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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白骨精 第一章 世外逃原

    一问世间,蠢是何物

    她向他做这动作,已重复做了好几次。

    不过,他好像没有留意。

    她一再这样做,那已不只是一个暗示,而简直是一个要求了。

    不过无情好像并没有注意到这个要求。

    他一直很忙。

    心有旁骛。

    他也许有看见。

    也许没有注意到。

    总之,习玫红一有机会,就向他暗示。

    她已经是在公然招呼。

    她有时眨眨眼睛。

    有时是耸耸鼻子。

    有时是冲着他笑了笑,甚至只眨一只眼睛。

    无情的注意力却都在小余和老鱼的身上。

    他已一夜未睡。

    他可不像其他的人──他可没有内功护体,而且,因天生体质羸弱,还特别受不得煎熬消耗。

    他没有留意习玫红对他挤眼睛皱鼻子,但另一个却有。

    他不但有留意,而且还不住还以含情脉脉的眼神。

    他当然就是罗白乃。

    她挤眼睛。

    向他。

    ──他是无情。

    他也挤挤眼。

    向她。

    ──她是习玫红。

    可是,无情没看见习玫红的表情。

    习玫红也没注意罗白乃的回应。

    不过,有一个人却注意到了。

    ──“阴山铁剑”叶告。

    他端详罗白乃。

    看了好久。

    罗白乃还是向习玫红挤眉弄眼皱鼻子,甚至还不惜抛媚眼。

    可惜习玫红还是没发现。

    叶告看着罗白乃,越看越近,近得长一点的鼻毛已差不多可以碰到他的脸颊了。

    罗白乃终于有点不自然起来。

    但他还是努力要让习玫红注意到他的七情上脸。

    叶告终于忍不住,问:“你有病?”

    罗白乃不答理他。

    “你发烧?”

    说着,要用手去摸罗白乃的额。

    罗白乃一偏首,低叱道:“不关你事!”

    叶告正色道:“正关我事。”

    罗白乃一愣:“关你啥事?”

    叶告道:“要是你疯了,说不定也像给鬼迷了一般,到处咬人,或一刀刀斫自己,我不阻止你,岂不害了你。”

    罗白乃叹了一声:“你这人不知世间情为何物,我跟你说都白说了。你走开。”

    叶告不走开。

    罗白乃无奈,仍蹙起一条眉毛,转转睛,努努嘴,忽然发现,有了反应。

    ──终于有了反应。

    对他。

    但不是习玫红。

    而是习玫红身后的张大妈。

    张切切咧嘴笑。

    血盆大口。

    她也向他噘噘嘴儿瞪瞪眼,还别过颈项暗示他出去走一趟。

    罗白乃呻吟了一声:“我的妈!”

    叶告奇道:“你妈妈也在这儿?哪一位?半夜洗澡的那位?”

    罗白乃长叹一声,别过头去,终于放弃对习玫红的勾引。

    因为张切切仍在跟他翘嘴巴溜眼珠,甚至还用肥大的舌尖舔舔鼻尖。

    这时叶告也注意到张切切的表情。

    他以为她是冲着他的。

    所以他充满诧异,向罗白乃问:“你看她是不是也跟你一样?”

    罗白乃没弄清楚:“什么?”

    “都在发烧。”叶告说,“发烧得脸部直在抽搐?”

    罗白乃喃喃自语:“问世间,蠢是何物,直教人哭笑不得……”

    叶告听不清楚:“你说什么?”

