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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杜小月 第一章 踏破铁鞋晤铁翼

    一案发了

    “案发了。”

    那骑在“猪头龙”上的怪道人咆哮道:

    “出来受死吧!”

    ──案发了?

    是什么案子?哪一桩案子?是房里的死尸?还是柜里的死人?究竟是楼上的断头案?抑或是上楼的无头人?乍听这一声吼,罗白乃都全迷糊了。案发了──案是怎么发的?受死?──谁该死?喊这话的又是谁?怎么形容如此古怪,而坐骑更加稀奇古怪!

    “龙……”一时间,罗白乃反应不过来,“猪……”然后指了指自己鼻头,向那古怪道人嗫嚅着问:“──你叫我?”

    “不!”那道人暴烈地吼道:“我叫他!”

    他用多棱锋节的塔锏一指。

    他指的的是店里。

    客店的最里面。

    那儿只有两个人:

    一站。

    一睡。

    一在床上。

    一在床前。

    床前的是铁布衫。

    他身上裹缠的烂布正在崩裂。

    铁布衫整个人也完全绷紧,一只深邃不见底的眼,好像给地狱之火焚烧起来似的,切齿、咬牙、怒爪、瞪目,一触即发,择人而噬,仿佛,他一出手,不是比武打斗,而是撕裂对方,剥其皮,啖其肉,吸其血,破其膛,将之挫骨扬灰,方才逞意。

    罗白乃不知来者何人。

    何梵和叶告可知道。

    他们见过那头猪脸龙和羊脸童以及这铁冠道人。

    来人当然就是“四分半坛”的“五裂神君”陈觅欢。

    只不过,叶告和何梵也不明白。

    是什么案发了?五裂神君为何早不来,迟不来,却在这时候来?到底跟楼下店里满布的暗器和失踪的人有无关系?他为何要明挑着那铁布衫来?

    远处,山上,给月亮照得最是惨白的山峰上,隐约又传来惨嗥。

    ──那是兽的哀号?还是人的惨叫?

    公子爷可安好?小余呢?老鱼呢?他们都在哪里?何梵不知道,叶告也不知晓,他们也许只晓得一件事:

    他们已遇了一天晚上的鬼!

    ──整整一个晚上都在撞鬼!

    相较之下,现在的遭遇虽然离奇,虽然忽然来了一名骑着怪兽的铁冠猛汉要打要杀说案发,但毕竟好像不是冲着自己来的,何况,这回充其量只是遇龙见怪,还不是撞鬼!

    经过那么鬼影幢幢的一夜,他们惊惧的心灵中,最怕的还是:

    撞鬼!

    铁布衫的牙齿发出互相撞击的密集响声。

    那当然不是因为害怕而战栗。

    而是因为狂热的杀意。

    罗白乃完全不明白他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

    他一向都觉得人与人之间本来就不该有什么深雠巨恨。

    他一见两人这般对峙,心里便有拆解之意,于是干咳了一声道:

    “两位且息怒,且听我一言:”罗白乃做好做歹地道:“这位骑龙大哥,可能你有所不知,咱们这家小店已整整闹了一夜的鬼了,连老板娘也不知闹到哪儿去了,店里横七竖八的只怕已躺下了至少四、五人……所以大伙儿火气难免冒升,都有点儿毛躁──”

    “什么?!”五裂神君一听,眉发皆奋张,五官扭曲,向铁布衫怒吼道:

    “你又干了什么好事?!”

    铁布衫没答话。

    他忽然躬背。

    曲身。

    ──这时候他的姿态,就像是俯身准备要冲出去一样。

    杜小月嘴里念念有辞。

    她好象是在低声跟铁布衫说话,但语音非常低微,以致谁也听不清楚她说的是什么。

    她应该是在劝铁布衫。

    ──可是娇弱的她又如何劝得了暴烈沉猛的铁布衫?

