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让我向斜阳奔去。那个女子骑着一匹骏马,就是这么样的投向斜阳。夕照没心没肺地在这伤心女孩座骑的蹄下铺成一片温暖的金缎,可她的心呢,她初知悦慕的心中却如此被伤得千疮百孔。她望着这个她一直深爱的阳光原野,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山河无情——你快乐时,它如此的阴晴晦暝,你不快乐时,它也会依旧如此的阴晴晦暝。天,连你也不同我一起悲愁喜乐吗?我是在你怀抱中长大的女儿呀。
——如果无缘,为何相见?李小妹一时满心满肺地想:为何相见,为何相见?
——他不爱我,他不爱我!
从来、她都是草原上最出色的女子,还没有什么她想要的东西她得不到,包括忠诚、包括羡慕、包括……很多很多。从有生以来,李小妹全身的毛毛孔孔,还未曾这么完全而绝望地被一种情绪笼罩着。
他不爱我——李小妹只觉心中郁闷无可诉说:他不爱我!不爱我……
马儿也似知道李小妹心绪的变化。在她纵情狂恸时,它纵蹄奔逸。然后,李小妹倦了,有生以来从没有过的那么倦,马儿的蹄似乎也倦了,倦成一种懈怠。终于,那慢慢的蹄子由细步变为静止。那一刻,山河好静,岁月夕阳,一切都好静,似乎为了安慰一个女孩儿受伤的心。李小妹翻落马下,把头埋在草丛之间恸哭——
他——不爱我……
最近这些天,李波身边的事似乎总是很乱很乱。最近半月,他的马队总是不断受到张武威帐下酒泉守尉迟行的搔扰,已扣压了他们一百多匹马,还有些牧人被关在酒泉守尉迟行手里;然后,秦王特使顾先生找上门来,非友即敌,这个道理李波明白,因为、乱世中,本没有道理,没有和平相处的机会,哪怕你不动,你的存在别人就会视为威胁;然后,李渊搬出的江湖人物陈澌也出马了,这也不会是个好对付的人物;这些还不算乱,最让他不放心的是,自从那天跑马大会后,小妹就不见了。
乔华的兴奋甚至都没能维持过一晚。四个兄长虽都没说什么,但光看他们沉默的神色,加上小妹的出走,虽鲁直如他,也隐约明白了什么。大家大概也能想象得出他心中的痛苦,但劝慰的话,似乎也不知该怎样出口。四哥施榛一连两晚都陪了他半夜,似乎想说什么,最后都没有开口。在四哥走后的后半夜,乔华还是睡不着,就那么一个人跑到旷野深处去看星星。他是个缺少表达力的人,闷了痛了时,总是那么去看星星。小时听老人说过,星星眨一次眼,世上就是几千年。可人呢,为了爱的痛,这痛要持续眨几千几万次眼?
大家口里虽没说,但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儿似地要等陈澌来。连乔华都恼他那看似无意的一避,他这一避,伤透了小妹的心,让他和小妹这下连兄妹都做不成了。他乔华无所谓,他是个粗糙汉子,虽然喜欢小妹,但……也不一定要跟她怎样的,只要自己知道自己这心就行了。有时,光爱、也就够了。他只希望小妹好,也知道自己怕是配不上她。可是,那个初来乍到的人,一到,就先指责他心中敬如神明的二哥,这且不说,而他,还伤了镜铁山五义最最在乎的小妹的心了。
那天小妹狂奔而去后,场面一时好乱。乱止处时,陈澌就不见了。想到这儿,乔华忍不住就握一握拳头。没种!他想——那姓陈的小子没种!
于是天天一早,他就独自守在帐外不远,别人都要去找小妹,他不,她知道小妹这时最怕见他。他要等那个姓陈的小子来,他的怒气在等他,拳头在等他,愤恨也在等他!
