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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华年轮

    1、——

    急景是个好词。

    急景凋年,凋出一朵花来。那花向内开,开在年龄深处,是树心里的年轮。

    华年站在街上,雪粒噼里啪啦地往下打,打着他身上的油毡。街心的雪都被车马压化了,街两边的雪却存了下来。街就是黑的,两边一片雪白。人站在街上,会觉得那黑黑的一条街简直像一个女子成束的发,卷着自己,直要卷出藏在心底的那个"家"来。

    街边的小贩在吆喝着:"卖《名器谱》了,卖《名器谱》!"

    要是数十年前,华年肯定会马上买一本。所谓《名器谱》,是号称"江湖第一蔑片"焉耆老说书的脚本,历数一年来江湖上发生的风云大事,读来或可励志,或可消遣。它把那么多三教九流的人物网罗在一起,说出个高低上下,论出个条条框框,让你觉得身边这复杂混乱的世界猛地有规划般踏实安全,跟个游戏一般。它是人人都喜欢读的"江湖年鉴"。

    一辆车在这泥泞的街上驶了过来,溅得泥水点飞溅到街边的雪堆上,一打一个深凹下去的污印。

    华年的心忽地跳了跳——有多少年没跳了?

    要是二十年前,这样的街上,他总会莫名地期待出现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少女,黑黑的街,白白的雪,明黄的油纸伞,半透半亮的自己少年心事……要是十年前,他所期待的会是一辆油壁七香车,车中若隐若现地感觉到有个女郎存在,不用看到,只要用鼻子去追随那油壁车中若隐若现的香气,那时年轻气盛,只怕更喜欢多出来的那红油木板的隔障……

    而如今,他已三十七岁了。说不上"鬓已星星也",可还是没想到心会突然一跳,跳过了后,不由哂笑起自己的心还会这样跳一般。

    车驶过他几步,停了下来。而车上面下来的,居然——真是一个女人。

    这世上的"女人"并不多,尤其三十岁以后还显"女人"的。弱质少女像一盏竹叶青,以后的运途只有两种:一种是敞开了盖的放着,时间越久,味道越寡;一种却是闷在坛里,历久弥醇。

    只是怀着一种品鉴的兴趣,华年朝她望去。

    那女人……是后一种。

    她戴了个头兜,连在斗篷上的那种。斗篷是貂鼠的,已经旧了,面子是绿色碎纹锦的面儿,边角里露出毛绒。

    那女人对他歉意地笑,为刚才马车轮子卷到他身上的泥水。女人的脸上有些皱纹,让她的面孔更像菊,有一种复瓣的美。她就站在那里。这里是街口,这条街上人不多,毕竟近暮了,除了行色匆匆的三五人,就只他们俩。

    雪意渐渐冻红了那女人的鼻尖。那鼻尖从斗篷上的兜里伸出来,坚执探进这冬天里。

    小半个时辰了,华年在屋檐下问了句:"等什么?这么冷的天儿……"

    女人猛怅惘了下,几乎无意识地:"我在等着看自己的儿子被杀。"

    两群少年忽然从街两头卷了进来。

    一群人多,有近二十个;一群人少,只有三五个。

    他们都拿着奇怪的刀,一共两种:一种是黑铁片样的长条磨出了锋,尾端用布条缠住。上面缠的布条颜色各异,相同的是大多握久了几乎辨不出颜色。

    一种同样也是黑色的铁条,细长,开了三条锋,顶端成个三棱锥形,尖尖的刺,尾端也缠了布。

    人少的那拨儿人里有个少年姿式特异,他一腿向前,拖着另一条腿,手里拖着不能叫"刀"的那片铁,铁划着地,划向前面来。

    女人的唇角就开始抖。

    "你儿子?"

    她点头。

    两拨少年已两股风般的遭遇,缠在一起。然后那里的风就乱了,上风、下风、后侧风,刀风、刃风、腋下兜出的男人体味道的风,所有的风纠缠在一起,冲荡不出,或者它们就喜欢厮混在这纠缠里。男人是群体的,只有裹在一起的挤,才能让他们觉出生之意义——

