人隐身在树丛内,有如伺鼠的猫,极有耐心地守候灵鼠入阱。里外码头嘈杂的人声,隐约可闻。

    不久,小径出现了少女的身影。两侍女背着包裹,一大一小,少女本身也挽了一个包裹。看她们所穿的洁净衫裙,便知她们一定是打算过河之后乘车走的,并没有步行赶路的打算。河对岸不远处的三桥镇,就有直达西安的车辆可雇。

    “哈哈哈哈……”豪笑声震耳,梅少堡主举步出林,背着手踱至小径,劈面拦住了。

    两名爪牙也随后现身,虎视眈眈。

    “哦!好美的丫头。”梅少堡主看清了渐来近的少女,脸上浓浓的杀机,也因少女的逐渐走近而逐渐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兴奋喜悦的神色:“真想不到,在下要找的人,竟然是美如天仙的姑娘。”

    少女将包裹递到身后的侍女手中,莲步轻移向前接近。

    “本姑娘也没料到,少堡主的机谋也高人一等。”少女笑盈盈地说,在丈外止步:“原来在码头乱窜乱闯的人是虚张声势,主力先期到达要道伺伏。堂堂武威堡的少堡主游龙剑客梅君壁,居然扮起劫路的来了。”

    “姑娘,不要俏皮。”梅少堡主大笑:“哈哈!江湖朋友皆知道梅某性如烈火,却不知在下有时也工于心计耐性超人。姑娘贵姓芳名,可否见告?”

    少女淡淡一笑,从袖中抽出一条罗巾,迎风一扬。

    异香扑鼻,接着是彩雾涌腾。

    梅少堡主眼神一变,徐徐后退。

    “不是毒雾,是香雾。”少女灿然一笑说。

    “原来是这两年来,江湖朋友颇感顾忌的天香姹女。”梅少堡主虽然不再退,但眼神中有警戒的表情:“但据在下所知,姑娘身世如谜,有无数的假名,行踪飘忽甚令江湖朋友迷惑,可否将芳名见告?”

    “你就叫我天香姹女好了。”少女不笑了:“本姑娘要知道的是,阁下有何打算?”

    “呵呵!姑娘言重了,在下没有什么所谓打算。”梅少堡主仍在笑,而且笑得极为得意:“客店里发生的事,其实平常得很,没有什么大不了,姑娘请不要放在心上。姑娘这两年在江湖声誉鹊起,在下不胜景慕,今日得见,足慰平生。”

    “哦!本姑娘看到了些什么。”天香姹女笑笑说。

    “姑娘看到什么了?”

    “披着羊皮的狼。”

    “哈哈!姑娘真会说话,在下一言一语,皆出自肺腑,姑娘……”

    “梅少堡主,费了不少工夫咬文嚼字,你所说的并不怎么动听,也不比别人说得更好听更悦耳。”

    “姑娘,也许在下不善言词,当然没有别人说得动听,但请相信在下是诚意的。”

    “好吧,你的诚意又是什么?”

    “交姑娘你这位朋友。”

    “交朋友?交友之道,友直友谅多闻,你有什么?你只是一个无恶不作,仗势欺人的枭雄。梅少堡主,再多说几句,你就会恶形恶像了。而且再拖下去,你的人就会赶来,那时,本姑娘恐怕想走也走不了啦,对不对?”

    “姑娘……”

    “本姑娘已看穿了你的诡计,少陪。”

    两位侍女先一步向右面的树木一窜。但不等天香姹女有所举动,梅少堡主已一声长笑,闪电似的冲进,巨掌疾伸,先下手为强,用上了霸道而神奇的擒拿术。

    两大汉不约而同飞跃而进,追赶两位侍女。

    天香姹女也一声轻笑,柳腰一扭,有如风中的舞蝶,在对方双手的抓、拿、挽、扣中飘动,总在紧要关头突然移向不可能变移的方向,避开对方绝妙的奇招怪手化险为夷,身法之神奥,令人莫测高深。

    连攻三二十招,有惊无险。

    天香姹女有自知之明,知道梅少堡主内家气功十分精纯,护体的先天真气禁得起沉重的外力打击,因此不敢贸然出招,也抓不住近身出招的机会。对方出招变招快速绝伦,一双大手又长又沉重,没有空隙可以反击,因此仅以神奥的身法周旋,也希望能抓住机会反击回敬,表面上看,完全是挨打的一面倒局面。女人的体质先天上就不如男人硬朗结实,她不能冒险强攻硬抢反击。

    梅少堡主脸上挂不住了,突然收势脸色一沉。

    “小泼妇,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给脸不要脸。”他阴森森地说:“你是江湖上的名女人,而且是在下所见过的女人中,最美的一个,因此希望化干戈为玉帛,不计较你在客店暗算我那位弟兄的过节,以诚意与你论交,你居然不识抬举,休怪在下用重手法对付你了。”

    “武威堡以剑术称霸江湖,你要拔剑?”天香姹女也冷冷地问。

    “你少臭美,对付你一个小女人,也用得着拔剑?哼!接招!”

    声出掌发身形暴进,一记现龙掌虚空拍出,暗劲山涌,有奇异的啸风声传出。

    天香姹女不敢硬接,向侧一闪。

    糟了,梅少堡主的神奇掌力,竟然是连绵涌出的,掌直拍随即一拨一拂,暗劲随之转向。

    这是不可能的现象,任何门派的掌力能发能收,已经是极难修到的境界了,连续涌发那是不可能的事。

    梅少堡主就具有这种不可异议的奇功绝技。

    天香姹女只感到强劲有力的掌劲跟踪扫到,掌劲及体不由大吃一惊,腰肋如受巨槌所撞击,几乎击散了她的护体气功,惊呼一声,被震得斜飞丈外,脚下大乱。

    梅少堡主到了,一声狂笑,伸手便抓。

    天香姹女双腿一软,只感到头晕目眩,浑身突然脱力失去控制,仰面便倒。

    梅少堡主的大手,跟踪而下,一把揪住她的胸襟,猛地一带。

    嗤一声裂帛响,她的小坎肩破了,衣领被撕裂了,衣襟也被撕破了,月白色的胸围子展现在阳光下,晶莹的粉颈下端的半露酥胸引人遐思。

    她仰面躺倒,绝望地失声长叹,手脚伸开,酥胸半露,那情景真迷人。

    梅少堡主举起手中撕下的一条裂帛,举步走近。

    “哈哈!小泼妇,四下无人,现在,看我的了。”悔少堡主狂笑,眼中涌起强烈的欲火,盯紧那暴露在外的乳沟,与那崩紧的亵衣内的双峰,徐徐俯身伸出另一双手:“我要剥光了你,抱你到树林内与你共赴巫山。然后,哼!今后如果你敢有任何违抗太爷的举动,太爷要让你生死两难。太爷到处都有女人,不遂意的就卖掉,你也不例外。”

