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手和小欠再不迟疑,两人一点头,由小欠拔出刀身作大齿鳄嘴状的“狗口神刀”,在前开路,铁手抱着仍在沉睡不醒的龙舌兰,也从“崩大碗”里窜了出来。一出来,只觉热风扑脸。
山洪暴发。
水轰轰发发而下,淹没低洼之地,瞬间已淹至高坡岩上。
水流冲激,如同三千万条在黄泥黑泞中折腾翻滚的万年巨蟒,卷涌而至,一时间树折土崩,任何事物,都卷进了这恐怖无限的激流漩涡之中,遇上即摧,碰上即毁。
更可怕的,是水不只是水。
水上有火。
水上铺了一层易燃之物,都着了火,似一头火龙,凡所过处,沾着哪儿,哪儿就起了火;碰上哪里,哪里就烧了起来。
本来,水和火是不能并存的,但在此时、此际、此地,水上有火,火下是水,水助火势,火借水威,加上风助火长,一时间风、火、水交并相迫,形成了一场大灾大殃,天威一般无可抵挡,天地间已无处可遁。
铁手与小欠一出店门,马上据了高处,就遇上了暗箭。
火箭。
但没有用。
这箭过不了小欠那一关。
他手上的刀,像一只吃箭的狗,见箭就“咬”了下来。
没有一支可射着他。
也没有一支箭能越过他,射向铁手和龙舌兰。
铁手在他身后,看到他的出手,眼睛亮了。
──也不知是因这水上的火光,还是战斗中心里的灵光。
箭射来了十七、八支,见无功,也就暂止,但不时仍放一两根冷箭,这回连火光也不带。
但水流载着火,已淹近足踝。
回头望:
“崩大碗”已淹没在火海中了。
小欠道:“敌暗我明,得离开这儿。”
铁手道:“得赶在洪水之前,到下游去发警示,不然,枉死的太无辜。”
小欠回头问了一句:“你不熟水性,还是要去?”
铁手反问:“你去不去?”
小欠冷然道:“我当然去。一文溪畔有几户人家,跟我还算点头朋友。”
铁手道:“你去得,岂有我不去得!我不识泳术,但或可为你掠阵拒火,否则我这捕头也白当了!”
小欠双眉一耸,森然道:“你真是个好捕快。’铁手道:“不敢当,只是救人不甘后人而已。”
小欠一面向崖下疾掠,一面冷冷的反问了一句,像作出了一记反击:
“你抓人从不落空?”
铁手也展动身形,紧跃而下,只见麻三斤在断层虎口高岩上,面对已着了火的杀手尸体,在那儿干着急跺着脚指骂,一面在应付来矢,就一句话喊了过去:
“麻三哥,撤了吧!我看今晚来敌多,尸首都保不住了。我们先赶到下游救命去。”
两人急掠而下,寻落足点,都避过水火,急纵直下,一人抱着龙舌兰,一人背着古琴利刃,身形丝毫没有减慢。
铁手这才向小欠回问一句:“你的古琴为何不交麻三斤?”
小欠头也不回,只在黑风中传来了一句:“我不信他。”
然后反问了一句,“你何不把龙舌兰交他?”
铁手没即时回答,半晌才说,“我宁可信你。”
小欠干笑一声,“那么,就留他在那儿隔岸观水火吧!”
铁手没笑,却盯着小欠的背影,说了一句:“你真是名好剑客。”
小欠身形一震。
但没有回头。
铁手紧接着又一句:“你出剑真的永不落空?”
──小欠不是一直都说他擅用刀吗?怎么铁手说的是他的剑?
只见小欠身形急掠,“一文溪”的三五户人家已在望了。
然而洪水汹涌而下,一路火球滚动,见草即烧,见树即燃,势无可匹,几乎与小欠、铁手同时抵达村口。
形势紧迫。
小欠低叱一声:“你别一直瞧我,我的背会痛!”
语音一落,他已一脚踢开一栋木门,大喊:
“大声婆、猪小弟,你们别怕,山洪炸了,我接你们上高地!”