    罗白乃转身就走:“你当我什么也没说就好了。”

    叶告转首向陈日月:“你可听见他说什么?我听来听去都不明白。”

    陈日月却愁眉深锁:“我也不明白。”

    叶告知道陈日月难得有一回同意他的说法,有点惊奇:“你不明白?你……”

    却见陈日月正替老鱼诊治、把脉,除了无情替他敷的药膏外,陈日月已在这段时间内替老鱼换过三次药,而且,也跟负责照顾小余的何文田对换过一次药,但毒质依然未能尽去;幸好老鱼皮厚。肉韧。功夫深,他给“鬼”咬了一口,饶是他自封穴脉得快,虽毒不死他,但还是给毒倒了。

    他发出粗重的呻吟,时而昏迷,时而惊醒。

    乍醒之时,瞳孔全是绿色的:好像里边住了两只绿幽灵。

    陈日月看着他起伏不定的病情,眼里的忧虑很深:

    “他的情形,我有些不明白……得去请教公子。”

    叶告这时才弄清楚了:原来他指的是老鱼的医治情况;敢情他是遇上什么难题了,才会使一向开心快活、天塌下来当被盖的陈日月也愁眉莫展起来。

    可是,这时候,谁也不敢去打扰无情。

    无情正在外头。

    他用手控制着轮椅,在客栈门前来来回回,来来往往地走动了几次。

    木轮发出吱吱轧轧的声响。

    有时候,忽然不响了,就是无情停下来,沉思的时候。

    有时候他仰脸望着天。

    天很苍。

    天外有秃鹰翱翔。

    天气很寒凉。

    这样看去,在椅上的青年,很有点单薄,很是冷峻,很清秀。

    清秀得有点像女子。

    有时他低着头,俯首沉思,仿佛在研究泥石、土质,就像地底里正冒出一只手来。

    他看得很仔细。

    也很认真。

    有时,他仰面远眺酒旗。

    酒旗在风中猎猎飘荡。

    有时,他俯首细察门前的渠道。

    渠道是用作暴雨时引导水势,流下山沟的。

    山道上,堆着些干草和马粪。

    他甚至还用手抓了些艾草、木屑到鼻端去嗅了嗅,还推木轮到了井边,往井里看了好一会:好像里边正有个仙女在洗澡。

    他甚至还用手去试扯了扯吊着木桶的绳轴。

    习玫红禁不住问:“他不是想投井吧?”

    她问的是绮梦。

    绮梦用眼波向无情的背影瞟了瞟:“他在找疑问,也在找答案。”

    罗白乃也在旁答了腔:“也许,他想要打水洗澡。”

    “你看他,行动不便,这么瘦弱,文质彬彬的,多可怜。”习玫红眼里充满了同情,“他要真的想洗澡,我可以替他打打水。”

    绮梦半倦带慵他说:“他要洗澡,倒至少有四五个小跟班会替他烧水,打水。”

    “对对对,”罗白乃眼里充满热情地道:“我也想洗澡好久了,却没人替我打水。”

    习玫红根本没理他。

    她眼里好像没有他这个人。

    ──至少是自从无情出现之后,这种情形就明显出现了。

    她也似没听到他在说话。

    至少是没听进心里去。

    可是何文田却听到了,她扯了扯罗白乃衣衫,罗白乃“嗯”了一声。

    “你真要洗澡,我也可以替你淘点水上来。”

    何文田悄声告诉他:“不过,你知不知道:孙老板的娘──也就是那女鬼,在门前洗澡的时候,用的大概就是那井里的水?”

    罗白乃马上忙不迭他说:“不必了,不必了。澡,我洗过了,三天前洗了一次,五天前又洗了一次。”

    何文田赔笑学着他说:“对对对,连冲凉时唱的歌都让我们听过了。”

    习玫红却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无情。

    无情仍推着木椅。

    木轮发出枯燥的声响。

    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

    聂青的眼睛也跟着他,瞳子愈转愈明,眼白却愈转愈青。

    他脸色愈青,就常不由自主地偷偷去瞄孙绮梦,然后,眼里就浮现了一种说不出的神色,好像一头狼,在荒原的月夜里看到月亮中还有一匹狼。

    另一个自己。

    谁也不明白他为何会出现这种神情。

    二以雪埋井

    果然,无情推着轮椅,未入客栈,招招手,向陈日月吩咐了几句。陈日月领命出去了,无情背着门口,向绮梦相询:

    “这儿的水源,不止这一口井吧?”