    “你这比猪狗更低贱百倍的畜生!”天香姹女尖声叫骂,急得要吐血。

    大手下降,扣住了她的胸围子作势撕拉。

    她眼前一亮,心力交粹,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长气。

    大手停住了,俯下的人体也停止了,那双充满得意与欲火炽盛的怪眼,也换了惊骇、愤怒的神色。

    “你要干什么?”一个陌生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梅少堡主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一个风尘仆仆,背了一个包裹,手点一根枣木打狗棍的年青人。看年纪,约二十出头,高大、健壮、剽悍,一双年青明亮的大眼有一种怪异的,似乎可以透人肺腑的奇异光芒。青布包头,青布直裰灯笼裤,抓地虎快靴。紧闭的嘴唇,给人一种性格坚强的印象。

    这人的左手,扣住了梅少堡主的后颈。由于他手大指长,指尖深深陷入喉管左右的肉缝内,这滋味真令人受不了,如果再加一分劲……

    看装扮,一看就知是一个赶长途的旅客,而且赶了一夜路,眉梢眼角略带倦容,不但衣裤沾了尘埃,连包头巾也蒙上了一层灰尘。

    梅少堡主得意得昏了头,已毫无戒心地散去护体奇功,这时颈脖被扣牢,想运功抗拒已来不及了,因为对方是大行家,所扣的力道足察知体内任何异动,只要神意一动,力道必定加重,怎受得了?弄不好脖子真可能折断,妄动不得。

    其实想动也力不从心,全身已经发僵。

    “什么人戏弄在下?放手!”梅少堡主大叫。

    “我问你在干什么?”年青人再追问,语气渐厉。

    “你……”

    “我要在你的海底踢上一脚,毁了你的任督冲三脉,你这一辈子休想再残害女人?”

    海底,指会阴,任督冲三脉之会。毁了这个穴,三脉皆废,全身神经崩散断袭,岂仅是不能再残害女人,一辈子都得躺在床上等死了。

    “老兄,有话好说。”梅少堡主惊恐地叫,凶焰尽消。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时逞英雄不啻给自己过不去。

    “你说些什么呢?”年青人冷冷地说:“光天化日之下,小径之上,你公然撕破一位姑娘的衣裳,该怎么说?男女间的事虽然平常得很,天下间有一半女人一半男人,但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干这种事,你也未免太像禽兽了,该将你……”

    “老兄,请听我说,我只是吓唬她而已……”

    “吓唬?干这种事,用吓唬未免煞风景。”年青人的口气,充满调侃意味:“你以为你是什么?骚公鸡么?男女间的事,讲究的是两情相悦,男欢女爱才有情趣,连禽兽都知道调情,你竟然把自己看成禽兽不如的东西。哦!我说你是骚公鸡,形容错误,你也不如鸡。骚公鸡固然有时穷凶极恶,但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向母鸡展羽挑逗,会先找到一条虫作饵。你呢?你用剑作饵?”

    梅少堡主被挖苦得羞愤难当,把年青人恨入骨髓,但反抗无力,只好乖乖地闭嘴。

    “你们双方都带了剑,在下有事在身,无法逗留听你们申诉谁是谁非,也懒得管这种男女间的平常事。”年青人放了梅少堡主:“现在,你给我滚,滚得远远地。”

    梅少堡主恢复了自由,愤怒得快疯了,顾不得上余痛仍在,一声怒啸,一记黑虎偷心突袭,拳出似雷霆。

    年青人哈哈一笑,扭身闪避信手搭住了攻来的大拳头,在大笑声中,手一带一沉。急怒攻心的梅少堡主没料到对方如此高明,发疯似的来一记笨拙的前空翻,砰一声大震,背部先着地,跌了个手脚朝天,地面似乎也在震动。

    贴身搏击以快为先,重心移动准输。梅少堡主被摔得眼前发黑,感到全身的骨头已被掼散了,幸而身强力壮禁受得起,反应也极为敏捷,奋身滚正身躯一蹦而起。

    沉重的大拳头恭迎着他,人尚未站稳,铁拳已疯狂着肉,一拳比一拳沉重,一拳比一拳急骤,被打退八九步,最后右颊又挨了一记重拳,终于支持不住,眼睛只看到金星乱舞,重心不稳,第二次倒地。

    躺在地上失去活动能力的天香姹女,被这一阵疯狂似的凶狠打击惊得张口结舌,这才是男人的打架肉搏,无章无法无招无式,反正就是拳拳着肉记记猛烈,声势之雄,与打击之重,委实令人动魄惊心,与那些武功练到家的人摆架式争空斗比划完全不同。她在想:男人发狂大概就是这种鬼样子的,可怕极了。

    梅少堡主被打得晕头转向,内腑疼痛欲炸,想运功聚气已无能为力,倒地后仍不服输,本能地挺身而起,本能地伸手拔剑。

    第三次疯狂的打击,在手刚抓住剑靶时猝然光临,这次打击更凶狠,更沉重,更快速,挨了十余拳,最后哀号一声,砰然倒地,这次再也起不来了,摊开手脚死狗似的躺在地上呻吟,头青面肿,口中溢血,一双黑眼圈证明眼附近也曾受到猛烈的打击,全身像是瘫痪了。

    年青人紧了紧背上的包裹,冷哼一声拍拍手,扭身向天香姹女走去。

    “你怎么不起来?”他盯着天香姹女的双目问:“是穴道被制吗?”

    “我被那畜生的奇异掌力击中右腰,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浑身软麻无力,内腑似在慢慢聚缩。”天香姹女惶恐地说:“恐怕我要成为残废了。”

    “我替你看看。”他蹲下先替天香姹女掩上暴露的酥胸,把脉,探索腰两侧,按按脐附近,一面询问体内各处在推拿时所出现的反应状态。

    “你中了一种歹毒的邪道奇功,可令五脏六腑逐渐收缩坏死的阴煞潜能,也称腐髓大真力,如无独门解药,只能活一个对时。这种邪功在练时吞服几种毒药,发出时逼出有毒的汗液洒出,是蟠冢山一代凶魔无我神君庞无我的无双绝学。”他指指发出痛苦呻吟的梅少堡主:“你说是被这家伙击中的?”