依旧是晴日。跑马节后的三天,依旧是晴日。除了草上沙的马队,别处的牧民大致都已散了。可这晴不是好晴,久惯草原生活的乔华知道:怕是有一场大雷雨就要来了。他不知怎么,甚至有些期待这场雷雨,这雷雨,才会给他一次纵情的机会。就让那雷雨来吧,打在他赤裸粗劣的胸口,让它来吧!
远远的火烧云中,似乎有一个人骑马慢慢行来,看看他那高挑的身子,不象熟人。乔华眯着眼望了下,身子一下就从草地上跳了起来。是那个人,那个负心人,是陈澌。他的拳头一紧,在那人还距这边有百八十步时,他就冲了上去。他一拳就向对方马眼凿去,乔华的拳头在草原上是有名的,他一拳是能擂破一面厚牛皮鼓的。陈澌身子一晃,伸手来接。乔华知道自己武艺怕是不如他,但他不怕,疯了似的一拳一拳向陈澌的座骑擂去,他就是要把这小子打下马来,看他凭什么狂,凭什么傲,凭什么那么装着洒然地拒绝别人。
陈澌随手挥架,已拆开他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乔华却并不住手,依然如恶虎般地猛扑死打,渐渐把陈澌都打出怒气来。只听他道:“乔华,你别胡闹,我来是有正事。”
乔华怒道:“见你那些正事他妈的鬼。”身子一纵,直跃而起,竟扑打向陈澌颜面。陈澌一怒,双手一抓,已握住乔华粗如小坛子似的拳头,他用的是正宗的擒拿手。乔华可不管,两人手上就较上了劲儿。要讲力气,原是要算乔华的大一些,可陈澌手法巧妙,专擅借力打力,似也不忍就下杀手,所以两人不由纠缠起来。不一刻,只见乔华气喘吁吁,陈澌也未能如先开始一般神色平静。就在两人纠缠之际,忽见施榛远远跑来,叫道:“五弟住手!”
乔华不理。施榛已叫道:“是二哥叫陈公子进去。”
乔华一呆,双手才恨恨地松开,口里犹愤愤道:“你小子有种,谈完了别走。”
陈澌眼里有一丝了解的神色,但他也知,这丝了解怕更会伤了乔华,所以把眼反望向别处。一时三人都没有话,默默地向李波帐前行去。
李波正负手帐外看那天边云色。见陈澌走过来,他侧手微让了让,别无多礼。陈澌一时也不开口说话。他们两人并不看向对方,而是同时负手去看火烧的云彩。最后是陈澌先开了口:“我于数日前已叫人把关于粮草真实的情况向唐皇传了去。他年纪虽大,但心存慈意,未见得会对李兄及草上沙有何行动。但李兄,是不是也该给朝廷一个交代?”
