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恨少一听,心都凉了一大截。
这正好是“天下第七”的语音。
这一回连张炭都变了脸色。
他那张本来就黑乎乎的脸,现在变得黑堂堂,无论怎样变,还是一张不讨人好感的黑脸。
──只要为人正直真诚,黑脸白脸又有何干?如果为人狡诈阴险,纵长有一张美脸又如何?
“你背着许天衣,阿牛扶着高大名,小河掩护你们,”张炭以最低最低,低得只有何小河、方恨少、“八大天王”、“天衣有缝”能听得到的语音道,“我说‘冲’字,便会缠着“天下第七”,你们赶快跑,跑去找王小石,找苏梦枕,找狄飞惊,告诉大家,白愁飞的阴谋。”“天衣有缝”、何小河、方恨少、唐宝牛、“八大天王”一齐答道:“好!”
张炭觉得有点安慰。他觉得自己很“伟大”。
但“伟大”得来未免又有点若有所失,可是这局面已不容他多作细虑。
他一挺胸(他本来就不是大块头,可是这一挺胸,却感觉自己如同巨人一般)、一抬头(他本来长相就不见得太神气,可是此刻这一昂首,仿佛是英风俊朗神光四射一般)、一摆战姿(他本来以“神偷八法”对敌手法成名江湖,对方越不提防,他就越易得手,可是如今一摆架式,“反反神功”运聚,凛然一副武术宗师的样子),向着冬枣林傲然(其实也颇有点惧然)笑道:
“你就是那个人不像人鬼不似鬼的‘天下第七’?我知道你为啥叫‘天下第七’了……”
张炭不待对方答话已说了下去:“因为你怕‘八大天王’、何小河、方恨少、唐宝牛、‘天衣有缝’,还有我张炭大爷,所以屈居第七……”
这回他的话未说完,“天下第七”便已出现了。
张炭就是要“天下第七”现身。
他的目的是激怒“天下第七”。
──激怒“天下第七”,好让他对付自己,好让他的朋友们能趁机逃离。
他是这种人。
“这种人”就是平时跟朋友闹得脸红耳绿、如火如荼、没半句好话可说,不过一旦大祸临头,他就会挺身而出,当仁不让,誓死不退半步。
他曾经结交过一个朋友,是为“黑面蔡家”的高手“火孩儿”蔡水择,曾为知交,平时嘻嘻哈哈地大鱼大肉、欢聚畅叙,但俟他平生第一次联同“桃花社”的义士冒险犯难,远赴边疆,干为国为民、舍死忘生的大事之际,那位朋友却袖手旁观、坐山观虎斗,别说在生死关头出手支援,连精神意志上也没半点激励支持,那时他就深痛地明白:
他要变成蔡水择那种人,明哲保身,置身事外,坐而言不等于起而行,变成一个聪明而善于自保以功利为进取的人。或者,他还是当那个傻乎乎愣憨憨的为义气敢踔厉敢死、为交情可荣辱不计的张炭。
最后,他还是决定当张炭。
因为当别人,他就是当不来。
──他曾经受那位朋友的影响,做了一段时间的“缩头乌龟”,可是他并不快乐。
──反正当张炭,死了那么多年、死了那么多次,结果还是死不去,倒不如一直当张炭下去,万一真的死了,至少可以做一个舒舒服服痛痛快快过瘾极了的自己!就算牺牲也无悔!
人要是这样,还有什么事不可为?
有。
以张炭的武功,还不及“天下第七”,就算他硬拼,也硬拼不过对方。
结果当然只有死。
在武林里,实在没几个人像冷血,他凭了一身血气、一股冲劲,对方武功愈高,愈是激出了他的斗志,甚至可以把武功高过他五六倍的敌手打倒。
不过张炭并不怕死。
当一个人不怕死的时候,死,是再也威胁不到他的心志了。
对他而言,死,反而是一种求仁得仁的结果。
他一见“天下第七”自枣林里行出来,立即把一物塞到唐宝牛手里,低声疾道:“记得拿去花府。”
唐宝牛莫名其妙,正待问他,但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抚腰捧腹,几乎站不直身子。
张炭也如在云里雾中,仔细一看,也禁不住笑得前俯后仰。
来的果然是“天下第七”。
真的“天下第七”。
一向森冷、可怖、深沉、阴鸷、令人不寒而栗的“天下第七”。
──可是今儿却是塌了鼻子的“天下第七”!
这一来,使得“天下第七”原来沉着可怕的形象,完全毁碎。
白布裹着鼻子的“天下第七”,就像一个小丑,一个白鼻小丑。
谁都看得出来,“天下第七”伤得不轻。
“天下第七”徐徐解下包袱,那又旧又黄又破又沉重的包袱。
他的包袱一解,众人的笑意就冻结在脸上。
只剩下一个声音在笑。
轻微的笑声。
大家这才发现,原来笑的是“天衣有缝”。
“天衣有缝”笑得很有点艰辛,带点喘息。
“天下第七”见是“天衣有缝”在笑,反而不生气,眼里还流露赞佩之色。
伤鼻和这眼神,反而使“天下第七”第一次看来像一个人。
“天下第七”像一个有感情、有情怀的人。
──一个没有感情、没有情怀的人,不如不做人。
他饶有兴味地说:“你还笑得出来?”
“人呱呱坠地就是哭,”“天衣有缝”奄奄一息笑着道,“人能笑时,焉能不多笑笑?”
“天下第七”道:“对。笑着死,总比哭着生的好。”
“天衣有缝”道:“不过,与其跪着跟人赔笑的话,不如躺着欢笑地死。”
“天下第七”道:“不管哭笑,反正你是死定了。”
“天衣有缝”道:“到头来谁又能逃得过这个‘死’字?”