铁手也不敢怠慢,双手仍抱着龙舌兰,以肩撞倒另一家门户,大呼:
“各位父老乡亲,我是衙里的人,这儿起火了,洪水来了,快起来,走!”
两人扶老携幼,匆匆在小欠带路之下,往此地较高的山坡攀去。
这几户人家在熟睡中惊醒,乍闻滚滚雷动,又见人毁门闯入,都以为天崩地裂,又以为强盗抢掠,后才知洪水淹至,水火交攻,吓得五魂飞了七魄,呼天抢地,不知如何是好。
幸有小欠与铁手协助之下,这几户山村人家才有逃出之机。
小欠带了三四人,还背了个仍在襁褓里的婴儿.择一处高地疾走,铁手拖了个老的,拉了个幼的,更单手抱了个龙舌兰,一边跟着小欠走,一面还不忘问:
“把他们摆在这儿可安全?”
这时,水流冲至,那几户人家房屋已开始淹水,让火焰一沾,立即起火,火起不久,又为更大的水势淹熄,蔚为奇观。
小欠走在前面,崖坡奇陡,而灌木密集,他闷鸣一声,霍然回身。
这刹间,他居高临下。
铁手也马上止住脚步。
小欠在高处,背风。
铁手人在下锋,向风。
两人衣袂飞动。
那些跟两人逃难的人,望望小欠,又望望铁手,都不知何故。
因为不明所以,只能看看这剑一般的哥儿,望望这铁一般的好汉。
小欠忽道:“如果我们是敌,你手中无一人能弃,又落在我的下风,我一剑便能杀了你。”
这时劲草忽风,吹得林木沙沙狂舞,脚下洪流火海,身畔哀泣呼号,令人触目惊心。
铁手却只哈哈笑道:“好说,好说,小兄弟的背敢情已经不痛了?”
小久怔了怔,带了健壮的,伸手背扶老弱的,往上拔步就走,迎着风抛下了一句话:
“你不盯着我,我就不痛了,你也可以继续吃我的风了。”
可能是走到高处之故吧.那些跟随着二人在上跑的乡民,忽然都觉得寒气和焰熏都没那么熏人、迫人了。
刚才他们才不过在半坡停了一停,却几乎为之窒息。
上得高处丛林更密。
下面水流运火,火焰冲天,却又因水而灭,时明时暗。终于火光渐减,火势渐灭。
小欠在这片荆棘地稍停,揩汗道:“这儿叫‘不文山’,势高,水淹不上这儿来。下面都是坚石,火也一时三刻,蔓延不上来,后有山径、要退走不难。”
他边清点人数,边用衣袖揩汗,忽然顿住了。
因为他发现铁手没有流汗。
甚至没有气喘。
他一人背的,抱的、拖的,带了三人,上这高山,可是却不喘一口气,不流一滴汗。
小欠正想说些什么,忽听山下有妇人凄厉呼叫“救命”不已,还有小孩嚎哭之声,小欠立往下张望,只见一位老者挣扎在一栋茅屋前,半身已为洪流卷着,一个小女孩用左手竭力抓住门板,另一手紧紧抓住老者不放,那老者才不致让洪流卷去。
小欠倏然色变,向紧拢在这“不文山”的一名黑汉乡民叱问:
“怎么──詹大娘还留在‘一丈溪’这儿!?她不是到佳阳去她儿子那里么!?”
那黑面汉子嗫嚅道,“你这就有所不知:詹大娘去了,可又老又瞎,前天又给她媳妇儿赶回来留在茅寮里了。”
小欠顿足嘶声道:“那么,麒叔怎么没跟我们上山!?”
另一名攀得上山已几乎支持不住的老头,喘息嚯嚯的说:“阿麒那天采药,给金线头咬了一口,现在瘸了腿,走动不便,哪,他的女囡就在下边服侍他呢!”
这时滚滚洪流,在黑夜里沾火滚雷似的、摧枯拉朽一般的、天摇地动的轰隆而下,遇上它的,准都给吞噬、没顶、粉身碎骨:只见那时苦苦支持着不让激流卷走的父女,已快撑不下去了。
小欠看了铁手一眼。
两人都点着了对方眼里的斗志。
也看清楚了彼此心里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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