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步云说道:“没关系,可以捡起来,等你装好了扇骨之后,我们再动手,不要认为我占了你的便宜。”
朱少奇脸皮发红,恨声说道:“姓龙的!你不要张狂,要见过真章才知道谁行。”
他抖开扇子,盘步上前,全力抢攻。
朱少奇这柄折扇是具有威力的,或抖开如同大铡刀,削、吹、截、铲,威力十足。或收或拢如同是一支判官笔,或者是一柄稍短的利剑,敲、打、点、击,变化多端。
他抢上前,先是抖开扇面,飞旋一削,带着呼啸,削闪向龙步云的面前。
龙步云按剑不动,人向后面微微一仰。
朱少奇飞旋削出这招“剪帘掠水”,本是虚招。他趁着龙步云微仰一让,上身后仰,重心欠稳的瞬间,呼的一声,折扇合拢,外面的大扇骨突然向前一伸,突然两寸尖刀,变成了一柄鹅毛匕首形状,向着龙步云的胸前,顺势划下来的是一招大开膛。
龙步云倏地整个人向右一旋,宝剑出鞘,上挑回搅,哨地一声清脆的响声,大折扇被挑开两尺开外。
就在这样的一触之下,折扇被荡开了两尺,朱少奇的正面露出了一个极大的破绽。
龙步云如果趁此机会伸剑进击,对方就很难逃过。但是龙步云没有把握这个机会,反而收剑回来,淡淡地说道:“出招发式之际,要心存一点仁念,对手既不是血海深仇,还是不存一击致命的为宜。”
朱少奇如果是冷静的、理性的,虽然只是两招之间,应该了解自己不是人家对手,趁此下台,打个哈哈,飘然离去,是一个很好的结束。
但是,无如朱少奇已经丧失了理性,他的心里只有一股仇恨之火。他只是在想一个问题:“如果不是你小子横插一脚,夏家圩子早已成为我朱某囊中之物。夏芸姑这个美人胚子也就乖乖地睡在我怀里了。恨就恨你小子多管闲事,坏了我的大事。”
这股恨意,烧起他的无名之火,他恨不得立即在一举手之间,就将龙步云除掉!仇恨可以使一个人疯狂,这是千真万确的。朱少奇此刻已经被怒火烧疯了他!当下他一收折扇,冷冷地说道:“姓龙的!你休要得意,你看招!”
他倏地一个翻身,折扇抖开,连翻带切,一连攻出三招,而且招招进逼,完全是不顾自己,但求同归于尽的打法。
武艺一道,彼此之间,差之毫厘,缚手缚脚,施展不开,就有千里之别。更何况朱少奇跟龙步云二人之间的功力,相差得太远。
朱少奇如此一轮猛攻,极为快速凌厉,每一招都是竭尽全力用之于“攻”字上。
尤其是他的折扇,忽拢忽合,变化莫测,呼啸之声,不绝于耳,自然有一种令人心慑的气势。
龙步云本来是将宝剑藏于肘后,只是在扇影中,闪躲腾挪,他的本意是要看看朱少奇这柄折扇到底有多少能耐。
不料此举更进一步伤害了朱少奇的自尊,他认为龙步云是存心卑贱他,顿时把一股无名怒火,在内心燃烧得腾腾而起。
正好他抖开折扇,展出一式“罗刹生嗔”的挥扇招式,逼使龙步云向后退有两步。
就在如此让身闪退的刹那,朱少奇突然大喝一声:“看你向那里走?”
