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变了脸色。
连王小石也觉得白愁飞的要求太过无稽。
苏梦枕却没有。
他神色自若。
“好。”他说,“你要当什么,我给你当,不过,你要当得来才可以。”
他语音微带讥诮之意:“这世上求虚名的人太多,但如无实际本领,仍然一切成空。”
白愁飞冷峻地道:“你不妨让我当当看。”他近乎一字一句地道:“我一定当得来。”
苏梦枕忽然连点了自己身上几处要穴,脸上煞白,青筋抽搐,好一会才能说话:“我真是浑身是病。”
王小石关切地道:“为什么不好好去治?”
苏梦枕道:“我有时间好好去治吗?”
王小石道:“至少你应该保重。‘金风细雨楼’固然重要,但若没有你,就没有‘金风细雨楼’。”
苏梦枕笑道:“你知道我现在觉得最有效的治病方法是什么?”
王小石侧侧首。
苏梦枕道:“当自己没有病。”
然后他又笑了。苦笑。
他接下去问:“你们加盟‘金风细雨楼’,想先从何处着手?”
他这句话问得很慎重。
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正如你要写诗,就应该懂一点音韵平仄,多知道一些典故字汇;如果要写字,就要懂得一些笔墨砚纸的常识;如果想发财,起码要会做生意、有一盘精打细算的数口。
就算是加入帮会,不可能整天都是打打杀杀,要弄清楚的事,从人手到分舵,可算得上千头万绪,千丝百缕。正如作为朝中大臣一般,不仅是参奏弹劾、议事问政,而对朝中礼节、同僚位分、律法制度都要了如指掌,才能有所作为。
所以苏梦枕才有此一问。
答案却不同。
“我想先从这白楼的资料着手,弄熟一切调度布防、来龙去脉,方便他日策划定略。”
白愁飞这样说。
他一向很有野心,也很有抱负。
“我希望先从外围入手。‘金风细雨楼’虽较受朝廷官方认可,名门大派器重,但在江湖上和一般人心里,却不如‘六分半堂’根深蒂固。也许是因为近年来“金风细雨楼”崛起的确太快,很多事来不及奠基布局,我想在民间和外间,多做一些扎根的工作。”
这是王小石的意见。
他一向跟市肆贫民较能沟通,而且从不自恃清高、曲高和寡。
他的意见和白愁飞不一样。
白愁飞主张集中精神、节约时间,先从“金风细雨楼”的重心与重点下手,方便在决策应事的大方向上成为苏梦枕的强助。
王小石则愿意先由外围下功夫,摸熟环境、认清形势,慢慢从基层调训干员,以便“金风细雨楼”可以屹立不倒、稳如泰山。
这两个不同的意见,反映出他们不同的个性。
苏梦枕也有他自己的意见。
但他却欣赏他们两人的看法。
就是因为他们的意见不同,所以才会聚在一起。
世上的知交,本来就不需要性格一致,只要兴味相投,只要有缘,那便是相知的一切理由了。
苏梦枕道:“你们可以从你们所选择的方式行事,不过,有两件事得要先做。”
白愁飞问:“逼使雷损不得不马上谈判的事?”
苏梦枕一向只问人话,不答话,所以他问:“你们认为有什么能令雷损不得不马上谈判?”
白愁飞即道:“假如他麾下的忠心干部一一死去,独力难持大厦,雷损想要不谈判,也不容易。”
王小石补充:“就算谈判,但失去了讨价还价的分量。”
苏梦枕道:“说得很对。所以我们要对付三个人?”
王小石道:“对付?”
苏梦枕道:“对付。”
白愁飞道:“是三个人?不是两个?”
“因为还有一个人我已请了另外一个人去对付了。”苏梦枕有点莫测高深地道,“那是个很好玩的人。”
王小石道:“很好玩的人?”
苏梦枕笑道:“至少是个很有趣的人。”就不说下去了。
白愁飞问:“我们对付的是‘六分半堂’里哪三个人?”
苏梦枕道:“‘六分半堂’里有几个身居要职的,都是姓雷的,譬如雷媚、雷恨、雷滚。”
他一字一句地道:“我要你们去对付雷恨和雷滚。”
“雷媚呢?”
“我已叫人去对付了。”
“为什么不对付狄飞惊?”
“因为狄飞惊是个极难对付的人,我们不该在此时此刻做没有把握的事,”苏梦枕道,“在我们想杀‘六分半堂’的人的时候,‘六分半堂’也必然正想打我们的主意。如果我们的高手被杀,士气受挫,谈判自然无力,说不定还得自动求延。我们要折雷损的信心,却不可反被他挫损了士气!”
