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天王”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境出现?
──他为什么一出现就攻杀白愁飞?
问题都很简单,但往往愈简单的问题愈是不易回答。
──譬如有人问:人活下去是为了什么?人死后往哪儿去?人是怎么生下来的?──这些极简单的问题,却极不易有答案,而且,人人的答案都不见得一样。
也有些看似复杂的问题,答案却十分简单。因为世界上一切复杂的事情,起源都是十分简单的。
就算是同一个问题,也会有简单和复杂的答案,就如“人活下去是为了什么”吧,你可以只答两个字:“责任”,也可以洋洋洒洒地大说人活着的意义。正如“人死后往哪儿去”,答案足以引起一场各派宗教的大争辩,但也可以反问一句就是答案:“谁知道?”
大家都不知道“八大天王”为何突然倒了回来,也不知道他为何如此跟白愁飞过不去。
“八大天王”自己可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问题不在他,而是在白愁飞。
这问题也看似简单,其实绝不简单。
绝不简单的问题也绝对不好应付。
“八大天王”风流。
风流也有两种:一是自命风流,二是风流本色。
自命风流其实不风流,但老爱夸耀他自己是如何的风流。
第二种人是真的风流,但口头上可能只字不说。
偏偏“八大天王”就是前一类的人。
谁都知道“八大天王”的夫人佟劲秋相貌很丑,而且很凶,偏是“八大天王”长得英风凛凛,与佟劲秋却很不相配。
“八大天王”与佟劲秋可以说是一对“怪异的结合”。
不过,佟劲秋在武林中却很有地位。她是名震三江四海、五湖六河的“好汉社”主持人佟琼崖的独生女儿。
佟劲秋对“八大天王”情有独钟。
“八大天王”也很感激佟劲秋的美意。
但感激归感激,感激不是爱,连喜欢也并不是爱,更何况是感激。
佟劲秋运用了她一切能动用的关系,让“八大天王”日渐受到武林中人的注重。
凭借了这种关系,“八大天王”名声鹊起,终于在江湖上有了一席之地。
说也奇怪,“八大天王”长得英俊挺拔,相貌堂堂,可是际遇并不得志。许多本领、品德上都还不如他的人,却在武林中混得风光体面,为了这一点,“八大天王”心里并不好过,很不平衡。
当时,他唯一能解释的是:他运气不好。
他是个没有掌纹的人。
他相貌不凡,但双手却无掌纹。
──就连诸葛先生看过他的掌相,也禁不住说了一句:“你原是个死了的人,怎么还能活到现在?”
也许他的先天命格与后天命运根本配搭不上,所以才一直郁郁不得志吧?那时候,连“八大天王”那么刚强的人也禁不住这样想,原来在武林中,幸运,还是比才能、努力更重要的事。
可是他跟佟劲秋在一起之后,大概是就此引发了命格上相辅相成的力量吧!“八大天王”从此扶摇直上,使“八大天王”又有一个新的启悟:在江湖上,能站得住阵脚,关系搞得好,可能要比真材实料更重要。
佟劲秋可不是这样想。
她把高大名当成自己的“孩子”。
她扶植他。
她知道他有才能,也就是说,他有成功、成名的潜质。
所以佟劲秋把“八大天王”的优点发掘了出来,先建立了一个形象,再广邀道上的朋友,对他的特色加以传扬。
──“八大天王”因此得名。
──甚至已掩盖了他的原来名字:高大名。
佟劲秋倒不认为幸运和关系是决定性的关键。
她认为处理事情的方法很重要。
譬如说,高大名本来就是个耀眼的星子,不过,首先得要引人仰首望星,这过程恐怕就得先要人把其他的一些灯火熄去。
她也真的把其他一些刺目的“灯火”熄去。
跟“八大天王”同时崛起的那四名年轻高手,都给佟劲秋借故指使“好汉社”的人先予铲除。
其中两名,是高大名亲自动手的。
那两人也确是武林败类。
高大名在倒楣的时候,他武功练得比现在还勤、更好,人总会在未成名前专注和努力一些,一旦功成名就,太热闹了,哪有时间去寂寂寞寞地苦拼,痛痛苦苦地去超越自己?