    “是的。”绮梦答,“山前山后,各有一道溪流,都离这儿不远,还有一道温泉,却在山谷里隐蔽处,我们不愁食水。”

    “可是,”无情沉吟道:“到了冬天,这儿会很冷的吧?”

    “这座山本来就是座很寒冷的山。”

    绮梦的语音也有点凉冷。

    像这山上的清晨。

    “那么,溪流都在冬天结冰吧?水源呢?”

    “冬天?就靠这井水了。”

    “井水不封冰吗?”

    “这井这么深,井里的水都自地底涌上来,带点温。只要我们在井口罩着块圆木盖子,舀水时才打开,井水就断不会结冰,我们一年四季,还是可以不虞食水的。”

    无情却好像还有点不明白:“盖子?”

    张切切用手比了一比:“井口大约这么大,”她又用手往客栈里的一张圆桌指了指,“造一块圆木板,一盖,就把它捂住了,可以保温。井里的水,是山上的地底水,本身就常保温热的,只要雪降不致堆积到井里太厚,那就不会结成冰,不致于以雪埋井。”

    无情看看圆桌,再瞄瞄井口,好像有点明白了:“山上的地底水,那就是温泉了?”

    绮梦反问:“大捕头对我客栈门前的这口井很有兴趣?”

    无情道:“我怕有人在井里下毒。”

    绮梦道:“我刚才已跟大捕头提过,我们这儿的杜小月、何文田都是辨毒高手。”

    无情道:“我这边的铜剑、小余都善于识毒,此外,聂兄更是用毒高手。”

    “我是鬼。”聂青咧咧嘴巴,“鬼比毒更毒。”

    绮梦道:“那就好了,我们都不怕人下毒。那大捕头还担心井水作啥?”

    无情道:“也许,我刚才感兴趣的是:万一我到冬天时还滞留在这儿,会不会缺少食水。现在我感兴趣的是:到了冬天,我会不会一不小心,推车滚落到井里去了?雪深足可埋井,我万一落井,你们可不要下石啊!”

    大家听了,都有点笑不出。

    四僮尤然。

    好一会,何梵才半信半疑地问:“我们……真的要留那么久?”

    无情淡淡一笑:“我只是开玩笑罢了。就算真的踏雪陷阱,也只是我们办案事了,他日再来此地旅游的趣事而已。”

    三剑一刀僮听了,这才松了半口气。却听言宁宁道:“要真的误落陷阱,大捕头倒不必怕失足,要担心的只是我们踏错了脚步。”

    她原来的意思,本来是把玩笑开下去,把气氛弄得轻松一些,但这样一句话,却变得好像有些儿嘲笑无情不良于行似的,一时间,大家都有些笑不出来。

    这些年来,有谁敢轻蔑、忽视“四大名捕”之首盛崖余的虎威?再说,讪嘲别人天生的残疾,也实非侠道中人作风。

    言宁宁马上也省悟自己把玩笑开大了,把话说重了,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无情却道:“其实,我最感兴趣的,还是这流自山上的水源。从水源的成分中,就可以大致知道山上的土质与矿物,刚才你们转述过山上矿洞里的异物奇石,便可从这水里探查出一个线索来。”

    大家这才明白他勘察、细询的用意。

    “所以,待会儿,我还得要验验水质──这点要算白一刀最有能耐。”

    白可儿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却忍了下去。

    绮梦明白了他的用意:“大捕头才一抵?就想到这新法儿,怎么我们在这儿住上数年都想不出来,老是一股脑往山上闯,不会实地勘察!”