李波不说话。半晌道:“我李波与四个兄弟化外放牧,本无心开罪任何人。前次劫粮,也实属情非得已。若朝廷有些肚量,我李波愿代草上沙答应,以后三年,会逐年以上等马匹还朝廷这次失粮所造成的损失。日后如果东突厥来犯,草上沙中众人,也愿与当今共抗突厥。”
他们虽只短短两句,但看来心中已筹思好久。“豹眼”施榛在一旁并不插话,反是乔华忽然暴怒起来,叫道:“二哥,咱们怕他们怕个鸟,劫就劫了,好汉做事好汉当,还他们什么债。他们朝廷有本事,发兵来呀。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李波却并不答言。他也知五弟此时心情。陈澌静静看着李波,似是想看出他是否真的有诚意。半晌道:“那好,只是细微情形,还待细商。李兄派个人随小弟一赴长安如何?我陈某保证,以此身性命保证他的安全。”
李波还未答,乔华已先怒道:“我随你去,把那娘日的李渊杀了了帐,要什么你负责安全!”李波想了想,道:“也好。”说着转目施榛:“就让四弟回头跟你去吧。”
他实在颇有大将风度,然后一击掌,就走出个当值的。那当值地捧出两碗酒,只听李波道:“如此,你我都是汉子,也算只语盟成。陈兄为人,兄弟还信得过,不管怎么说,也算免了边民的一番争战杀戳。陈兄所尽之心,李波在这里先代一众牧民谢过了。”
他也知陈澌实有卫护百姓之心。而以他的位置,为挫败张武威借机讨伐草上沙、扩张自己势力,也算尽了颇多心力。说着,他就把手里一碗酒先干尽了。
陈澌接过那当值的手中另一碗酒,也是一饮而尽,静静道:“只是,李兄,我还有一句话要说。朝廷当今初立,威望建立不易。不管如何,一个稳定的朝廷对抵御外侵、削平内乱和天下苍生都有好处。我知李兄是个英雄,但是英雄就更要以天下万姓为已念。如再有灾,请上报朝中,虽朝中未必有力相助,但如此劫掠,对天下大势来说未必不是又增滋扰,也给一干凫雄平添可趁之机。如此之事,可一而不可再。”
他的话也颇重。那李波却冷冷道:“不要拿这话来说我。我这么做也不是为了什么英不英雄。你凭什么就说,天下大势,苟安的平定就比我这一方近十万的牧民的生存重要。陈兄,闲话不说,你我且尽这第二碗酒。你我处世之道,毕竟不同。虽有约成,我李波就不假惺惺地请陈兄帐内闲诉了。”
说着,他又独自喝了一碗。陈澌望着李波,不知怎么眼中倒有一种了解的神色。大概也只有他这样人物,才能理解李波心中的那一种寂寞。由此东望长安,确确实实是个新雄起的朝廷吧。以李波之能,面对这天下大势,无可奈何,不想屈服,但又怎能不服。两个人在彤云绿草间片言共饮,心中所思各各不同。陈澌心里在想,这些年他也尽见了些英雄豪杰,远的不说,窦建德、翟让、李密、还有他的挚友杜伏威,哪个不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但如今,也已一个个英风豪气,随风而逝,只留下了一个赫赫声威的唐。那些被迫沉名埋姓,远走边荒的汉子心里甘吗?但不甘又如何,这就是历史,历史就是这样的选择,只能留有一个,只能有一个来统领天下,平定江河。
李波酒碗中酒已满至第三碗,他轻轻一叹道:“这一碗酒喝了,我李波与陈兄公事已罢。”他一仰头,干尽了这一碗酒,用力一摔,那碗在地上碎成碎片。只见李波一双微红的眼望向陈澌:“陈兄,再在该你,为这些天对我的不敬之言,更为我小妹的事,给个交待吧!”
谁都没想到李波客客气气地说了半天,公事谈毕之后,会言及于此。陈澌脸上一愕,施榛却似有些料到。李波冷冷道:“对我不敬之处,你我男儿汉大丈夫,言语粗直,倒也罢了。但那日,我小妹选婿一箭,明明射向陈兄。陈兄如果不愿,当场打落,我李波还是无话可说。为何却懦夫怯汉一样讨巧一躲?你可知,这一躲,如何伤尽了我小妹之心,与我五弟心中之义。如此不清不楚不光明正大的卑鄙举动,我李波看在眼里,如果还装做不知,那也就枉做了我小妹与五弟的一场大哥了。”
他一番话落地,不只施榛,连乔华心里也觉豁落了很多。二哥必竟就是二哥。这两天众人心里虽然也各觉窝火,对陈澌恼恨已极,但偏偏对方举动似乎又让自己说不出什么,偏这说不出更是一种别样的苦闷,活象被人耍了还无法喊冤一般,总不能说自己这边落花有意而对方流水无情是对方的错吧。可李波此言一出,乔华恨不得就拍一下自己的大腿,二哥这话就是说到了他心里去——是呀,你不乐意,以你工夫,当场拨落就是,凭什么讨巧一闪闪出这么个尴尬局面。陈澌一直面目凝重,这时眼光不由一闪。他只是沿用自己从汉人社会里习惯的一种拒绝手法,本来也没有觉得什么不对,这时,却不由心里有一点心虚起来。他一生所为,自信堂堂正正,所谓‘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可照对方这一句,自己那日所行,似乎确是……有些卑劣。
只见陈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李波已定定道:“陈兄,你说这事如何了断?”