高大名也不例外。
他运气不好的时候,偏是遇到的敌人也特别强大。他每次都是一失招成大憾,败下阵来。
不过,佟劲秋加以指点,费心跟他安排了天时、地利、人和均得利的情形之下,“八大天王”成了屡战屡胜的人,那两名年轻高手就这样给“消灭”的。
是故“八大天王”也是威风了好一阵。
佟劲秋不太相信命运和人事关系,那是因为,她已拥有了这些东西。
一个人拥有了的就不见得太珍惜,但从未得过或将要逝去,才会渴望羡盼。
佟劲秋的不幸在于她长得丑。
所以她必须要聪明。
不过一个人再怎么聪明,在感情上仍不见得就能明智。
佟劲秋对“八大天王”已欲罢不能。
“八大天王”也知恩报德,“以身相许”,与佟劲秋结成连理。
这样一来,“八大天王”声势更壮,而且,饱暖思淫欲,这对“八大天王”而言,也没有例外。
就在这时候,他遇上何小河。
两人不但一见钟情、相见恨晚,而何小河更是“八大天王”唯一的“风流”。
“八大天王”却不能舍弃佟劲秋。
这种行为不但人所共耻,“八大天王”自己也做不出来,而且,他也没这个胆子做。
“八大天王”平时嘴里会跟任何男人一样,说说自己如何风流的话,但实际上,他样子长得俊美是一回事,偏就是没有什么桃花运、女人缘。
所以何小河成了他证实自己吸引力的存在。
他不能失去她。
他是在莲园里结识“老天爷”。
“老天爷”就是何小河。
他初识她的时候,已久闻她的艳名,但她出现的时候,他已看不见她。
因为他醉了。
他正跟温梦成、花枯发等人喝酒。
他牢骚多、酒量浅,三杯下肚,已醉了一大半。
温梦成和花枯发是因为“好汉社”的引介才跟他相识的知交──真奇怪,倒楣的时候,连好一点的朋友也交不上,交到的尽是些临阵退缩、落井下石的猪朋狗友。
“老天爷”姗姗莲步走出来的时候,“八大天王”眼也花了、舌也大了、人已站不稳了。
他大吐苦水、乱说话。
甚至还在何小河的裙子上呕吐。
事后温梦成和花枯发说过,都所见略同,就是:如果“八大天王”不醉、不吐,何小河未必会钟情于高大名。
就是因为“八大天王”吐了。
但,吐得一点也不像“八大天王”。
只像块烂泥。
何小河见一个大男人哭得那么伤心、那么难过,反而心软了:她什么男人没有见过?但见时总是先在心里筑起厚厚高高的围墙,可是“八大天王”烂醉如泥,只懂得在她身边捂着脸悲泣,一下子,何小河由心软变成了心动。
──她从未见过一个大男人哭成这个样子。
──更何况是这样威武堂皇的一个男人。
这之后,何小河成了“八大天王”的知音。
那时候,何小河总是抚着“八大天王”的发,闭着双目呻吟道:“啊,八大!”
可是纸包不住火,事情终于传到佟劲秋的耳边。
佟劲秋火了。
佟劲秋一火,“八大天王”立时就感到畏缩了。
如果继续要和何小河在一起,不是不可以,而是他不只欠负佟劲秋,而且在“好汉社”也不能立足,甚至是等于与整个武林的公理为敌。
他常常这么想:我有外遇,关武林道义什么屁事?如果你们娶了我这么一个丑妇,说不定也一样会在外拈花惹草,为何偏就我不行?