    血、很快地就见血。

    血落在泥地里并不红。刺激的是它的气味。借着那喊声的威势,冻得成块的空气被劈开了缝,缝里钻出咸腥的味道。

    那个女人勉力地看着,固执地向她儿子看去。那被看的少年也同样固执地、不看她、只看着敌人。

    他确是拼得最凶的一个,也确有功架,看似练过的。但这样的街头火并,等闲功夫在身并不起太大作用,死于乱刀的机会远远大于脱身。

    那少年却振起一脸的昂扬:他在打拼属于自己的第三条街道,兴奋的脸上甚至透着辉煌。

    终于一道血顺着他大腿一条线地绽开。那女人的身子摇了摇,少年却把刀交到了左手。

    无赖贼也有无赖贼式的果勇。斗得紧时,好多缠刀的布条松了开来,飘在空气里,上面染了汗渍和血。

    她儿子那帮人少,要输了。这是一个女人也能看明白的局势。她的身体开始大幅度摇晃——

    现在、她儿子那群输局已定,要比的、不过是看她先倒还是她儿子先倒。

    伴随着那斗篷锦面发出的声音,女人开始软倒,像一摊泥,自己的头慢慢缩向自己的脚,中间像是没了身子,她的身子空了。

    这时,一轮光亮的月轮升起,照花了所有殴斗人的眼。

    那个少年犹自在苦拼,却猛地觉得自己的手里已经轻了,觉得身边人的手劈了下来、刀却没落在自己身上,发觉自己手腕已被一个人攥住,像拖死狗一样地把他从街心拖了出来。

    他下半个身子全拖在街上的泥浆里,眼睛还看得到场中伤与未伤的两拨儿人,无论敌我,手中那黑铁的、他们自诩精炼的刀,都已中断——

    断得都不曾壮烈。

    2、

    "救我干什么,你又不是我娘。"

    华年只好心地笑笑:"就当我是你爹吧。"

    少年失血过多,本已昏过去了。人中重重地疼过一下后,刚醒过来,就对自己想象中的娘发怒。及至看清他眼前坐的是个男人,不由怒道:"我还是你爹呢!"

    那男人笑笑,没说话。

    那小子接着又怒气冲冲地冲着男人喊道:"你是她新找的姘夫?"

    华年一巴掌就向那少年脸上掴去。那少年的脸登时坟起一指高。他勉力忍痛,还是吐出了一颗牙。

    华年只淡淡道:"你就这么急着给你娘找姘夫?如果是,我不妨考虑。"

    他的气度宁定,眯起了一只眼:"你叫什么?你爹看来是楚雄,看你的刀法是他的架路,可连半成功夫都没练到。你这样的功夫,他要是从坟里探出半个身子,都会羞得满脸通红的。"

    那少年又羡又怒地看着他的风度,张口就要怒骂。

    华年却忽低下了头,捡起那少年刚吐落的牙齿,又拈起那女人刚刚给他缝衣服时借的针,就向那牙齿上穿去。那针竟在那颗牙上生生钻了个洞!

    华年手一紧,按住针头针尾,直接把它扣成了个铁扣,然后一伸指,就在那少年头上截下了截头发,把那颗牙齿系成一根链子,拍放在那少年面前桌上。

    少年本已惊呆,又不甘受制于人,犹待挣扎。

    华年淡淡道:"这针是你娘借来的,我刚才缝你皮肉上的伤口用过,后来你娘又用它缝了你的衣裳。"

    "你们这帮小混账,不是很想挂一枚狼牙在脖子上来炫耀吗?那挂上你自己一颗狗齿吧,也算纪念。"

    那少年神色暴怒起来。

    华年却一语斩截:"你给我省省。信不信,你只要再有一句出言不逊,我有本事立时剥了你的裤子,连小衣都不留,拖着你的那条受伤的狗腿,让你牙磕着地,走遍你打江山的这片街区。你不是要拼码头吗?那我让你先亮亮你的榔头。我有本事让你一辈子在这里抬不起头来!"

    少年本已失血的脸这时更不由白了白。他们这时坐在一个小饭摊上。

    华年忽冷喝道:"吃饭!"

    他在少年面前放好了一双筷。

    只有两碟菜:一碟白菜,一碟盐水花生,还有一大碗泡了开水的冷饭。

    少年是流着泪把饭吃下去的。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管教过他,他有生以来也头一次面对别人这样的严厉。可不知怎么,这严厉却让他感到一丝……安全。

    在那男人带给他的巨大恐慌中的,却浑杂着一点、让他羞愤交加的、"安全"。

    他吃完了就被扔在床上,睡了。华年却走出那个小店。天已经黑了,路上的雪冒着黑黑的寒气,这里是城南,离那条血拼的街道已有很远。

    本是个有点荒凉的地界,可转过街角,没有房屋的空地上,一辆马车旁边挂着一盏马头灯,在那儿等着。

    华年怔了怔:"你还没走?"

