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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静 
 
    你杀我我就杀你。 
 
    你暗算我我也暗算你。 
 
    你下毒手我还手。 
 
    你暗算我有暗器。 
 
    以牙还牙。 
 
    血债血偿。 
 
    以恶制恶。 
 
    以毒攻毒。 
 
    ──这一向是无情行事做人处世的原则。 
 
    也是四大名捕行事的作风。 
 
    那人似呆了一呆,说时迟,那时快,对手虽然顿了一顿,但椅扶的刀锋已疾弹了出来! 
 
    那人捂胸,冷哼半声,划一道冷刀花,倏地挡住了椅刀,借势向后一翻身,再两个起伏,便消失在幽黯里。 
 
    或者说,全身都消融在黑影里,化成了黑的一部分。 
 
    庙,依然很黑。 
 
    黑得令人心发冷。 
 
    无情一扳机关,终于能翻椅坐起。 
 
    ──好好地坐着,真是一件舒服的事啊。 
 
    假如能好好地站着,那该多好! 
 
    可惜他不能。 
 
    多少年来,他想站一站都不能够。 
 
    可是,那些天天都能够享受站立走动的人,却依然怨艾连天,日日去想望那些他们还没有到手的事,却忘了能够站立,对一些人来说,已是一件莫大的幸福。 
 
    人在福中不知福。 
 
    但人在险中要冒险。 
 
    因为险已经迫近眉睫了。 
 
    劫已到了近前。 
 
    不冒险往往就无法脱险。 
 
    此刻,脱了险的他,依然身在险境。 
 
    因为他发现了两件事: 
 
    一,习玫红已不在庙里。 
 
    二,聂青也不知去了哪里。 
 
    其实两件事是一件事。 
 
    这件事说明了一个事实: 
 
    他的朋友、战友都失踪了! 
 
    这个发现,要比任何事更打击、重挫无情。 
 
    ──在他翻落中伏之际,这儿发生了什么事了? 
 
    ──聂青惊动了那具白骨和那只腐尸,还打了起来,到底谁胜谁负? 
 
    ──刚才强光斗室的白骨,是不是就是原先庙里棺中的骷髅? 
 
    如是,聂青只怕凶多吉少了。 
 
    可是习玫红呢?她有没跟聂青联手,一块儿斗僵尸? 
 
    他紧接着又发现了一件事: 
 
    在聂青去抢斗腐尸与白骨之前,也在他中陷阱翻落之前,他已向神龛和阴影发出了暗器。 
 
    可是,如今,神龛里只剩下了一块红布,判官桌后只余一张灰袍,都是松垮垮的,但上面插满了他所发出去的暗器。 
 
    里边的神,或是怪物,已然消失不见。 
 
    只余空壳。 
 
    ──如果这两只妖怪是活的,一起出袭,习玫红可能抵挡得住? 
 
    无情忧心忡忡。 
 
    庙里虽然黑,仍然黑漆漆一片,但说什么也不似刚才的黑。 
 
    刚才黑得好像泼一团墨也会比周遭亮。 
 
    现在,毕竟那陷阱给撞开了缺口,就算机关重阖,也还是留了点缝隙,依然能透出些光芒来。 
 
    这几片光,足以勉强视物,对庙里情势能够作出估量了。 
 
    何况,庙外此际还透来了一点月色。冷而冽。 
 
    片刻之前,在庙里最恐怖的是黑。 
 
    黑得好像连心跳声也凝固成鼓。 
 
    黑鼓。 
 
    此刻,在庙内最可怕的是静。 
 
    一点声音也没有的静。 
 
    仿佛,静得只要放一口古筝在那儿,也会迅速给青苔占领似的。 
 
    没有声音。 
 
    万籁无声。 
 
    静 
 
    千年枯寂。 
 
    无声明尽。 
 
    静得恍似一种攻击。 
 
    ──真的攻击,那还倒好,可以防守,可以还击。 
 
    但静却不能。 
 
    ──谁能防范静? 
 
    谁能打倒静? 
 
