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枯瘦的手拨开了人群。像一根麦管插进了酒杯,捅破了上层泡沫的虚泛,给深层的靡醉注进了一丝干冷的空气。
那个人拨开人群走到绞刑架下,他望着绞索中那个男孩的脸,口里悲怆地道:“不,你们不能这样。”
人们惊诧地望着那个人,伊堂神父!他斗篷里的身影太瘦弱了,以致看起来,被裹住的竟像不是一个躯体,而是一个灵魂。
“你们不能这样。”神父伊堂再次喃喃地说。他的声音具有一个优秀布道者特有的素质,那就是穿透力。无论是做弥撒,还是讲道,人们在教堂里已习惯于他这种直达心灵的声音了。神父伊堂可以说是遗忘之角教区里最受尊重的人,如果说安东尼是一面“遗忘之盾”,神父伊堂和他供职的圣·菲斯教堂就是整个教区的良心与荣光了。
整个广场一时安静下来,神父缓缓地走向绞刑架,费力地爬了上去。
但他太老了,已经六十多岁了,他无力解开那个男孩勃颈上的绞索。可他那双枯瘦的手,还是让围观者感受到一种干燥的温暖。
在这个寒冷、潮湿、生存环境极端严酷的教区里,就是神父伊堂在服侍着主,默默地为大家服务已超过三十年。多少圣骑士临终前的残喘是在他的祈祷中平息的,他安静而坚定的声音,给他们的灵魂照亮了通往天国的路;多少孩童在他手里接受洗礼;多少贫困者,患病者,在他手下获得了安慰……
神父伊堂那苍老的手指,继续在跟那粗硬的绞索做着徒劳的搏斗。
台下的所有人都呆住了,神父伊堂只有喃喃地说出了他到场之后的第三句话,这句话居然还是:“你们、不能这样!”
这时,一个挺拔的身影从广场边际骑着马走入人群,他是圣十字军团的劳斯威尔。他骑坐在马上向神父脱帽致意,然后他关心地问道:“神父,您不太舒服吗?”
神父疲惫地摇着头,只说了三个字:“放下他。”
劳斯威尔地眼神里就涌上了一层疑惑。他出身于古老的贵族家庭,身上流淌在高贵的血液。同时他还是个潇洒的青年,在整个军队和教区里,都以英俊、坚定、勇敢、与谦和著称。他关心地望着神父,谨慎地道:“神父,您的身体看起来不大好,一切请您先下台来再说好吗?难道,对于一个叛教者,您也要听取他临终的忏悔,赐给他最后的赦免吗?”
神父伊堂只是喃喃地重复那三个字:“放下他……”
劳斯威尔面对着固执的神父。感觉到尴尬,又无法从命,却也不愿冒犯他那神圣的威严。所以他迟疑了一下。拒绝的话他不便亲自说出口,但,在他一顿的间隙里,台下果然已有人忍不住地替他叫道:“可是,他就是杀害了安东尼大人的凶手!”
劳斯威尔耸着肩像一个善于讨喜而却决不会丧失半点儿个人尊严的潇洒哥儿那样的向神父摊了摊手:“您看,他目前是万民所指。神父,我知道您这样做必有自己的原因,但请您给我们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神父伊堂的脸色变得苍白了。他缓缓开口,面对着劳斯威尔道:“因为,我知道、他决不是真正的凶手。”
台下响起一片鼓噪,人们都在窃窃私语——怎么,神父竟然说他不是凶手?
劳斯威尔也大惊失色:“他不是?那么您说谁是谁?神父,您有什么证据来证明他不是凶手呢?”
神父的身体瑟瑟发抖着,只见他颤抖的喉结动了动,像一句话已拥塞在喉咙口,却终究没能说出口。他只能道:“我知道他不是。但真正的原因,我不能说。”
——在教会的戒律中,被接受的忏悔是神圣的,因为那种赦免,是从主、从父的旨意里发出,通过神甫的嘴传达出来的。所以,对于一个神职人员,他接受的所有忏悔,都是被封印的。它必须永远不被第三者知道,这是神父伊堂必须遵从的戒条。
所以他不能说出今晚忏悔室那儿刚刚发生的经过。
在忏悔室门前,刚刚有一个人曾承认了他对安东尼犯下的罪。
但神父的脸色为什么会那么苍白?只是为了一个无辜者的性命吗?他眼神里的恐惧应该决不只是因为今晚那段被封印的忏悔,而是包藏着更深刻的秘密。
只听台下的人们叫道:“神父,仅凭这个,您又怎能让我们放了他?我们亲眼所见,他就是凶手!”
神父微微回过神来,他向台下问道:“你们,当真是亲眼所见?又凭什么证据认定他是凶手?”
台下的小伙儿叫道:“我们亲眼看道苦贝儿的青烟钻入了他的身体。神父,我们知道您的仁慈,甚至对苦贝儿这样罪大恶极的人也不改你的仁慈。但对于这样一个罪恶者,就算整个大海的水现在也无法将她的罪孽洗清了!”
神父伊堂继续冷静地道:“难道,你们亲眼看道他杀了安东尼?”
台下一时一片静默,然后,人们又不服地重复道:“可这就是事实啊!”
“你们凭什么认定这就是事实呢?”
“因为,这是劳斯威尔大人亲口说的呀!”
神父地眼一下转移到劳斯威尔身上,这时,他才注意到,劳斯威尔身上挂着的紫心勋章。
神父的眼里先是闪过一丝惶惑,接着,却有一种了然。
“劳斯威尔骑士,您挂上了这枚勋章。这么说,您已接替了安东尼的职位,成为遗忘之角圣十字军团的指挥者了吗?”