“而且,”苏梦枕继续道,“如果‘六分半堂’有一天整垮在我们手里,雷损极可能来个玉石俱焚,唯一能帮我们稳定局面的,反而是狄飞惊,只要他肯跟我们合作,一切都好办了。”
“所以要留下他?”
“他活着,对双方都有利。”苏梦枕道,“他死了,对双方都不好。”
白愁飞听了,叹了一口气道:“狄飞惊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一个人能为自己人和敌人所尊重,而双方都觉得他举足轻重,不可或缺,自然十分难得。
人只要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可以算得上是个大人物。
白愁飞问:“雷动天呢?他是‘六分半堂’的二堂主,杀了他足以骇众。”
苏梦枕肃容道:“雷动天是一个很可怕的人,如果还没有充分的把握,还是不要动他的好。”他凝重地道:“以前,我手上不止有‘四大神煞’,还有一位‘上官中神’,擅使三百一十七条雷山神蛛游丝,一手能发一百二十三颗沙门七煞珠,想必你们也曾听说过。”
白愁飞道:“上官悠云之名,远在我儿时已名动天下。”
苏梦枕微叹一口气道:“如果他能活到现在,还不知有多出名。”他补了一句:“他就是不信这个邪,去动雷动天,结果给雷动天连同他布下的七百四十七株湘妃竹阵一齐活生生地震死。”
王小石咋舌道:“连竹子也死了?”
“在‘五雷天心掌’下,如同雷殛一般,所过之处,无有不死。”苏梦枕道,“不过也有一次例外,洛阳‘妙手堂’的人想过来京城抢夺地盘,‘大雷神’回万雷以‘五雷轰顶’攻击雷动天,雷动天以雷制雷,结果回万雷挨了一击,负创而去,并没有死。”
他淡淡地道:“不过,回万雷却再也不敢来京师一步,不敢再动京城一草一木的主意。”
王小石吐古道:“好厉害。”
白愁飞冷冷地道:“我倒想会一会此人。”
苏梦枕道:“你不必急,有的是机会。”他沉声道:“不管你会不会去找他,但他一定会来找你。”
王小石道:“究竟谁去对付雷滚?谁对付雷恨?”
白愁飞道:“他们都窝在‘六分半堂’里,如何去‘对付’他们?”
王小石又问:“究竟‘对付’是什么?杀?揍?伤?还是教训?”
白愁飞再问:“几时去?在什么地方动手?还有谁去?我们是一起动手,还是分开来行动?”
苏梦枕笑了。
“你们问得这么急,”他说,“我都来不及回答。”
“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他向王小石和白愁飞道,“先换掉湿衣服,再看看你们的新房间,然后一起吃饭、喝酒、谈天,接着到议事厅来,杨无邪会告诉你们怎么对付、怎样做!无论如何,今夜我们得好好叙一叙,对付,再快也得是明晨的事。”
他们正在翻看雷滚和雷恨的资料。
这是第六层的白楼。
拂晓。
晓来风急。
烛火轻摇。
杨无邪就在一旁,看看烛火映照出四壁的资料,脸上没有表情,但眼里却有满足之色。
资料是比金银更活的财富。
何况这里的资料有些极为珍贵,甚至可说是价值连城。
不管是谁、用任何方式去收集得这些资料,都是件伟大的工作。
杨无邪有份参与甚至策动这件工作。
这每一箱资料,他都视如他的孩子,得来何其不易,其间血汗辛酸,他是冷暖自知。
一个组织,永远需要有他这种埋头苦干式的人物,没有这种人物,便不可能成为健全的组织。
所以当杨无邪看着这些花费他无数心血,甚至致使他在武功上荒废衰退的“成绩”,觉得既欣慰又自豪。
眼前这两个年轻人在专心地研读资料,他没有去骚扰他们。
他知道他们要凭他这些资料,来干几件轰动京城内外的大事。如果他的资料不准确,很容易导致他们作出错误的判断。
有些事往往是错不得的。
有些错误,跟“死”字同义。
所以他希望他们能好好地读、用心地记。
而且他也喜欢他们正专心地读、费神地记。
──这彷佛表示了一种尊重、一种赞美,等于是告诉他:他的努力绝对值得重视。
谁都希望自己的努力能受到重视。
睿智如杨无邪者也不例外。
王小石和白愁飞的阅读,显然已告一段落。
他们把资料交回给杨无邪。
资料不在他们手上,却已深深烙刻在他们的脑海里。
“这几天,我们想要对付‘六分半堂’的人的时候,‘六分半堂’的人也正是要对付我们。”杨无邪道,“长久以来,‘六分半堂’跟我们相对峙,他们派出足够的人手,来监视我们楼里的重将,我们也派出足以承担的干员,来牵制他们堂里的高手。所以两股实力,互相对垒,旗鼓相当,谁也不敢贸然出击。”
白愁飞道:“所以只有我们出击。”
杨无邪道:“你们是‘金风细雨楼’的强助,而且‘六分半堂’还摸不透你们的底子,在短时间内也调不出高手来掣肘你们,当然是最适合的人选。”
白愁飞道:“我听说雷损当年的发妻‘梦幻天罗’关昭弟是‘迷天七圣’的圣主关七的亲妹子,如果‘迷天七圣’的高手襄助‘六分半堂’,岂不是敌长我消,甚为危殆?”
