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振干咳一声,道: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董二爷想法也未免太迂腐了。”语音方顿接口道:
“不过,除此之外,有何办法呢?”
虽是如此说话,语声中却无半分同情之意,仿佛只要这一掌不是打在自己脸上便与自己无关一样。
金鞭屠良道:
“烈马金枪那时正是龙困浅滩,虎落平阳,豪无办法,那知就在他眼廉将合未合时,房中突然多了一条白衣人影,以董金枪那等眼力,竟未看出此人是何时而来,自何处而来的。”白振冷笑一声,道:
“董金枪那时有没有看见,王老三怎会知道,看来他只怕也有些言过其实吧!”
金鞭屠良微微一笑,接道:
“王老三也不是巧言令色之辈,想来也不会假吧!”白振嘿地冷笑一声,意下甚是不服,屠良继道:
“黑夜中,房中一盏油灯,神态极为潇洒,面下却戴着一具狰狞丑怪的青铜面具,望之真如鬼魅,那大汉见到地上真人影,手掌不禁一顿,倏然转过身去,大喝一声,方待拔刀,那知刀未曾出鞘,只听一声龙吟,一声冷笑,接着一阵剑光闪动,四声惨呼。
董正人只觉眼前一花,那四个蒙面大汉已俱都尸横就地,周身一无伤痕,只有一道致命剑创,自额角劈到颔下,四人竟是一模一样。”
银鞭白振心高气傲,听得别人夸奖那白衣人的武功,心下便大为不服,但屠良说到这里,他却也不禁为之耸然动容。
屠良语声稍歇,自接道:
“董正人那时心中,正是惊喜交集,惊的是这白衣人武功之高,行迹之诡,手段之辣,喜的是自己一筹莫展之际,突地来了救星。
只见这白衣人剑尖垂地,一步一步向自己走了过来,他自然连忙开口称谢,那知白衣人却冷冷说道:
“你莫谢我,我杀此四人,只是为了他们行为卑劣,于你无关,他四人若不施用蒙汗药,便是将你们十七人一齐杀了,我也不会伸手来管。”
语声冰冰冷冷,只听得董正自心底冒出一股冷气,半晌说不出话来。
白振剑眉微轩,似是想说什么,金鞭屠良却已接口道:
“这些话都是‘烈马金枪’事后自己说出来的。”
白振冷笑道:
“真的么?”
屠良接着说道:
“那白衣人接着道:‘但是你们这般人既要替人保镖,却又如此大意亦是该死已极。’
听到这“该死”两字,董金枪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只见那白衣人缓缓伸出右掌,向他们胸口伸了过来,将他身子一翻,从他身后的床底下将那箱红货拿了出来。”
本自奔行甚急的健马,已不知不觉放缓了下来,金鞭屠良语声微顿,道:
“董金枪一生闯荡江湖,深知人性弱点,人们凡是搜寻一物,必是自最稳秘难寻之处人入手,愈是显目之处,愈是不加注意,方才那四个蒙面大汉,遍寻不得,他心中方自以为得计。
那知这白衣人却宛如目见一般,轻轻一伸手,便将红货取出,董金枪又惊又怕,方自轻哼一声,那白衣人冷冷道:
‘你舍不得么?’
一道剑光,刷地向他削来,董金枪既不能避,不能挡,只见这一道剑光快如闪电,他又只得瞑目受死。”
白振“嘿”地一声冷笑,道:
“手持利剑,却来对付一个不能反抗的人,也算不得什么好汉。”
屠身不答,却又接道:
“只听唿地一缕锐风,自他身侧划过。
那白衣人自冷笑道:
‘死罪可免,活罪不免。’说到最后一字,似乎已在数十丈外,董金枪才敢睁开眼来,却见自己仍是好生生的。
只是身上所捆的粗索,那知被白衣人长剑轻轻一挥,竟已断了十数段!”
银鞭白振剑眉微剔,沉声问道:
“十数段?”
屠长颔首不语,一时之间,只闻马蹄得得,直到健马又自缓驰出十数丈外,银鞭白振喟-声,自语着道:
“这是什么剑法。”
狂鞭费真冷冷道:
“这是什么剑法,姑且不去说它,此人行事之奇,武功之高,我却也是佩服得很。”眼角横瞟白振一眼,哪知白振只管俯首沉思,竟未答话,又是一阵沉寂。
白振突地转头道:
“白衣人能在刹那之间,将四人一齐伤在剑下,武功也算不错的了!”
费真道:
“自然!”
白振轩眉朗声道:
“这四人是谁?武功如何?他们若只是四个只会使用蒙汗药的下五门小贼,哼哼!那也不算什么。”
冷笑一声,道:
“若是江湖常见的普通蒙汗药物,那‘烈马金枪’怎会着了他们的道儿。”
白振亦自冷笑一声,道:
“不是普通蒙汗药物,难道是‘女娲五色天石散’不成?”
狂鞭费针面容一片冰冷,目光目注前方,冷冷道:
“正是!”
银鞭白振心头一跳,失声道:
“那四条大汉是诸神山庄的门下?”
费真道:
“不错。”
白振呆呆地怔了半晌,却听金鞭屠良接口道:
“那烈马金枪将自己一行人的捆索解开之后,用尽千方百计,竟仍然无法将他们救醒,他又急又怒,再转在那四条大汉身上去搜寻解药,这才发现他们四人身上,都藏有‘诸神山庄’的腰牌,此刻他遭此巨变,已变得心灰意冷,也不想去寻找那‘诸神山庄’了。”
“等到天明,那些镖师一齐醒转,他便回到济南,变卖家财赔了客人的红货,幸好他一生谨慎,绝不浪费,这些年来,生意又做得十分兴隆,是以还有些须剩余,他便悄然洗手,准备安安份份的度此残生,再也不想在刀口下讨生活了。”
他一面说话,一面叹息,亦不知是为了对“烈马金枪”的同情,抑或是为了对自己的感慨。
要知这班武林豪士,终日驰马江湖,侠意恩仇,在别人眼中看来,虽是十分羡慕,但在他们自己心中,却又何当不羡慕别人的安适家中享受,此身一人入江湖,便已再难脱身,纵有些人厌倦了江湖生涯,洗手归隐,但他们恩怨未了,归隐亦是枉然,有恩的人,千方百计寻他报恩,有仇的人,千方百计去寻他复仇,甚至到他身死之后,恩仇还不能休止。
这些武林豪客的甘苦,真当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岂能是别人所能了解?