    "我还没有谢谢你。"

    华年笑了笑:"谢什么,你就是不在,我看到了也多半要管的。"

    他眼角划过了细细的皱纹,不知怎么,这皱纹给那灯下的女人看着,让她觉出了一点信任与安全。所以她能用柔哑的声音说:"原来你行侠仗义,都跟我们这些寡妇弱女无关?"

    她的唇角现出一点笑纹。

    华年看着她:她是不算年轻了,她的脸也不再是清皎冰洁的百合花瓣。马头灯黄黄地揉着她的脸,让她脸上的皱纹浅浅复浅浅,有一种复瓣叠枝的美,像晚秋的菊落在霜华上的影子,直如描画,但实在自然。

    华年忽有了一种一个成年男人遇到了一个成年女人的那种感觉,一个懒于故事的人遇到了一个真有故事的女人的那种感觉。

    他的心被轻轻撩拨了。

    那女人低声一笑:"我可不可以,请你喝酒?"

    酒是这个年纪才能品出味道的东西。不是少年,少年喝酒是为了给人看。这个年纪的酒,滋味有如听一场诉说。

    所以他们面前多出了几盏酒——

    市酒、玫瑰重升、开远的杂果酒、杨林肥酒。

    "都是滇酒。"女人悠悠然说。

    看着华年端着那盏杨林肥酒,她又微微一笑,都有一点风情了:"肥酒是绿的。蒸酒的时候,上面吊一块肥肉,肥油一滴滴地滴在酒里,不知怎么这酒就绿了。"

    "你很懂酒?"华年小心翼翼地把筷子放好。

    "我第二个丈夫教的。"

    "我一共有三个儿子,一个丈夫一个,这个是最后一个的。说来好笑,倒是这个最大,他十七了。"女人脸上有一点歉然的笑,似是歉然这个儿子给他带来的麻烦。

    华年疑惑地看向她。

    女人就解释道:"我就是传说里克夫的那种女人吧。嫁一个,死一个,都嫁到第三家了,结果第三个还是被我克死了。"

    "他的名字你可能知道,叫楚雄,江湖上人称-生当人杰,死亦鬼雄-的。他如今当真远死他乡,为鬼之雄了。头一个男孩不是我生的,后来两个,更是丈夫先房的。可我怎么着也算-妈-吧?一样地操心。三个排下来,倒是岁数一个比一个大。这是最后一个,也数这孩子最大。

    "楚雄死的事,江湖上传说越来越多,传到后来,我都不知道倒底哪个是真的了。好在,这以后三四年,我都没嫁。总以为,这个孩子我算保住了。"

    她眼角生出一丝细细地皱纹:"一个男人都没保住,这孩子是我一手带的,总可以吧?那时,我已嫁得太多,不想再嫁了。何况名声也不大好了。"

    华年笑了笑,已了然于她的身份,原来,她就是传说中的那个"江湖后妈"。她第一嫁可谓风光,是嫁入世家豪门山东魏家。魏家号称"崔巍",是晋祠一脉,与韩、赵齐名。她嫁过去后,丈夫早死,又无子息,过继了一个远房的侄儿以传香火。

    没想到魏家的人居然没留住她。传说她对那过继的孩子很不好,当然对于"后妈",传说就总是这样的。对于一些真理,大家总不惜削足适履的,那要让人觉得这世界有规则,也就安全。

    可她再嫁也是续弦,却还是有名的男人,是有了一个儿子的卫紫候。卫紫候号称"天香国士",他能看中的女人,当然非同一般。可她这第二个丈夫也活得不长久,好像跟她一起不过两三年,她守丧就又嫁了一次,这一次就是鄂北大豪楚雄了。

    还是已有一个孩子,刚救的看来也就是这个。

    只是这女人,在江湖上人都被人直接呼为"江湖后妈"了。

    "后妈"也自有后妈的风情。她微微一笑:"楚雄死时,他只有十二三岁。一开始还是很听话的。那棵遮风的大树倒了,再也不能为我们遮风,奇怪却还有余力招风。所以我们就躲到了这个没人认得出我们的城市来。我没再让这孩子学武,这不算我的主意,他爹当初也不情愿的。我想让他念几句书,以后中个秀才,或可以教点书,或是开个头巾店什么的,安安稳稳过一生。