“不会的。”杨无邪决断地道,“‘迷天七圣’已与‘六分半堂’结仇。关七因恨雷损可能杀害了他的妹子,要灭‘六分半堂’之心,犹胜于剔除‘金风细雨楼’。”
“所以,根据我的资料,除非是‘迷天七圣’的内部组织最近有了大变动,‘六分半堂’与‘迷天七圣’绝对是敌,而不是友,”杨无邪道,“这点你大可放心。”
白愁飞咕哝道:“有些时候,在江湖上,敌友不是那么分明的。”
“但不是关七,”杨无邪道,“关七恨一个人的时候,他的记忆力很好,他的手也可以伸得很长。”
白愁飞道:“但愿你说得对。不过我们还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雷滚和雷恨。”
“雷滚今天给楼主吓破了胆,挫尽了锐气,他一向都好大喜功,今天受挫,他一定会设法去重振雄风。”
这种男人,不得志的时候通常只会去欺负女人,雷滚绝对是个好例子。
雷滚会去的地方叫做绮红院。
那地方常常掳来或买来一些十三四岁的小女孩,供有钱的大爷“开苞”作乐。
这妓院本就是隶属于“六分半堂”旗下,雷滚莅临,自然是“特别侍候”。
在这种非常时期,雷损一定会严禁部下不可胡乱外出活动的,但雷滚还是会偷偷地溜出去,原因是:
他仗恃有雷动天、雷媚、雷恨的遮掩,谅不致遭受什么重大惩罚。
另且,雷滚实在不能不去。
——因为雷滚除了好功之外,还好色,更糟的是他除了在幼弱的小女孩身上之外,根本不能一展“雄威”。
所以他非去不可。
杨无邪要白愁飞在那儿等他。
王小石一听雷滚是这样的人,立即叫道:“我去。”
杨无邪摇首,“你不能。”
王小石忿道:“你以为我不是他之敌?!”
杨无邪仍是摇头,“雷恨的武功要比雷滚高得多了。”
王小石道:“那么我为何不能去杀了这个混账?!”
“原因便是你去,便会杀死他,但我并不要他死,他活着还有用。”杨无邪慢条斯理地说,“何况,我查过资料,你根本没有到过妓院,怎能承担这件事,你说是不是?”
王小石只有道:“是。”
他发现资料要比他想像中还更有用。
“你的目标是雷恨。”
“雷恨是一个很难对付的人。”
雷恨是一个愤怒的人,江湖上人人都说:谁要是激起了雷恨的怒火,等于引火自焚。
“我便是要你去激怒雷恨。”
“因为这个人的武功似乎缺少了一样东西。”杨无邪说到这里,才停了一停。
“什么东西?”王小石问。
“破绽,”杨无邪答,“每个人都有破绽,但雷恨似乎没有。所以你只好择他最强的一点下手,只要能打垮他最自豪的绝技,其他的自然都变成了缺点。”
王小石问:“要是我被他的怒火吞噬了呢?”
“那也没有办法,”杨无邪道,“在一头愤怒的狮子爪下,是没有卵存这回事的。”
“我们怎样才找得到雷恨?”
“不用找他,”杨无邪道,“他自己一定会来找你,昨天下午的事,他既不忿气,也绝不服气,他总要杀一两个敌人来泄泄气。”
王小石道:“雷滚嫖妓,雷恨杀人,你都那么肯定?”
“肯定。”杨无邪斩钉截铁地道,“一是照我的判断,二是因为‘六分半堂’里,早有着我们的人。”
“这计划最重要也是最后的一步是,”杨无邪道,“你们一定要到白天的三合楼集合,且时间要在午时。”
杨无邪说到这里,慢慢地道:“我们这个行动,就叫做‘扫雷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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