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是之马上停了下来。他比方邪真矮了几个阶级,但笑态依然。
“在下奉公子之命,特给少侠送礼来了。”
方邪真冷笑道:“什么礼?”
刘是之似没听出方邪真冷诮之意,只向后面唤了一声:“来呀。”登时七八名跟班抬着箱子鱼贯而入,引起楼子里不少人引目注视。
刘是之吩咐道:“长寿,开箱。”
箱子一开,耀眼生花的尽是银子。
刘是之趋近笑道:“这是咱家公子对少侠的一点心意,其余六箱,若论价值,绝对只在这箱之上,不知少侠要不要验明?”
一时间,“依依楼”人人都赞羡的纷纷私语着,尤其老鸨更眉花眼笑,一味地说:“方公子真是有本事,能得池公子这般器重,我一早就说过,方公子天生贵格,鹤立鸡群,准是个大富大贵的人!”其实,在他们心里略一估计,光凭这几口大箱子,足以使方邪真成为洛阳城里的一个中富,这小子不知是几生修来的运,心里虽是又嫉又恨,但嘴里忙不迭先行奉迎巴结。
惜惜只在栏杆上遥遥的看,不知在想些什么。
刘是之观形察势,故意大声道:“若少侠肯接受少主人的礼聘,可随少侠开价,至于在府中司职,亦任少侠自选。”
围观的人都哗然出声。兰亭池家财宏势大,据说朝廷要封赐“洛阳王”予池日暮,这一来,方邪真就成了城里的大红人了。鸨母喜得三脚两步地爬上了楼,扯着惜惜的衣袖一味道喜。
惜惜也没欢喜,也没不欢喜,只远远的看向白衣如雪方邪真。
刘是之朗声道:“池公子说,方少侠要求的,无不相允,就算要买下这座‘依依楼’,也可以马上兑现。”
方邪真道:“谢谢。”
刘是之脸上出现欣然的神色:“方少侠万勿客气,咱们是自家人了──”
方邪真截断道:“我是我,你是你,我们不是自家人。”
刘是之强笑道:“方少侠不妨多考虑一下,无须马上作复。”
方邪真道:“无需考虑。把箱子退回去。”
刘是之一时笑不出来了:“这……”
方邪真一字一句地道:“箱子退回,人也回去!”
刘是之苦笑道:“这又何必呢?”
方邪真的手搭在剑柄上,目光寒似冰封:“你走不走?”
刘是之看看他,又看看他的剑,忽然眯起眼来,长叹一声,一跺足,返身就走。
一行人,连着盛满金银珠宝的箱子,在一转眼全撤走得一干二净。
方邪真在众人视作鬼怪的瞠目中回轩。
他坐下,倒酒。
惜惜推门进来,然后背向关了的两扇门,略怔忡了顷刻,即过来,替方邪真倒酒,没有多说半句话,也没有多问半个字。
隔了半晌,方邪真突然问道:“你气苦了?”
惜惜闪着晶亮的眸子:“我气什么?”
方邪真观察似的看着她:“你觉得我像个疯子,还是像个傻子?”
惜惜这次用手搭住方邪真的手背,轻轻抚娑着,柔声道:“我不知道,我以前只知道你是个很有本领的人,现在,我更知道我没有看错;一个真正有本领的人,当然不会做他不想做的事情。”
方邪真笑了。
笑意里悒色更浓。
他说:“惜惜,你去弹一曲‘高山流水’,可好?”
惜惜盈盈地向琴台走去,虽然,在她心里,也许并不明白方邪真为何不接受礼聘、拒绝赏赐;在她深心处,可能也希望方邪真能在池公子家里成为一个独当一面、咤叱风云的人物,但她知道,方邪真是一定有理由的,一定有他的苦衷的。
刘是之从“依依楼”里退出来,楼里的几个管事的,生怕开罪了这池府的红人,赔罪作揖的,把刘是之恭送了出来。
刘是之走出了那一楼的灯光,深吸一口气,脸不改容的走向在阴黯的青石板道上,停着的三辆豪华马车。
他上了第二部马车。
三部马车踏踏而行。
才不过走过一条街的光景,又有五部马车,停在暗处,这五部马车无论是车子还是马夫的气派,都要比原先三部华贵许多。
刘是之下车,跨上了第三部马车。
车子里坐着一个人。
一个粉雕玉琢般的王孙公子。
“怎样了?”池日暮问。
“不成。”刘是之答,“跟揣想中一样。”
池日暮静了一静,才道:“很好。”然后道,“你上来。”
刘是之跟池日暮一并坐着,车子又开始驰行。
良久,池日暮才道:“刘先生,你还有什么办法?”