    "没想,这世道不是一个有那么点傻想头的女人可以随便混的。我们交托出去入股生息的钱先是被柜上骗了。这孩子走在街上,因为是外地迁来的,也常遭人骂,遭人欺。从那时起,他就喜欢问我他父亲的事。

    "我不太想应答他。因为,当初他父亲在世,那些事我就不想问也不想听的。没想这孩子在外面被打得越来越厉害,直到骨折了……我还记得,三年前的一天晚上,他忽然肿着眼,碎了肩骨地跑回来,怒气无从发泄,就怒向我吼:-你都是骗我的,你都是骗我的!-他说我想让他走的路都是骗他的。我一边给他弄伤,一边看他脸上血和泪交混流下,心里伤得……不知该怎么说。那一天起,他就不读书了,开始不停地凭记忆练他父亲传给过他的功夫,也开始在这城里的街上混。一旦我想管他,他就来一句-你又不是我的亲妈-!"

    她苦笑了下:"就这一句,就足以把我噎得血脉倒流了。"

    她脸上的表情略见恍惚:"没想他也够硬扎,从头一年起,他就开始他父亲当年争霸的路了,只是格局远远小了。他先结拜了几个兄弟,霸下了一条街,接着又是第二条,今天是争第三条吧?可是我知道他这回惹的那帮人人多势大,我劝不了他,我一劝他就会不再回家。他得意他把钱抛给我时的感觉,那样年轻的神色。所以,我跟他说:-我一定是要来看的……-可他不为所动。"

    她的神情猛地茫然了起来。

    那茫然,洗净了她脸上的尘纹世路,让她回到了一个小姑娘似的年代:对这世界,对这些男人,对这莫解的权力与声名的争夺,露出一点至死犹惑的迷茫来。

    华年有些同情地试探道:"所以,你就来看他的死?"

    女人感受到了他的同情,有些不愿无功受禄的。

    "没什么,也该不会怎么伤心了。"她抬起眼,苦笑了下:"不只一个了,总是看着一个个男人为这个,为那个,苦搏而死。大的男人,小的男人,从少年、到小伙儿、到中年,甚或老年……魏其叔公他那么老,不是都六十岁了?还去讨当年他那一场不甘的败,不也是死在这上面的吗?我看多了,其实也就寻常了。"

    她感受到华年那有些温温凉凉的目光,先没说什么,却悄悄回头,似乎抬袖拭了下,再转过头来,本待笑的,却犹受不住,就半笑半悲地开玩笑道:"你别看我,你再这么看我,我怕我真的会哭出来……"

    说着,她猛地回头。怕要把头颈都扭断了,望向马车厢外那个黑浓的夜。肩头憋了好久,终于控制不住地发出一下耸动,像忍雪的菊终于承担不住地一颤,冲着那一条长街,不欲人见地泪眼弥漫……

    4、

    那女人说了那么多,没说的潜台词只一句:哀恳的,却有尊严的、不肯放下身段的,却复又哀哀恳恳的——"帮帮我,管管这个孩子!帮帮我……"

    华年什么都没说,只在心里点了点头。

    那孩子的名字却是自己取的,叫做"楚囚"。华年问他时,他就一梗脖子,瓮声瓮气地说:"楚囚。"——

    有点自炫、又有点自虐的那么一个叫法,更像一个孩子在黑得无穷无尽的夜里恣意蹬踏地哭:越来越长大的身子,越来越短的棉絮,越来越旺热的激情,越来越冷的世路……

    听到这个名字,华年的心里,隐隐涌起点温情。

    他先押着楚囚,一条街一条街地退"保护费"。一户户商户半是惶恐半含揶揄的脸,既羞辱着楚囚,也激怒着楚囚。看似老实人的报复其实更可怕,一群群"羊"就是这么抵抗、腐解了那一头头狼的。

    楚囚振着声音说:"你别看他们可怜……"

    华年截声道:"我也知道他们可恨,甚或弥足憎厌。但并非说明你有权。你如果跌进对一批弱者的仇恨里,你就永远也都只能是弱者。"

    "弱者"这两个字可以触动楚囚少年的心。

    一个少年,也自有一个少年所不肯自污的尊贵华严。

    可那还是羞辱的。

    那羞辱的强迫性奇怪的却不来自华年,而来自于那些不相干的眼。

    但从那三条街上回来,华年拿起了那把楚囚被他削掉了足有三分之一的"刀"。他看了它好一会儿,眼神里藏着理解与……同情。

    "起码有一点你没错,我知道你甚至买不起一把好刀,但我猜你一定想过,不管是什么,只要注入汗、血和精力,这样的黑铁片同样也可以成为一把-名器-!"