    “能实地观察,那自是好多了,这只是退求其次之法。”无情道:“能多了解一些全面情况才上山去,是好事,也许,就是因为我们初到贵地,才会用新的方式去查这山里的秘密。就算是圣人,也在烈阳下看不见微菌飞扬;就算是神目,也看不到在眼前的睫毛动──人看自己的事,总不够全面,谁都一样。”

    无情像是为绮梦等人作出开解。

    绮梦一笑道:“那么,待会儿,我会差宁宁、菁菁跟你打几桶水上来给你验验看。”

    “不必了。”无情道:“我遣白一刀去办。他懂得汲多少分量的水才足够检验,旁人还真不知就里,帮着倒忙。”

    绮梦也不坚持。

    聂青道:“汲水的事,让我来办。”

    无情道:“鬼王是抓鬼的,不是汲水的。”

    聂青道:“鬼王已给鬼咬,丢人现眼,只好去做汲水洗地的工作。”

    无情正色道:“给鬼咬的鬼王,仍是鬼王──一个人给鬼咬了。还能复元得那么快,天底下,看来只有聂兄一人而已。老鱼是‘铁壁铜墙’,几乎刀枪不入;小余反应神速,人称‘急惊风’,但他们现在还在躺着,你却已站了起来。”

    聂青苦笑:“我只是憋着一股气,强撑着。我练的功夫是鬼的法门,鬼还毒不倒我,只不过……浑身都有股鬼味儿,不自在,所以才要去汲水,顺便也冲洗一下。”

    习玫红捏着鼻子:“你真要去洗澡,我绝对赞成:你太臭了。”

    聂青讪讪然地站了起来:“沐堂在哪里?”

    张切切道:“后面。”

    聂青道:“得先汲水吧?”

    张切切道:“浴室缸里贮了水,足够你用的。”

    聂肯道:“好,那就相烦了。”

    张切切道:“我且来引路。”

    说罢,就带聂青向后走去。

    聂青甫站起来的时候,还看了看绮梦,脚步有点跄踉。

    罗白乃好心,要上前扶持,聂青一斜肩,就闪开了,转过头来,盯了罗白乃一眼。

    只一眼。

    他的眼睛是绿色的,像一棵千年树精。

    罗白乃给他看了一眼,只觉不寒而栗,闪过一旁,让他走了过去,再也不敢搀扶他。

    也不知怎的,有一种熟稔而且怪异的感觉,让罗白乃茫然了一阵子。

    好一阵子。

    三对琴弹牛

    聂青刚走进里面,无情就向孙绮梦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绮梦心想:又是这样,男人总是这样,不是借一步说话,就是另有需索、要求。每个男人来这里,不管看来像个君子、汉子,还是枭雄、小人,到头来,还是好渔色,藉意借故亲近,都为了那么回事,看来,连这年轻冷峻的大捕头,也不例外。

    “什么事?”

    “可否借一步说话?”

    绮梦趋过身去,凑近他脸前,悄声问:“在这儿无妨,你说吧。”

    无情道:“我想要你帮一个忙。”

    绮梦等他说下去。

    她在盘算着怎么应付。

    无情道:“我想要问清楚一些事,但不想有其他人听到。”

    绮梦蹙了蹙眉。

    “有什么事,在这里说不好吗?男女共处一室,总不太好。”

    无情道:“的确是男女共处密语,难免招人诟病,但这回是两女一男,我也不要隔室相谈,只请孙老板主持大局,不让他人骚扰我的问话。”

    绮梦脸上一热:“哦?”

    无情接着说:“我要跟那位小月姑娘和何小姐谈谈话,希望能有你玉成。”

    绮梦脸上微微一红,不过谁也未觉察出来。

    “这个容易。”

    然后她问:“你们想要在哪里交谈?”

    “炕上便可以了。”

    “我会请其他人稍作回避。”

    “谢谢。”

    忽然,只听那彪形大汉铁布衫低吼了一声。

    无情要跟杜小月谈话,他好像很不开心,甚至十分愤怒。

    绮梦连忙低声叱止:“铁拔,不要这样子,让大捕头跟小月、小田谈谈正事。”

    铁布衫仍在低吼,可是,对绮梦的话,却不敢不听从。

    无情推动椅轮,走向杜小月。

    杜小月藏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双惊惶的眼睛。

    犹是那样,一双眼珠仍是很灵。

    何文田跨上炕,有意护住杜小月,第一句,就问了回去:

    “你的手下已给鬼咬得神智不清,你不去问他们的病,却来管我们的事!”