只听得“铮”地一声响,折扇突然间射出十支扇骨,有如一蓬银芒,射向龙步云。
因为双方原本都是贴身相斗,方才的闪让也不过才三四步的距离而已。当折扇铮然作响时,扇骨就已经到了身边。
这时候就看得出一个人所受的教育在内心深处所发生的效果了。
龙步云十年苦练,除了习得一身出色的武艺之外,他从恩师那里学得一个心态:不轻视任何对手,因为任何一个人能出道江湖,必定有他一分长处,而这分长处极有可能就是自己的短处。如果轻视对手,无异是助长对手的功力。同时,不在对手过招中,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松懈,任何一点松懈,都是将自己生命暴露于对手的兵刃之下。
龙步云跟朱少奇游斗之时,他的一柄剑一直藏在右手肘后。
他的人在腾挪跳跃的同时,他的眼睛注意着朱少奇的眼神。
因为眼通于心,心里有任何主张,眼神首先透露。当你有杀人的心意时,眼神就暴露凶光。
朱少奇一招“罗刹生嗔”,是摆开扇面挥动的架式。但是,龙步云闪身退让的同时,宝剑从肘后一翻而起,寒光挥出,冷气砭人,只听叮哨一阵乱响,时间上把握得正是一分一秒不差,正是符合了技击的最高境界:“敌未动,我不动,敌已动,我先动。”功力的高下,就看这方面领悟的深浅了!龙步云挥剑如电,剑气如虹,十支扇骨纷纷坠落的瞬间,他的剑尖已经抵住了朱少奇的咽喉。
朱少奇张着手,一动也不能动,额头上冒出汗珠。虽然天气寒冷,只见他满头热气腾腾的。
龙步云金刚怒目紧盯着对方,那一刹那,整个广场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住了。
只要龙步云一动手,就是血溅当场。
龙步云缓缓收回剑,左手一抬,纳剑人鞘,他沉声说道:“我不是一个能轻易原谅别人的人。但是,我很讲理,我不嗜杀。”
他缓缓走开,一面说道:“你的行为是该杀的。但是,你的存心还没有到该杀的地步。你想谋夺夏家圩子的财产,你想占有夏姑娘的美色,也算是人之常情。”
他仰起头来,似乎有所叹息:“你手段虽卑鄙,但是,还没有存心害命,所以,我原谅了你。”
他倏地一个翻身,盯着朱少奇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朱少奇低下头说道:“在这种情形之下,我没有任何话说。自己习艺不精,用心不正,还能说什么?”
龙步云点点头说道:“你可离开了!”
朱少奇一抱拳,神情恢复了镇静,朗声说道:“不敢言谢,只是铭记在心。”
他拱拱手,迈开大步,刚走了两步,龙步云又高声说道:“请暂留步!”
朱少奇一怔,停步转身,用奇特的眼神望着龙步云。
龙步云从地上拾起十根纯钢打造的扇骨,递给朱少奇:“独门兵刃,打造不易。”
朱少奇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扇骨,很生涩地说了一句:“又多了一分债。”
龙步云意味深长的说道:“我姓龙你是知道的,是一个江湖浪子,但是浮萍虽然是无根,却也不会离开江湖,你如果要讨债,随时可以找得到我。至于夏家圩子……嗯!对你而言,你只有欠债。再说……”
他望着夏超峰微微露出一丝笑容。“如果不用类似千日醉之类的手段,夏爷的一柄长剑,名震武林,不是浪得虚名。再说,赛孟尝仁义大哥,可不能轻惹,武林公愤,不是任何人所能承当的。”
朱少奇点点头,随又问道:“就是这些吗?”
龙步云说道:“就是这些,你可以请了!”
朱少奇再次拱拱手说了一句:“多承指教!后会有期。”
便大步走了,很快就出了夏家圩子的大门。
龙步云向夏超峰问道:“夏爷,关于夏民善如何处置?”
夏超峰说道:“任凭步云如何决定。”
龙步云说道:“这种人吃里扒外、欺师灭祖,死有余辜。不过,像这种小人不值得夏爷为他开杀戒,影响赛孟尝的名声,给几两银子,让他远离夏家圩子,也就是了。”
夏超峰点头赞叹道:“步云心地忠厚,至为难得,我如何不听你的?”