此刻金鞭屠良正是这种心境,等到头脑不复冷静,胸中热血上涌之时,他便又会将此种感慨忘怀。
临沂城中,边俯门前,车水马龙,冠盖云集,大江南北,黄河两岸,来自南七北六省,三省成名立万的英雄豪容,早已将边俯以内的正厅,偏厅,甚至花厅一齐坐落。
就连厅前的游廊,庭院亦都摆满酒筵,但见宅内宅外,悬红挂绿,张灯结彩,喜气扬溢。
薄暮时分,数十串百子南鞭,一齐点燃,更使这平日颇为清静大街,平添了不知几许繁华之意。
爆竹之声响过,华灯如海,霎时齐明,“万胜金刀”
边傲天华服玉冠,端坐堂前不时发出洪亮豪迈的朗笑之声,竟是比自己嫁女儿娶媳妇还要高兴。
此刻交拜天地已过,新娘已入洞房,新郎柳鹤亭满身吉服,满面春风,满口啦喏,周旋在这些虽是专程而来,为他道喜,却俱都与他素不相识的宾客之间,那“妙语如珠”梅三思,在旁为他一一引见,自然不时引起阵阵哄堂大笑。
“荆楚三鞭”兄弟三人,一齐坐在正厅东首的一席上,白振又已有了几分酒意,只是他这满堂武林成名家客之间,举止仍不敢十分失态。
华堂明烛,酒筵半酣,柳鹤亭转回堂前正席,边傲生一手捋须,一手持杯,面向柳鹤亭朗声大笑道:
“柳贤侄,你喜期良辰,老夫但有两句吉言相赠。”梅三思哈哈笑道:
“师傅这两句话,不说我也知道。”
边傲天含笑道:
“你且说来听听。”
梅三思目光得意地四顾一眼,大笑既声道:
“少打老婆,多生贵子。”
这八个字一说出,当真是说得声震屋瓦,满堂贺客,再次哄堂大笑起来。边傲天沉声叱道:
“这是什么话。”自己却也忍俊不禁,失声而笑。
于是华堂明烛、人影幢幢之间,便洋溢起一片欢乐的笑声,柳鹤亭垂首而立,亦不知该笑抑或是不该笑。
那知刹那之间,欢乐的笑声竟然渐沉,渐消,渐寂,四下一片静寂中,忽然游厅内,缓缓走进一个人来,极缓走入正厅。白振举起酒杯,嘿嘿长笑两声,但一接触到此人两道冰冷冷森寒的目光,却也也笑不出来。
辉煌的灯光下,只见此人身量倏长,步履坚定,一身长衫,洁白如雪,面上却戴着一具狮鼻獠牙,狰狞丑恶的青铜假面具。
一片静寂之中,他一步一步缓缓走入正厅,冰冷的目光,闪电般四下扫动,似乎要看穿每个人心中所意的心事。
满堂群豪,虽然大多是初次见到此人之面,有关此人的种种传说事迹,近日却早已传遍武林,此刻人人心中不禁俱都为之惴惴不安。不知他今日来到此间,究竟是何来意?有何打算?
“万胜神刀”边傲天突地朗声大笑起来,这笑声立时便有宛如利剪断布,快刀斩麻,将四下难堪的寂静一齐划破。只听边傲天朗声笑道:
“又有贵客光临,更教蓬毕生辉。”离座而出,大步向这雪衣铜面人迎去!
那知这雪衣人目光冰凉,缓缓而行,竟似根本没有听到他的笑语,也根本没有向他望一眼。
柳鹤亭剑眉微易,足跟半旎,身形有如行云流水般抢到边傲天之前,缓缓而行。目光抬处,只见雪衣人两道冰冷的目光,也正在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
两人目光对向凝视,彼此的身形,却愈走愈近,边傲天笑声越来越低,终于连声音都笑不出来,只剩下面上一丝僵硬的笑容。
只见雪衣人脚突地一顿,左手拿起酒壶,右手拿起壶酒盏,自斟自饮,仰首连饮十三杯,然后放下杯缓缓道:
“恭喜恭喜……”
这四字说得和缓低沉,与他平日说话的声音语气,俱都大不相同,柳鹤亭亦自料想不到他说出这种话来不禁为之一愕,他身后的边傲天忽又朗声说道:
“阁下远道而来,快请坐下喝上三杯——”
雪衣人冷哼一声,掉首而行。边傲天僵在那里,作声不得,将边傲天目光闪动,方待出言,那知厅角突地又传来一阵狂笑之声,雪衣人听了狂笑之声,脚又一顿。
只见厅角里面踉啮走出一个身形修长的白衣少年,由上至下,由下至上仔仔细细地瞧了雪衣人几眼,缓缓说道:
“你是到此来贺喜的么?怎地一来就要走了,你怎地要在脸上戴个假面,难道是见不得人么?”雪衣人垂首木立,不言不动。边傲天干咳一声,强笑着道:
“白二侠醉了!”转目向梅三思递个眼色,道:
“快将白二侠扶到里面歇歇。”
梅三思口中应了一声,但却笔直地走到雪衣人身前,大声道:
“你头上戴着这玩意儿,不觉得难受么?”
雪衣人身形仍然不动,目光缓缓一扫,口中一字一字地说道:
“出去!”
梅三思呆了一呆,道:
“那里去?”
雪衣人冷哼一声,逼人的目光,不住在梅三思及那白衣少年面上扫动,却再也不说一个字出来。
满厅宾客中,武功较高,酒意较浓的,见了这雪衣人这般神态,已忍不住勃然变色。边傲天高举双臂,朗声道:
“今日吉期良辰,请各位看在边某面上,多喝喜酒,少惹闲事。”
已有几分酒意的白振,借酒装疯,伸手把着雪衣人狂笑数声,还未答话,边傲天又已抢口说道:
“阁下既是柳贤侄老朋友,又好意前来贺喜,也望阁下凡——”
雪衣人再次冷哼一声,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
“你们若不愿出去,在这里死也是一样。”
这两句话语声之森寒,语意之冷削,竟使这张灯结采的华堂之上,平空压下一层寒意。
梅三思呆了一呆,伸手一指自己鼻端,呐呐说道:
“要我们死?”
侧目望了满身白衣的白振一眼,突地仰天长笑起来:
“要我们死,喂,你倒说说是为的什么。”
雪衣人目中光芒一闪,他生性偏激,伤在他剑下的人,已不知凡几,却从未有一人向他问出此语来!
坐在他身侧桌畔的一个锦袍佩剑大汉,浓眉一扬,似乎再也忍不住心中怒气,突地推杯而起,那知他怒喝之声尚未出口,只听呛啷一声龙吟,他腰畔长剑,竟已被雪衣人反手抽出,这一手当真是如闪电。
锦衣佩剑大汉一惊之下,手足冰冷,呆立半响,胸中的怒气也发不出来。
雪衣人一剑在手,既未借挥剑显示功力,或未借弹剑表露得意,只是目光凝注剑尖,就有如人们凝注目送离别已久的良友一般。
梅三思大笑之声渐渐沉寂,雪衣人掌中长剑渐渐垂落。
白振四顾一眼,心中突地升起畏惧之意,伸手一抹面庞,不知是在借此掩饰自己面上的不安,抑或是拭抹额上的冷汗,嘿嘿干笑着道:
“今日柳兄台吉期良辰,我犯不着与你一般见识。”
“嘿嘿——”袍袖一拂,转身就走,白振居然如此虎头蛇尾,倒当真大出众人意料之外,边傲天浓眉一瞥,他先前本待高劝白振走开,但此刻见白振如此泄气却不禁又颇为不满。
梅三思呆了一呆,回首道:
“你怎地走了。”
语声未了,眼前突地光华一闪,一阵森宵剑气,自鼻端-挥而过,雪衣人手中的长剑,竟已轻轻抵住白振脊椎,屠良、费真对望一眼,齐地长飞而起,哧地掠了过来,雪衣人冷跄一声:“蠢才。”
拂袖转身,再也不望他两人一眼,缓缓走到那犹自坐在那里发愣的锦袍佩剑大汉身畔,举起掌中长剑,自左而右,自剑柄而剑尖,轻轻抚摸了一遍,缓缓道:
“此剑名‘不修’,剑史上溯秦汉,虽非剑中双品,却与绝非凡物,你武功不高,能得此剑,亦是天缘,但望你好生珍惜,刻苦自励,再多磨练,莫要辜负了此剑!”
左掌二指,轻轻夹住剑尖,右掌向内一弓,剑柄突地弹出。
锦袍佩剑大汉木然半晌,面上不觉泛起一阵羞愧之色,方自伸手接过剑柄!剑柄竟又脱手而出。
他惊愕之下转目望向雪衣人,只见他全身纹丝不动,右腕突地一反,剑柄便自肋下向身后弹去,只听“叮叮”几声微哂,弹出的剑柄,竟似生了眼睛。恰将漫无声息射向后背的五点乌光,一一弹落!