    “是的。”天香姹女毛骨悚然地说。

    “他身上一定带有解药,我替你取来。”

    梅少堡主的百宝囊中有不少膏丹丸散,在年青人的逼迫下,不敢不说出那一瓶是解药。

    年青人带着小玉瓶回到天香姹女身旁。瓶内有百十颗黄豆大的乳白色丹丸,他倒了三颗喂入天香姹女口中,毫无顾忌地替天香姹女推拿,目不旁视。

    片刻,他收手拾起玉瓶,老实不客气加以没收放入怀中,拾回手杖,站在远处说:“姑娘,站起活动手脚。晚上买些黄连熬汤喝,把余毒排出就没事了,千万不要拖延,不然以后将有后遗症,麻烦得很。”

    等天香姹女挺身站起,他已经远出三四十步外,去向是往西走,这条小路其实是至兴平的捷径。

    “那位大哥,请等一等。”天香姹女急叫。

    年青人扭头向她笑笑挥手,大踏步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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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月如流,又是一年春草绿,三月的西安城市面欣欣向荣,郊野桃红柳绿,曲江池挤满了游春客,大雁塔下处处有红男绿女探春野宴。春来了,有人欢喜有人愁。

    永宁坊的回春堂药局,在西安是数一数二的,比官营的惠民药局规模更大些,十三科科科俱全。所进的药材,由局里派出大量人手,至各出产地采购。去年在咸阳出事的蔡礼,就是回春堂四大采购主事之一。

    店堂占了五间门面,右首第二间是专卖药材接受处方的店面,一连串的药橱极为壮观,长长的柜台光亮洁净,整间店堂药香弥漫,七八名店伙相当忙绿,来检药的人男女老少都有。

    一位年青人踏入店堂,高大,魁梧,气概不凡,但穿得寒酸。一头黑油油的头发,草草挽了一个懒人髻。一袭泛了灰的青布贫民服直裰,同质长裤,短靴也旧得泛黄。

    他先察看店中的每一个人,最后直趋后面帐房夫子的短柜旁。

    “夫子请了。”他抱拳施礼:“在下有事请教。”

    “哦!爷台有何见教?”老夫子含笑站起问。

    “贵局的采购主事蔡礼,好像不在店中,是不是到外地采购药材去了?”

    “哦!爷台是……”老夫子迟疑地问。

    “在下蔡智,蔡礼是家兄。”

    “哎呀!原来是蔡老弟,请坐。”

    “谢谢。”蔡智在前面的长凳落座:“家兄在贵店前后干了五年活,听他说很获得贵店上下的信任,他每年都寄有家书返家报平安。”

    “蔡老弟,令兄的确很能干,正直随和,甚得东主赏识,只是,他从不提家乡的事。府上是……”

    “远得很,湖广常德。”

    “哦!难怪。”

    “去年岁杪,家父母没接到他的家书。”蔡智不住察看店中的人,似乎想找出自己的兄长来:“现在已是三月,仍然音讯全无,所以……”

    “老弟,请先定下心。”老夫子抢着说,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令兄在去年四月梢带人往四川……”

    “这件事我知道。去年六月中旬,我途径贵地,曾经向柜上一位大哥打听。后来我有事北上耀州,转从泾阳走咸阳,从兴平渡河到太白山办事,匆匆而过无暇转回打听,以后一直为生活奔忙,月前才返家,特地赶来探望他,请问他……”

    “老弟,请到里面坐坐,老朽当将详情……”

    “且慢!老伯,是不是家兄出了什么意外?”他倏然站起抢着问,脸色一变,已预感到不吉之兆,不祥的感觉像蛇一样钻入他的内心深处。

    “令兄……”

    “他怎么了?”

    “就是那一次入川采办,回程时不幸身死咸阳。”

    “什么?”

    “老弟……”

    “什么时候的事,是如何发生的?”他几乎在大叫。

    “去年六月二十六日。”

    “六月二十六日?六月二十八清晨,我途径咸阳。发生了些什么变故?”

    “这……迄今还没弄清楚。府衙转来咸阳的公文,通知敝店有关令兄亡故咸阳的事,凭文作为除籍凭证。敝店派人赶赴咸阳善后,只领回令兄的遗物,因为令兄的灵骸,已在令兄亡故的次日,被人领出埋葬了,无法再领回运至此地安葬。”

    “那么说,死因你们并未追究?”

    “官方说是在客店出了意外而亡故,又说是急症身亡,敝店的人问不出结果,这件事的确令人生疑。因此……”

    “劳驾夫子,把家兄的遗物交由在下带走,在下要到咸阳,去查个水落石出。家兄年方二十六,从小没病没痛,身体健康心智健全,突然死亡定有原因。哼!我得看看谁该负责。”

    次日傍晚,蔡智住进了咸阳南门的一家小客栈。

    江湖人见多识广,办事的方法甚有效率,知道办什么事找什么人,什么人需走什么门路。

    在旅途死亡,第一步应该去找客店。花了一天工夫,他逐店查问,最后找到了关中客栈。

    客栈的人都是些机灵鬼,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时候该闭嘴。关中客栈的掌柜承认去年六月,的确有一个叫蔡礼的人住店,当晚便手脚不能动弹,人由巡检衙门抬走的,其他的事一问三不知,推说时间太久,已记不清当时的情形了。

    次日近午时分,一位交了差的巡捕经过南大街,小巷里大踏步出来了高大的蔡智,与巡捕迎面相遇。

    “张公爷,借一步说话。”蔡智沉静地抱拳施礼:“前面是兴隆酒肆,请移玉枉驾。”

    “哦!你是……”张巡捕用怀疑的眼神注视着他。

    “小可姓蔡名智,不是贵地人氏。”

    “那你……”

    “小可有事请教。”

    “蔡老弟。”张巡捕诚恳地说:“很抱歉,我不能陪你进酒肆。你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向我说,不管是为公为私,我都会尽力帮助你,这是我的职责,知道吗?”

    “这……”

    “我不会接受任何人的招待。兄弟,你有什么困难?如果事情不能公开的说,那你就不要说,我也不会听。”

    “我尊敬你。”蔡智由衷地说:“小可的事,决不牵涉到暗室亏心,去年张爷负责关中客栈一带的治安,六月梢,关中客栈出了一件命案,一位姓蔡名礼的旅客……”

    “哎呀!你叫蔡智,是蔡礼的……”

    “那是家兄。”

    “随我来。”张巡捕挽了他便走。

    在街边一家小食店里,张巡捕叫来了一壶茶。

    “老弟,令兄的事,我可以详细地告诉你。”张巡捕郑重地说:“不错,那时关中客栈是我的管区,出事那一天,是我派人催请霍捕头带人前来弹压的。”

    “弹压?那是说……”

    “你沉住气听我说。”张巡捕截断他的话:“这件事牵涉得广,事后受到各方的压制,所以真象一直就没有人真正知道内情。我是听到客店中有武林人发生争斗,这才断然处置把霍捕头催来弹压,当时令兄已经不能动弹。至于发生事故的经过,人言人殊,缺乏目击的证人,令兄又一直不曾苏醒便去世了。知县大人审理时,一个姓夏名永胜的承认与令兄因酒醉冲突,因而互殴受伤。姓夏的在客店养伤,一住半月,好像瘫痪了,令兄则是次日问案之后去世的。”

    “事情就是这么结案了?”