劳斯威尔微笑了一下。可细心的人却看见他的微笑里隐藏着一点勉强。他如今可谓少年得志。如果这句话从别人嘴里问出,劳斯威尔会发出最真诚的微笑,谦和地表现出他虚荣心受到的极大满足。可衰老的神父伊堂口里说出的话却像一支利箭,射穿了他披裹的所有虚假的华裳。
接下来的话神父不是用嘴说出的,而是用目光。他通过目光的拷问,直击到劳斯威儿尔的内心里:“你应该知道真实的情况不是这样的,苦贝儿有什么能力来杀死安东尼?你现在已经荣升本地最高的军政长官,但权力的魔力真的有这么大吗?它能瞬间腐蚀一个青年原本纯洁的心灵?安东尼死了,作为接下来的施政者,我理解你情愿他的影响马上消失,我知道你期盼着民心的稳定,政局的安妥,但你不能因为解决安东尼的死,就这么快地推出一个无辜者与替代者!”
“我不许、你也不能!”他的目光这么说着。
劳斯威尔的脸色一下变得十分复杂。
这个该死的老头子——以前,在他还仅仅是遗忘之角的圣十字军团的首席骑士时,他还是打心眼里十分尊重这个神父的。
但现在,他不能不把这个固执、倔强、食古不化的神父目之为一个阻碍他施政的糟老头了。
——他懂什么!他明白政治人心的复杂性吗?他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给人心一个安稳吗?否则,安东尼那怪异的死将怎么来解释?人们需要一个结果,那么,他就给他们一个结果,他有什么错!
但劳斯威尔骑士脸上还是谦和地微笑着:“神父,您还有什么要告诉我们的吗?”他温文尔雅的语气表示着一场争论的结束。
同时,也是一场执刑的开始。
神父伊堂嗫嚅着嘴唇,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他忽然看到劳斯威尔的神色,忽然醒觉:原来他也知道!那个秘密,看来他也已经猜到。
关于特.安东尼死后身上留下的神秘的伤痕!
神父的身体像一片树叶一样蔌蔌发抖起来。
劳斯威尔骑士下了马,走向台前,忽然弯腰亲吻了神父的袍脚。旁观者不由都深为感动。在他们的理解里,这是一个年轻的有才华的执政者对一个衰朽糊涂的老教士的宽容与迁就。
但他们没有听到劳斯威尔弯腰时低声说出的那句话:“神父,我知道你在猜疑着我所猜疑的同样的问题。但,请您退让吧。虽然,这将被绞死的人确实不是真正的凶手,但这同时也是大天使加百利的旨意。”
然后他潇洒地后退了一步:“执刑!”
绞盘中的绳索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绞刑手已开始转动木轮,收紧了绳索。
那个男孩,只尖叫了半声,剩下的声音就被卡在喉咙里了。他的双手徒劳地抓向脖颈上的绳索,两只伶仃的脚在空中胡乱地扭动起来。他已经被吊起,双足离地足有半人高。
台下地群众开始欢呼起来,可狂欢未已,让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神父伊堂会忽然扑的一下跪倒在那个男孩的脚下,他颤巍巍地挺起了他衰朽的肩,顶住了那个男孩的双脚。
像一场大雨猛地消灭了才才升起的烟花,欢呼的声音才发出一半就被遗忘在观众们的喉咙里了。台下一片哑然的静默。良久,一个女人忽然哭叫起来。她的哭叫,是因为惊恐——这个世界混乱了!一个神父,居然会如此地拯救一个杀人者!
劳斯威尔终于愤怒了:这个该死的老头子!在他的前任安东尼在世时,他就不停地与安东尼作对——他已忘了当日在神父伊堂与安东尼默默的对抗中,出于良心、出于天性,自己心里大多时是站在神父伊堂一边的。
今天,处决罪犯是他上任以来,作为本地军政长官的第一个举措,也可谓是第一场盛典。可这个该死的老头子,却试图用他那僵硬的膝盖,抵抗自己的命令,侮损自己的光荣,这叫他以后如何再号令一方?
愤怒终于把劳斯威尔潇洒的风度撕烂了。他压抑住怒火,说出了这样一句:“神父,在以往的日子,我知道安东尼曾是您的敌人。但不管怎么说,无论谁对谁错,您毕竟还是神父。您不能用神赋予您的尊贵来拒绝给悲惨的安东尼最后一次公平吧!”
这是句极有煽动性的话——既然神父拒绝了他刚才伸出的手,如此愚蠢地冷脸朝向自己低吻向他袍脚的媾和,那么,劳斯威尔是绝不惜毁掉一个不合作者的。
群众果然被他的话煽动起了疑心,窃窃私语的矛头已直指向伊堂神父。
劳斯威尔英俊的脸冷冷地转向绞刑手:“拉高!”
绞盘又转动起来,发出那令人牙齿发酸的声音。男孩儿开始被越吊越高,喉咙里已开始在倒着一头小畜样的最后的气息。
可神父伊堂却决不妥协。他也慢慢挺起了他那僵硬的膝盖,让肩膀努力跟上那男童的脚。慢慢收紧的绞索的声音谁都听得到,可那年老迟钝的膝盖滞而涩的骨头摩擦,只有神父自己才感觉得到。
跟来的教堂执事喉咙中发出一声哭喊:“神父,别……”
观众们呆傻地看着。没有人知道神父能撑多久。他们不理解神父的举动,却像在他脸上看到了一种来自天国的表情……
就在这时,圣十字军团的一名哨探飞弛而至,他喉咙里嘶哑地叫了一声。可那声音刚一发出,就被淹没于一片突然炸起的鼓响。
那鼓响震得众人一惊,只见那名哨探猛一提气,用他能喊出地最大的声音叫道:“警报!警报!兽人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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