他挥挥手,立即有人照着办下去。
这时候易红姑娘上前行礼,两眉深锁说道:“龙爷!我家小姐她的伤……”
夏超峰也立即说道:“光顾着眼前,忘记小女的伤势,步云!我们赶快去看看。”
大家匆匆走到内院,来到芸姑房里。
芸姑斜靠在床上,面容憔悴,精神委靡,只是她好强,没有哼出声来。
易红抢先报告:“已为小姐止住血,只是扇骨穿透左胁,不敢随便取出,所以,不能胡乱使药。”
龙步云点点头,颇为赞许地说道:“包扎止血,非常重要,做得好。”
他回头向夏超峰说道:“扇骨无毒,这是我方才不杀朱少奇的主要原因。既然无毒,只是一般创伤,按一般伤害处理,拔出扇骨,敷上金创药,休养几天,就可以恢复。夏爷……”
夏超峰说道:“步云!我已经不是当年年轻时候,而且又是在重病之后,恐怕我做不了这种事,只有劳你的驾来为芸姑疗伤了。”
龙步云不觉迟疑,面露难色,没有说话。
夏超峰说道:“步云,武林儿女,胸怀坦荡,何况是疗伤救人,有什么可顾虑的?何况这附近也没有高明伤科大夫,我也不能请来为芸姑疗伤。”
这话说得很清楚,芸姑伤的部位是左肩以下,心房以上,疗伤时必然要脱去上衣,袒裎相见,夏超峰怎么能让一般大夫为芸姑疗伤?至于龙步云也正是为这个缘故,如今被夏超峰说破,倒显得龙步云心地不够光明了!他点点头,正色说道:“夏爷!习武之人对于一般疗伤,都曾习过。只是,只怕我粗手笨脚,要让芸姑受苦了。既然附近没有高明大夫,我也只好滥芋充数了。”
他吩咐易红派人将他留在庄外一个秘密地点藏起的包袱取来。里面有他恩师为他留的伤药。
他站在床前,对芸姑正色说道:“芸姑,真抱歉!如果不小心弄痛了你,还请你多包涵。我想,还是请你闭上眼睛吧!”
这闭上眼睛,是避免彼此尴尬的做法。
芸姑满脸飞红,羞意无限,望了龙步云一眼,便柔顺服从地闭上眼睛。
龙步云便命易红、明绿两位姑娘,轻轻将芸姑左袖用刀割开,只露出一只手臂和左肩。那圆润雪白的手臂,削斜却又丰润的香肩,令人心动。
龙步云命易红、明绿将芸姑的身体按住,他轻轻地对芸姑说道:“芸姑,我现在先要拔掉这根扇骨,会有些痛,但是,扇骨没有倒刃,我尽量地轻,你要尽量地忍着点。”
芸姑柔顺地点点头。
龙步云先看准部位,用左手食指和中指,点住琵琶锁骨下面的穴道,渐渐用力,让芸姑的伤口部位,逐渐地麻木。然后,他用右手捏住那根穿透了的扇骨,顺着方向,倏地用力一拔,鲜血随着创口冒出来。
易红、明绿惊叫出声。
龙步云随手拿布按住伤口,叫了一声:“药!两粒!”
秋紫连忙将已经解开的药包,取出两粒龙眼大小的黑色药丸,递给龙步云。
龙步云放在嘴里嚼烂以后,拿掉布,很快将药按在伤口上,这才松开他的左手二指,随即问道:“芸姑,痛吗?”
芸姑红着脸,摇着头,小声嘤嘤地说了一句:“不痛!”便羞不自胜,不敢睁开眼睛。
龙步云说道:“还有一边,你必须翻身过来,拿药来。”
易红、明绿小心翼翼地将芸姑翻转身,如法炮制,按上嚼烂的药丸。
秋紫和白雪将早巳准备好的白布宽条。照龙步云的吩咐,将芸姑上身紧紧地包扎起来。
龙步云这才叹了口气,如释重负地说道:“芸姑!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芸姑的脸烧得像是一块大红布,她还是不敢睁开眼睛。
龙步云说道:“在床上好好地躺上几天,你就会完好如初,连疤痕都不会留下。”
他吩咐四位姑娘:“好好照应小姐。”便走向房外。
芸姑忽然大叫道:“龙大哥!”
龙步云停下脚步,回头望着芸姑。
芸姑已经睁开了眼睛,脸上未褪的红云,又增添了一层,她垂下眼睑,低低地说道:“谢谢你!”