刘是之反问:“公子,你是不是一定要用此人?”
池日暮道:“‘洛阳王’快则三个月,迟则一年,便会选定,我们若没有他,光是‘多情公子’游玉遮,我们便难占上风。”
刘是之道:“好,很好。”
池日暮道:“先生的意思是──?”
刘是之道:“只要你一定要用此人,我便有办法让他归附你旗下,不过,我只担心……”
池日暮即道:“担心什么?”
刘是之叹道:“我担心,要是他入了池府,我还有没有站的位置?”
池日暮笑了:“先生何出此语,我对先生的重视,先生还不了解吗?总之,有‘兰亭池家’的一日,便一定会有先生。”
方邪真住在近法门寺的山丘里,青山碧崖,翠色如染,树色泉声,交相映带,方邪真的养父便在此地开田建屋,花林竹舍,绿柳含烟,虽贫不胜寒,但泉石清幽,别有意趣。
方邪真的一身本领,却与养父无关。
方父还有一个亲儿,不到十岁,甚是机伶可爱,叫做方灵,人也很灵巧聪敏。
这日方邪真才回来,方灵已在阡道上跟他说:“大哥大哥,这两天,来了好多人,总是要找你,送了很多礼来。”
方邪真一听,吃了一惊,忙赶回家里,果尔看见箱箧礼盒堆积如山。方邪真见了老父,请安之后,就说:“这礼是不是洛阳池公子送来的。”
方父抚着白髯,慈蔼地道:“他们来过好几趟了,还说了不少好话,连池公子都亲身来过。”
方邪真又暗吃一惊:连池日暮都亲自来这里,已经可以说是推重已极。
方父观察神色,已然明了大半,道:“这事你不用为难。我见他们把礼送来这里,不亲交予你,必有你的难处,所以我什么都没答允,只说等你回来再作处理,这些礼品我原本坚持退回,他们执意不肯,我只好暂存屋里,但从未动过,连灵儿顽皮,屡要拆封,我也不准。”
方邪真心中感激,也不多说什么,只道:“池家是效仿当年刘备三顾茅芦的做法,但那是没有用的,那是个水深火热的灶子,我一脚踩下去,难免也变了些薪,烧了阵子,可只沸腾了水,以我的脾性,一旦沾上了火,也不会回头浇湿自己的。”
方父慈和地道:“真儿,我知道你有一身好本领,你要做什么,也有满怀的志向,一切都由你,可不能为了我和你小弟,误了你的志业。”
果尔,到了未牌时分,池日暮和刘是之又来法门寺后山,坚请拜晤方邪真。
方邪真并不出见,只差方灵说他还没回来。
池日暮等也情知此乃托辞,但仍礼仪周至的跟方父和方灵扯谈了一会才告辞而去。
次日池日暮又再来。
这次他跟“黑旋风”小白一起来,方邪真说是出游未返,未予接见。
这回他是傍晚时分才来,按照道理,方家应该留他过宿才是,但方父没这个意思,池日暮只好自夜里打道回府。
第三天池日暮又来了,这回随行的是洪三热。
方邪真推说身体不适,仍然不出见。
洪三热忍耐不住,便要发脾气,池日暮好言劝阻,不意却发现案上早留下一张字笺,大意是说:池日暮这第三回驾临,必与洪三热相偕而至,洪必会借故发作,池必假意相劝,并在未了劝说池日暮,不必枉费心机、白花时间云云。
池日暮读罢按笺长叹道:“方少侠、方少侠,你既不信我一片苦心,以为池某造作,我便不在府上骚扰便是了。”
第二天开始,池日暮果然不再登门造访。
方父和幼子不禁都有些怔忡,这几日来,池日暮和他们已混得厮熟,方父虽坚不收礼,但方灵还是免不了拿了些好玩有趣又不怎么值钱的小玩意,池日暮一旦不来,两父子未免有点若有所失。
当他们把此事告诉方邪真的时候,方邪真只看看阴霾密布的天色,一笑置之。
不久便开始下雨,下了两天连绵淫雨之后,方父和方灵要到市肆买肉,这才蓦然发现,池日暮竟和一众侍从,在阡陌陇篱外遥相苦候,都没有持伞,淋成了落汤鸡。
方父大为感动,马上命方灵举伞过去,一面把情形转告了方邪真。
方邪真听了,只淡淡地道:“他们果然没走。”
方父终于忍不住道:“真儿,我看池公子也是一番诚心诚意,他要重用你,正是千里马得逢伯乐,你又何苦拒人于千里之外!”