雪衣人目光一凛,头也不回冷冷道:
“背后伤人,岂能再饶!”
缓缓转过来,一步一步地向“银鞭”白振走去。
方才他还剑发招之际,众人俱都定睛而视,凝声而听,只见费真、屠良双双掠到白振跟前,屠朗皱眉低声道:
“二弟,你怎地如此莽撞,你纵然对那人不服,也不应该此刻出手!”
费真面色深沉缓缓道:
“何况你纵然出手,也讨不了好处!”
他两人一讽一劝,非但未能将“银鞭”白振劝回位上,自己兄弟以来,又使他自觉有了倚恃,一言不发地拧轻身形,扬手五道乌光,向雪衣人背后脊椎之处击去。
那知雪衣人头也不回,便将这在武林中亦称十分霸道的五点“鞭尾黑煞,无风乌针”一一击落,白振心头一跳,只见雪衣人一步一步向自己缓步行来,右掌两指,微捏剑尖,却将剑柄垂落地上。
银鞭白振目光转处,先瞧屠良一眼,再瞧费真一眼,突地嘿嘿大笑起来。
一面大声道:
“你如此发狂,难道我‘荆楚三鞭’兄弟三人还怕了你不成,嘿嘿……”
语声响亮,“荆楚三鞭兄弟三人”八字,说得更是音节锵然,但目光抬处,见到雪衣人一双冰冷的眼神,却实在是无法再笑得出来。
“万胜神刀”边傲天望着他们越走越远的人形,心中真是左右为难,他方才虽然已将梅三思强拉开去,但此刻无法拉开银鞭白振。最难为的是双方俱是贵客,那雪衣人虽然狂傲无礼,白振却先向别人寻畔,再加以背后暗算于人,更是犯了武林之大忌。
满厅老豪袖手观旁,又何当不是不耻白振的为人。
但这般光景,边傲天若也袖手不理,日后传说出去,必说他是怕了那雪衣人。一时之间他心中思来想去,却也无法想出一个妥善解决之法。
白振干笑一声,脚下连退三步,掌中却已撤下围在腰畔的一条亮银长鞭,鞭长五尺,细如笔管!
但白振随手一拌,鞭梢反卷而出,居然抖得笔直,生像一条白腊长竿一般,知道白振人虽狂,但在这条银鞭上的功夫,却已有十数年的苦练。
费真,屠良对望一眼,两人身形一分,已和他行成鼎足之势,将那雪衣人围在中间。
雪衣人眼角微扬,目中杀机立现,脚步更沉重缓慢,白振再次干笑数声,方自垂下边悄,又一挺得笔直。
在这刹那之间,双方俱在弦上,突听“叮”地一声,白振掌中银鞭,竟一声轻响下,白振面容不禁为之大变,转目望去,只见一身吉冠吉服的新朗官柳鹤亭,已自行出,满厅豪群俱都眼见柳鹤亭一指,便已将白振掌中挺得笔直的银鞭击掉于地。本来不知他武功深浅的人,对他的态度便全然为之改观。
雪衣人凝目一望,脚步立顿,冷冷道:
“此事于阁下无关,你出来作什么?”
银鞭白振冷冷哼了一声,立刻接口道:
“正是,正是,此事于你无关,兄台还是早些入洞房的好。”
柳鹤亭面色森冷,冷冷看了白振一眼,却向雪衣人当头一揖道:
“阁下今日前来,实令在下喜出望外,然在下深知君之为人,是以也未曾以俗礼拘束阁下,既未迎君于户外,亦未送君于队下。”
雪衣人目光木然,缓缓道:
“你若不是如此为人,我也万万不会来的。”
柳鹤亭嘴角泛起一丝微笑,又自朗声道:
“在下此刻出来,亦非为了——”
雪衣人冷冷接口道:
“我知道你绝非为了那等狂妄浮浅之徒,只是不愿我在此出手!”
柳鹤亭嘴角笑容似是更开朗,颔首道:
“在下平生最恨浮薄狂妄之徒,何况今日之事,错不在君,在下焉有助人无理取闹之理,但此人到底乃在下之贵客。”
语声微顿,笑容一敛,接口又道:
“阁下行止高绝,胜我多多,但在下却有一言相劝,阁下行事……”
雪衣人又自冷冷接口道:
“行事不必太过狠辣,不必为了些须小事而妄动杀机,你劝我的话,可就是这两句么?”
这两人言来语去,那似日前还在舍生忘死而斗的强仇大敌,倒似多年老友在互相良言规过,满堂群豪,俱都不知他两人之间关系。
各个面面相觑,不觉惊奇之集。
只听柳鹤亭笑着缓缓说道:
“在下正是此意。”
雪衣人目光一凛道:
“要在此动手,又会怎的?”
柳鹤亭笑容一敛,缓缓道:
“今日阁下若然定要在此动手——”突地转身过去,面对银鞭白振道:
“或是阁下有不服之意,便请两位一齐来寻我柳鹤亭好了。”
万胜神刀边傲天浓眉一扬,厉声接着道:
“今虽是柳贤侄的吉期良辰,但老夫却是此间主人,如果有人真要在这里闹事,这本帐全都算在老夫身上好了。”
梅三思自从被他师傅拉在一边,便一直坐在椅子上发愣,此刻突地一跃而起,大步奔来,伸出筋结满布的手掌,连连拍着自己的胸膛大声道:
“谁要把帐算在我师傅身上,先得尝尝我姓梅的这一双铁掌。”双掌伸曲之间,骨节格格一阵声响,外门斧功,却已练到七成火候。
满堂群豪,多是边傲天知交好友,此刻见他挺身出面,俱都纷纷离座而起,本是静寂无比的大厅,立时变得一片混乱。
“银鞭”白振干笑数声,道:
“今日我弟兄前来,一心是为了向边老爷子贺喜的,边老爷子既然出了头,我弟兄还有什么话说。”
双手一圈,将银鞭围在腰畔,转身要走回自己席位,举起酒杯一干而尽,口中又自干笑着道:
“在下阻了各位酒兴,理应先饮一杯。”
屠良、费真又自对望一眼,面上突然露出厌恶之色,虽然对他们这位兄弟的如此作风极为不满。
柳鹤亭哂然一笑,目光缓缓转向雪衣人,虽未说出一言半语,但言上之意,却是不言而喻。“万胜神刀”边傲天哈哈一笑,朗声道:
“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各位还请快坐下,边傲天要好好敬各位一杯。”
话声方了,只见雪衣人竟又一步一步向白振缓缓行去,白振面色也变得有如死灰。
目光故意望着面前的一盘鱼翅海参,一面伸出筷子去挟,心惊手颤,银筷相击叮叮直响,挟来挟去,却连半块海参也没有挟起来,雪衣人却已站到他的身畔。
突地出手如风,在他面上反抽了七记耳光,只听拍拍……,一连串七声脆响,听来直似同一刹那间齐发出。
这七下耳光,打得当真是快如闪电,“银鞭”白振直被打得呆呆地愣了半响,方自大喝一声,一跃而起。
雪衣人却连望也再不望他一眼,只管转身走了开去,仿佛方才那七记耳光,根本不是他出手打的一样。
屠良、费真双眉一轩,双双移动身形,拦在雪衣人面前,齐地厉声喝道:
“朋友,你这般无理。”
语声未了,见雪衣人缓一举足,便已从他两人中间空隙之中穿出。从从容容地走了过去,竟连他的一块衣袂也亦未碰到半点,而大呼着奔来的“银鞭”白振,却几乎撞到他两人的身上。
这一步跨来,虽然轻描淡写,从容至极,但屠良、费真却不禁为之大吃一惊,屠良大叱一声:“二弟,放镇静些!”费真却倏然扭转身,只见那雪衣人步履从容,已将走出厅外,费真身形方动立顿。
目光微转,冷笑一声,突向边傲天抱拳道:
“边老爷子让我们老二忍气回座,为的是什么——”
语声突顿,冷笑两声,方自改口道:
“此刻他被人侮辱,你老人家方才说的话,言犹在耳,我弟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还是请你老人家吩咐一声。”
白振推开屠良,一步掠来大喝道:
“老三——”下面的话还未说出口来,费真已自抢口说道:
“二哥,你先忍忍,反正我们都在边老爷子这里,当着天下宾朋,他老人家还会让我们吃得什么亏了。”
这一番说话,是言词锋利,表里俱圆。
“万胜神刀”边傲天浓眉剑轩,面色亦已涨成紫红,突地大喝一声:“站住。”
雪衣人缓步而行,已自走到厅外游廊,突地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冷冷问道:
“什么人?什么事?”