龙步云索性转过身去,笑道:“其实我应该谢谢芸姑和夏爷!”
芸姑闻言闪亮着一双眼睛,带着不解地望着龙步云。
龙步云微笑说道:“自从离开师门之后,当年跟恩师学的那一点跌打损伤疗法,以及恩师给我的疗伤药丸,还从来没有试过。没想到在夏家圩子蒙夏爷和芸姑的信赖,让芸姑成为我的第一个病人,我怎么能不感谢呢?”
芸姑没想到龙步云说出这么一番歪理来,大概是减轻夏氏父女感恩的心情吧!可是听在芸姑耳里,不由得又想起方才治疗的情形,虽然大部分动作都是易红和明绿二人代做,虽然只是露上香肩一侧和粉臂,算不得裸裎相对,但是像芸姑这样青春年华,待字闺中的女孩来说,事后想起,怎不叫人羞意无限?芸姑忍不住轻轻啐了一声。
但是,她立即又觉得这样轻啐,难免有些轻浮,顿时把个脸红得象个大柿子一般。只好偏过头去,不敢正视。
龙步云也只能再说一声:“好好地养伤,早日康复。”便匆匆走到外面。
外面夏超峰在焦急地等待,他是当龙步云为芸姑疗伤的时候,悄悄退出来的。
龙步云刚一出来,夏超峰立即抢上来一步,一把拉住龙步云的手,急切地问道:“步云!情形……”
他顿时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又哈哈笑道:“你看,我愈老愈是糊涂了!至少应该先向你道声辛苦,这会儿我只知道自己女儿的伤势,这不是老糊涂了吗?”
龙步云说道:“夏爷!我们用不着这么客气。再说,父女天性,换过我,也会先问病人的安危。”
夏超峰摇着龙步云间道:“你真的是这样想吗?”
龙步云说道:“当然,除非是矫揉做作,自当别论。夏爷!此刻我也应该先告诉你,芸姑一切都好,只要几天光景,就可以复元。”
夏超峰他自己拍了一下前额,说道:“好!有你这句话,千斤巨石掉离了心头。到了用午餐的时候了,走!咱门喝一杯去。
我说过,夏家圩子的茶跟酒,都是一等一的。”
龙步云趁机回敬他一句:“我也说过,夏家圩子的人,也是一等一的。”
夏超峰呵呵大笑,挽着龙步云的手,走到一间不大的房里,早有人准备好桌椅酒菜。
这房间很简朴,但是情调雅致。
临窗一角,有一个古木盘根的花架,上面放置着一个盆景,两三枝红梅,伸展有致,淡淡幽香。
墙上挂着一幅“寒江独钓图”。
壁角有一位垂髫小厮,在用红泥小火炉煮水烹茶。
桌子上四碟小菜,两副杯筷一壶酒。
夏超峰笑呵呵地说道:“我是个武夫,不懂得生活情趣,倒是芸姑一再提醒我,习武不一定要俗,人生能得一个‘雅’字,庶不负此一生。步云老弟!想我夏超峰那里懂得什么‘雅’字?芸姑对我是白费了一番心。”
龙步云正要说话,夏超峰又说道:“我觉得雅与俗并不是重要,能懂得生活情趣,倒是十分要紧。”
龙步云本来要说“在穷山恶水之滨,苦练了十年,既谈不上俗与雅,也谈不上情趣,人,能活过来,而且是随自己的意思活过来,那才是最最要紧的事。”
但是,他没有说。
夏超峰亲手替龙步云倒了一杯酒,并且举杯向龙步云说道:“这杯酒,向你致谢,谢谢你救了我们父女二人,也救了夏家圩子,这杯酒,代表我的心意。”
他一仰头,干了这杯。
龙步云连忙说道:“夏爷!我说过不要客气,我只是做了我应当做的事。再客气,我这顿饭就吃得没有丝毫情趣了!”