    “是的。姓夏的已经官医查验过,确是四肢僵死成了残废,虽然判处了三月监禁,罪名是酗酒互殴,但仍准许保释缓刑。”

    “小可曾经打听前任霍巡检的下落,却毫无结果,张爷可否见告?”

    “霍捕头是七月中旬,因病辞官的。听说他的故乡在南阳府。这样吧,我替你去查卷,就可以知道他迁籍或是返回原籍了。”

    “霍巡检会不会知道事情发生的经过?”

    “我不知道,这得去问他了。”

    “好,一切有劳张爷了。”

    “好说好说。”张巡捕苦笑:“老弟,事情已经过去了,即使拼命查,也查不出什么结果的,看开些吧。”

    “不管有何结果,小可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哦!那位姓夏的人,后来怎样了,他的本籍是……”

    “武昌府人氏,一个小武师。在客栈治疗半月,由他的朋友接走了,走时已昏迷不醒,很可能死在返乡途中。”

    “家兄的埋葬事宜,是由官府埋葬的,埋在何处?”

    “本来是交由义山善后的,后来听说由一位外地不愿透露姓名的善心人士,出面出钱葬在北山义,办得相当风光,比由义山以薄棺草草掩埋好多了。”

    “这位善心人士……”

    “抱歉,我真的不知道,好像是霍捕头介绍的,他是不是知道就不清楚了。”

    “总之,一切都得找到霍巡检,方能知道详情了。”

    “大概是的。老弟,你真要去找他?”

    “是的。”

    “你明天同一时间到此地来,我把查证的结果告诉你,好吗?”

    “一切拜托了。”

    第二天去会晤张巡捕之前,他拜望了一些地方人士,街坊、坊长、几位长街的小地棍,那些人皆无可奉告,一问三不知,疑云重重。

    但他心中有数,从那些人冷淡而有意回避的神情中,凭他的经验,他知道其中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隐藏在内,从重重疑云中,他看到了凶兆,看到了不祥的阴影。

    半月后,他出现在南阳府府城的豫南客栈。

    落店后不久,店伙替他送来茶水。

    “老兄贵姓呀?请坐下来谈谈。”他向店伙说,取出一锭碎银放在桌上:“在下有事请教,如果对了门路,这锭银子是你的。”

    “客官不知有何见教?”店伙替他斟好茶,在下首坐下笑问:“小姓李,你就叫我李二好了。”

    “李兄,贵地有一位姓霍名汉声的人,曾经在陕西咸阳县任职巡检,去年七月告病辞职返乡,李兄可知道这样一个人?”

    “霍汉声?当然知道。”李店伙说,脸色暗了下来:“其实他不是城里人,是城南三十里屯人氏、从小就是一个讲义气的大好人,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好人不长寿。”

    “这话怎讲?”他的心向下沉,不祥的感觉冲击着他:“怎么一回事?”

    “他是去年八月携家小返乡的,但回来的却是一付棺材。”

    “死了?怎么死的?”

    “一家大小途径汝州,夜宿客栈遇盗,被人打了一毒药镖,第二天就断了气。”

    “糟了!”他沮丧地说:“李兄可知道详情?”

    “谁知道呢?强盗杀人,平常得很嘛,什么地方没有强盗?敝地伏牛山里,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谢谢你,银子是你的了。”他沉静地说。

    五天后,他往回走踏入汝州。

    花了两天工夫,也花了三四十两银子,他从公人口中,知道了霍巡检出事的经过,而且看到了没收入库的毒药镖形状。事情很简单,霍巡检一家八口,在悦来客栈投宿,半夜五名蒙面强盗入侵,霍巡检一出房就受到偷袭,毒药镖击中右股,次日巳牌左右便毒发身死。

    他开始清查汝州附近的盗党,发觉山里面的所谓强盗,全是些日子难过铤而走险的暴民,根本不敢在城厢作案。下一步是打听本地武林人士的底细,希望能找出所要的线索来。

    经过沉思熟虑,他定下了大胆的行动。

    他不能盲人瞎马去找人,必须让别人来找他。

    他迁入悦来客栈的后进上房,对面一间,就是去年霍巡俭所住的大客房,左面另两间,是霍巡检同行的夫子们宿处。

    这一进客房好像已经客满,但都是些过宿的旅客,晚来早走来去匆匆,很少有连住两宿的客人,他目标不在旅客,因此对往来的住客并不太留意。

    住进客栈的第三天,时机已经成熟,因为这三天中,他已作了良好的安排,准备工作做得相当,城内的一些有头有脸地棍,已开始注意他这个行动显得神秘的陌生人,他也有意摆出令人莫测高深的形象让人起疑。

    右邻第三家,就是本城三教九流人物聚集的兴隆酒楼,所供应的最好宝丰酒有口皆碑,比南阳的宝丰原产地更醇更地道。

    傍晚时分,他踏上已有六成座的楼上雅座。说雅座有点不切实际,其实与其他的食桌并无多少差异,不同的是雅座所占的位置靠窗口,地方比较宽敞而已。

    酒菜是先订了的,客人也是事先约好了的。他是主人,按例先到候客。

    江湖豪客的酒菜没有正式筵席那么讲究,大壶酒大盘肉,菜不时兴一个一个上,而是客人一到就全部上桌,整张桌面摆得满满地,高兴吃什么就吃什么。

    坐下不久,一阵楼梯响,上来了四名青皮大汉。

    他推凳而起,在走道口呵呵一笑。

    “赵兄钱兄孙兄李兄,诸位拨冗前来如约赏光,兄弟深感荣幸。”他抱拳行礼迎客:

    “请上坐,赵兄。”

    赵大用,本地的地棍头头,绰号叫金刚勇,因为别人都把名中的用字读作勇。

    “蔡兄宠召,当然得来。”金刚勇回了礼,豪爽地大笑:“哈哈!叨扰蔡兄了。”

    “蔡兄是本城的贵客,咱们还没尽地主之谊,反而让贵客破费作东,真不好意思。”钱兄打横落座,文绉绉客气地说:“说真的,咱们真没面子。”

    “钱兄客气。”他在下首主位就座:“兄弟到贵地办事来的,理该主动拜码头,诸位能赏脸光临,兄弟多感盛情。”

    酒菜由三名店伙陆续送到,店伙与金刚勇这些人是熟识,自然热诚地巴结,有说有笑。

    蔡智亲自执壶,不用酒杯用酒碗。客套一番,酒过三巡,场面相当热络,四个地棍表现得十分四海豪迈。

    他第四次斟酒,然后取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只尺宽八寸高的长木匣,放在金刚勇的手边。

    “赵兄,皇帝不差饿兵。”他的口吻露出江湖味:“些少孝敬,赵兄请笑纳,银子不多,不成敬意。”

    “蔡兄,你这是……”金刚勇盯着木匣迟疑地问:“蔡兄是客……”