“八大天王”当然很不服气。
但他却不敢造次。
因为他感念佟劲秋。
──的确,没有佟劲秋,他就不会有今日。
他也怕佟劲秋。
所以他只有躲避。
他逃避。
他要躲开何小河。
因而他与何小河就成了传说中的一对怨偶。
──其实如果仔细算一算,世上的怨侣总比爱侣多,而且是多很多。
不错,何小河来给花枯发拜寿,其中一个原因,便是想借此机会,看碰不碰得上“八大天王”。
结果是碰上了。
碰上的结果是:“八大天王”又想回避。
经冯不八把事情一闹,众人均心知肚明,何小河更加难过,掩泣而去。
“八大天王”想起何小河对他过去的种种柔情,心又软了。
心软就会心动。
心动就会情动。
“八大天王”紧追何小河。
何小河掠出了花宅,转了两条街角,见一处废园,就跃了进去。
“八大天王”追出来的时候,瞥见何小河纤细的人影一闪就进了残垣破墙。
他也掠了进去。
到处都是乱草茂树,残墙败瓦,“八大天王”转了两遍,都见不到何小河,只好轻喊了两声:“小河,小河。”
忽然间,他觉得脖子上一热。
他用手一摸,湿的。
──难道下雨了?
他仰首一望,就望见这一棵大树。
浓枝茂叶间,有人。
何小河。
何小河就躲在树上。
她看见“八大天王”正在痴痴地找她,她的泪珠儿就要往下落。
泪珠落到“八大天王”的脖子上。
“八大天王”抬头,就看见了她。
何小河看见“八大天王”有点痴痴的样子,仰高了头,喜不自胜地张大了嘴巴,脖子似短了那么一截似的,她就忍不住笑。
噗嗤一笑。
易哭的人多爱笑。
她们不能笑才会哭。
何小河这一笑,“八大天王”望见了,也傻乎乎地张大了嘴巴。
──这一笑真好。
“八大天王”道:“你……在上面?”
何小河学着“八大天王”的声调:“你……在下面?”
“八大天王”嗫嚅道:“我……可不可以……”
何小河见他呆呆的,一时涕笑,而忘了先前的不快,仍学着他的声调:“你……可不可以……什么?”
就在这时,“八大天王”见何小河似乎没那么生气了,才敢说:“……你要不要……下来?”
何小河噘着嘴道:“我为什么要下来?”
“八大天王”搔了搔后脑勺子,灵机一触似地道:“我可不可以……上来?”
何小河看他愣头愣脑的,又是一笑。
嫣然。
“八大天王”心中一喜,何小河移了移位置,往身旁的树枝拍了拍,“八大天王”会意,一跃而上,正要说话,何小河以手撮唇,小声地道:“这儿会有好戏看。”
“八大天王”正待要问,却忽闻几声唿哨,自废园的几个角落传来,人随声到,几条人影,已到了废园中间那一块碎石地上。
来的是八个人。
八个人身上有九把刀。
“八大天王”一看,几乎叫了出来。
他认得这八个人。
这八个人的外号跟他的绰号很相近:
“八大刀王”。
“八大天王”不是没有见过“八大刀王”。
他只是从来未曾一次见齐过这八个人。
这九把刀,九把名动京师、名震天下的刀。
他偷看何小河的脸色,只觉得何小河脸上的表情,既是奋悦,也有激动,还有点好奇和紧张。
他忽然疑惑了起来。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些人来干什么的?
“八大天王”蓦然觉得身边温香玉软的何小河,却十分陌生:究竟她为什么要躲在这里?其实她又是什么人呢?
“不管什么人。”孟空空沉着声音道,“阻挠我们这个‘化敌’行动的人,一律格杀勿论。”
其他七名刀王都齐声答:“是。”
这时,又有两人出现。
一老一年轻。
任劳、任怨。
任怨环顾在场的人,柔声问:“都准备好了吧?”
任劳立即回答:“都准备好了。”
任怨又问:“‘恙’都下了吧?”
任劳恭敬地答道:“张顺泰有把柄落在我们手里,而且他想当党魁想疯了,谅他也不敢不把这事办好的。”
任怨点了点头,道:“很好。”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悠然道:“现在,我们只等他来了。”
他脸上出现了一种很奇特的神色,“这出戏,他是主角,唱的是红脸,没有他,咱们的白脸是白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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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于一九八七年初:“朋友工作室”之“脑震荡小组”与“电影工作室”徐克、吴宇森等渡桥时。
校于一九八九年一月五日:台湾《接触周刊》刊出访问及约稿。
再校于一九九零年十二月十五日:获批准成香港永久居民。与天任、应钟、家和、雨歌、张炭分别二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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