场面一时极为尴尬。李波也自有他的苦处,以小妹的脾气,他知道她这一箭决不是没有深思熟虑就发出的,她这一生幸福可以说就系于此,如果失败,以她之心高气傲,以后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可正是为她的骄傲,以及自己五兄弟的声名,还有被情丝牵扯的五弟,让他更是难办,总不能当真逼婚起来。事到如今,他也只有借这个机会走一步看一步了。好在这陈澌似乎果然是个汉子,并无耍赖的意思。只见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长眉细目间,不一时,居然微微沁出了一层汗。连李波看了心中都替他有些难过。他内心其实颇为欣赏陈澌为人,暗地里也赞过小妹眼力,也觉五弟虽好,实非小妹佳偶,但他必须表面上一碗水端平,不能轻易伤了他兄弟之义。他们这帮男儿汉大丈夫,论到生死大事,合纵连横,倒是爽快无比,但讲到儿女私情,每个人心中都缠缠绕绕,种种顾忌,难以决断。
好在忽有两匹快马奔来,却是张九常与马扬。两人神色甚急,张九常是个一向宁定的人,可见必有大事。李波一抬眼,那两人已奔到面前,翻身下马,只听张九常冲马扬一点下巴,意是“你说”,马扬就已急急道:“小妹找到了。是昨天李大叔碰到了她,她说她本已奔出老远,到了红柳园,可在红柳园不远的黑泉却意外发现甘凉大将军张武威的先遣队五千人已进驻黑泉,又有消息说他们的大军四万人已由张武威亲领,坐镇张掖。二哥,他们这次可来意不善。”
乔华一听已大怒,上前就抓陈澌的脖领子道:“好小子,你先来和我们谈着,拖着我们,后面杀手却已来了。”
张九常望向乔华,怒喝了声:“五弟!”他平时虽不大说话,乔华大概对他颇为敬畏,闻声才悻悻缩了手。李波面色凝重:“那小妹呢?”
马扬看了陈澌一眼,道:“小妹对李大叔说:凭什么我们劫了他们十来万担粮草,他们就这么兴师动众地派了人来,这张武威敢来咱们的地盘,我也要去用这张弓问问他到底想干什么!凭什么乱来!”
众人不语,已听出这话里分明有和陈澌斗气的意味,但都不好说。李波轻轻一喝:“胡闹!”但关心之情不由立现,“还有吗?”
只听马扬迟疑道:“还有……听一些早散的牧民说,他们听说黑泉一带有一些兵捉住了一个女子,说是重要人物,已送往张掖,在时间上看,也不知是不是小妹。”
满场人都一愣。李波手里拿着李小妹交给李大叔,李大叔又转呈马扬的一面令旗,只见旗上张牙舞爪地写着“威武”两个大字,意似雄悍。李波不说话,拿眼看向陈澌,陈澌已一扬脸:“我去问问他们没有朝廷旨意,凭什么出兵。嘿嘿,我这个特使可还不是面捏的。”
说着他一牵马,人已翻身上马,乔华以为他借机要逃,欲待相拦,却被“豹眼”施榛轻轻拖住。那陈澌甚急,连加两鞭,一转眼,马儿已翻滚去远,远远的只听他又传来一句:“令妹之事,我也一定代为留心。只要被捉的是她,我必保她没有大难。”
马扬看着陈澌的背影,神色虽仍紧急中,唇边不知怎么微露笑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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