    “兄弟是诚意的。”他笑笑:“客居不便,一百两银子算是兄弟的心意。赵兄可以放心的是,兄弟不敢将不法的勾当来麻烦诸位,只想从诸位口中,查证一些说重要又不见得重要的事,如果因而有结果,兄弟这当另行致谢,务请放心收下。”

    “这……蔡兄,兄弟可是一个直肠直肚的人,替人办事,讲的是无功不受禄。这样吧,蔡兄有什么事,请提出来咱们当面参详,在兄弟能力所及,一定全力而为。办不到,兄弟也会解释困难所在,能不能收蔡兄这份厚礼,兄弟自会斟酌的。蔡兄约咱们兄弟在大庭广众间赐教,决不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兄弟也不会向赵兄提出见不得人的事。”他大声说,就希望全楼的酒客都能听清他的话:“去年八月,兄弟落脚的悦来客栈,发生了一起强盗用毒药镖杀害事主的凶案,官府以山贼行劫失风因而杀人事结案,五个蒙面贼迄今仍然毫无线索可寻。这件事,诸位想必知道概略情形。”

    “这个……唔,不错,这件事曾经闹得满城风雨,咱们在地方上混的弟兄,的确受到一些无妄之灾。”金刚勇说:“蔡兄是为了这事而来?是站在哪条线上说话?”

    “被害人是曾任职陕西咸阳的巡检,姓霍,是兄弟的一门表亲。”他神色凛然:“官府草草结案,死了的人九泉难以瞑目,兄弟不才,要设法把凶手揪出来偿命。”

    “蔡兄。”金刚勇摇头苦笑:“不瞒你说,这件事兄弟无能为力,帮不上忙。血案发生之后,咱们有不少人吃了不少冤枉苦头,所以咱们不甘心,发誓要将凶手找出来用私刑了断。可是,凶手蒙了面,来去无踪无迹……”

    “兄弟已得了不少线索,从咸阳至南阳,千里迢迢寻踪觅迹,已经掌握了有利线索,在在皆证明是一恶毒的杀人灭口阴谋,凶手是在贵地所收买的刺客。”

    “这……”

    “兄弟从客栈客房的布局,凶手可能出入的部位,已看出凶手的高来高去轻功身法相当高明,武艺相当了得。舍表亲练了一身软硬功夫,机警精明经验丰富,即使武林一流高手,想光明正大向他攻击,也不见得可以占上风。”他掏出一枝五寸三棱泛灰色的镖放在桌上:

    “因此,只有用人引诱,由另一人以毒药镖偷袭方可成功。诸位请看看,这种镖诸位眼熟吗?”

    镖在四个人手上来回传观,四个人不住摇头。

    “这种镖分量中等,适合一般武林人使用,在任何兵器店,都可以订制,每枚要不了一两银子。”他进一步加以解释:“诸位请留意,镖尖下三分,故意用利器敲了几个小孔,以便附着毒药。真正使用毒镖的高手,镖必定是特制的,并不借锋利伤人,所以用脆钢毛铸再加磨,本身就带有许多微小的针眼小孔,经毒液久侵,镖本身就饱含剧毒。这支镖却是临时敲出小孔醮药使用,而且是一无暗记二无标帖的平常钢镖,所以知道凶手是怕被人看出破绽也预计不可能将镖收回,因此用这种镖来行凶,换用钢镖并不简单,不难找出线索,只要找出附近善用这种份量与大小差不多的使镖人,与及对毒药颇有经验的武林健者,就可以向凶手接近一大步了。诸位,贵地附近百里内,包括宝丰与洛阳,有否这种身手高明的人物,尚请见告。”

    四个地棍你看我我看你,似乎在交换心中的疑问。

    “贵地并不是什么太复杂的水旱码头,不难查出有利的线索。”他继续解释:“有哪些人具有高明的身手,诸位心中有数。在衙门、客店、酒楼饭馆,兄弟将请人暗中留神,调查以往有哪些江湖道上,声名狼籍的武林人物,曾经明暗间与贵地的人士有所往来。任何一件事牵涉到两个人,就不算是秘密了,对方有五个之多,这件事早晚会泄露出来的。兄弟在南北各地,也安排有暗中调查的人,哪怕是花上十年八年岁月,兄弟也要把凶手揪出来要他们偿命。老实说,诸位也有涉嫌的可能,如果能帮助弟兄进行调查,就可以证明诸位是清白的,兄弟调查的方向就不至于错误了,这是很重要的事,相信诸位也希望把这几个家伙查出来的。”

    一番话软硬兼施,分析也相当深入。

    “好,兄弟答应你着手调查。”金刚勇慨然说:“一有消息,兄弟就会至客栈奉告。蔡兄打算在敝地逗留多少时日?”

    “不一定,至少近期还得深入查证、兄弟有的是时间。在江湖朋友身上,兄弟已放出消息,以重金悬赏。诸位也一样,因所供消息而查出凶手,一千两银子为酬,储款以待决不食言。”

    “真要查出凶手,蔡兄准备报官吗?”

    “报官?不,赵兄,兄弟还有一些朋友,自会替死去的人讨公道的。”

    “那就好,咱们真不愿意沾上官司。”

    “赵兄,咱们一言为定。”他倒酒:“现在,咱们喝酒,兄弟敬诸位三大碗酒,先干为敬。”

    要不了多久,消息已传遍全城。

    钓饵已经装妥,就等鱼儿来上钩舌食。

    第二天傍晚就有了结果,金刚勇派人送来一份去年八月左右,途经汝州的武林高手名单。他告诉来人,八月左右经过的人嫌疑很小,请调查七月左右途经当地的声名狼籍江湖豪强。

    人算虎,虎也算人,谁落入对方的算计中,谁就是输家。

    一天,两天,时光就在这密云不雨的沉闷气氛中消逝,终于有人被这种气氛逼得受不了啦!

    这天近午时分,三名像貌凶猛的人,踏入悦来客栈的店堂,找一位店伙带路,直趋蔡智留宿的上房。

    客店的旅客来来往往,谁也懒得过问旁人的闲事,也不想打听邻房住进了些什么人,进出的绝大多数都是流动性极大的旅客,草草住一宵便各奔前程,天黑来,天没亮就动身启程,谁有闲工夫过问邻房的旅客是何来路?

    霍巡检从前住过的客房,两天前就有客人进住。

    该走的旅客都走了,近午时分不是落店的时光,所以整座旅舍显得冷冷清清,少数小住的旅客也深居简出很少在外走动。

    蔡智也不例外,他在房中拨弄一把刚买来不久的十三柱阮咸(月琴形四弦琴)。

    琴声没有琵琶清脆,但清幽则略胜一筹。他是行家,指法相当熟练。

    叮叮咚咚一阵音符从半掩的房门传出,接着,低柔的如泣如诉的歌声充溢在天宇下:

    “冬去春来,转眼间,又伤春去也。

    朝朝暮暮,暮暮朝朝,时光一去永不回;堂上萱,头上白发又添几许?倚闾北望,暗计儿归期。

    北地苦寒;问吾儿,冬来寒衣曾添否?