    无情也不愠怒,只道:“好。我先要问的就是这事……”

    之后的话,声音都压得很低,谁都听不清楚。

    习玫红很留意无情跟杜小月、何文田的对话。

    李菁菁和言宁宁也是。

    言宁宁问:“为什么他只问她们两个,不问咱俩?”

    李菁菁道:“我不知道。”

    言宁宁又问:“是不是这大捕头知道了一些秘密,是我们两姊儿不知晓的?”

    李菁菁还是答:“我不知道。”

    言宁宁又忍不住抗声道:“要是这大捕爷把援手全带到山上庙里去冒险,万一我们客栈这儿出了事,谁来救援?”

    李菁菁垂下了头,还是那一句:“我不知道。”

    言宁宁这回禁不住问:“那你知道些什么?有没有知道的?”

    李菁菁仍含羞答答他说:“我只知道一件事:外面刚有人汲了一桶水。”

    言宁宁“哦”了一声。

    她只注意里边的情形,没留意外面。

    正如习玫红只留意无情跟何文田、杜小月谈话,三人渐投入,至少,杜小月已把脖子伸出了被衾,一面说着一面哭泣,然后,无情好像还拿着一些事物,何文田俯首细察,三人交谈密斟,但习玫红却也没有注意到罗白乃正在看着她的侧面,而且还正“哎”了一声。

    叶告没好气,又白了他一眼:“你又发高烧了?”

    罗白乃感叹十足地道:“你看你看,这是我所见过最美丽的侧影。”

    叶告抬目看去,只见晨曦将习玫红的侧身轮廓嵌镶了一层薄薄的雾影。

    饶是他这个少年一向对女性全无兴趣,也不禁打从心里赞叹了一声,但他却看到门外有人向他招招手。

    “王八蛋!”

    他骂了一句重的。

    罗白乃吓了一跳:“你骂她?”

    “对,”叶告没好气,“我骂他!”

    罗白乃勃然大怒:“她得罪了你什么了,你竟骂她那么粗俗的话!”

    此时习玫红在他心目中,好似仙女一样,岂可容让叶告冒渎。

    “他?!”叶告忿忿,“他对我作了个不文手势──简直讨打!”

    “她?!几时……”说到这里,罗白乃才发觉叶告说的是门外的陈日月,正对叶告作表情、做手势,一副轻佻的样儿,这才明白叶告骂的是他的同门,当下为之气结,悻悻然道:“跟你这种戆小子谈话,简直是──”

    何梵巴不得有人替他骂骂叶告消消气,因为叶告老是恃孔武有力、武功高强、斗志昂盛来欺负他,所以乐得把话接下去,虽然他也不明事情始末就里:

    “──对牛弹琴。”

    “不。”罗白乃宣称,“简直是对琴弹牛!”

    “对琴……弹牛?”何梵比较拘泥,一时无法接受,倒吸了一口凉气。

    叶告这时却已离开了,走到门前,跟陈日月似是争执,又似是讨论,吵了一会,越来越响,可是用的好像是一种密语,大家都听不懂他们争论些什么,不过却惊动了无情,他停止了跟杜小月、何文田的谈话,推动木轮,到了门外,这时白可儿、何梵也趋在一起,大家都俯首静聆无情说了好一阵子的话。

    无情才吩咐得告一段落,忽见白可儿向他扬了扬眉,他也没回头,只淡淡地道:“你刚才找我有事?”

    只听在他背后的人说:“你倒是瞧见了?我还以为你不只是不良于行,原来还是瞎的呢!”