    能。 
 
    声音。 
 
    终于,无情听到了声音。 
 
    声音非常微弱。 
 
    但无情还是听到了。 
 
    他擦亮了一支“霎瞬烛”。 
 
    ──他身上能点燃的事物,多已着火甩掉,只剩下两支只能短暂烧和一只略可燃多些时间的点明物,所以,他非得要十分珍惜地使用。 
 
    因为他已所剩无几。 
 
    这只“霎瞬烛”便是其中一支,只可短暂燃烧。 
 
    但现在他一定要弄清楚状况: 
 
    烛亮了。 
 
    火焰很不稳定,但依然照出一角微明。 
 
    那就够了。 
 
    因为他已看到了他要见的东西。 
 
    蝴蝶。 
 
    一对黄蝴蝶。 
 
    翩翩而飞。 
 
    时飞到东。 
 
    时飞到西。 
 
    偶然经过庙的破隙间漏进来冷月的清辉,那对蝶儿便瑟缩了一下,再起落浮沉地斜飞开去了。 
 
    它们似要躲开月色。 
 
    无情心里一疼。 
 
    因为他看到蝴蝶,便想起习玫红。 
 
    ──她在哪里? 
 
    ──是否遇险了? 
 
    随即,他又听到一种声音。 
 
    很特别的声音。 
 
    在荒山、月下、庙里听来,更加神秘、可怖: 
 
    那是扒搔声。 
 
    声音传自棺木。 
 
    ──有人自棺内用指甲扒搔的声音。 
 
    不错,是后排第三口棺木。 
 
    这口棺木比其他棺木稍为横斜,似给人重新排放时匆匆放歪了似的。 
 
    扒搔声就自棺廓内传出来。 
 
    无情正想照看清楚,就在这时候,火熄了,连同地底下渗透出来的厉光,一同灭去。 
 
    好像,庙里,根本就没有“光”这回事存在过。 
 
    二开棺 
 
    他没有马上点火。 
 
    一是因为他身上的照明物已然不多,要慎着用。 
 
    二是因为他若一亮火,即形同告诉敌人自己所在。 
 
    三是敌人在暗中,他也在暗中,目前,发出声音的反而成了“明”,但也可能只是一个“饵”。 
 
    他决定在暗斗暗。 
 
    以黑制黑。 
 
    他仗着冷月微光推车,迅速且无声,已到了那发出扒搔声的棺木所在。 
 
    就在这时候,连扒搔声也突然静止了。 
 
    就像利爪、利器扒刮到一半,陡地,就凝在那儿了,再没有动过,再也没有声音。 
 
    黑。 
 
    静。 
 
    黑加上静,不是黑静,也不是静黑,而是孤寂。 
 
    要命的孤独寂寞。 
 
    无情在等。 
 
    等声音。 
 
    敌不动,我不动。敌欲动,我先动。 
 
    他在黑暗中等待。 
 
    他在寂静里忍耐。 
 
    在对敌中,交手只是刹瞬光华,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艰苦锻炼、勤奋学习。 
 
    在人生里,成功得意,只是瞬间芳华,绝大部分的岁月,都只在磨炼意志、辛勤工作。 
 
    能够不让一天无惊喜的人,已经是十分幸运;只怕惊多喜少,人生长忧,岁月常哀。 
 
    他要等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 
 
    夜正长。 
 
    黑更浓。 
 
    ──聂青到哪里去了? 
 
    他身上的伤可会发作?会否影响他的战斗力? 
 
    ──习玫红是不是出了事? 
 
    她是四师弟的女友,如果不幸,自己又如何向冷师弟交待? 
 