    罗白乃看着也难免有些不忍心,于是继续开解道:

    “这位铁布衫叔叔,他因为自卑自己身上发出浓烈的臭味,一向自形秽陋,所以脾气嘛难免有些犟,你就……”

    五裂神君打从大鼻孔里发出“嗤”的一声:“他是铁布衫?!我铁他家的荷包蛋里的王八蛋!铁布衫一早已死到猛鬼洞里去了,这儿哪有铁布衫!”

    “他不是铁布衫?”罗白乃这回倒愣住了,“那么他是谁?”

    “他?”

    五裂神君赤红的鼻翼嗡动,似又要说难听的话,就在这时,铁布衫忽然伏地就标了过去。

    铁布衫因为体形硕大,加上满身缠满了绷带,动作一向看来迟钝蹒跚。

    但他这会,几乎是一“伏”地就到了五裂神君身前。

    他原来就在客店里杜小月榻边。

    他和五裂神君本相隔了一大爿店面,中间还隔了罗白乃、叶告和何梵。

    五裂神君人在店子大门外。

    也不知怎的,铁布衫只往前一扑,却并没有真的扑倒在地,却像蛇一般地滑过叶告、何梵和罗白乃,“嗖”的一声就到了五裂神君的身前,然后直挺挺的一弹,整个人就竖立在五裂神君的眼前,那头猪脸龙的跟前。

    快得不可思议。

    也快得怪。

    畸怪。

    谁也没猜着一向显得有点儿蹒跚的铁布衫,行动竟会这样快,这样怪,这样倏忽。

    五裂神君显然也吃了一惊。

    他反应忒也一慢。

    铁布衫一到,他也一闪身就自龙背上跃了下来。

    他仿佛怕人家伤害他的“宠物”多于伤害他自己。

    ──虽然说豢养一条“龙”作为“宠物”,实在好像不大通,但看五裂神君待那条龙疼惜的样子,确也像是对待“宠物”无疑。

    他自龙背上一跃而下,正好面对铁布衫。

    “你──”

    五裂神君戟指想说什么,却索性什么也不说,一掌就拍了过去;铁布衫盯着他,也不打话,一拳就挥了回去。

    五裂神君的身型十分粗豪高大,就连铁布衫的臃肿魁梧,与之一比,也小了两号,矮了一大截。

    铁布衫这一拳,打得没声没息,没刮风没起飙,甚至有点迟钝,只这么一拳打了过去,五裂神君却如临大敌。

    他沉腰跨马,开气扬声,马上变招,一分为二,两只葵扇般的大手板,左掌按住右手背,龙手心一掌反拍,迎向那悄没声息的一拳。

    只听“波”的一声沉响。

    “啸”的一声:五裂神君倏然不见了!

    他偌大的身躯蓦地“不见了”。

    定睛再看,原来他整个人已飞跃过龙背,摔跌到七八丈外去,仰不叉的挂在地上,嗤嗤唧唧的半响爬不起来!

    敢情他是给铁布衫一拳震飞的。

    ──这是什么拳?!

    这到底是什么拳法?竟如此厉害,竟可蕴酿了那么强大的杀伤力,几乎一拳就重挫双掌迎击的“四分半坛”的五裂神君?!

    铁布衫只闷哼一声,身形微微一顿。

    然后,他侧首。

    他侧首的原因,是因为那头肥龙硕大无朋的身躯,碍住了他的视线。

    无论怎么说,铁布衫的姿势和反应,确有些迟缓、吃力。

    之后,他发现五裂神君倒在地上,就倒在井口那儿。

    他马上举步。

    看他的情形,是要过去再补上一拳。

    可是那头猪龙嘶吼了一声。

    这一叫,委实惊天动地,撕心裂耳。

    铁布衫仿佛这时才察觉到那巨龙的存在。

    他抬起头。

    那龙红了眼。

    它一记爪子就砸了下来。

    这巨龙的大手,只要一把就能将坚硬的岩石抓个粉碎,更何况是人头。

    二停手·住手·龙首

    罗白乃想大叫:“停手。”

    他欲叫不能。

    因为他可以叫人“停手”,但他不能叫一头野兽“停手”,──他若叫“停手”,它可会不会听?或许根本不是“停手”,而是“停爪”,或是“停咬”,抑或压根儿不该说人话,而是吆喝一声,或发出呼啸,或直接讲兽语,它才会听得明白。

    ──可是“停手”的“龙话”该怎么讲?