    妆楼高处不胜寒,暗思量。竹马青梅,爱侣凭栏千,问天苍:吾爱,今在何方?知否纤女深闺。

    “念檀郎?愿郎君岁岁平安,岁岁平安,早日赋归装。”

    琴声一变,歌声也一变。

    “风云变色,起自盛夏中落日斜阳。

    孤魂缥缈,客死他乡。

    黄泉路上好寂寞孤单。

    关山万里,天人永隔,难奢望魂兮归来。

    萱望断秦楼月,爱侣泪尽楚湖西。问人生,至此凄凉否?”

    脚步声止于门外,琴声歇声仍在呜咽。

    门推开了,三位不速之客毫不客气地进入房内。带路的店伙,默默地惶恐地退去。

    “阁下,你知道咱们为何而来吗?”为首的虬须中年人,鼓着大牛眼沉声问。

    他巡坐椅直,瞥了三人一眼,慢慢地松了琴弦,徐徐将琴放在椅旁的茶几上。

    “在下不知道你们为何而来,却知道在下来为了什么。”他往椅背一靠,傲然地说:

    “有什么话,你说好了,在下的听觉灵得很,大声小声悉从尊便。”

    “你阁下在本城放了一把野火。”

    “你说得完全对。”

    “每一位练武的人,都被你的野火烧得不是滋味。”

    “阁下也被烧得不是滋味吗?那就表示阁下涉有重大的嫌疑。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住口!你……”

    “你阁下一付霸王嘴脸,看起来就不像个正人君子。”

    “该死的……”

    “闭上你这杂种的狗嘴!”他一蹦而起,破口大骂:“少在蔡某面前耀武扬威。我警告你,我找的是武林中最卑鄙下贱的武林败类。不是强龙不过江,蔡某敢赤手空拳孤身来到贵地追凶,就敢挺起胸膛,应付不肖之徒的任何挑战。我知道你是谁,西关外榆树脚的灵官裴杰,一个跑了几年江湖的二流武朋友,不坏也不见得好。幸而在下知道你人虽然少见识无知毛躁,但还不至于甘冒大不韪被人唆使做凶手刺客,所以懒得和你计较。”

    “哼!你……”

    “你是逞英雄强出头,听信闲言闲语,毛脾气来了,要气势汹汹赶蔡某早离疆界,是吗?”

    “你明白就好。”

    “一点也不好,阁下,赶快离开,在蔡某未动杀机之前赶快离开,以免枉送性命。”他阴森森地说,虎目中焕射出一种可惊魂慑魄的可怕光芒,涌发出一种令人战栗的神秘气势。

    灵官裴杰打一冷战,在他的可怕目光逼视下胆战心惊,情不自禁退了两步,脸色一变,像是见了鬼,突然转身举手一挥,踉跄而走。

    “裴兄,怎么啦?”一位同伴同出讶然惊问。

    “不要去招惹这个人。”灵官裴杰仓惶地说。

    “不赶他走?”

    “赶他走?你去吧。”

    “你……”

    “快走。”

    “那小子怎么啦?”

    “他的目光好可怕,像是来自九幽地府的鬼魂,那浓浓的杀机直令人心中发冷。我不要见这个人,不要,他简直就是自地狱深处窜出阳世的魔鬼。”裴杰语无伦次地急急说完,脚下一紧。

    天黑了,店中今天旅客似乎少了些。

    乌云密布,掌灯时分,风走了,隆隆的春雷声一阵比一阵紧。二更初,暴雨终于光临。

    这种天气,室外活动无法不停止。

    两个黑影出现在对面客房的屋顶,一身夜行衣水淋淋地湿透了。

    “咦!那小子房中怎么还有灯光?”一个黑影低声说。

    蔡智房中一灯如豆,微弱的灯光从明窗透出,已经是三更正末之间,大雨滂沱,全店的旅客皆已安眠,连所有的廊灯也因风大而熄灭了,他房中的灯光,是全店唯一的光亮所在。

    “恐怕这小子睡觉时忘了熄灯。”另一名黑影说。

    “不可能的,店中用的都是菜油灯,如果忘了熄,灯便会愈烧愈旺,最后油尽甚至会引起旺火才突然熄灭。看灯光暗淡,这小子定然是个胆小鬼,晚上点了灯睡觉的。”

    “胆小鬼?”同伴冷冷地说:“胆小鬼会孤家寡人跑遍天下缉凶?灵官那些人恐怕说对了。”

    “说对了什么?”

    “这小子武功深不可测。他点灯来引诱我们进去,像灯火招引飞蛾。”

    “这……”

    “咱们不要上当中他的圈套,走,下次再来。小心脚下打滑。天杀的!这么大的雨,今晚真不应该来。”

    久久,房间悄然而开。

    蔡智出现在门廊柱旁,猫似的留意四周的动静。

    “奇怪!怎么这些家伙失了踪。”他喃喃自语:“先前分明看到屋顶上有人。”

    他等得心中生疑,忍不住冒雨踱入院中,希望将敌人引出来。片刻间,他成了落汤鸡。

    没有任何动静,除了风雨声之外,一无所见。

    对面客房一排五间,声息毫无。

    他跃登瓦面,蹲在脊角凝神四面观察,一无所见,来人的确已经失踪了。

    “他们相当小心,我碰上了极机警的高明对手。”他向自己说。

    他不能在雨中久候,便飘身而下。

    廊下人影来势如电,双方接触快速绝伦,没有空间可以闪避,对方显然正在全力发起袭击。

    他双脚沾起,随势下蹲再向前伏,双手沾地,腿已闪电似的扫出。

    来人身材矮小,反应极为迅疾,一掌落空下盘受袭。已无法退避,立即跃起前扑,间不容发地避过一腿,下降时双手着地,身形前滚远出两丈外,奇快地挺身而起,转身掌发回龙引凤。这一记超越避招的冒险身法,的确令蔡智暗暗佩服。

    他已转身追到,恰好发掌追击,噗一声响,双方的小臂接触。

    矮小的身影手上的力道虽然很沉重,但比他差了一大截,被震得斜冲丈外,脚上站立不牢,太滑了,叭一声摔倒在水泥中再向前滑。这一跤摔倒,等于是第二次倒地,院子里水深两三寸,原来光滑的泥地成了泥水池,人自然成了泥人。

    不等他扑上擒人,另两名矮人身影已电射而至。黑夜中而且大雨倾盆,视线本来就不良,眼中有水视线也有扭曲的现象,双方皆凭经验与本能搏击,一接触就形成近身相搏,下手不留情。

    “噗噗啪!”拳掌着肉声迸发,三个人缠上了。

    两个矮小的身影两面一分,又重新扑上。

    他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身形,原来是两个穿紧身的女人,难怪身材矮小,起初他还以为是孩子呢。

    他不能下重手,他不相信这三个女人是刺客,因为三个女人都没带兵刃。

    被震倒的第一个女人爬起来了,也加入围攻。

    缠斗片刻,他在三个女人的快速围攻中闪动自如,用上了轻灵的游斗术,有如蝴蝶穿花,不时在对方的双臂肩膀不轻不重地拍上一两掌,逐渐摸清了三女的进攻默契。

    三个女人终于知道碰上了可怕的劲敌,被逗弄得团团转,脚上泥水四溅,愈来愈滑,好几次几乎自己滑倒,有点受不了啦!