他说话言词简短,从来不肯多说一字,边傲天捋长髯,抢步而出,沉声喝道:
“此地虽非虎穴龙潭,但阁下要来便来,要走便走,难道没有将老夫看在眼里?”
雪衣人冷冷一笑,右掌轻抬,拈起了那柄犹自被他捏在掌中的长剑,缓缓倒过头来,道:
“我若要走,焉有将别人之剑也带走之理?”
目光一凛:“但我若真的要走,世上却再无一人能挡得住我了。”
话犹未了,已又自缓步向外行去,全然未将普天之下的任何人,看在眼里,亦未将任何事放在心上。
边傲天一生闯荡,却未见到江湖中竟有如此人物,只听一声大喝。梅三思飞走而出,大喝道:
“好大胆的狂徒,竟敢对我师傅无礼!”
连环三拳,击向雪衣人背后。这三拳风声虎虎,声威颇为惊人,但雪衣人微一举足,这三拳便已拳拳落空,竟连他的衣袂都未沾上一点。
梅三思呆了一呆,又自大喝道:
“你这小子快些回过头来,让我好好打上三拳,似这般逃走,算得了什么好汉。”
突觉有一人拉他衣襟,使他身不由主地连退三步!
雪衣人目光一凛,缓缓转过身形,却见站在他面前的,竟是已换了那一身吉服吉冠的新人柳鹤亭!
两人面面相对,身形都站得笔直,两边梁上的灯光,映着柳鹤亭一双剑眉,亮如点漆的一双俊目,映得他清俊开朗的面容上的轮廓和线条显出无比的坚颜和沉静,却也映得雪衣人的目光更加森寒冷削。于是他们面上的青铜假面,便也变得越发狰狞可怖!
两人目光相视,俱都动也不动,双方都想要看透对方的内心,寻出对方心里的弱点,因为如此才能使自己获得更多的优势。
寂静再一次寂静,突听当地一声,雪衣人掌中垂下剑柄,在花圆石地上一点!
这响声虽轻,但却使群豪为之一震,只听雪衣人冷冷说道:
“我见你年少英雄,武功不俗,是以方自敬你三分,也让你三分,你难道不知道么?”
柳鹤亭沉声道:
“我又何尝没有敬你三分,让你三分?”
雪衣人目光一闪,道:
“我一生行事,犯我者必杀,你三两二次地阻拦于我,难道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柳鹤亭突地轩眉狂笑起来,一面朗笑道:
“不错,阁下武功的确高明过我,要想杀我,并非难事,但以武林人,不过只是匹夫之勇而已,又岂能算是大丈夫的行径?”
笑声一顿,厉声又道:
“人若犯你,你便要杀他,你犯别人,难道也该被别人杀死么?”
雪衣人突地仰天大笑起来,一阵阵冰冷地笑声,自那狰狞丑恶的青铜面具中发出,让人听来那有半分笑意。
这笑声一发,便如长江大河之水,滔滔而来,不可断绝,初发时有如枭鸣猿蹄。闻之不过令人心悸而已,到了后来如洪钟大鸣,声声振耳,一时之间,满厅之中只觉心头阵阵跳动,耳中嗡嗡作响,恨不得立时掩上耳边,再也不去听它。
柳鹤亭剑眉微剔,朗声道:
“此间人人俱知阁下武功高强,是以阁下大可不必如此笑法。”声音锦密平实,从这震耳的笑声中,一字一字地传送出去,仍是十分清朗。
雪衣人笑声不绝,狂笑着道:
“上智之人役人,下愚之人役于人,本是天经地义之事,弱肉强食,更是千古以来不变之真理,我武功高过你等,因我才智、勇气、恒心、毅力俱都强于你等几分,自然有权叫人不得犯我,若是有人才智、能力、恒心、毅力俱都高过于我,他一样也有权叫我不得犯他,这道理岂非明显简单之极!”
柳鹤亭呆了一呆,想不出该用什么话来加以反驳,只听雪衣人又道:
“我生平恨的只是愚昧无知,偏又骄狂自大之徒,这种人犯在我手里——”
话犹未了,柳鹤亭心中突地一动,截口说道:
“世人虽有贤愚不肖之分,但聪明才智之士,却又可分为几种,有人长于技击,有人却长于文翰,又怎能一概而论,阁下如单以武功道来衡量天下人的聪明才智,已是大为不当,至于勇气恒心的上下之分,更不能以此来作衡量。”
雪衣人笑声已顿,冷冷接口道:
“凡有一技之长,高出群伦之人,我便敬他三分。”
柳鹤亭道:
“自始至此,伤在你剑下的人,难道从无一人有一项胜过阁下的么?”
雪衣人冷笑道:
“正是!莫说有一技胜过于我之人,我从未杀过,象你这样的人,也使我动了怜惜之心,即使是千万恶之徒,我也替他留下一线生机,万万不会将之伤在剑下,这点你知道的已该十分清楚吧!”
他言语之中,虽然满是偏激怪涎之言,但却叫人难叫辨驳。
那知柳鹤亭纵声狂笑起来,一面笑道:
“阁下巧辨,的确是诸葛孔明,在下佩服的很。”
雪衣人冰冷道:
“我生平从未有一字虚言,何况我也根本毋庸向你巧辨!”
柳鹤亭笑道:
“人们但有一言冲撞了你,你便要立刻置之死地,那么你怎能知道他们是否有一技之长胜过于你,难道人们将自己有多少聪明才智,勇气恒心的标志俱都挂到了脸上不成?”
雪衣人藏在青铜假面后的面色,虽无法看出,但他此刻的情神,却显然呆了一呆,但瞬即冷冷道:
“言谈举止,神情态度,处处俱可显示一人聪明才智,我剑光之下,也定然可以映出人们的勇气恒心。”
柳鹤亭沉声道:
“大智若愚,似拙实智之人,世上比比皆是。”
雪衣人嗤地冷笑一声,道:
“若是此等人物我不犯他,他岂有犯我之理,他不犯我,我亦万无伤他之理,这道理岂非更加明显?”
此刻柳鹤亭却不禁为之呆了一呆,沉吟半晌,立又沉声道:
“武林之间,本以‘武’为先,阁下武功既高,别的话不说也罢,又何必苦苦为——”
雪衣人接口道:
“你若真能以理服我,今日我让那姓白的打回七下耳光,然后抖手一走,否则你若能以武服我,我也无话可说!”