    话说的当然是习玫红。

    她的话说的很尖酸。

    很刻薄。

    也很不客气。

    她的尖酸刻薄是来自于忿怒。

    ──愤怒是源于刚才无情一直不睬她。

    可是,一听之下,三剑一刀僮都很生气。

    要不是习玫红是个女子,他们已拔剑的拔剑,抽刀的抽刀了。

    不过,乍听还是憋不住,四人七嘴八舌,叫的叫,吼的吼,咆哮的咆哮,但无情一句话就压下去了。

    “你们先到一旁去。习姑娘只怕有话要跟我说明白。”

    四僮无法,只好怏怏行开一边去;但也走得不远,生怕习玫红会出手伤害他们的公子。

    习玫红仍有点余怒未消:“他们可真有你的心,就算走开了,眼睛也还是往这儿看,怕我吃了你。”

    无情淡淡地道:“他们是看见我们在谈话,却听不到我们在说什么话。”

    他望入习玫红一双黑白分明、灵动无比的大眼睛里,“你有什么要跟我说,尽管可以放心说了。”

    习玫红冷晒:“其实,我并没有什么私人的话要跟你说,我要说的,只不便让她们听到。”

    无情一点也不惊讶:“我知道。你是不想让孙老板她们听了担心。”

    习玫红倒很是诧异,她的双眸也一直望入无情眼里,灵敏坦荡,一点也不退避:“你也知道我的用意?”

    无情道:“我不止知道你的用意,还知道你的好意。”

    习玫红有点不相信:“好意?”

    无情道:“你认为我不应该上疑神峰,扔下这些需要援助的人不理,率众上疑神峰去,是不是?”

    习玫红深吸了一口气。

    清晨的古岩关,带点薄荷叶的沁凉,空气里还有点苦涩。

    她偏着头,斜睨无情,侧眄无情,最后,再正视他。

    看她的样子,好像要重估她眼前的人。

    “我这样做,是猫在花下,意在蝴蝶。”

    “猫?”习玫红可更不明白了,“蝴蝶?”

    “猛鬼庙是花,”无情道:“绮梦客栈是蝴蝶。”

    习玫红可从没想过山上那座庙居然是“花”,眼前这爿客店居然称作“蝴蝶”。

    “那我们呢?”

    “我们?”无情笑了笑:

    “我们是猫。”

    “猫?!”

    习玫红更瞪大了眼睛,望入他的眼里。

    “有没有人说过你像猫?”

    无情居然还向她问了这么一句。

    而且还用同样的眼神回望。

    对望。

    习玫红头上,飞翔着几只小黄蝶。

    晨光渐亮,一束一束的光线剪开了紫色的雾。

    干涸的荒山石砾间,犹生长着一处又一处的小黄花,迎风招曳。

    四青色的人,绿色的水

    聂青已经回来。

    他挽了一桶水。

    水还滴着。

    他的人也似淌着水。

    水自他身上流下来,仿佛也是惨青色的,渗透了他的影子,渗入了地底里去。

    等他离开所伫立的位置之后,那地上仿佛也惨绿了一大片。

    好似在那儿竟长了一片绿苔。

    他的人是青色的,仿佛挽回来的水也是青色的。

    他正用绿色的眼光,去看习玫红与无情的对话。

    远远望向两人的,不只是聂青,当然还有三剑一刀僮,以及罗白乃。

    几个少年人,看晨光中的男女明净的轮廓,看晨风中男女飘飞的衣袂和发丝,看他们相互对话时口里轻吐的薄雾,都似有点痴了。

    “好漂亮。”

    何梵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罗白乃不明白:“漂亮?”

    何梵仍在赞羡:“他们两个,都好漂亮。”

    罗白乃不同意:“漂亮?如果我站过去,你会大开眼界。”

    陈日月没听到他说什么,只喃喃道:“好登对。”

    罗白乃气虎虎地:“登对?”

    陈日月遥指道:“你看你看,他们真是一对璧人。”

    罗白乃冷笑一声:“璧人?习姑娘不是跟冷血是江湖上传言里的一对儿吗?却怎么换成了他师兄!搞不好,璧人当不成,要变成壁虎了。”

    陈日月也没听懂:“壁虎?”