    这是个生死关头,无动静则平靖,一有异动则可能立见生死。 
 
    可是无情并不情急。 
 
    这么多年来,官场斗争、江湖仇杀,他已学会了冷静对付、沉着应战。 
 
    他还趁这个狩猎、守候之际,坠入沉思,把这两天来发生的一切事情,反复回想、整理了一下。 
 
    在破庙的昏黑里,他的双目渐渐明亮,如两盏灯,这连他自己也并不知道。 
 
    就在这时候,棺木响了。 
 
    那不再是后排第三口棺木。 
 
    而是前排第五口。 
 
    那口棺材,就正在无情身后。 
 
    无情还没有回身,双手已在轮椅扶手木上一掐。 
 
    崩崩两声,扶手板夹陡然弹出两块钢板,准确地楔入棺盖缝隙。 
 
    无情双手肘部用力一压。 
 
    轮椅忽然升高。 
 
    钢板一扳、力挠,“格勒勒勒勒勒”一阵连响,棺盖已给撬开。 
 
    无情一拔主括,轮椅回转,“轰隆”一声,无情已拧转身来,对着棺木,而棺盖也给这一拧一扳之力,完全给撑开,并甩了开去,飞旋到了半空,发出了呼呼的厉风声。 
 
    这时候,无情脸部微微俯向棺内,他的手则放在轮椅之前一块用以置物、写字用的木板上(跟桌面的功用相近)。 
 
    棺椁内层居然隐隐透着光:红芒似血。 
 
    就在这一霎间,棺里忽然弹坐起一个人。 
 
    这个“人”,披头散发,完全遮住了样貌。 
 
    他陡然伸出了手。 
 
    青光。 
 
    白手。 
 
    他的手白得可怕,就像涂了一层白垩。 
 
    但他一出手,就泛起了一股青气。 
 
    青得像柳树精的妖气。 
 
    那棺中人一手按住了轮椅。 
 
    另一只手闪电般扣向无情的咽喉! 
 
    无情不会武功。 
 
    棺一开他就遇上了这狙击! 
 
    而无情不会武功。 
 
    他和棺材相距极近。 
 
    他的人仍坐在轮椅上。 
 
    但无情不会武功。 
 
    无情不会武功。就算他想躲,也不及棺中青光白手之快之疾。 
 
    哪怕他要退,也来不及推动轮椅,何况,轮椅后有棺木截住了后路。 
 
    纵然无情能及时操动轮椅往左右闪挪,但轮椅已给棺中人一手抓住了,纹风难动,进退不得。 
 
    无情却不会武功。 
 
    其实,世上不会武功的人,远多于会武功之人,而深谙武艺的高手,也远少于一般练家子。 
 
    ──此所以庸人易得,高手难求之故。 
 
    因此,不一定要武功高,才能得天下,才能称无敌。 
 
    智者,以手腕夺天下,以道德服人心,以才干称无敌。 
 
    不会武功的无情,突遇此变,并没有惊惶,似乎,也并不感到意外。 
 
    他只做了一个反应: 
 
    他双手往轮椅的桌面侧边一按。 
 
    一个铁扣,突地弹了出来,正扣住那棺中人的手腕。 
 
    棺中人冷哼一声,右手加速,眼看就要箍住无情的喉咙。 
 
    但棺中人却蓦然发现了一件事: 
 
    在无情轮椅的下挡屏板(用作在轮椅滚动时,遮挡泥泞碎石,以及防止草丛钻入的齿状挫板),忽然嗖地弹出一截尖刃! 
 
    尖刃迅速刺向棺中人心窝。 
 
    无情的左手食指按着一个钮掣。 
 
    棺中人欲往后退,但不行。 
 
    他在棺中。 
 
    来不及坐起。 
 
    就算退,也为棺柩所阻。 
 
    他要回手捉住利刃,也不行。 
 
    因为他的左手已给扣住。 
 
    而他的右手,正疾取无情咽喉,已来不及变招! 
 
    来不及了! 
 
    他断断躲不开这记轮椅吐刃。 
 
    来不及! 
 
    这只鬼轮椅! 
 
    不及! 
 
    他就算一手捏碎无情的喉骨,也势必给这挡屏利刃贯胸而过! 
 
    就在这时,他发现了什么似的,大叫了一声: 
 
    “你是无情?!” 
 
    手陡止, 
 
    ──不再前攻。 
 
    三燕窝 
 
    果然,他的攻势陡止,那利刃弹伸也遽然停了。 
 
    无情的手指没再用力。 
 
    但他的食指仍按着机钮。 
 
    他也好像及时认出了棺中人: 
 
    “慑青鬼!”他叫,“是你!” 
 