    楚囚的眼就振奋了。

    华年的眼里划过一丝赞赏。

    不给太多,只有一丝。

    那像是三个字的批语:"有骨气!"

    然后他简断地说:"从今天开始,我教你,你爹该是怎么用刀的。"——

    只此一句,就足以让这少年甘心被圈住数年。

    何况以华年的功力,更足以圈住这少年数年。

    哪怕楚囚其实不知道华年是什么人,只知道,他实在很懂刀。雁翎刀、四平刀、太极刀、五虎断门刀、妖刀、朴刀、甘露刀……天下居然有如此多的"刀",各有其道理的刀,也各有其缺憾的刀。

    那些道理,足以思之数年了。

    那些缺憾,更足以思之一生了。

    楚囚沉迷入刀。

    可华年一直没有再去看那个女人。他不主动,他很少是个主动的人。

    习刀的都一样,蓄势良久,还耻于一击。不必须发生的,就不必让其发生。只有一次,练刀的间隙,华年突问了一句:"你娘叫什么名字?"

    "苏落落……"——

    苏落落?

    华年在练刀的院子里怅然抬眼,满院都是楚囚偷瞥一眼后赶紧练刀的霍霍刀风。他不去管那少年在想什么,不自禁的、小小放纵自我的、去想起一张有着皱纹的脸。

    像……一种什么"酥"上的丝纹,唇齿一沾,触舌即化,可总有那么多余屑,那么遗憾地籁籁而落,永远无法一口打尽、也永远惹人想一口打尽的、那么有包含的……一个女人。

    直到新年,楚囚硬逼着华年去他家看看。

    这孩子也开始长大了,却同时在"变小"。他开始不再只是剽捷勇悍,也渐渐有了一丝孩子式的恃宠耍娇。可这耍娇他毕竟羞于给人看,更羞于让自己看。可还是有了"撒娇"的心,撒娇是因为恃宠。恃的是冷静的华年从不表露的宠。所以一旦发作,华年却也拒不了的。

    最后,他是怀着一种放纵一下孩子式的心情而来的。

    像一个严厉的长者,不肯承认,却更加独享着那份放纵小辈的私密的快乐。

    简简单单的一桌酒。菜只四个。

    苏落落浅袖深红。那衣衫是旧的,红褪了色,罩在外边的是一袭浅窄的半臂。半臂是一种妇人衣着,像一个过长的、过膝的坎肩,约略得都快人瘦如词了。袖口褪了色,半红带白地从浅青的半臂里露了出来,像一句忘了出处的词:花褪残红青杏小……

    苏落落一只浅袖,就那么浅浅地拢着酒。

    酒在她指下,三根指。

    袖盖到指节,中指节。

    话里也有一种半含半透的温逊,如她的年纪,正是"花褪残红青杏小"。

    "总是在这么需要有酒的时侯见到。"她笑笑地说。

    "因为我就是那种酒肉朋友吧。"华年也很放松。因为楚囚居然成了一个好学生,不肯放松一点,年三十,还在院子里练刀。

    那年轻的身子矫健,身上的衣服簇新,臂上的筋肉爆爆的,劈出的刀风霍霍的……

    光这些光景映窗,就如春风袭面,让人不自禁放松起来。

    "今儿喝什么?"

    "当然是-屠苏。"她微微一笑,"虽说这名字于我是不大吉利,但且不去管它。只是,-先生-怎么一直不肯来?我们束脩奉不起,一杯水酒也不肯随意来领吗?"选择-先生-一词,让她小费了点斟酌。

    华年微微一笑:"可能因为我自惭老丑。"

    本来是谦词,说出后,却像关涉到一点风情。

    所以他补充道:"开始未见成效,所以拖延着不敢来;后来稍有见效,因拖得时间长了,反更不好来,一来,怕更像挟恩图报似的……"

    也还是句玩笑,可这玩笑开下来,更像关涉上风情了——

    只怕还不只风情,直似……调情。

    华年不由微愕,但话已出口,且不去管它。

    苏落落一笑:"没错,好多事,拖得越久,虽越搁不下,却只能搁下。"

