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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七章 走动的铜像

    唐宝牛大喝一声,将树连根拔起,挥舞起来。

    可是“小蚊子”祥哥儿就粘在树上,波澜不惊,微波不兴,任由唐宝牛大展神威,把一棵枣树舞得枝摧挫折,狂飙涌卷,但祥哥儿就是粘在树上不下来。

    张炭看了一会儿,已叹了十七八口气:“这大概就叫做‘四两拨千斤’吧?”

    他在跟人说话。

    枣林里有一个柔柔低低沉沉的声音无可无不可地道:“唐宝牛当真是力大如牛,力拔山兮气盖世。”

    张炭无奈地道:“可惜到头来仍落得个虞兮虞兮奈若何的下场。”

    “不对,应该是炭兮炭兮奈若何。”低低柔柔沉沉的声音道,“看来,你很喜欢说朋友的坏话?”

    “坏话通常都是在人的背后说的,我这可是光明正大,”张炭道,“我这可都在他面前说,是料定他已腾不出精力来反驳,这才有意思。”

    唐宝牛大吼一声,整棵树给他倒栽入冰河里去。

    河面上正结了一层薄冰,给唐宝牛这一记倒插树,冰裂洞陷。

    河面上,冰块互撞出清脆的声音,兀然露出这样一大截树根来,和泥带土、枝断叶离的,有说不出的诡异。

    张炭把王小石等人带来市肆,先在霹雳八的旧居住了一宿,但并没见着霹雳八。次日正午,一行人去给花枯发贺寿,发生一连串的变故,现在已日薄西山,夕阳斜晖,正是微雪后的黄昏,照在庭院街心,本有一番诗意和寂意,但给唐宝牛这一搞扰,一切景象都乱七八糟了起来。

    唐宝牛把树栽到河里,但祥哥儿仍平平飞起,绕着他身边转,似乎只待一击。

    ──一击要命。

    唐宝牛振起极其厉烈的气势,不让他有机会出袭。

    ──那就像风雷中的一只蚊子。

    风雷可以把大树连根掀起,但不见得就能令一只小蚊子翅断骨折。

    祥哥儿似是在烈风狂飙里身不由己、岌岌可危,但亦似在狂风里游荡,自由自在,毫不费力。

    风暴总有止歇的时候。

    唐宝牛也终有力竭之时。

    这种时候,已快到来。

    张炭看在眼里,无论他的神情怎样保持轻松,眼神都抑不住地流露了忧虑之色。

    那低低柔柔沉沉的声音又道:“你想去助唐宝牛?”

    张炭摇头。

    那低低柔柔沉沉的语音这才有了些变化:“怎么?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张炭先是扭动腰身,然后是压腿、劈脚,接下来是旋动足趾、转动足踝,一面道:“可是祥哥儿也是你的朋友。我是想过去,但你不会让我过去的。”

    那低沉柔声道:“但你也是我的朋友。”

    “朋友有同一条阵线和不同一条道上的,”张炭大力转动颈筋,“你跟我就不是同一条阵线的朋友。”

    那低沉的声音柔柔地道:“你现在是先作热身,活活经络,然后一举把我干掉,才去救你的朋友了?”

    张炭俯身触地,但眼睛却一直不离那语音所在,“总比我现在贸贸然地去救,结果死于你的无尾飞铊下的好。”

    那低柔的声音仍是沉沉地道:“说得也是。”

    张炭长叹一声道:“我很怀疑。”

    那低柔的声音低低地问:“怀疑什么?怀疑我是谁?”

    张炭一句一叹地道:“你当然就是欧阳意意,我已不必怀疑。我怀疑的是:我们是不是真有必要,为了自己也不明白的事,在这儿拼个死活?”