    他们俩及时互相认出了,也及时止住了杀手。 
 
    “你发生了什么事?” 
 
    “你刚才掉落到哪里去了?” 
 
    两人几乎都在问对方。 
 
    在棺中的当然是聂青。 
 
    “刚才,你正要发动暗器攻神龛和判官桌后的阴影,我却发现两口棺内有异动。” 
 
    “异动?” 
 
    “有呼吸声。”聂青用手撂上了乱发,道,“我的鬼耳特别尖,就算是鬼吹气,我也听得出来。” 
 
    “我看到你劈棺逼出了那两件异物了。”无情道,“可惜我却掉了下去。” 
 
    “那时候,庙里忽然全黑。我跟那两具东西交手几招,忽然全都消失了。我不知道它们在哪里,而习姑娘那儿也忽然没了声响,我怕受到它们的夹击,所以就往原来那副白骨弹上来的棺材里一伏,并偷偷拉上了棺盖,本来是要躲在里面,伺机反击……” 
 
    “你进入棺材里去了?”无情承认,在全然黑暗中,那不失为一个避开围攻的良策。 
 
    “没想到,棺材内的天地却是那么大……”聂青兴奋得脸上在冷月下也有点亮着青光,“我一伏了进去,棺底就徐徐下降,我等到它抵达实地之后,往侧边的棺柩一推,嘿,却像一道门户一样,应声而开……” 
 
    “那儿可有没有强光?” 
 
    “没有。”聂青摇头,“但却有些豆大的油灯,挂在泥墙上。四壁都是泥涂的,又湿又黯又滑漉,而且既狭又窄,我走了几十步,都只是窄仅容身的甬道,路势主要是往下倾斜,但四通八达,一重又一重,错综交织,不知有多少路,也不知有多深邃……” 
 
    无情喃喃道:“莫不是──” 
 
    聂青吸懦道:“只怕你所想的也跟我一样……” 
 
    无情目光一长:“你认为?” 
 
    聂青这次只说了三个字: 
 
    “猛鬼洞。” 
 
    “矿洞就在猛鬼庙的下面。” 
 
    “这些棺木,就是进出口。” 
 
    “庙里的鬼魅妖怪,就是从这些棺椁往来倏忽!” 
 
    “我一旦知道已走入矿洞里,就想跟你们一道进来,又担心你和习姑娘中伏,所以就一味往回走,”聂青继续道,“但泥甬的路不好认,来来去去都一样,分辨不出,而且,在泥墙上,有许多泥石,像雕塑一样,嵌在墙上,它……” 
 
    竟一时说不下去,眼里还有畏怖之色。 
 
    ──连“鬼王”聂青也感到惊骇而欲语还休的景象,无情只有苦笑。 
 
    他仍等着听。 
 
    但并不催促对方说。 
 
    聂青顿了一顿,还是说了下去:“那些人头,好像给活生生斫了下来挂上去似的,有的是牛头,有的是马脸,但最多的,还是人的头……墙上湿泥,还是血淋淋的。” 
 
    昏灯。 
 
    地底。 
 
    泥甬。 
 
    黄土。 
 
    ──还有牛头、马脸和人的首级,这端的是够阴森可怖了! 
 
    “然后,我终于找到了上去的路,找着了这块棺垫,便徐徐上升;可是,这棺内却沾着很多泥垢,且有恶臭,不似我刚才往下沉的那口,内里干净无味。我正觉奇怪,便试着搔刮去泥层,才再顶开棺盖……但在这时候,我却听到了一种机关催动的声响。” 
 
    无情点头道:“那是我正催动‘燕窝’前来。” 
 
    ──“燕窝”,是他对自己轮椅的昵称,就像有的人喜欢把他的坐骑雅号为“踏雪”、“追风”、“卷云”一样,又或者像有人喜欢把自己住的地方叫做“听雨楼”、“黄金屋”、“知不足斋”一般。 
 