    她的眉目间微现悠远:"像我第一个夫家的孩子……很多人不知,我其实是有一个亲生的孩子的。但江湖传说,从来为了更近传说,就会忽略掉好多事实,弄得好像我只是三个儿子的后妈。"

    "其实我还有一个女儿……"她的神色更见淡远了,淡远得正好去埋那深远的痛。

    "那是山东魏家的。不过女孩儿可能不算孩儿,当时他第一个死后……第一个不是我自己要嫁的,是指腹的婚约……他们问我是否守志?我说我肯定……肯定还是要-生活-下去的。他们就让我走了。可那个孩子,我也就再难见一面。"

    华年微笑地看着她。他的微笑中包着苦——

    他的刀法本已破格,生命中,更是不太关注什么"守志"的道德了。"守志"?守的谁的志?那众口一词强要求你有的"志"?

    他微笑地望着她,想:山东"崔巍"那样的人家,居然肯放一个女人活着出来?她走出那个门,一定走得相当艰苦,是"净身出户"?

    他微笑地看着,心底却泛起一丝苦来。

    苏落落已重整欢颜了。这个女人,虽弱,却也不全任由生活选择她,偶尔地、力所能地,她也尽力在选择生活。接起了刚才的话头:"你怎么可以说自己-自惭老丑-?"

    她一双眼平静地看着他:"其实我觉得你很美啊。"

    华年愣了愣,他没想到,居然有一天,会被一个女人称赞自己很"美"。

    华年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脸,那张少年时他一直自憾的脸。

    窗外的雪敲打着屋檐,女人的眼角微微地蜷起来,全不管那会生出皱纹地蜷了起来……听那一场、急景凋年。

    不知怎么,他们似同时想起了那个词:急景凋年——

    急景是个好词。

    急景凋年,凋出一朵花来。那花向内开,开在年龄深处,是树心里的年轮。

    树的花其实是开在年终岁末万物凋尽后,剩下的枝丫裸露出一根根瘦筋,迎风陡峭,可心里的尘灰冷意,不甘于酣痛还是会攒聚成花来,有时攒成一种郁闷的恣肆,有时凝聚出点暗魅的深艳……但都只成就自我的怀抱。

    而这花,是终可——待浮花浪蕊俱尽,伴君幽独的。

    他们听着窗外的雪——

    急景这两个字有着音乐样的意味的。

    它是:"怅望浮生急景,凄凉宝瑟余音"。那些身边的急景急急掠去,速度太快了,后者追前者,像箭追着箭,风拍打着风,后来的雪敲打着前面的雪,直到敲打出冰来,直要敲打出声音来,终究敲打出音韵了。

    戏台上的锣鼓急急慌慌地往前赶还是一种戏剧化。可这急景之音,疾去得太快了,人在走,风在向相反的方向走,下一声的传出远比上一声慢,所以到来的更晚,听长了,像越听越拖拍的调子。

    追不上的就总是好的,像今夜,除夕,无数人在生命深处爆响了年轮之花,可终究与谁,可以共数那年轮的深魅?

    华年与苏落落的眼睛忽然碰到了一起,在这急景凋年的晚上,忽然同升起抹调弄岁月的心情。

    ……那心情色本斑斓,被岁月磕碰得泛白,玩弄心起,苍凉里却又透出抹深艳来。

    5、

    "何方鼠辈?"

    院子中的楚囚忽然停了下来,按刀而叫。

    四院里就响起了一片"吱吱"声,有人哧哧而笑,有人猖狂而笑,有人窃窃偷笑……却有人放肆叫道:"没错,你怎么知道我们就是鼠辈?姓楚的儿子果然有眼光,一语就道出了我们的出处!"

    楚囚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更没想到有人会自认"鼠辈"。

    可院子的门已吱吱呀呀地开了,屋梁上似乎有老鼠在咬,油罐里也有老鼠偷油的声响,像有很多牙一起在咬,咬屋中的书、木头、衣服、棉被。

    那声响让人牙根发酸。

    楚囚只错愕了下,毕竟是少年,很快重新振气发声道:"滚!"

    屋里的苏落落面容忽然迅速地苍老下去,那些皱纹在她脸上一下加深了,秋菊落英般地纷纷凋落。

    她的袖子在抖,因为她的手在抖。她低哑的嗓音也开始抖:"是硕鼠!"