语声微顿,目光一扫,有如两柄利刀,自立在柳鹤亭身后的梅三思扫到费真、屠良强拉住的金鞭白振身上,道:
“至于这两个人么,无论琴棋书画,文翰武功,丝竹弹唱,医卜星相,他两人之中,只要有一人能有一样胜过我的——”
柳鹤亭目光一亮,忍不住措口道:
“你怎地?”
雪衣人目光凝注,哼一声,缓缓道:
“我从此是受尽万人辱骂,也不再动怒!”
柳鹤亭精神一振,回转身去,满怀期望地瞧了银鞭白振一眼,心中忖道:
“此人虽然骄狂,但面貌不俗,颇有名气,只怕也有一两样成功之学,强过于这白衣怪客亦未可知。”
要知他虽深知这人天纵奇少,胸中所学,定必浩翰如海,但人之一生,精力毕竟有限,又怎能将世上的所有学问俱练到绝顶火候,一时之间,他不禁想起那“常败国手”西门鸥来,心中加了几分胜算。
那知他目光呆呆地瞧了白振半晌,白振突地干咳一声,大声道:
“我辈武林中人,讲究的是山头挥刀,平地扬鞭,硬碰硬的真功夫,那有心意去学那些见不得人的酸花样,来来来,你可敢硬接白二侠三鞭?”
柳鹤亭目光一合,心中暗叹,雪衣人却又冷冷一笑!
这一声冷笑之中,当真不知含蕴多少讥嘲与轻蔑,柳鹤亭心中暗叹不已,却听雪衣人冷笑着缓缓说道:
“我早已准备领教领教他兄弟三人的武功,只怕你也可以看出他们纵然兄弟三人一齐出手,又能占得了几分胜算?”
话声过处,垂目望了自己掌中长剑一眼,冷冷又道:
“我之所以想借这柄长剑,只是为了不愿被这般狂俗之徒的鲜血,污了我的宝剑而已。”
转过身去,目光再也不望大厅中的任何人一眼,再次缓步走了出去,一阵风自廊间穿过,吹起他白衣长衫的衣袂,就像是被山风吹乱了的鹤羽似的,随着满山白云,冉冉飞去!
银鞭白振怒吼一声,挣脱屠良、费真的手掌,一步抢出。
柳鹤亭霍然旋身,冷冷道:
“阁下何必自取其辱。”
银鞭白振神情一呆,“万胜神刀”边傲天厉声喝道:
“难道就让此人来去自如?今日老夫好歹也得与他拼上一拼!”
柳鹤亭心中暗叹一声,面上却冷然一笑道:
“各位自管在这饮酒,容我出去与他动手。”
语声一顿,剑眉微剔朗声又道:
“若是有人出去助我一拳一脚,便是对我不起。”转身皆然走出。
要知他方才转念之间,已知今日满座群豪除外,再无一人是雪衣人的敌手。如若以多胜以众凌寡,如此一做,不定必伤亡极众,且亦犯了武家之忌,但边傲天如此出手,却势必要形成混战之局,是以他再三拦阻众人。
此刻他目光凝注雪衣人的后影,走出廊处,他深知今日自己与雪衣人步出廊外之后,便是生死存亡之争,但心中却丝毫没有半分能胜得那雪衣的把握,他脑海中不禁泛起在洞房中一对龙凤花烛下垂首默坐的倩影,因为今日自己若是一去不返,纯纯要枯坐一生。
一声长长的叹息,自他心底发出,却停留在他喉间,他心中突然思潮翻涌。
面上却是静如止水,只因此时此刻,他别无选择余地,纵然明知必死,也要出去一战,令他悲哀的,只是竟无法再见陶纯纯一面。
他每跨一步,需要多大的勇气与信心,除了他自己以外,谁也无法明了。
洞房之中,锦帐春暖,一双龙凤花烛的烛光,也闪动着洋洋喜气,陶纯纯霞披凤冠,端坐在锦帐边,低目敛眉,心鼻相观,不但全身一无动弹,甚至连冠上垂下的珠罩。都没有晃动一下。
她只是安详地静坐着,眉梢眼角,虽仍不禁隐隐泛出喜意,在这喜意中,却又似乎隐含着一些别的心事。
边宅庭圆深广,前厅宾客的喧笑动静,这里半分都听不到。
她耳畔听到的,只是身畔两个喜娘的絮絮低语,还不住告诉她一些三从四德的妇道,相夫教子的道理,她也只是安详的倾听,没有厌倦之意!
于是这安详、静寂,而又充满喜气的后院洞房,便和喧闹混乱,杀气四伏的前厅,截然划分成两个不同的世界。
前厅中所发生的事,她们全不知道,她们只是忍耐地等待着新官人自完谢酒,然后再回前厅敬到洞房来!
龙凤花烛的火焰更高,一个纤腰的喜娘,莲足姗姗,走了过来,拿起银筷剪下两段长长的烛花,然后忍不住回首悄语:“新官人怎地还不回到后面来?”
另一个年轻略长,神态却更俏的喜娘,掩口娇笑道:
“你瞧你,新娘子不急,你倒先急起来了!”
纤腰喜娘莲足一顿,似待娇嗔却似又突地想起了自己此时此刻的身份。
于是只得恨恨的瞟了一眼道:
“我只是怕新官人被人灌醉了。”
“你怎却说起疯话来了。”喜娘偷偷瞧了神色不动的新娘子一眼。
转口道:
“说真的,新郎官一入洞房之后,本来是不应该再去前面敬酒的,只是他们这些英雄大豪杰,做出来的事,自然都是和别人不同的。”
你也不必怕新郎官喝醉,我听说,真正功夫高的人,不但喝酒不会醉,而且能将喝下去的酒,从脚底下逼出来。”
这俏喜娘说到这里,神色之间,象是颇以自己的见多识广得意,她却不知道此等情事,固非绝不可能,但亦是内功特深之人,在有所准备与人较力的情况下才会发生,绝非常例。若是人人饮酒之前,先以内功防醉,那么喝酒还有什么情趣?又不知过了许久,剪下几次烛花,龙风花烛已燃至一半。
新郎官却仍未回来,陶纯纯面上虽仍安坐如故,心里也不禁暗暗焦急,那两个喜娘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心里还在暗问:“新郎儿人还不来,难道出了什么事?”
但是她们身为喜娘,自然不能将心里的话问出来。洞房外,庭院中,佳木葱葱,繁星满天,一阵微风吹过,突有几条黑影翩然落下。
柳鹤亭心头虽沉重,脚步却轻盈,随着雪衣人走出廊外,“万胜神刀”边傲天满腹闷气,无处可出,瞪了梅三思一眼,低叱道:
“都是你闯出来的祸事?”
梅三思呆了一呆,他心直思拙,竟体会不出边傲天这一句低叱,实是指桑骂槐,只觉心中甚是委曲。
方待追踪出去,忽地身后衣襟被人轻轻扯了一下,回头望去。
只见那善解人意的女孩夏沅,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道:
“梅大哥,你过来,我有话告诉你。”
梅三思纵是怒火冲天,见这女孩子却也发不出来,只有俯下身去,夏沅附在耳畔,道:
“方才那个穿白衣服的人欺负了你,你想不想把他赶跑?”
梅三思浓眉一扬,大声道:
“当然,难道你有……”夏沅嘘了一声,接口低语道:
“轻些!我当然有办法。”
梅三思压低声音,连忙问道:
“什么办法,快些说给你梅七哥听!”