夏超峰大笑,说道:“好!咱们不客气。”
他按住自己的酒杯,向龙步云问道:“步云!你能不能喝酒?咱们说实话,能喝,咱们先喝三杯。不能喝,就只干这杯,然后再慢慢喝,我有两件事要跟你说。”
龙步云说道:“不瞒夏爷说,我的量窄。但是,三杯还可以奉陪。”
夏超峰一拍桌子,酒杯都跳了起来,把正在烧水烹茶的小厮都吓了一跳。他仰着脖子叫道:“好!说得够豪爽!真叫人痛快!咱们就先来三杯,然后慢慢来。”
他端起杯子,忽然停住,望着龙步云很认真地说道:“步云,你是知道的,我每天只浅酌一两杯,从来不豪饮的。一方面是芸姑管得真严,她说喝多了伤人,另一方面喝酒这种事,要有对手,还要有对味的对手,要不然一个人喝闷酒当然会伤人。今天不同……”
他一仰头,干了一杯。
龙步云也干了酒,他着实让夏超峰的豪情深深地影响了。
果如夏超峰所说的,夏家圩子的酒,确是名不虚传。一杯下喉,像是一道蜜,又像是一道火,是如此的热,又是如此的顺,沿着咽喉而下,十分舒适,再从鼻孔里喷出酒香。
龙步云连干三杯之后,由衷地赞了一声;“真是好酒!”
夏超峰笑道:“还好!至少证明我夏某人还没有吹牛!”
龙步云刚叫得一声:“夏爷……”
夏超峰立即一抹胡须说道:“我也叨长了几岁,如果能叫我一声老伯,该是人生一大快事。”
龙步云立即改口称道:“承夏伯伯看得起,我如何敢不遵照呢?”
夏超峰大笑,可以看得出,他是十分欣赏龙步云,他是十分有意拉拢彼此的关系。
这一顿酒,喝得双方都非常尽兴。
最后,龙步云扶着桌子站起来说道:“夏伯伯!你不是说要尽量吗?我已经尽量了。”
夏超峰也站起来说道:“喝酒本是一件乐事,如果喝醉了乱吐,那是作孽,现在咱爷儿俩喝茶。”
不知何时,房里一角铺设了两个蒲团,当中放置了一张茶几,一把紫泥茶壶,两只紫泥茶杯,垂髫小厮斟出现沏的茶,阵阵清茶,沁人心脾。尤其是在酒后,一口浓而酽的热茶,那真是一种口腹享受。
夏超峰喝了一杯茶之后,神情渐渐转入凝重。
他说:自己一辈子没有做过亏心事,但是老天爷对他并不是很公平。
很早他的夫人就过世了,只有他们父女二人相依为命。支撑着这个家,支撑着夏家圩子这一片祖业。
有时候他真的感觉到很累。所幸的女儿芸姑聪慧过人、善解人意。
谈到女儿,夏超峰的神情一变而为轻松起来。他呵呵地说道:“我真多亏了这个女儿。不怕你笑我怎么做爹的当着别人的面,夸自己的女儿,芸姑真的是个好女儿,夏家圩子真正说起来,里里外外,如果没有她,光靠我这个老头子,恐怕早就撑不下去了!”
龙步云倒是由衷地赞道:“芸姑是位了不起的姑娘,单就夏伯伯这次遭受千日醉的折磨这件事来说,如果不是芸姑有远见、有魄力,后果不堪,只要当时有一着之失,就会有满盘皆输的结果。”
夏超峰对于龙步云的赞美,听得很关怀,呵呵笑得滴下了眼泪。
他一面拭着泪水,一面说道:“我这女儿不止是处理外事有见地、有魄力,另外在处理家务,也是没得话说。”
他挥挥手说道:“你看看这个家,如果不是她,就不成其为一个家。唉……”
夏超峰忽然在兴高采烈的时候,长长叹了一口气。
在这种情形之下,龙步云除了默默品茗之外,是插不上嘴说话的。
夏超峰叹了气,垂下头,幽幽地说道:“再强煞,还是个女孩儿家,早晚总是要嫁人的。我真不敢想,有一天芸姑嫁人了,我这个孤老头子,如何度过这风烛残年的岁月?”