    “我以为是敌,”聂青道,“我立时停止了搔刮。” 
 
    “然而我却莽然开了棺,”无情道,“幸而大家都及时收了手。” 
 
    “你的轮椅……‘燕窝’?……好厉害!”聂青目中青光闪烁。 
 
    “你的‘青光银手’更犀利。”无情也由衷地道。 
 
    “那么,”聂青问,“刚才,你又落在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 
 
    无情一一相告。 
 
    毫无隐瞒。 
 
    而今,他们在同一条船上,只有同舟共济,合作无间,才能突破障碍,斩除妖孽,达成任务,平安下山。 
 
    可是,能吗? 
 
    你要是相信一个人,那人却来害你,伤害力远比你所不相信的人来得可怕。 
 
    如果你不相信这个人,他又怎能相信你,为你忠诚做事? 
 
    如果那个人相信了你,也一样要冒为你所害的大险,但人与人之间若不互相信任,又怎能合作做事? 
 
    只一个人是断断做不出大事的。 
 
    疑人不用,用了害己;用人不疑,疑了误人。自古艰难惟识人。 
 
    识错了人,就信错了人,也用错了人,小可以遗恨终生,大可以误尽苍生。 
 
    不过,他们现在只有互相依靠,相濡以沫。 
 
    因为他们已无别的人可信。 
 
    有。 
 
    或许还有一个。 
 
    “习玫红。” 
 
    ──她在哪里? 
 
    然后大家都看了看下面,都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他们已没有了退路。 
 
    为了要找出真相,为了不虚此行,至少。为了要找回习玫红,他们都得要到下面去走一趟。 
 
    聂青提醒了一句:“要不要通知那两个小娃娃。” 
 
    ──小娃娃就是白可儿和陈日月。 
 
    无情已拿出一支玉笛。 
 
    他信口横吹,发出几声时而悠扬时而尖锐的乐音。 
 
    然后他侧耳听了一阵。 
 
    没有回音。 
 
    只有远处隐约猿吼。 
 
    夜啸阵阵。 
 
    无情脸色沉重,道:“我已通知他们了。”就没有说下去。 
 
    聂青看了看无情的轮椅。 
 
    自从刚才那一次交手后,他可决不会小觑无情和他的那张轮椅,且不管它叫“燕窝”,还是“鹰巢”,或者“虎穴”,抑或是“鼠窦”什么的。 
 
    不过,他还是有点担心。 
 
    “下面很窄,只怕,”他说,“这轮椅不好走。” 
 
    无情问:“还走得动吗?” 
 
    聂青想了想,道:“我经过的地方,还勉强行得过去。” 
 
    无情道,“那就好了,走不过去的时候再说吧!习姑娘可能危急呢,事不宜迟!” 
 
    聂青用眼角瞄了瞄这个身有残障的人,他不想让对方看出他此时涌上心头的敬意和感动,所以打趣地道:“这么多副棺木,咱们要选哪一副下去?” 
 
    “我们有两个人,当然是一人选一副;两个人挤,只怕过不了奈何桥呢!”无情道,“随便哪一副,总之,能下地狱就是好棺!” 
 
    四牛马脸 
 
    无情选了聂青自地底升上来的棺椁,下地狱去。 
 
    聂青则选了另一副。 
 
    这一次,他选的是刚才他曾一掌震出一具腐尸的棺木。 
 
    反正,两人不能一齐下地狱──地狱太窄了,黄泉路太挤了──他们一个一个下,也是一样。 
 
    反正,黄泉路,路不远。 
 
    到底,还是下地狱。 
 
    地狱里,听说有刀山、油锅、炮烙、锯宰,这儿有没有? 
 