    那低沉而柔的声音也静了一会,才道:“人生有很多战役,是情非得已、不得不做的。正如你刚才所说,你我虽是朋友,但却站在不同的阵线上,你要去‘发梦二党’花府示警,救你的朋友,但我们要是让你这样做,我们既会受到处罚,又情难以对白副楼主。这场仗,我们只好打定了。”

    张炭叹息着说:“我以前,很懦怯。只喜欢学艺,贪多务得,但学了总是不敢动手。有几次,面对大伙儿的生死关头,我总是为了一己的私利和顾虑,袖手旁观,不敢勇进,结果……却造成了我终生的遗憾。”

    他赔笑着道:“遗憾是终生不能弥补的,否则就不叫遗憾了。所以,我凡是遇到该出手的事情,一定会出手;凡是遇上必要的战争,我绝不回避。”

    那低柔的语音在林子里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张炭的视线就在这时转了转:面对大敌,除非必要,绝对是要聚精会神的。

    可是他忍不住关心。

    关心唐宝牛的安危。

    他一瞥之下,已看见祥哥儿做出了反击。

    祥哥儿手上正拿着一件事物。

    一件小小小小的事物。

    ──用这么细小的事物做武器,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那事物仿似是一根鱼刺。

    唐宝牛就像一座山。

    他动起来的时候,就像一座走动的铜像。

    他如此豪壮,就像一座铁壁铜墙,但却显然是怕了这根鱼刺,这捏在祥哥儿手上的、小小小小小小的一根鱼刺。

    一根鱼刺,可以杀人一千次。

    也可以杀一千人。

    祥哥儿手上的刺,无疑就是最可怕的刺。

    张炭一见,自是一惊。

    他一惊之际,欧阳意意已率先发动。

    ──敌手不能集中精神,便是攻击的最好时机!

    惊是假的。

    ──对张炭这种年轻的老江湖而言,要去“看”才能知道发生了什么,简直是一种侮辱。

    他们可以凭感觉就知道对方在做什么,周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张炭深谙“八大江湖”,自然是个中高手。

    他的分神其实一早已分了神。

    因他担心唐宝牛非祥哥儿之敌。

    他现在的分神却是假的、故意的。

    他就是要引动欧阳意意来袭。

    欧阳意意果然来袭。

    张炭对欧阳意意的了解,只有八个字:“无尾飞铊,欧阳意意”。

    武林中人对欧阳意意的了解,也只有这八个字。

    也就是说,欧阳意意最值得留意和提防的,就是他的武器:无尾飞铊。

    张炭最紧要盯住的,也正是这江湖人闻名变色的:无尾飞铊。

    ──这到底是怎么一种武器?

    ──是武器还是暗器?

    ──这种兵器能隔空伤人、杀人,首先便把自己立于不败之境,究竟是什么个样子?

    ──这到底是什么一种武器?

    ──是暗器还是兵器?

    都不是。

    不是武器,也不是暗器。

    是人。

    人就是兵器。

    欧阳意意把他整个人“扔”了过来。

    他的头和脚屈成一个优美的弧度,整个人就像是一只飞铊。

    张炭疾退。

    他不接。

    他不敢硬接。

    ──一个人既然敢把他自己的身体当成“武器”,如果不是艺高,绝对不敢如此胆大。

    ──因为大胆往往是要命的。

    ──至少很容易便要了自己的命。

    以欧阳意意的来势,简直无瑕可袭。

    他自己无瑕可袭,但对敌人却展开了最猛烈的攻击,就算张炭退避,也没有用。

    如果欧阳意意发出的暗器,那么一击不用,就要落空,就算还能伤人,也势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奋击。

    不过,这在欧阳意意而言,却可以绝对地做到:不中目标,绝不罢手。

    因为,他的人就是他的暗器。

    他的武器就是他的人。

    张炭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他只好迎战。

    他飞身上前,出掌,然后突然像被踢飞了出去似的,落在丈外,捂胸,黑脸上泛起了一阵阵惨白。

    ──显然是吃了亏。

    ──吃了不小的亏。

    张炭、唐宝牛跟欧阳意意、祥哥儿交手,都似是落了下风。

    何小河一见,本想遣“八大天王”去花府,她先助张、唐二人退敌,可是就在这时候,来了白愁飞。

    白愁飞身旁,还跟着一名童颜鹤发、两目精光闪烁的老人。

    “八大天王”一见白愁飞,火气就上冲,“你干的好事!”

    白愁飞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道:“你是谁?”

    “八大天王”怒笑道:“专门破坏你干的好事的人!”

    站在一旁白发皓首的老人忽道:“你们这几个人,常常鬼鬼祟祟,打听我们白楼主的事,到底是什么居心?”