声音虽已尽量压低,但仍然满堂皆闻,群豪已俱移动目光望着他们。
夏沅明亮的眼珠一转,低声又道:
“等会你追出去,只要问他三句话,包管那穿白衣服的人调头就走。”
梅三思目光一亮,忍不住脱口又道:
“什么话?”
夏沅眼珠转了两转,悄悄将梅三思拉到一边,在耳畔说了几句。
梅三思的面目之上,果然不禁露出喜色!走到宽阔的前院,雪衣人突地停下脚步,冷冷道:
“今日是你的吉期,我不愿与你动手!”
柳鹤亭剑眉微轩,沉声道:
“今日你好意来,我也不愿意与你动手,只要你将掌中之剑,交还原主——”
雪衣人霍然转身,目光如刀,柳鹤亭当作未见,缓缓道:
“而且不再与我宾客为难,我必定以上宾之礼待你。”
雪衣人冷笑一声,接口道:
“如果不然,你便一定要出手的了?”
柳鹤亭道:
“正是!”
这两字说得载断钉铁,当真是掷地可作金石之声!
雪衣人眼廉突地一合,又睁开,目中精光四射,这一开一合动作含意,竟对柳鹤亭的作法表示惋惜。柳鹤亭暗叹一声,面上不禁为之动容,要知世上绝无一人能够完全无畏,只是有些人将“生”之一字,还较“义”字看得轻些,勉强抑止住心中上涌的思潮。
只是冷冷接口道:
“但此间非你我动手之地,门外不远,便是城墙,虽无人迹,但秋月繁星,俱可为证,今星之事,全由我作一了断,无至谁胜谁负,你均不得再对他人妄下杀手。”
雪衣人道:
“好极!”
他这两字亦是说得截钉断铁,但忽又叹息一声,缓缓道:
“你原可不必如此的!”
他行止、言语,俱都冷削到了极处。
这一声叹息中,竟含蕴惋惜,赞许、饮佩,许多种复杂而矛盾的感情。
等到这一声叹息传入柳鹤亭耳中时,他心里也不觉涌起了许多复杂的情绪,他心中暗道:
“你岂非亦是原可不必如此?”
但他只是把这话变-声叹息,而未说出口来,于是二人一举步,穿过木立四周的人群,向外走,二人的步伐虽然一致,处世的态度迥然而异!
雪衣人斜目一望柳鹤亭,柳鹤亭愕然望向梅三思。
不等他发话,便已哈笑道:
“白衣兄,你自命武功高绝,学问渊博,此刻我且问你三两话。你若能一一回答,那么你自狂自傲还能原谅,否则便请你快些出去,休得在此张牙舞爪!”
柳鹤亭心中却不禁为之一动,见梅三思笑声一顿,神色突地变得十分庄严肃穆。
正容缓缓道:
“武学一道,浩翰如海,自古以来只有儒、道、释三字差可比拟,其佛教自大唐西土取经归来后,更是盛极一时,波衍繁演变,分为十宗,而有大乘,小乘之分,此等情况正与我达摩祖师度江南来后武学之衍繁演变毫无二致。”
说到这里,他语言微顿,但四下群豪,却已一齐听得耸然动容。
雪衣人目中的轻蔑之色,也不禁为之尽敛。
只听梅三思略为喘息一下,接口又道:
“而佛家有大乘,小乘之分,学完亦有上乘下乘之别,所谓内家、外家、南派、北派,门派虽多,种在变杂,却不过只是在下乘武功中大兜圈子而已,终其极也无法能窥上乘武家秘之径。
但世人却已沾沾自喜,这正是雀鸟之志,不能望鹏程万里!”
他面色庄穆,语气沉重,滔滔不绝,字字皆是金石珠玉,句句俱合武家之理。
满厅群豪,再无一人想到如此莽汉,竟能说出这番话来,不禁俱都为之变容相向。
柳鹤亭暗叹一声,更是钦佩不已!
雪衣人木然未动,目中却已露出留神倾听之色,只听梅三思干咳一声,毫不思索地接口又道:
“武功上乘,以道为体,以法为用,体用兼备,性命为修。
而下乘之武,未明真理。妄行其是,拔剑援拳,道意一时,陡有匹夫之勇,纵能名扬天下,技盖一时,亦不有上窥圣贤之堂奥。”
柳鹤亭叹息一声,只觉他这番说话,当真是字字珠玑,那知叹息之声方过,他身侧竟又有一声叹息声响起,转目望去,却见那雪衣人竟已垂下头去。
梅思三一挺胸膛,朗声又道:
“上面两个问题,我已代你解答,如今我且总问你第三个问题,你若再回答不出,哼哼——”
他冷哼道:
“你之武功剑法,可谓已至下乘武功之极,但终你一生,只怕亦将止于此处,日后再望更进一步,实是难上加难。
你不知懊悔,反而以此为傲,唁唁狂声,目空一切,宁不教人可叹可笑!”
雪衣人目光光彩尽敛,梅三思冷笑又道:
“我且问你,武家上乘,下乘之分,分别何在,你可知道么?”
雪衣人默然不语,梅三思沉声接道:
“武功有上乘、下乘之分,正如儒有君子小人之别,君子之儒,忠君爱国,守正恶邪,务使泽及当时,名留后世。
若夫小人之儒,惟务雕虫,专攻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究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且如扬雄以文章各世,而屈身事莽,不免投阁而死,此所谓小人之儒也,虽日赋万言,亦何取哉!”
此刻他话说起来,神情、语气,俱都沉穆,言论更是精辟透澈无比,与他平日的言语神态,简直判如两人。
群豪一面惊奇交集,一面却俱都屏息静气地凝神静听,席位较远的,不禁都长身而直,走到厅口。梅三思顿了顿,又道:
“武家大法,共有八法,你能试举其一么。”
雪衣人霍然抬起头来,但又垂下,梅三思冷笑一声,道:
“所谓上乘武家大秘八法,即是以修神室,神室完全,大道成就,求无涌漏。
八法者,刚、柔、城、信、和、静、虚、灵是也。
尤其‘刚’之一法,仍神室之梁柱,此之物,刚强不屈无偏无倚。
端正平直,不动不摇,其所任实重,其现尤大,比室斜正好歹,皆在于此。”
语声一顿,突地大笑起来,大笑着道:
“神室八法,你连其中之一都无法举出,还有脸在逞强争胜,我真要替你觉得羞愧。”
群豪目光,却已个都转向雪衣人身上,只见他呆呆侍立半响,缓缓俯下身去,将掌中之剑,轻轻放在地上,然后缓缓长身而起。
突地闪电般的伸出手掌,取下面上青铜面罩。
刹那之间,只听又是-连串“拍拍”声响,他竟在自己脸上一连打了七下耳光,等到群豪定睛望去,他已将那青铜假面又带回脸上,场上数百道目光,竟没有一人看清他的面容的生象。
四下响起一片惊叹声,不知是在为他的如此作法而赞叹,抑或是为了他手法快而惊异,只见他目光有如惊虹掣电般四下一扫,最后停留在梅三思的脸上。
良久,良久。
他目光中的光彩,渐渐灰黯,然而他修长的身形,却更挺得笔直。终于,他霍然转过身形。
袍袖微拂,人影微花,一阵夜风吹过,他身形直如随风而逝。
霎眼之间,便已踪迹不见,只有一声沉重的叹息,似乎还留在柳鹤亭身畔。
梅三思呆了半晌,突地纵声狂笑起来,回首笑道:
“沅儿,他真的走了。”
柳鹤亭暗叹一声,忖道:
“此人象拙实巧、大智若愚,我与他相处这些时日,竟未能看出他已渗透了那等武家大秘。”
一念至此,缓步走到梅三思面前,躬身一抖。
那知梅三思笑声却突地一顿。十分惊异地说道:
“你谢我作什?”