    “小春,回房取剑。”一位女郎急叫。

    他一怔,斜掠出丈外。

    “住手!”他沉叱:“你们是旅客?”

    三个女人本能地停步,其实也无法继续进击了,浑身水淋淋,狼狈已极。

    “你……你是什么人?一而再在屋顶上来来去去,想干什么?”叫小春回房取剑的女郎问,呼吸已有点不平静。

    “你们是住在那间房里的旅客?”他指指霍巡检曾经住过的客房问。

    “是呀!你……”

    “见了鬼了!”

    “你才是鬼!”女郎比他还要凶:“偷风莫偷雨,你这笨贼连规矩都不守……”

    “笨贼?”他笑了:“你们有什么好偷的?见鬼!你以为我是偷香贼吗?”

    “你……”

    “我是你对房的旅客,就是有灯光的那一间。”

    “我不信,你……”

    “不信你何不跟来求证,只怕你不敢进房……”

    “你……”

    “算了,我是追人出来的。三位的拳脚真不错,下过苦功,江湖上大可去得,足以跻身武林一流高手之列。要不是雨天泥泞,你们定可支持游斗百招。”

    “哼!你的口气好托大。”

    “不是托大,而是事实。你们有此成就,已是难能可贵的。姑娘们,晚安,抱歉打扰你们了。”

    他抱拳一礼,转身大踏步回房而去。

    三女呆立在雨中,目送他入房关上房门方回转客房。

    天亮了,雨还在淅沥沥地下。但绝大多数的旅客已冒雨登程。三位女客没带有伞,也没带有蓑衣,只好留在客店等待天晴上道。

    蔡智在房中进早餐,他忘了昨晚与三位姑娘误会交手的事,懒得出房走动。昨晚刺客来而复去,胆小鬼半途而废,颇令他失望。他并不急,他有的是时间,这些家伙早晚会来的。

    巳牌初,雨已经停了。房门突然传出叩击声。

    拉开房门,他心中一动,好家伙,试钓饵的人来了。

    五个大汉像崩山一样直撞而入,气势汹汹。

    他心中已有打算,故意装出全力阻挡的凶狠像。可是,挡不住五个大汉。领先那位仁兄高大得像大门神,肩膀顶肩膀把他直顶退至房中间的八仙桌旁。

    故意示弱不易装得逼真,但他装得极为神似。

    五大汉围住了他,虎视眈眈像猛虎注视着可怜的羔羊。

    “金刚勇高估阁下了。”顶退他的大汉傲然地说:“你如此而已,去你娘的!”

    “你要干什么?”他色厉内荏强作镇定问。

    “干什么?哈哈!”大汉怪笑:“我们门神五霸来赶阁下走路,不许你在汝州乱放野火,你已经把咱们汝州搞得鸡犬不宁,我们门神代表本州的武林朋友,赶你阁下滚蛋,有多远就走多远,永远永远不要再来。”

    “你……”

    “废话少说,赶快卷行李,在下要看你结帐,亲送你出城离境。”

    “如果在下不走呢?”

    “不走?笑话了,打断你的狗腿,抬上车行的长程骡车把你载得远远的。”

    “凭你们五个人吗?”

    “呸!你少臭美,我们一个人,就可以让你灰头土脸,把你打个半死。”

    “在下却是不信,咱们院子里见。”他说,举步往外走,是从五个人的空隙中钻出去的,表示他有点心怯,不敢排众而出:“在下让你开开眼界。”

    院子里积水已经退尽,但仍然泥泞,其滑如油,一脚踩下去泥水吱吱响。

    “来来来!”他站在泥泞中点手叫,脸上有怯容。

    大门神挥手示意,要四位同伴在廊下等候,整整腰带,昂首阔步做然踏入院子,一步步向前接近,一双大手向前一伸,摆开了双盘手架式。

    “太爷要打断你的狗腿,说一不二。”大门神狞笑着说,无所惮忌地贴身逼进。

    蔡智不再示怯了,已经将人诱出来啦!

    快,快得令人目眩,他抢先动手了。

    “有人要倒楣了!”对面廊下传出娇呼声。

    大意轻敌傲然不可一世的大门神,做梦也没料到他敢抢先动手,再没料到他的手脚来得那么快。本来,双盘手是最佳的守门户功架,可防御任何方向的进攻,只要作小幅度的封错,对方决不可能从中宫攻入。可是,大门神的一双手却似乎失去了作用,封挡不住狂风暴雨似的重拳排空进入,门户洞开,封不住架不开硬着头皮挨揍。

    “噗噗噗……”铁拳着肉声暴响,声数无法分辨,打击太快了,每一拳及体不是一击了事,而是连续数拳,挨一招等于连中数拳。

    小腹、肋、肚腹、胸口、下颏、双颊……可怜的大门神绝望地挥动着双手,狂乱地招架,被打得连连后退,最后脚下一滑,砰一声像是倒了一座山。

    他一脚踏住大门神的右膝,将拳头举至口边吹口气。

    “太爷也要弄断你的狗腿,礼尚往来,说一不二。”他不住阴笑:“忍着点,老兄。”

    “啊……”大门神狂叫,口中鲜血不住流出:“放……放我一……一马……”

    大门神的四名同伴,被这种一面倒的疯狂打击惊得魂飞魄散,浑身冒冷汗,四肢发软,忘了上前抢救,更忘了拥上群殴,惊呆了。

    “你还要赶在下走吗?”他脚下停止用劲。

    “在……在下不……不敢……”大门神声嘶力竭地答。

    “其他的人呢?”

    “在下劝……劝告他……他们回……回避你。”

    “好,希望你能办得到。”他收回脚:“再有人来找晦气,决不轻饶,你给我滚!”

    四位仁兄架起了浑身已软的大门神,丧家之犬似的拔腿飞奔而走。

    对面廊下站着三位俏女郎,四面回廊也有一些旅客看热闹。

    “兄台,别来无恙。”中间似曾相识的美丽少女,羞笑着行礼:“昨晚摔那两跤,一点也不冤,我知道,你是手下留情。”

    “呵呵!原来是你。”他恍然大笑:“早知是你,该手脚更放轻些怜香惜玉啦!”