本来是一次十分愉快的餐会,没想到突然转到这个问题,顿时把气氛弄得很僵。
龙步云看到夏超峰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从他的表情上,可以看到一个晚景苍凉的老人那份悲哀。
龙步云咳嗽一声说道:“夏伯伯!其实这件事也很简单。”
夏超峰怔了一下,望着龙步云皱着眉头问道:“简单?这话怎么说?”
龙步云说道:“招赘一个乘龙快婿,留在夏家圩子,这样不但芸姑不会离开你,而且夏伯伯又多了一个半子承欢膝下,岂不是两全其美?”
夏超峰叹口气说道:“问题就出在这里。芸姑也已经老大不小了,她妈妈像她这样的年龄,早已经嫁给我了。”
他凑近身子,靠着茶几,认真地说道:“步云!你应该也可以看得出,芸姑这孩子自视甚高,普通人她还真的看不上眼,唉!”
这样一说,龙步云倒不便说话了。
老实说,夏芸姑无论从那方面来看,都是一位标致的美人,又有一身武功,又是夏家圩子庄主长剑赛孟尝夏超峰的掌上明珠,这种条件,应该有太多的好逑君子,难道就没有一个是她看得上眼的?龙步云如此一沉默,夏超峰突然想起来问道:“步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谈过你,能告诉我一些关于你的事吗?”
龙步云立即说道:“夏伯伯!关于我,一个平凡的流浪汉,离乡背井,浪迹天涯,家乡龙家寨已经离我很遥远了!”
夏超峰沉吟了一下,缓缓地说道:“我不想问你流浪的原因,每个人都有他生活方式,不过……”
他盯着龙步云,望着龙步云的眼睛。“如果有一天,有一个谈得来的人,而且有个适合你住下来的地方,有个一亩三分地让你过日子。你……会留下来吗?”
龙步云闻言一震,身子几乎一个晃动,他举起手来扶着头,皱起眉峰说道:“真是对不起呀!夏伯伯!今天真是喝多了,因为我中午很少喝酒,可能现在醉了,头晕得厉害,我想休息一下,夏伯伯不会介意我失礼吧?”
夏超峰暗暗地叹了一口气,立即招呼小厮吩咐着:“快扶龙爷到客房去歇着。”
他拍拍龙步云的手,很慈祥地说道:“步云!好好地去歇着,回头咱爷儿俩再聊!”
小厮果然引导着龙步云到附近一间房里,一榻一几,除此之外,满架子的书,分明是一间书房。夏超峰一再自认是一位读书不多的人,如此说来,这间书房应该是芸姑的。
书房里没有卧榻,除非是临时增设的,否则可能就是芸姑偶尔憩息的场所。
龙步云刚和衣躺下,只见易红抱着一床被褥进来,轻轻地盖在龙步云的身上。
龙步云闭着眼睛装睡,那被褥传来淡淡的幽香。
说实在的,龙步云这几日骑着麦红骡子,走了不少的路,没有好好地休息过,这会儿虽然不是真醉,倒也有几分酒意,如此放倒一睡,很快就真的进入黑甜之乡。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等他醒来时,只见窗外已黑,已经是入夜时分。
他没想到自己这一睡竟是如此之久,看窗外如此之黑,想必已是深夜,看来中午的确是多喝了几杯,而且有些醉意。做客人家,一喝就醉得这样,至少是有些失态。
他翻身起来,就在这时候,房门呀然而开,从门外透进灯光,易红手里捧着烛台,缓缓走进房来。
在易红的身后,跟着秋紫和白雪,两人手里捧的是钢盘和梳洗用具。
龙步云慌忙站起来。
易红不慌不忙将烛台放置在书桌上。
秋紫和白雪将梳洗的用具也放置好,这时候易红才深深一福,站起来垂手说道:“龙爷!请盥洗。”
龙步云虽然生长在有钱人家,但是十几岁就离家习武,受尽了风霜折磨,那里享受过这种伺候?一时间顿使他有些手足慌忙。
他说道:“易红姑娘!实在不敢当,我看三位还是请吧!要是三位站在这里伺候,我会真的很不自在。”
易红微微一笑,抿嘴止住,但是她立即严肃地说道:“龙爷!你救了我们庄主和我们小姐的性命,是夏家圩子的大恩公,我们稍稍尽一点心意,是应该的。”
龙步云双手一阵乱摇,说道:“越说越远了!易红姑娘,你还是请吧!”