    再怎么说,他都不忍见铁布衫本已负伤累累,到处伤烂的身躯,还要吃这一爪子。

    ──只怕,这一下得要变成稀巴烂了!

    却见铁布衫没退。

    没避。

    也没闪躲。

    他只是一仰首,一拳打了上去。

    那一拳正好打在那头正咆哮得飞砂走石的龙爪子上。

    这一刹间,罗白乃第一次十分同情起铁布衫来──尽管这厮时常吓唬他。

    因为那比海碗大的拳头,当然要比罗白乃大上两倍,但跟这龙爪子一比,大概十二比一都够搭不上;罗白乃知道铁布衫可有苦消受了。

    只听轰隆一声。

    罗白乃以“吾不忍观之矣”的心情把眼一张,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

    不是铁布衫。

    而是龙。

    龙怎么不见了?

    ──何况是偌大的一头怒龙,一怒则山摇地动,一吼则地动山摇,一发火就石破天惊。

    然而它怎么不见?

    怎能不见?

    当然它不是“不见了”。

    它只是飞了出去。

    它不是忽尔“长”了翅膀,“飞”了出去,而是给震“飞”出去的。

    ──震飞它的,正是一拳:

    铁布衫的一拳。

    ──那一拳正打在龙爪子里,龙爪反震,向上一抖,“啪”地打在龙首上,那条龙就这样“飞”了出去。

    那头龙飞过井口,比五裂神君摔得还更远一些。

    罗白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现在他应该叫“停手”了。

    因为铁布衫稍微怔了一怔,然后,又直挺挺硬绷绷地向井口走去。

    看来,他非但没有“停手”的意思,简直是还想“动手”下去。

    ──“动”他的拳头。

    他一动,有好些影子也同时动了。

    那是一群“小人”。

    羊脸的“小童”──天知道它们是人是羊。

    他们一起阻拦铁布衫。

    这些小妖怪一共有二三十个,有的从后,有的在前,有的打侧,有的一个拉着另一个的手,有的一个站在另一个的肩膊,有的单个人滚了过来,有的打叠的上,它们足有四、五只长着蹄子的小手,一齐攻向铁布衫。

    铁布衫只是一个人。

    他们则有的扯、有的啃、有的噬、有的咬、有的撕、有的刺……从不同的角度,攻向铁布衫。

    为的只是要阻止铁布衫前行。

    ──不许铁布衫进一步伤害他们的主子。

    铁布衫只呆了一呆,然后,亳无感情的,甚至亳无感觉、毫无感受的又打出了一拳──这一次,罗白乃真的忍不住大喊了一声:

    “停手!”

    他喊也没有用。

    他向龙呼喊,龙是不会“停手”的,因为它不会听人话,他现在向铁布衫喊,也一样没有用,因为铁布衫根本不会听他的。

    拳已经打出去了。

    罗白乃这次真的“不忍卒睹”,他怕这么一群虽然形貌畸怪但活生生、活活泼泼的小孩给一拳打成了一团团的血肉模糊。

    就在这时,有人怒吼了一声:

    “住手!”

