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一带行人,便无欢容。
但他们仍好奇。
尤其当他们知道,他们咸认为神僧鬼厌、权倾天下的人物,就在这儿跟群奸众小对全国于民作竭泽而渔、焚林而猎的大搜刮,他们更想远走高飞——但却不是人人都走得了,避得掉的,不平的不一定可以起而鸣,不服的不一定能反而抗,他们只能逆来顺受、卑屈求存。
只不过,他们虽失去了期待,但仍有希望。
人们虽然无奈,但仍有好奇心。
尤其好奇的是:
看这些挟邪坏法、祸国殃民的人,最终是个什么样的下场!
今天他们一旦得悉西苑出了事,更有消息传来:丞相还给人胁持了!大家无不屏息以待,引颈相盼。
——当他们知悉以一弓三矢单人独力胁持住权相蔡京的人,竟是他们一向仰仪的王小石;而王小石孤身犯难,是为救前时打了皇帝和相爷的两名好汉而义不容辞,更令他们钦敬不已,喜在心头。
——他们也听说菜市口和破板门都有人劫囚,冲击蔡党、阉党的人,莫不是天下好汉,一起造反?如是,那就太好了。
可惜,结果好像不是。
东、南两面的劫囚者已退走,听说还死伤枕藉。
蔡京好像也没死。
——王小石呢?
他在那里?
——为何不杀了蔡京,为国家社稷除一大害?
但大多数的人并不怨怪,他们只希望王小石能无事就好,反正: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他们都极担心他的安危。
他们有所不知的是:王小石已经潜出了西苑。
——那号称极奢穷侈、铜墙铁壁的别野别墅,却留不住这一个来自远方小地方的“小人物”:小石头。
而今,王小石就在他们眼前。
他们都认不出来。
这样也好:世上有些大人物,你听他们平生事迹、功勋、所作、所为,大可仰仪、艳羡,思慕平生,但却不一定须见得才了平生夙愿。
——大部分了不起的人物,如以真实面目、原来本性相见、相交,不见得也如他名气或你所想像中那么不得了。
何况,王小石根本就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大人物”。
他一向乐于做“小人物”:唯有小人物才可以自由、自在,不必拘束、了无牵挂,这该多好,这才好!
——当“大人物”太辛苦了。
不过,人物不管大小,他仍有志、立志且坚志不移地当一名“人物”。
做人不可不当“人物”。
——一个真正的人物才会有担当的勇色。
没有肩负正义的铁肩,算不上是个“人物”。
是以,在王小石心目中:大人物或小人物都不重要,他只求自己“是个人物”,而且,他交友不论名位、富贵,只希望对方最好也是个“人物”。
此际,民众都没把王小石这个“人物”辨识出来,这使得他渐能追上章璇。
章璇的背姿很好看。
瘦小得很好看。
她扮成男装,另有一种爽气,这使得王小石忽而想起了一个人:
郭东神!
雷媚!
这是一个王小石永远也不能理解,既猜不透也摸不清楚的女子。
他不明白她为何要叛杀雷损。
也不知道她因何要背叛苏梦枕。
他甚至也不清楚到后来她到底为什么要倒过来杀了白愁飞?
为啥?
——伊好像是一个天生叛逆、独嗜暗杀的女子!
想到那样的女子,王小石不觉有点不寒而栗。
但却又偏想起她。
章璇走得很机灵,但走得不算太快。
她好像有意在等他。
等他追上来。
他追上来的时候,她也没理会他,而且蜂拥而至来看“热闹”和“乱子”的民众仍多,他们仍不便交谈。
俟章璇的身子转过了一方破旧的墙角后,走到一棵正飘落着绯红色花朵的树旁,这才停下来,半掩着脸,哧哧地笑着,一张笑靥在白脸飞红成两片红云。
王小石看了一回,痴了一会,忙左右回顾。
章璇不悦,问:“看什么?”
王小石道:“怕人看见。”
章璇道:“伯什么?他们没发现。”
王小石道:“不是怕敌人、军队,怕老百姓。”
章奇道:“老百姓也好怕?”