    她扬起喉咙就待喊:"小囚!"

    可华年的手罩了上去,罩住了她那只发抖的手。

    她急急地看向华年:"是-硕鼠门-,你不知道,这孩子他爹当年得罪过他们。如果不是他死了,他们总有一天要咬死他的。他曾对我说过,他一生大敌,最可怕的就是这-硕鼠门-了。我都不知杀他的凶手倒底是不是他们。只记得,他时常做梦都梦到他们,梦醒后就恶心,因为他会在梦中呕吐,一枕斑斓地吐。"

    那回忆惊起她的恐惧来。

    "我们躲出来,一大半也是为了躲他们。你快带了孩子走。"

    "我……"——

    我这一生,总该保全下两个男人吧?

    院里的楚囚忽然惊怒一声。

    因为他未见其人,先攻上来的居然是一拨拨老鼠!好像附近九街十八巷的老鼠都被召来了,成百成百地,蠕蠕地向他爬来。

    他又惧又怒,手里的刀却未挥起来——

    总不成,辛苦练刀,就为了斩这些老鼠?

    一只手轻轻地拍在了他的肩上。那只手很凉,虽并不抖,可落下来却分外苍凉。

    楚囚惊回头。

    华年却一把捏过了他挂在脖颈下的那枚断齿,然后,就把它向楚囚的刀上凑了过去。

    他用那枚齿划着刀,发出一声一声锉响。那响声激刺入那些老鼠的耳朵里,然后就见它们开始仓皇地后退。

    院里忽然有人笑了起来:"华年,果真是你。"

    "我手下听说姓楚的儿子落脚在这里,消息报给我,我一直也没在意。后来直到传说中有个像你的人出了手,救了这小子,我才开始有些担心起来。我们暗杀了他爹,本想着就算他知道也不足为虑。可你救了他,却是害了他。我们怎能容这样一个有着血海深仇的小子落到你这样一个当年曾三十招内败了海内第一名剑的家伙手里?"

    "可笑的是,大家都担心,还不敢惹你。"

    那人一笑:"我却猜知,当年你一出道,就挑了海内第一名剑。以后大散关一战,更弥足经典。直到你败帽老人以后,再未现踪。别人以为你已声名鼎盛,我却猜想你锐气已竭。以你刚才出手之势。今天……"

    说着他哈哈大笑:"今天我一举两得,既除了楚家小子这后患,又可得痛败华年之名!"

    仓诘——是仓诘来了。

    华年的心里忽然凉了。

    他已有数年未曾出手。

    仓诘说得不错,如是在数年之前,他岂畏"硕鼠"之辈?

    但如今,他已丧失了当年的锐气。局外人可能不知,每一战,其实都是拔刃者的一场创造。这世上没有两场相似的战局,所以,招式、功力、经验……又何足为恃?因为每一战都是一场全新的。少年时,他以锐气劈入江湖,那尖锐的、华彩的、让自己都炫目的生命力啊!怕是少有人知道,很大程度上,无知才是最强的勇力。可他现在"知"了,对这世界了解越多,他越觉得,那浮靡腐烂的世界越来越深地锈进了自己的骨里。他也曾一次次试着将之痛洗,刮骨疗毒——那真不啻于关云长的刮骨疗毒。可和帽老人的最后一战,帽老人最后的一顶帽子虽虚飘飘的,并没有击败自己,却用最刻毒的手法,最终腐蚀了那一战的意义。

    "意义"——没错,这世间所有的力都来缘于意义。

    从此,华年突然难以自禁地不断苛求与哂笑起关于自己"战"的意义。

    那是最钝却最有耐性的锉刀,足以磨折最傲与最坚硬的脊骨。

    自从那一战后,他突然发觉自己已不能"一战",因为他寻找不到一点足以自恃的"意义"。

    他锐气忽泄,这几年一直在养"钝",却时常怀疑,这"钝"会最终掩埋了自己——

    如果仅是自己,却也不足惜。

    可谁让他一时心动,关涉到了苏落落与小囚儿?

    他忽然哂然一笑:"厕中鼠食不洁,难道厕中粪肥不够?你居然爬到了这里?"