    “八大天王”昂然道:“他要是不做亏心事,哪怕我们打探?我们也才没那么个兴致要知道他的鸟事!”

    白愁飞负手道:“多管闲事,结果往往是不得好死。”

    “八大天王”咧开大嘴笑道:“幸亏我一向不怕死。”

    白愁飞轻描淡写地道:“没有不怕死的人,只有不知死的人。”

    “八大天王”哈哈笑道:“可是你再神通广大,也不能教我们这些不怕死的人怕你。”

    白愁飞缓缓转身,望定“八大天王”。

    “八大天王”忽然升起一种感觉。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恐惧。

    ──他竟然会感到害怕。

    白愁飞只盯了他一眼,他就感到震怖。

    这感觉连他自己都不敢置信。

    他几乎要退后一步,可是反而硬向前踏了一步,挺胸道:“你最多只能把我杀了,却不能使我怕你。”

    白愁飞漠然一笑。

    ──其实“八大天王”这一句话,胆已先怯了。

    也就是说,他已自认为不是白愁飞之敌,已有死在对方手里的打算了。

    白愁飞淡淡地道:“我一向只杀人,不吓人。”

    何小河忽道:“听你的口气,今天你是非要我们的命不可了?”

    白愁飞瞄了何小河一眼,视线移开,忽然,又看了她一眼,道:“很好看。”

    何小河有些不懂,大眼睛一睐,“嗯?”

    白愁飞有点惋惜地道:“一个这么美丽英爽的女子,不该死得如此之早。”

    然后他的语音又恢复冷淡:“可是这并不改变我要杀你之心,取你性命之意。”

    何小河显然有些紧张,清澈如潭水的美目里也有些惶惧,但她显得纤瘦的身躯,却令人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坚定。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杀我们!”她说。

    “哦?”

    “因为你怕我们知道你的秘密。”

    白愁飞漠然不语。

    “你更怕我们泄露了你的秘密。”

    “秘密?”白愁飞摸摸下巴,饶有兴味地道,“我有什么秘密?”

    “我查得很清楚,”何小河道,“你要在‘金风细雨楼’掌大权。”

    “我本来就是‘金风细雨楼’里掌有大权的人。”白愁飞好整以暇地道。

    “你要成为唯一的掌握权力的人。”

    白愁飞淡淡一笑,只说:“权力跟钱财一样,只要开始拥有,谁都希望越多越好。”

    “所以你打算在纵控‘金风细雨楼’大局之后,把这个实力作为本钱,加入蔡京这一窝里奸外通的狐朋狗党,再来搞风搞雨,要成为横跨黑白两道、纵横朝野八方的第一人。”何小河娓娓地道,“你的野心很大。”

    白愁飞盯住何小河。这回的眼神完全不一样了。

    ──如果眼神能杀人,这一双锋利的眼早已把何小河杀了三十八次。

    何小河却还是把话说了下去:“因此你急于在蔡太师、傅相爷面前立功表态,不惜同道相煎,先行布局,把‘发梦二党’和京城里的市井群豪一次招揽,一网打尽,要纳入你的旗下,谄媚你的主子。”

    何小河静了下来,过了一会才问道:“我说得对不对?”

    然后瞟向白愁飞。

    以一种可以酿醇酒的眼波。如果眼波真的可以酿醇酒,只怕十个八个白愁飞都要醉死了。

    可是白愁飞没有醉。

    更没有死。

    他连一丝醉意也没有。

    他连眼神都不厉烈了,只耸了耸肩,洒然地道:“有点像。”

    何小河侧首问道:“什么像?”

    白愁飞忙答道:“你有点像。”

    何小河又再问道:“像什么?”

    白愁飞笑了笑道:“像朱小腰。”

    何小河一愣,“什么?朱小腰?”

    白愁飞笑了,笑得很洒脱,“反正天下女人都一样,都有点像。”他还加了一句,“尤其是脱光了衣服之后,都是一样。”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抱着肘,大概是要看何小河怎么个生气法。

    只是,如果他真的是那么谈笑自若、轻松自如,却为何他的手指,不但有点发白,而且还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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