易红回头向秋紫和白雪微微笑了笑。便向龙步云说道:“婢子告退以前,还有一样东西要给龙爷使用。”
龙步云还没有来得及问“是什么”?易红已经取出一柄修面的剃胡子刀,双手递给龙步云说道:“龙爷请用这个……”
龙步云接过来一看,不觉抬起手来,摸着自己的乱草般胡子,顿时大笑问道:“是夏伯伯的意思吗?”
易红没有回答,她们三人微一屈膝,走出房外。
龙步云把玩着这柄剃胡刀,怔了半晌,才开始梳洗,面对菱花铜镜,摸着腮上、下颚那乱草般的胡须,果然认真地一刀一刀剃下来。
当他剃完胡须,对着镜子,他自己也愕住了。
镜子里出现的是一位浓眉星目,英气勃勃而又洋溢着青春气息的人。
他似乎从来没有看见过自己原来还有一付俊秀英挺的面孔!他这一刹那间的错愕,不知道是否惊讶以往不修边幅是一种错误?直到易红再次进来,站在一旁抿着嘴微微在笑时,他才惊觉到自己有些失神。不由地脸上一热,脱口问道:“易红姑娘,你在笑什么?”
易红收住笑容说道:“龙爷剃去胡须之后,突然间几乎让人认不得了。”
龙步云岔开话题问道:“明绿姑娘的伤是属于内伤,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易红说道:“多谢龙爷给她服了伤药,现在已经好多了,本来她要给龙爷叩头谢恩,因为……”
龙步云摇着手说道:“我说过,千万不要再提什么谢恩的事。
我辈在江湖上走动,路见不平,如果不能拔刀相助,还能算什么?”
易红脱口说道:“龙爷!你真是一位好人!”
龙步云忍不住长叹一声说道:“好人?老天爷对好人坏人的看法,并不像你易红姑娘分得是如此的清楚!”
易红一听,难道像龙步云这样豪气干云的人,心中也有难言之痛?她也忍不住问道:“龙爷!你的意思是说……”
龙步云已经察觉到自己一时感触,想到母亲死得不明不白,在不知不觉间,流露出一点愤世嫉俗之情。此刻被易红如此关怀一问,便笑笑接口说道:“易红姑娘方说我是好人,我的意思是说,好人还会这样浪荡江湖,连一个栖身之所都没有吗?”
易红望着他一眼,含蓄地说道:“这是龙爷客气,只要龙爷想留下来的时候,有太多的地方会热烈欢迎。”
龙步云笑笑没有再说什么。
易红也不便再说下去,这时候秋紫和白雪捧着两个托盘,上面冒着热腾腾的气。
放在桌子上是一碗面,四碟小菜,外带一盘雪白的馒头。
龙步云啊呀一声,搓着手说道:“真不好意思,我这是吃晚饭还是消夜?”
易红说道:“本来晚饭是庄主陪龙爷的,因为看到龙爷睡得很熟,不敢惊动。晚上没有准备特别的,这碗鸡汤炖的面,是我家小姐吩咐准备的……”
龙步云立即抢着问道:“小姐的伤可曾好些了?”
易红一听,倒是十分认真地蹲身为礼,诚恳地说道:“谢谢龙爷对我家小姐的关心,真的谢谢!我家小姐在龙爷亲手治疗下,药效神速,下午好好睡了一觉,现在人已经复元多了!”