    可这一句之后,他突然悲凉地发现:自己竟提不起激愤,所有的只是鄙夷——

    而对高明如"硕鼠"仓诘辈,这点鄙夷已远不足杀伤力。

    仓诘似乎也已看明白这一点。

    所以他即刻命令进攻。

    他自己藏在一众"鼠人"进攻的间隙里。仓诘的成名招法,只有两路,明器"啮齿"与暗器"中伤"。"中伤"细小如发,可伤人于无形;"啮齿"所有的却是慢慢咬磨的力。仓诘的对局从来都很长,让对局者绝望的那么长,被一头食草动物的牙齿慢慢咬死的那么长。

    华年就已在退,左支右绌地退。

    他看到了楚囚眼中的愤怒,心里悲伤地想:"要等过很久很久,你才会发觉,对这场世事,根本不值得愤怒。"

    但那愤怒真好,那愤怒里藏着一点的热血,一点的真。那是孤独地游走在草原上的食肉的狼的那一种愤怒:被排斥于群外的愤怒,既不容于狼、也不容于羊的愤怒!

    很多年前,华年也是那样的一头狼啊!

    直到有一天,他发觉,那些成群的羊,与同样成群的狼,都有自己的"不得不"。他以前痛恨着,以为它们就是那些不幸的"因",可却终于明白,它们远远还不够资格做那些"因",它们只是"果",种下来继续长成歪脖子树的那些"果"。

    他突然无法愤怒,却始终未能包容。他一时汗颜,觉得无法面对楚囚眼中那少年式的质疑。他无法说清他不是无力对抗仓诘,无法说清那些造成他乏战的"力"。那是岁月的年轮里潜藏着的阴谋;那起初缘于更宽广更悲凉的同情;那是剥落韶华的铅粉,看透那撑着油纸伞的少女、坐着油壁车的女郎脸上的神秘与光洁,看到下面藏着的皱纹时的一抹哀怜……

    是这些终究让他不忍。就像他现在看到仓诘,看到他狡狯卑污的怯懦与残虐,却知道:不是这后来的、肮脏的岁月包裹了他从前也曾纯稚的童年,而是那些看似单纯的童年、看似阳光的少年、看似勇锐的青年,如一张花哨的纸一样的,包装了生命中那终于趋同的庸俗委琐的中年与老年,和同样庸俗无力的"生"。

    他们只不过无力再包装下去……

    可苏落落那张不施铅粉的脸蓦现脑海,那是一张经行世路后犹努力洗净风尘的脸,那是一张袒陈着皱纹的脸。

    那时,华年的脑海正悬想起"江湖"……他的心中忽然坦然,他的手下也就忽然坦然。

    他终于再一次出"轮"。

    那是他久已藏于袖中的、原来一意锐斩、现在却苍梗老健、悲欣圆融的轮。

    那是——他的年轮。

    华年的心界忽然开阔。那年轮一圈圈地兜出,每一圈都不是他少年时想象的那么光滑的圆,他像望到了自己的半生。

    他刚才正想起江湖,那汗漫得终于要淹没了他的江湖。可现在……他看到年轮的伤残与年轮的成就后,可以以一"轮"收束这个江湖。

    这一战的结果他已不必再看,没想到多年以后,自己终于可再次出轮,却是全新的完全不同以往的一种意义。

    他心中只是温温凉凉地想起:在那场江湖的汗漫倥偬后,如果有一天自己走到了尽头,也许看到的不是一直强求的"彼岸",而只是一条街。

    那条街里,有这样一个小院,而院中,有一张同历年轮的脸,彼此一起数着这年轮的深魅,而檐下的雪就是那样地苏苏而落。

    这一招,足以完胜,却与前不同:不再倾力孤愤,而是犹有退路。

    他看着仓诘那讶然不自胜的、仓皇而退的脸;看着楚囚那兴奋得全然茫然的脸;看着那些"鼠辈"凋零而去——他一轮废掉了仓诘此生的再战之力。

    可他似全没看到这些,他讶然地看着自己那正平正宽合击出的,仿佛月轮一样的、颤扁的圆。

    那里面有一条……回家的路。

    赘语:

    苏落落没有嫁给华年,就像华年没有收楚囚为徒。

    他们以这些仪式之先的状态生存在一起。

    却非永远。

    不必永远——谁知道苏落落这样的女人一生将如何开落?

    谁又知道华年只否肯止步于这一场开落?

    只是十余年后,一把黑铁片样的长条磨出了锋、尾端用布条缠住的"刀"却突然出世,最终竟得以名列《名器谱》。

    使它的人出于纪念,将之命名为"华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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