    无情却先看见了牛头马脸。 
 
    路的确很窄,又挤又湿,而且霉腐恶毒,不住扑鼻而来,凝聚在坑道间。 
 
    甬道交错复杂,走一条甬道,不到三十尺之遥,左右至少经过十二三处转角,转角后,又有相同的甬道,在不算长的一条甬道里,又至少有十四五处分岔。甬道宽度都大致相近,连颜色、气味、凹凸不平和湿度都几乎一样。 
 
    颜色是黄。 
 
    黄泥凝土。 
 
    气味是霉。 
 
    霉得仿佛令人身上马上长苔。 
 
    一路虽然颠簸,但依然窄可容车(至少是木轮手推车)行走,大概,是因为挖这些坑洞时,是为了开矿采石,所以,再狭仄也必须能容纳及推动木头车行走方可。 
 
    无情现在就是推着车走。 
 
    所以,他平时一向小心保护白皙秀气的双手十指,而今已沾满了泥污。 
 
    一路都有些豆大的油灯,至少,每逢转角处都必定点上一盏。 
 
    情势已非常明显: 
 
    这儿有人管理。 
 
    ──只有人,才需要光。 
 
    鬼不需要。 
 
    ──鬼喜欢黑暗。 
 
    鬼魅向与黑暗同存。 
 
    所以无情格外留神。 
 
    ──有人,才要特别提防。 
 
    比起来,鬼,也许反而不那么可怕。 
 
    无情一路推车缓走,留意一切值得留意之事。 
 
    他发现: 
 
    灯油是半满的。 
 
    甬道有风口,油灯晃闪不已。 
 
    有风口就是有出路。 
 
    墙是湿漉的,渗着黄水,泥层后就是坚硬的岩石。 
 
    他再走了一会,就发现墙上嵌着头。 
 
    聂青并没有说诳: 
 
    主要是动物的头。 
 
    尤其是牛的头、马的脸。 
 
    甚至还有猪头。 
 
    猪头染着黄泥,一头金发似的,眯着眼睛嘟着嘴,在笑世间万物似的。 
 
    但只有头。 
 
    头给嵌在墙上,大部分封着泥泞。 
 
    却没有身子。 
 
    然后无情便发现了人头: 
 
    脸容全在扭曲、抽搐,脸肌发扭、痉挛,仿佛在死前的一刻,受到了极大的震怖与惊恐,而且还死得十分哀愤与痛苦。 
 
    他们大部分的脑髓以及血肉,已被吸食殆尽,甚至可以想像在吸噬的时候,这些人依然清醒着。 
 
    灯光昏昧。 
 
    摇摇欲灭。 
 
    甬道犹如地狱的路,木轮辗过地面,回声轧轧,这边荡了开去,这边又传了回来,相互回环,互相回旋着。 
 
    无情看久了,不但恶心,而且也有点晕晕然的。 
 
    这次一下地狱,就发现行动失当。 
 
    而且失策。 
 
    因为他和聂青并没有像预期的聚合在一起。 
 
    甚至,现在聂青已不知道掉落到第几层炼狱去。 
 
    这鬼域目前只剩下他一个人。 
 
    以及他的轮椅。 
 
    还有头: 
 
    牛头。 
 
    马首。 
 
    ──以及在痛苦挣扎与煎熬中死去的人的首级。 
 
    他不知道矿层有多深邃,但却在闻风辨位:有风的地方,就是有出口,他且向出路走去。 
 
    轱辘轱辘……他的木轮椅辗过凹凸不平的黄泥路,仿佛脚不沾地但傲然独行于地府之中。 
 
    就在这时,他忽然扳住了转动中的轮子,仿佛为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整个人也都怔住了。 
 