    铁布衫没有住手。

    他这个人,一旦动起手来,好像没有收回的可能,甚至他出拳也是机械式的,没有感情,乃至没有感觉,甚至可以怀疑,他除了这样直挺挺的出拳之外,根本就没有其他的招式。

    所以他一点“住手”的意思都没有。

    但有人及时挡住了他一拳。

    五裂神君。

    五裂神君接了他一拳,震飞出去,躺在地上好一会儿起不来,但接着那头肥龙为他接了一拳,他就这样回过一口气,立即又掠了过来,再接下铁布衫的一击。

    这次他不是以双掌直接去抵挡铁布衫的一拳。

    而是用一对大袖子,一反一甩,卷裹住铁布衫的一击。

    同一时间,那些羊脸小童,有的用小手按在五裂神君的背上、身上,助他抵抗铁布衫的拳劲,有的依然攫向、攻向铁布衫,要分他的心、消减他的拳势。

    可是,在铁布衫打出这一拳之后,眼前、身边尽为一空:

    只剩下了五裂神君。

    所有的羊脸小童(或童脸小羊)全都给震飞出去。

    只有五裂神君还屹立着,挺住了铁布衫之一击。

    看来,那些“童脸小羊”的确为他的主人消去了不少劲道。

    不过,五裂神君的样子看去也很不好受:他整张脸都胀红了,成赭色,像要呛咳出来,但又不敢真的咳出来似的──因为一旦咳出来,恐怕不是气,也不是痰,而是血,而且,这一开口,真气就要泄了。

    所以,五裂神君憋在那儿,乱发一般的须根根竖起。

    铁布衫只看了他一眼。

    ──他到底有没有看,连五裂神君也不知道,只知道他那双给重重裹在布帛里的一双深邃的眼睛,让人一旦接触,就深陷进去,像两个无以自拔的陷阱。

    然后他顿了顿。

    接着又一拳。

    又是一拳。

    仿佛,出拳对铁布衫来说,是全不重要、无关宏旨的事情。

    可是,谁还能接得下他的拳!

    忽然,有人喊道:

    “给我住手。”

    按照前例,铁布衫说什么也不会住手的,反正,他也像是野兽一般,根本听不懂人的语言。

    当然,也不懂得去珍惜人的生命。

    不过,离奇的,他这一次却是停了手。

    那一拳并没有打出去,而且,他还回了头。

    也许,能令他“住手”的原因只有一个:

    因为那声音是从后头传来的。

    所谓“后头”,係在客店里。

    叫他住手的人是在客店内,既不是叶告,也不是何梵,更不是罗白乃──要是他们三人,铁布衫更加不会住手:因为他们还不够份量。

    但这人一喊“住手”,铁布衫只好“住手”,也不得不“住手”。

    也不一定是这人的份量足以令他“住手”,但他却毫无选择余地。

    因为这人就在杜小月床榻之上。

    ──杜小月就在他的手上。

    “离开她!”

    铁布衫自牙缝里迸出了这三个字。

    “凭什么要我放了她?”那人反问。

    铁布衫冷哼:“你离开了她,我就放了你们两个!我说的话一定算数!”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的话?你凭什么要我相信你的话?多少为你卖命的人都为了听你的话而枉送性命,你还要我们相信你的鬼话?”那人问一句火一句,说到后来,好像火已烧到了他头上,连鼻孔都快冒出烟来。

    铁布衫完全回过身来,盯住了店里忽然现身的人:“你知道我是谁?你再不放她,只是自寻死路!”

    “你化了灰我都认得你!”那人长发一甩,意态波磔地道:“你再化妆成僵尸、死人、鬼怪、一张脸黏满了符咒、全身绑着绷带都没有用,我早已认住了你:好事多为、恶事做尽的吴铁翼!”

    嗡的一声。

    不但是叶告,还有何梵,连同罗白乃,全在脑门里“嗡”了一声:

    吴?铁?翼?!

    ──众里寻他千百度,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吴铁翼,居然就在这里!

    而且,竟然就是铁布衫!

    ──铁布衫会是吴铁翼?!

    天!

    一时间,他们都不敢置信,也不得不信:

    原来,他们千山万水、千方百计上得疑神峰来,要追缉的吴铁翼,竟然就在眼前!

    稿于二零零二年上半年:平生第三大浩劫时期。

    校于二零零二年五月中:“避难”入圳,隐居“侠士楼”得以苟延、喘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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