不知道易红是不是有意,她特别加重语气说出“亲手治疗”四个字,使龙步云很自然地立即想起当时为芸姑娘疗伤的情形,那雪白而线条柔和的肩,微露的酥胸,当时是为了救人,并没有什么特别感觉,如今想起来,不由地一阵脸热。主要还是因为龙步云并不是经验丰富的大夫,而是年轻体壮的青年,那短暂的治疗经过,是会叫人脸红耳热的。
易红轻轻地说道:“龙爷!请用消夜吧!不要辜负了我家小姐的一片心意。”
贴身的丫环,往往就是小姐的传言人。
易红的话是愈来愈有明显的心意,龙步云心里震动了,他想到日间跟夏超峰一起吃饭时,夏超峰有明显的留他之意。
不但要留龙步云,而且从夏超峰的感叹中,叹自己人丁衰薄、叹自己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叹芸姑娘找不到一位好的夫婿。
在这一连串的感伤叹息中,有一股强烈的意念,留龙步云,留下来做什么?坦腹东床,作为夏家圩子未来的接棒人。龙步云是如此的聪明的人,如何不能体会得出?平心而论,芸姑是一位理想的妻子。
芸姑人长得美,又有才干,又会武艺,将来葛鲍双修,自成武林佳话,即使龙步云苛求,也应该是很理想的伴侣。
但是,龙步云心里有一件事,他时常在心里的问着自己:“龙步云!你要寻找察访母亲的仇人,可曾有一点消息?”
就是这份使命压在心头,他没有办法接受任何感情,因为那样会误了别人,也影响自己寻仇的决心。
如今又让易红姑娘十分明显地提到这件事,由一个贴身丫环来说出,是不是意味着芸姑本人也有这种心意?他想到这里,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决定。
他对易红点点头,正色说道:“易红姑娘!请你代我谢谢你家小姐,同时我也要谢谢你。”
说着话,便坐下来,从容地把一碗鸡汤面吃得一点不剩。
然后站起来,对易红说道:“十分感谢,这么深夜还要姑娘们为我忙碌,叫人过意不去,请吧!明天见。”
易红一面和秋紫与白雪收拾碗筷,一面含笑对龙步云说道:“只要龙爷不嫌弃,为龙爷做任何事,我们几个人都愿意效犬马之劳!那是我们几个人的荣幸!”
易红这小姑娘是十分精灵,也十分讨人喜欢,她说的话,都是有含意的。
她也不等龙步云说些什么,便向龙步云道声“安歇”,率领着秋紫和白雪,悄悄退下。
龙步云是睡不着的。一则白天睡多了,此刻没有一点睡意。再则夏超峰和易红姑娘的话,一直萦绕在心头,无法散去。
他一再向自己承认:夏家圩子是他离开家以后第一个让他感到温暖的地方。
夏超峰老爷子的为人,那还用说吗?豪迈爽朗,是一位可亲可敬的长者。
夏芸姑不只是人长得美,更重要的是她具有温良娴淑的妇德。
如果要找一处一亩三分地让龙步云落户,应该没有比夏家圩子更好的地方。
是不是留下来?龙步云肯定了前面所想的一切,但是一触及最后的问题,他便推翻了前面的一切。
他曾经为自己的行为发过誓言,在没有查明母亲的死因之前,其他一切都不是他所能考虑的。万一此去八载十年,岂不耽误了芸姑的青春?那是对芸姑不公平的事。
当他的决心一定,他觉得愈是多留一刻,愈是对彼此都难以处理自己的感情。
“走吧!凉亭虽好,不是久留之乡!”
他检查一下房间,他的包袱宝剑都在。
书房里有的是文房四宝,摊开纸,吸饱墨、执起笔,刚写下“夏伯伯”三个字,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能写什么理由来说明他要不辞而别?:颓然放下笔,提着包袱,悄悄地推开房门,越过天井,抬头望天,但见满天星斗,寒气袭人。
他不想惊动人,从天井跃身上房,辨别一下方向,便朝着大门那边走去。
刚刚转过一棵高大的枣树,突然从后转出来一个人,站在树下,依靠着树干,低低地叫道:“龙大哥!”
龙步云一见大吃一惊。连忙上前扶住说道:“芸姑!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的伤还没有痊愈,这样的深夜,你怎么能一个人走出来?易红她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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