    无情这时正好走到甬道的弯角,弯角的尽头是向左方转,又是一条大同小异的甬道。 
 
    眼前,仍是黄土路,没什么异样。 
 
    异样的只是路上伏着一个人。 
 
    一个庞然大物。 
 
    这个人,头埋向地,全身用崩带裹着,血迹自裹伤布渗透出来,发出强烈的腐臭。 
 
    看来,已死去多时。 
 
    无情看到了这个首级还没给斫下来的人,却是楞住了。 
 
    他太震动了,以致没有注意到他身后的泥墙,正好有了变化。 
 
    地道很窄。 
 
    甬道狭仄。 
 
    就算无情的木轮车可以勉强通过,但也仅容他一人一车。 
 
    他推车往左俯视之时,车背已完全靠贴着泥墙。 
 
    这泥壁也跟所有的泥壁一样,湿漉、滑腻、凹凸不平,发出阵阵冲鼻的泥腥味:仿佛,这地底本就是黄河千万年来卷冲囤积的淤泥一样,又黄,又烂,又无生机。 
 
    可是,壁上有两个本来只是小小的凸点,现在却有了变化。 
 
    它们已慢慢突显。 
 
    突了出来。 
 
    也就是说,这两个凸点正渐渐破墙而出。 
 
    正好,无情背向着它们。 
 
    它们突墙而出的位置,正好是无情的肩背所在! 
 
    然而,无情却不知道。 
 
    全无所觉。 
 
    五黄泉路 
 
    无情并不知道后面有两只手,正破壁而至。 
 
    他正在俯视那尸体。 
 
    他在观察,而且愈看愈震惊,愈诧异。 
 
    就在这时,波波二声微响,手掌已破墙而出,和着黄泥碎块,十指箕张,一左一右,攫住了无情的左右双肩! 
 
    无情的脚不能动。 
 
    如果他的双手给扣住了,轮椅又不能发动(他的后头是泥墙),那他就完了! 
 
    在这种绝境下,他只有下地狱。 
 
    其实他已不必下地狱,因为他早已身在地狱之中了! 
 
    不过,无情并没有拧动。 
 
    他觉不妙时双肩已遭箍住了,对方只要一发力,他的肩骨就会碎裂。 
 
    所以他根本没有挣扎。 
 
    他只是臀部用力一沉,发力一坐。 
 
    他只做了这件事,对方已将他捉住,并挟持高举,把他的身子拔离轮椅。 
 
    他没有了轮椅,双手又受制,他就一定完了。 
 
    无情的双脚是废的。 
 
    可是,挟持他骤离轮椅的人却没想到,那轮椅在主人离开它之后,忽然好像得到了一个决绝的命令似的,猛往回撞。 
 
    后面就是泥墙。 
 
    正是施暗算者的所在地。 
 
    “轰垮垮垮垮”一阵响.泥墙吃轮椅全盘发动的一撞,夸啦夸啦地倒塌下来了。 
 
    而且正撞往墙后出手者的下盘。 
 
    那人当然不愿意自己的双脚会像无情一样废了,但他双手又抓住无情,要往后退,但泥块已压住了他的脚踝和小腿;眼看轮椅就要撞辗了过来,他蓦地换手,把无情一放,大叫了一声。 
 
    “怎么又是你?!” 
 
    无情飕地落下。 
 
    正好落在撞倒了泥墙的轮椅里。 
 
    他并且及时煞住了正往前疾撞的轮椅。 
 
    然后,他也叫了一声: 
 
    “怎么还是你?!” 
 
    墙后的人当然是聂青。 
 
    据他的解释:是他一落便落在这泥墙围堵住的斗室里,也在到处寻觅无情。 
 
    然后,他发现了一具尸体。 
 
    这尸体令他惊疑不定。 
 
    接着,他便听到异响。 
 
    这异响轱辘其实是无情和他的那“坐骑”──“燕窝”的声响。 
 
    可是他不能判定。 
 
    所以他以安全为上,闪身进入泥房内,然后,运劲于双手,透入墙中,准备把来人一举成擒。 
 
    来者却是无情。 
 
    他当然没有遭擒。 
 
    只是遇险。 
 
    不过,总算二人又会在一起了。 
 
    然后他们开始“研究”那具尸体。 
 
    “你看他像……” 
 
    聂青问的语音有点发苦。 
 
    “铁拔。” 
 
    无情说得斩钉截铁。 
 
    “铁布衫?” 
 
    无情点点头,沉重地。 
 
    聂青楞楞地道:“如果他是铁拔,却是为何会死在这里?” 
 
    无情望望四壁四周、四围四处,尽是黄土,喃喃地道: 
 
    “他已死去多时。问题是:如果他真的是铁布衫,那么,在绮梦客栈里的那个,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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