方邪真叹了一口气道:“他们越是隐忍,越有图谋,我这一脚踩进去,并非贪生畏死,而是值不值得?”
方父见劝他不过,便毅然冒雨出去篱外,把池公子一众请回茅舍来。池日暮身娇肉贵。枕暖衾软惯了,只见他已冷得双颊发青,不住打颤,方父忙生火给他取暖,池日暮喝了几口热茶,才能开始谈笑应对。方邪真仍称头痛高卧,并不出见。
翌日,池日暮仍是带病前来,但他带来的手下,一次比一次少,这次只带洪三热和三名随从来。
方邪真却向方父言明,拟后日则悄悄出门,避开池日暮的纠缠。
方父知道劝也无效,心里只对池日暮愈渐歉疚。方邪真说:“我本拟再三考验池公子的耐心与毅力,但爹爹已然动心,我怕再这样下去,就算我不答应,爹也会生不忍之心,代我答允,我还是暂行远避的好。”
他却不知道,方灵对池日暮十分好感,曾把这件事对小白说了。小白告诉了刘是之。刘是之告诉了池日暮。
从这天起,池日暮就没有再来了,只差仆役时来问候方父,并不忘带上厚礼。
这日,方邪真要赴“依依楼”一趟,他要离开一小段时日,少不免要跟惜惜依依叙别一番。
方邪真再临“依依楼”的时候,真是整个人的身价完全不一样了。
其实方邪真仍是方邪真,但只要跟“兰亭池家”沾上了边,在楼子里上上下下,都视他如贵宾。
但在暗底里,也视他为怪人。
──一个竟然拒绝“荣华富贵”的怪人!
为这一点,惜惜不知听尽多少人对方邪真的冷言冷语、闲言闲语。
当方邪真告诉她“要离开一段时间”的时候,惜惜只是用艳丽的眼神流转一下,淡淡地说:“你决定了?”
“决定了。”
“你不喜欢兰亭池家?”
“不是的。”
“要是别家找你,你也一样?”
方邪真奇道:“有别的人找过我吗?”
“你现在变得炙手可热了;”惜惜抿嘴笑道,“这几天,有好些不同的人都找过你。”
方邪真陷入沉思:“哦?”
忽然,“秋蝉轩”的门被推了开来。
惜惜吃了一惊,想站起来,方邪真微微拍着她的手,惜惜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
方邪真背向门口,他并没有回头。
背后至少有两个人走了进来。
因为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
但有一个却开了口:“座上的是不是方少侠?”他一开口,才让人发现有第三个人的存在。这人走了进来,站在那里,不但没有脚步声,竟连呼吸声也没有。
方邪真却只答了一句:“你有没有眼睛?”
那人居然答:“有。”
方邪真仍然拿着酒杯:“你有没有看见门?”
那人回答:“看见。”
方邪真道:“那你为什么不先敲门,就跑了进来?”
其他两人一听,已心头火起,正要发作,那人却拦止了,道:“我忘了。”他居然带那两人又重新走了出去,然后敲门,不待方邪真应门,已推门走了进来。
“这样你总满意了罢?”那人问。
“可惜我今天没有心情见客。”
方邪真仍然不回头。
“我不是你的客人,我是你的朋友。”
“兰亭池家的人,算不上是我的朋友。”
“兰亭池家当然不配,”那人笑道,“小碧湖游家则不一样,游公子是你的好朋友,我是你的好战友。”
方邪真回头。
他看见了三个人,左右两人,一副精悍慓狠之色,就像两头豹子,只要在一声号令之下,随时攫人而噬,可是这两人跟中间的那人一比,全矮了下去,气势全消。
中间的那人像一座铁塔,全身没有一块多余的肌肉,也没有一块不结实的肌肉。
但他的模样,却很温文,脸上的笑容,也十分亲切,年纪也十分轻。
方邪真知道跟自己说话的正是此人。
通常,这些高大硕健的大块头,都只徒具声势,高手却在后头。
方邪真却知道那人就是“后头”。
人说“小碧湖游家”在洛阳城里的声威之所以能后来居上,骎骎然青出于蓝,除了游玉遮游公子向能善加用人,本身正直任侠之外,他共有“五只手”。
“五只手”里,除了属于长在他自己身上的一对之外,还有“三只手”。
三个好帮手。
“横刀立马”顾佛影、“豹子”简迅、还有花沾唇。
据说没有这三大功臣,就不会有游玉遮的窜起;不过,游玉遮在朝廷上还有两大重臣的照应,局面的确要比池日暮有利一些,如果兰亭池家不是世袭王侯,这一场实力抵捋,池日暮早要失色了。
而眼前这人,便是“豹子”简迅。
──他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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