柳鹤亭叹息-声,正邑说道:
“今日若非梅兄,定是不了之局,区区一揖实不足表露小弟对兄之感激钦佩于万一。小弟自与兄相交以来,竟不知兄乃非常之人,直到今日,到了兄台做出这等非常之事,方知台兄之超于常人之处一-”
他性情刚正豪爽,当直则直,当曲则曲,他心中对梅三思的感激钦佩,半分不假,是以披于中便形于外,言语神态,便也十分恭谨。
那知他话犹未了,梅三思却又纵声狂笑起来。
柳鹤亭剑眉微皱,面上微现不豫之色,却听梅三思纵声狂笑着道:
“柳老弟,你莫这样抬举我,方才我所说的那一番话,其实我自己一句也不懂的。”
柳鹤亭不禁为之一愣,忍不住问道:
“自己不懂的话,却怎能说得那般流利,你可知道么?”
梅三思笑声不绝,口中说道:
“这有什么稀罕,自小到大,我一直都是这样的。”
柳鹤亭呆呆地愣了半晌,突地想起他方才背诵药方之事,不禁恍然忖道:
“此人记忆力虽高,理解力却很低,是以他不但过目便能成诵,而且还记得许多成语。”
只听梅三思一面大笑一面说道:
“方才那一番话有些是沅儿俯耳教给我的,有些却是从书本上啃出来的,说穿了……”
他言犹未了,柳鹤亭却已耸然动容,接口问道:
“什么书?”
他方才心念转处,便已想到此点,是以早已将这三字,挂在口边,只是直到此刻方说自出口来。
梅三思哈哈一笑,大声道:
“天武神经!”
“天武神经”’一说出口,四下立刻传出一阵惊叹之声,只是这阵叹息声中的失望之意,还远比惊呀来得浓厚。
柳鹤亭心中一动,只觉这叹息来得十分奇怪,却仍忍不住脱口问道:
“这本‘天武神经’,此刻在那里?”
他生性爱武,听到世上竟有这种记载着武家无上大秘之学,心中早已为之怦然而动,直恨不得立时便能拜读一下。
那知他话才出口,四下的惊喟叹息,却立刻变成了一阵低笑,竟似乎笑他武功虽高,见识却有些孤陋寡闻似的。
柳鹤亭目光一扫,心中不禁为之一愣,目光询问地瞧了梅三思一眼,只见梅三思犹在大笑不绝,而那“万胜神刀”边傲天却已满面惶急地一步掠了过来,一把抓住梅三思肩。厉声道:
“三思,你可是已将那本书看过了么?”
语声严厉神态惶急,望之竟似梅三思已铸下什么大错一般。柳鹤亭当真是满腹惊奇,满头雾水,梅三思得了这等武家大秘,他师傅本应为他高兴才是,为何变成这般神态,自己方才问的那句话,更是人之常情。
为何别人要对自己讪笑,他想来想去,再也想不出其中答案,只听梅三思笑声一顿,自知自己犯了大错地低低说道:
“我只不过看了一两遍……”
边傲天浓眉深皱,长叹一声顿足道:
“你怎地如此糊涂,你怎地如此糊涂!”梅三思接口道:
“徒儿虽记得那本书的字句,可是其中的含意,徒儿却丝毫不懂——”。边傲天浓眉一层,沉声道:
“真的么?”梅三思垂首道:
“徒儿怎敢欺骗师傅。”
边傲天长叹一声,缓缓道:
“你既然不懂,看它作什?”柳鹤亭却是大惑不解,那等武林秘笈,常人若是有缘看上一遍已是可喜可贺之事,如今梅三思背诵如流,边傲天神情却反击情急忧郁。直到梅三思说他一字不懂,边傲天情急的神情才为稍减,一时间,柳鹤亭想来想去,却也无想出答案,暗中忖道:
“此书之中,记载的若是恶毒偏邪的武功,边傲天因不愿他弟子流入邪途,此事还可解释,书中记载的,却明明是堂堂正正的武家大秘!此刻散立四座的武林群豪,虽已多半回到座上,这喜气洋溢的喜延被一扰后,怎可能继续。“荆楚三鞭”并肩站在游廊的一根雕花廊柱前,费真横目望了白振一眼,冷冷笑道:
“老大,老二,该走了吧!”
屠良苦叹一声,道:
“是该走了,老二——”转目一望,只见银鞭白振面容虽仍做满不在乎,但目光却已露出羞愧之色,不禁又为之长叹一声,住口不语,三人一齐走出游廊,正待与主人招呼一声,那边边傲天此刻正自满心情急,柳鹤亭却又满脸惊疑,竟全都没有看见。“荆楚三鞭”兄弟三人各各对望一眼,急步走出门去。
三人一走,便有许多人随之而行,边傲天、柳鹤亭被人声一惊,他们身为主人,不得不至门口相送,于是柳鹤亭心中的疑念一时便又无法问出口来。好花易折,怒筵易散,远处“铎铎”传来几声更鼓声,夜风中寒意渐呈,鲜红的灯笼,已有些被烟火熏黑。
一阵乌云,仿佛人们心中的倦意,漫无声息,毫无先兆地缓缓飞来……
接着,有一阵狂风吹过,紫腾花架下的红灯,转瞬被吹灭了三个,也卷起棚上将回的紫腾花,狂风中有如醉汉般酩酊而毙。
终于,一阵骤雨落下,洗洁了棚架,染污了落花。宾客已将散尽,未散的宾客,也被这暴雨而留下,大厅上换了酒筵,燃起新烛。但满厅的喜气呢?
难道也被这阵狂风吹走?难道也被这阵暴雨冲散?
柳鹤亭心中想问的问题,还是未能问得出口,终于,他寻个机会,悄悄将梅三思拉到一边,一连问了他三个问题:“天武神经,你是如何知道的?
为何满堂厅群豪听了这本神经,竟会有那等奇异的表情?而边大叔知道你已看了这本神经,为何竟会那般忧郁惶急?”
这三句话他一句接着一句,极快地问了出来,目光立刻瞬也不瞬地望到梅三思脸上,等待他的答案。
却听梅三思哈哈一笑,道:
“这本天武神经的来历,已是江湖中最最不成秘密的秘密,难道你还不知道么?”
柳鹤亭呆了一呆,微微道:
“最最不成秘密的秘密此话怎讲?”
梅三思伸手一挽颔下虬髯,笑道:
“这故事说来话长,你若真的有意‘洗耳恭听’,我倒可以循循善诱你一番,只是——”
哈哈,今日是你的洞房花烛夜,怎能让你的新娘子独守空帏,我老梅可不答应,是以现在也不能告诉你,你还是快回房去和新娘子鱼水重欢一下吧!”
他滔滔不绝,说到这里,又已用了四句成语,而且句句说得大错特错,最后一句“鱼水重欢”,更是说得柳鹤亭哭笑不得,口中连“哦”了两声,只听那边果已传来一片哄笑!