“天下第七”道:“但死有争迟早,能定胜负。”
“天衣有缝”反问道:“你倒来得很早。”
“天下第七”道:“那黑炭头在说谎的时候,我已赶到了,他说的,我都听到了,要不然,白愁飞怎会深信不疑,他也一早发现有人到了枣林。”
“天衣有缝”道:“你为何要等白愁飞走了之后,才出现呢?”
“天下第七”道:“第一,我不喜欢杀全无还手之力的人;第二,我不喜欢那姓白的。”
“天衣有缝”眼光一闪,出现了疑惑的神情,“你不喜欢杀无还手之力的人……莫非你跟……那件事无关?”
“天下第七”眼神转为悲悯,“你已是将死之人,这里的人,既无一能活,我又何必骗你。”
“天衣有缝”喃喃地道:“难道我……弄错了……”
“天下第七”道:“对一个快要死的人来说,还争什么对错?”
唐宝牛忍无可忍,叫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天下第七”居然也一笑道:“聪明人说的平常话,对蠢人而言,都是谜。”
唐宝牛火气上头,“你聪明?”
“天下第七”倨傲地点一点头。
唐宝牛更气,指着自己的鼻子叫道:“我笨?”
“天下第七”干脆不理他了。
唐宝牛气呼呼地道:“好,你聪明我笨!要是你真的聪明,有本事就回答我!”他一口气不停地道:“你公公的爸爸的小姨子的情夫要是娶了给我妈妈的外公的孙子的义妹而又把他的女婿入赘我家,那么,他跟你和我怎么个称呼法?”
“天下第七”倒是一愣。
这一愣,居然愣了个半天。
半天他才问:“怎么称呼?”
唐宝牛这次可威风了,真气一吐,“哈”地一笑,两腮反白,负手看天,十足一副白愁飞傲慢时的神态。
可是方恨少和张炭心下盘算半天,也都来问他:“怎么个称呼法?”
“快说,快说。”
唐宝牛给催急了,搔搔头皮,双手一摊道:“第一,我不知道答案。第二,我说过就忘了。第三,他家跟我家完全扯不上关系。第四,瞧他那副死人样,怎配跟我家拉上关系?第五,我问他,谁叫你们也想?第六,你们问我我问谁?第七,不如你们去问‘天下第七’。”
唐宝牛这一番话,无疑是把“天下第七”讹了一场,兜了一个大圈子。
“天下第七”冷笑道:“好,你可玩够了?”
唐宝牛肃容道:“玩够了。”
“天下第七”又问:“玩完了?”
唐宝牛正经地回答:“玩完了。”
“天下第七”一面在解开他的包袱,一面说:“那你们总该死了吧!”
他这句话一说,张炭就大吼了一声:
“冲!”
“冲!”
这行动就是冲!
这行动就叫“冲”!
一定要有动,才能冲。
但冲的结果,动的后果,往往是死。
“天下第七”本来要先杀张炭。
因为张炭倏然抢近他──而目标不是他,却是那包袱。
──那个包袱是不能碰的。
“天下第七”不会允许任何人沾及他的包袱。
所以他要杀张炭。
──立毙张炭!
他要杀张炭,可是他反而冲向方恨少。
方恨少大惊。
因为势。
“天下第七”冲过来时的气势,使他心胆俱寒。
他脚步一错,立即想到闪避。
但“天下第七”是冲向他,而不是冲着他。
而是冲着“天衣有缝”。
他向“天衣有缝”发出了攻势。
千个太阳振起一道光。
剑光。
剑取“天衣有缝”。
“天衣有缝”伤重。
“天衣有缝”无法行动。
“天衣有缝”就是他们之间最弱的一环。
“天下第七”骤攻向“天衣有缝”,一下子打散了他们的战意。
他们手忙脚乱,高呼低叱,要赶过来救“天衣有缝”。
不过方恨少步法特异,他们也无从掌握,更遑论是拯救了。
他们正值阵脚大乱,回首、出手、失去敌人、找寻目标、乱成一团之际,先势尽失,“天下第七”便寻着了他在众人里第一个要杀的人,发出了他的“势剑”。
──他第一个要杀的人变成了张炭。
──他也要杀“天衣有缝”,不过却可以留到最后。
──正如像很多人,喜欢把自己爱吃的菜肴留到最后才吃是一样的道理。
剑一发出,张炭已失却了机会。
闪的机会。
避的机会。
还手的机会。
当然也是没有反击的机会。
──这便是“势剑”的特色。
当剑出手时,对方势必中剑。
张炭已势必中剑。
中剑的结果只有死。
张炭没有死。
他没有死是因为有“天衣有缝”。
大家都乱了,“天衣有缝”没有乱。
“天衣有缝”发出了他的“气剑”。
──自他手上的针。
而且一针接一针,如同巨斧天堑、厉风凄雨地压劈而至。
这是“乱针急绣”的“气剑”。
“天衣有缝”的气已弱,而且乱了。
他用的正是急促而杀力逼人的“气剑”。
“天下第七”乍受急攻,突然大喝了一声。
他解开了他的包袱。
向着“天衣有缝”。
“天衣有缝”大叫一声,像被什么击中似的,爆出一蓬血。
热血。
没有人看见包袱里是什么。
看见的人就只有“天衣有缝”。
“天衣有缝”已自方恨少背上滑落。
然后“天下第七”再找张炭。
他第二个要杀的人才是张炭。
他追出来原本就是要先杀“天衣有缝”。
就在这时候,有人大喝一声:“住手!”
然后他们就看见了一个人。
王小石。
一个从未见过的王小石。
衣乱发乱全身脏乱成一团恐怕连心也乱得一塌糊涂的王小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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