王正色道:“怕,当然怕。老百姓是水,大江大河大海,皇帝赵佶、奸相蔡京他们只不过是船、是舟,再凶也只能一时乘风破浪,总有一天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他顿了顿,才又笑道:“我怕的倒跟这些无关……而是你笑得那么好看,那么美,旁人看了,以为蔡京、一爷麾下都有着这么出色的人物,可都去投靠他们去了,岂不害人?”
章璇眯眯地笑开了。
她撷掉了自己的帽子,一种二八年华迫人的清和俊,以及不怕阳光耀面的俏,尽现眼前。
“没想到。”
她说。
“没想到什么?”
王小石问。
“没想到你堂堂大侠,还那么会逗我这小女子开心,嘿。”她似笑非笑,但只要一眯起眼,两个蒸包子似的玉颊立即现出个浅浅的梨涡儿来,“我没救错你,看不出你还有点良心,懂得逗我喜欢。”
王小石近年流亡多地,也跟市井布衣打成一片,笑谑惯了,看这女子笑起来时双颊涨卜卜的,一片雪意,又像蒸熟透了的包子,便也调笑了一句:“小心救错了,有时,我的良心小得连自己也险些儿找不到。”
章璇正是笑着、笑着,梨涡忽深、忽浅,遽尔两颊雪意玉色一寒,笑容就不见了,梨涡也马上填平了、消失了,只听她峻然道:“你可别骗我,我为了你,可失去一个报父母家人血海深仇的大好机会!”
王小石听得一怔,心一寒,一抬头,只见章璇本来满腮都孕育的笑意里,挂上了两行清泪,还正簌簌地加速坠落了下来。
王小石心头更是一震:
(这)女子怎么这么易哭!
——才笑,却已翻成了悲泣!
他忙道:“你,你别着恼,我是说笑的,你今天仗义相救,我,我很——”
章璇冷哼了一声,脸上严霜只盛不消,截断道:“我不爱听假话。”
“不是假的,”王小石边留意这儿一带的平民百姓,有没往这儿瞧,“你虽然救了我,但总得讲理哇!”
他压低了语音抗声道。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来来往往,却恰好把他们遮挡了。
他本来是想多谢章璇相救之恩的,要不是为了章璇安危,他刚才在蔡京已下令释放唐宝牛、方恨少及劫囚群豪之后,就想放手一搏,看能不能格杀蔡京这个祸国殃民的奸雄再说:若能,则能为民除一大害;若不能,最多身死当堂。
可是王小石不能。
他不是个让朋友因他或为他而牺牲的人。
他不能把章璇牺牲掉。
所以他只好强忍下来。
甚至不能快意地痛快地杀出这耗尽民脂民膏的蔡京府邸。
他本来也想好好地谢一谢章璇,但他看这女子,忽而笑,忽而泣,动辄怨人,动辄不悦,他反而把谢意吞回肚子里去了,很想说些硬话。
这一来,反惹得章璇跺足、蹙屑(但眼儿仍媚,就算是忿忿时也睁不大)、叉腰(叉腰的动作对女人而言就像是位大家闺秀却忽然成了八婆,但这女子这样一叉腰却叉出了一种舞蹈般的拧腰折柳的风姿)、叱道:
“原来你感激我的,就是这句话!”她竟悲从中来,又珠泪盈眶,“你说我不讲理?!”
她又想哭了。
忽然一阵风过。
她身后的花树,哗啦啦地落了一片花雨,翻笑成红雪,纷纷落在坡上、瓦上、垣上、地上、坡上。
王小石和她的衣上、发上、肩上。
仿佛心上也落了一些。
落花如雨。
花
落
满
地。
两人本正要起冲突,却为这一阵风和花,心中都有了雪的冷静和月的明净。
好一会,王小石才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章璇一笑说:“那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讲理了吗?你也没说错,只是,怎么说话老是慌慌张张的,老往人里望?”
她带点轻蔑(仿佛对自己还多于对对方)的说:
“也许,我是个不值你专心一致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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