倾盆大雨,沿着滴水飞檐,落在檐下的青石板上。两个青衣小鬟,撑着一柄轻红罗伞,跟在他柳鹤亭身后,从滴水飞檐下穿到后圆,洞房中灯火分明。
自薄纱窗棂中,依稀还可见到那对龙凤花烛上,火焰的跳动,以及跳动的火焰模糊的人影。
这模糊的人影,给立在冷雨中的柳鹤亭带来一丝温暖,一丝自心底升起的温暖。
因为,他深信今夜将是他今生此后一连串无数个幸福而甜蜜日子的开始,从现在到永恒,他和她将永远互相属于彼此。
他嘴角不禁也立刻泛起温暖的微笑,他想起了自己此番的遇合,竟是如此神妙,谁能想到秘道中无意的邂逅,竟是他一生生命的转变。
当他走到那两扇紧闭着的雕花门前,他噗嗤的笑容便越发明显。
他伸出手,轻轻一敲房门。
他期待房门内温柔的应声,那知——
门内却一无回应,于是他面上的笑容消失,心房的跳动加剧,伸出手掌,沉重而急剧地敲起房门。
但是,门内仍无回应,他忍不住推开房门,一阵风随之吹入,吹乱了花烛上的火焰。
也吹乱了低垂的罗纬绵线的鸳童罗食,在闪动的火焰下闪动着奇丽而眨目的光彩。
但罗帏下,翠衾上,烛花中……
本该端坐的新娘陶纯纯,此刻不见踪影!
柳鹤亭心头蓦地一跳,只觉四脚关节,都突地升起一阵难言的麻木。
转目望去,那两个喜娘直插插地站在床边,面容僵木,目光呆滞,全身动也不动。
她们竟不知在何时被人点中穴道。
柳鹤亭所能俱有的镇静与理智,在这刹那之间,已全都消失无影。
立在床前,他不觉呆呆地愣了半晌,竟忘了替这两个被人点中穴道的喜娘解开穴道。
只是不断地在心中暗问自己:“她到那里去了?到那里去了……”
窗外冷雨飕飕,雨丝之中,突地又有几条黑影,如飞向墙外掠去。
这几条黑影来得那般神秘。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何而来。为何而去。
那两上穿着轻红罗伞的青衣小鬟,立在雕花门外,不知洞房中发生了什么事?
她们互相凝注,互相询问,只见洞房中静寂了,突地又有一条淡淡的人影,带着一阵深深的香气自她们眼前掠过,但等到她们再用目光去捕捉,再用鼻端去搜寻时,人影与香气,却已都消失无踪!
而雕花门外,此刻却传出一阵焦急的语声:“纯纯你方才到那里去了。”
语声忽地一顿,语气变为惊讶:“呀,她们两人怎会被人点中穴道?”
两个青衣小鬟听到新郎新娘对话的声音,不禁相对抿嘴一笑,不敢再在门口久留。
陶纯纯言犹未了,她们便已携手走去,心里又是羡慕,又是妒忌,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得到这般如此郎君。
她们没有听到陶纯纯最后那句话,是以她们自然以为洞房中是平静的,但洞房中真的平静么?
柳鹤亭犹自立流苏帐下,皱眉道:
“她两人是被谁点中穴道的,难道你也不知道么?”
陶纯纯圆睁秀目,缓缓摇头,她凤冠霞帐上,此刻已沾不少水珠。
柳鹤亭轻轻为之拂去了,然后走到那两个喜娘面前,仔细端详了半晌,沉声道:
“这像是武林常见的点穴手法,奇怪的是,此等武林人物,怎敢到这里来闹事?为的又是什么?”
“替她们解开穴道后再问她们,不是什么都知道了么?”
两人一齐伸出手掌,在左右分立的两个喜娘背后各各击了一掌,这一掌恰巧击在她两人背后的第七节脊椎之下。
正是专门解救此等点穴的手法。
那知他们两手掌方自拍下,风光奇丽的洞房中,立刻传出两声惨呼。
惨呼之声,尖锐凄厉,在这冷雨飕飕的静夜里,令人听来,倍觉刺耳心悸。
柳鹤亭轻轻一掌拍下,自念这喜娘被人用普通手法点的穴道,本该应手而解。
那知道他这一掌方自拍下,这喜娘竟立刻发出一声惨呼,声音之凄厉悲哀,竟生像是被人千刀万剐还要痛苦几倍!
柳鹤亭一惊之下,脚步微退,只听惨呼过后,这两个喜娘竟一齐“通”地倒在地上,再无一丝动弹。
触手一挥,身身冰冷僵木,她两人不但穴道未被解开,反而立刻尸横就地!
一时之间,柳鹤亭心中当真是惊恐交集,雪亮的目光,空洞地对着地上的两尸凝注半晌,方自长叹一声。
黯然道:
“我又错了……唉。好厉害的手法,好毒辣的手法。”
陶纯纯目光低垂,面上惊怖之色,竟似比柳鹤亭还要浓厚,她缓缓回过头,带着十分歉意,望了柳鹤亭一眼,轻轻说道:
“我也错了,我……我才没有看出这点穴的手法,竟是如此厉害,如此毒辣,唉,我……”
他叹息数声,垂首不语,于是谁也无法再从她的目光中窥知她的心事,包括了她新婚的夫婿!
柳鹤亭又自长叹一声,缓缓道:
“我再也没有想到,这点穴的手法,竟是传说中的‘断血逆经,闭穴绝手’。据闻被此种手法点穴的人,表面看来似乎一无异状,但只要稍有外力所加,霎眼之间,便要身死。
以前我耳闻之下,还不相信,如今亲眼见了……唉,却已嫌太迟,已嫌太迟了……”
陶纯纯垂首道:
“她们既已被断血逆经,闭穴绝手的手法点了穴道,迟早都不免……不免要送命的,你又何若太难受。”
她起先几句话中,竟似含有一丝淡淡的喜悦之意。
但瞬即收敛,别人自也无法听出。
柳鹤亭剑眉一轩,目射精光,凛然望了陶纯纯一眼,但瞬又重自低眉,长叹一声,黯然道:
“话虽可如此说,但我虽不杀她俩,但她们却因我而死,我又怎能木然无动于衷,我又怎能问心无愧?”
语声微顿,突又朗声说道:
“断血逆经闭穴重手,乃是武功中最阴、最柔,却也是最毒的手法。
武林中擅此手法的人,近年来已绝无仅有,此人是谁?到底是谁结下的怨仇?为什么要在这两个无辜的女子身上施展毒手?”
陶纯纯柳眉轻颦,沉吟着道:
“这两个喜娘不是武林中人,绝不会和这样的内家高手结下冤仇,你出来闯荡江湖也没有多久……”
柳鹤亭接口叹道:
“你更不和人结冤,我自思也没有,那么是边老爷子结下的仇家么?”
可是,无论如何这两个可怜的女子,是无辜的呀。”
这两个喜娘与他虽然素不相识,但他生具悲天悯人之性,此刻心中当真比伤了自己的亲人还要难受几分。
他转身撤下床上的鸳鸯翠衾,轻轻盖在这两具尸身上。
缝制这床锦被的巧手妇人,只怕再也不会想到它竟会被人盖在尸身上。
陶纯纯柳眉一皱,欲语还休。
柳鹤亭长叹道:
“方才那两声惨呼,原该已无前厅的人惊动,但怎地直到此刻,前院中还没有人进来?”
他却不知道方才那两声惨呼的声音虽然凄厉,但传到前院时已并不十分刺耳。
这种声音在酒酣耳热的人们耳中听来,正好是明日凌晨取笑新的资料。
又有谁会猜到风光奇丽的洞房中,竟会生出这样的无头惨案。
于是柳鹤亭便只得将这两具尸身独自抬出去。
这自然立刻引起前厅仍在轻饮的群豪们的惊慌和骚动!
这些终日在枪林剑雨中讨生活的武林朋友,立刻甩长衫,扎袖口,开始四下搜索,但他们连真凶是谁都不知道,搜寻的结果自是一无所获,只不过徒自淋湿了他们的衣衫而已!
一夜飞雨,满院落花——
柳鹤亭的洞房花烛夜,便如此度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