    “你的嘴好缺德。”女郎羞笑:“你在姑娘们面前说话,总不忘语气带些轻薄吗?去年在咸阳你说的那些话,真像个玩世不恭不理会世俗的狂徒。”

    “呵呵!这样才能让姑娘们把我看成毒蛇猛兽,可以减少很多麻烦。说真的,昨晚得罪了。呵呵!头上的烂泥巴洗干净了?来吧,到我房里坐,大白天,不要紧的,除非你怕蜚语流长。”

    “人生何处不相逢?我又遇上你了,你吓唬不了我的。”女郎欣然说,领着两位侍女绕回廊走来:“兄台,你引诱那个大笨牛挨揍,真是有失君子风度。”

    “在房里打斗,我的行李岂不遭殃?”他踏上走廊相迎,推开房门:“请进,我去叫店伙沏茶来。”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这位姑娘,正是在咸阳被武威堡梅少堡主,突然用绝学击伤的天香姹女。

    店伙送来一壶好茶,姑娘落落大方地与他品茗倾谈。通名毕,姑娘自称姓班,班秀媛,两位侍女一叫小春,一叫小洁。但隐下了自己天香姹女的绰号,自称是奔走江湖寻觅失踪三年的兄长,几乎跑遍天下的江湖人。兄长叫班康祥,在江湖行道失去音讯。谈说间,说及昨晚的事故经纬。班秀媛主婢是薄暮时分落店的,半夜听到屋顶有声息,暗中留了心,还真以为是偷香贼呢。

    蔡智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大丈夫行事恩怨一肩挑,他诿称与本地的武林人有些私人恩怨要了断,因此不论昼夜,皆有不三不四的人前来生事,小意思。

    “这地方的武林高手我颇有认识,我帮你。”天香姹女慨然说。

    受人之恩不可忘,武林朋友恩怨分明,天香姹女表示拔刀相助,蔡智毫不感到意外。

    “谢谢你的好意。”他笑笑说:“盛情心领了,我不能接受你的帮助。小丑跳梁,用得着割鸡用牛刀来对付他们?放心啦!那个什么大门神回去如此这般一说,汝州那些自命不凡的武林豪客,敢来讨野火的就没有几个了,我应付得了。”

    “我知道你应付得了,汝州没有几个真正称得上出类拔萃的武林高手。”天香姹女睥睨着他:“蔡兄,你这人好自私。”

    “什么?我自私?你……”

    “我说错了吗?”天香姹女截断他的话:“不让受过你的恩惠的人回报,让别人永远背上一份人情债,不是自私又是什么?”

    “哦!你真会说话。”他笑了。

    “还有一件事,大概也与自私有关。”

    “还有什么事?你有完没有?”

    “任何事都藏在心里,不让朋友分享你的快乐、悲伤与忧愁,假使你真有朋友的话,恐怕也没有几个。”

    “我有朋友,但他们不是蔡智的朋友。”他脸上有不快乐的神情:“我让朋友分享我的快乐,但不让朋友分担我的悲伤和忧愁。”

    “蔡兄。”天香姹女真诚地说,握住了他放在桌上的手:“把我看成蔡智的朋友吧。人是应该互相帮助的,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我不知道你的过去和未来,但我肯定地相信,现在的你,所行所事一定是光明正大的,不管你与任何人为敌,你一定是站在正义的一方。

    果看错了,就让我错一次吧,人不可能永远不犯错的,我要坚决地帮助你,不管你愿意不愿意。”

    “你……”

    “如果你不接受,我会和你反脸成仇。”

    “这……是威胁吗?”

    “是的,我是很任性的。”天香姹女无畏地凝视着他:“孔圣人说:唯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我是女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要我做一个挟恩要胁的人吗?”

    “你这种心理真有一点不正常。”天香姹女白了他一眼:“你曾经要胁过别人吗?不,你不会,你把自己看成万能的神灵,把自己看成……”

    “好了好了,女人就是多嘴。再让你往下说,我就会被你说成不是人的怪物了。”

    “那你是答应我了?”天香姹女欣然问。

    “我可没说。”

    “那我还得说……”

    “一个条件。”他让步地说。

    “一万个条件我也会答应你。”天香姹女兴奋地说。

    “你只许动手不动口,尤其不要多问。你一同,走漏了风声,以后我恐怕永远找不到线索了。”

    “信誉保证。”天香姹女欣然说。

    “好,我先谢谢你。现在我把重要的事告诉你,知道目标才能办事。去年八月,你住的那间客房一位旅客,被五个蒙面人行刺暗杀,用毒药镖偷袭得手。据我的判断,凶手很可能是本地的武林败类,而主使凶手的人可能与另一件血案有关。我要将他们引出来,引蛇出洞的工作已进行得颇有进展。你帮我捉人,在一旁留神埋伏,如何?”

    “要不要这个?”天香姹女打出开杀戒的手式。

    “目前不要。”他眼中出现阴森冷酷的神情:“以后,就难说了。”

    “好,我将全力而为。”

    “谢谢你,还有小春小洁两位姑娘。”

    “蔡爷,小婢不敢当。”小春笑说:“看了蔡爷痛打大门神的可怕气势,小婢这才知道蔡爷昨晚手下留情。”

    “小春,以后他动手揍人,尤其是发怒时出手,你最好躲远些,免得吓坏了。我们看到的情景,是他没动怒时惩戒性的手法,他真正发怒时,保证天崩地裂。”天香姹女睥睨着他说。

    “其实我很少动怒。”他也笑笑:“愤怒会令人丧失理智。当面对强敌时,冷静就是制胜的机契。快午间了,我去找店伙置膳食,让我作东,好吗?”

    “我们三人是很馋的。”天香姹女灿然一笑。

    “放心,我的钱囊是相当丰盛的。就在这里进餐,你们有意见吗?”

    这是有内外间的上房,床设在内间,外间本来就当作起居间或客室,必要时可以另加床铺。

    “客随主便,你是主人。”

    接近才能将人的距离拉近,接近才能将意见沟通,两人这一结成知交,点燃了焚天烈火。

    当晚平安无事,仅金刚勇派人送来一些并不重要的线索。但这些线索足以对某一些人构成威胁,地头蛇们的消息是相当灵通的,蔡智这条路是走对了。

    次日一整天,蔡智在外面奔波,傍晚方返回客栈,关上房门睡大头觉。

    起更时分,客店的旅客仍在忙着安顿。蔡智的客房,传出四弦琴动人心弦的旋律,和充满凄切悲愤的歌声:

    “冬去春来,转眼间,又伤春去也。”

    朝朝暮暮,暮暮朝朝……

    萱望断秦楼月,爱侣泪尽楚湖西;问人生,至此凄凉否?”——

    无涯扫校,旧雨楼独家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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