    罗白乃道:“壁虎常为了争夺雌虎而在壁顶上打架。”

    叶告咕哝道:“那就坏事了。”

    罗白乃以为叶告这回到底是支持他:“怎么?坏了什么事。”

    叶告道:“你就要糟了。”

    罗白乃指着自己鼻子:“我糟?”

    叶告坦言不讳:“你要遭殃了。冷四爷可不似我家公子,他要是瞧你不顺眼,一剑便了结了你,省得你在那儿罗里吧嗦的!”

    罗白乃正要反唇相讥,却听白可儿脱口说了一句:

    “好像!”

    ──好像?

    “好像”什么?罗白乃这可迷糊了。

    ──若说“好看”、“好美”、“好开心’,罗白乃大致都能猜估出白可儿的意思,可是如果说是“好像”,罗白乃可看不出哪里“好”哪儿“像”了。

    所以他问:“什么好像?”

    白可儿犹在入定:“他们好像。”

    罗白乃看来看去,一个男一个女,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他看不出有哪一点像。

    “他们?”罗白乃没好气,在他心目中,三剑一刀僮都是品味奇差无比的小孩子,他才是有良好鉴赏力的能人,“有什么像的?像什么话!”

    白可儿道:“你看他们的眼睛。”

    “好精,”白可儿继续赞羡不已,“好明。”

    “好美丽,”白可儿说一句形容就顿了一顿,“而且好相似!”

    罗白乃正要运出目力看去,却听聂青也怔怔地道:“是的,是很像。”

    ──这个人,在看别人的时候,好像都很正常,除了对绮梦,他正眼不瞧,话也没多说,却老是偷偷看她,嘴里念念有词。不过,听了他的话,罗白乃更为之气结。

    他气得掉头就走。

    他要去找他的知音:

    ──一个认为他和习玫红是“绝配”的知己。

    最好,还是红粉知音,那就更妙不过。

    所以他去找绮梦。

    ──幸好还有绮梦。

    就算失去了习玫红这样的红颜,但若有孙绮梦这样的绝色,那也不枉来此荒山野岭一行了。

    他正寻思如何接近绮梦,却见绮梦看着炕床的方向,神情怫然不悦。

    本来,自他上古岩关以来,绮梦一直就是带点倦、有点慵,常有点无奈,随随便便的美丽着,但无论在什么时候,她的眼里总似有两泓汪汪的水,红唇也亮滟滟的,使得她更媚更艳,美绝人寰。

    习玫红也许比她清,但绝不比她艳。

    可是,除了当日初见时,她向他刺出一枪时:那一霎间,所有的艳,都成了煞。

    连眉心也赤红了一抹,眼里唇上的水,全成了杀气。

    不过,只那么一瞬。

    其他的时间,绮梦又回复了她的艳,她的绻,她的厌,还有她的倦。

    她美得来很不经意。

    她艳起来很无所谓。

    罗白乃很欣赏她。

    他一向很珍爱女人。

    总之,是女人他就认为是了不起的,如果是美女,更弥足珍贵。

    他甚至不惜卑屈自己来烘托他心目中的美女。

    所以,他厌她所恶。

    也憎她所恨。

    更爱她所喜的:

    只要不是男人。

    因而,他一见绮梦生气,他也就无缘无故地恚怒了起来。

    何况,还有另一个女子受了委屈。

    她在哭。

    哭的是杜小月。

    这时候,何文田已离开了炕床,倒是铁布衫,走了近去,好像问了她几个问题之后,斥责了她几句。

    杜小月就哭了。

    边哭,边缩回了被窝里。

    绮梦显然也察觉了,望向那儿,眼里露出一种厌恶的神色,眉心一点赤红,带点俏煞。

    罗白乃一看,便光火,大步走过去,问铁布衫:

    “你干吗欺负人?!”

    要不是他一向对这个又臭又脏的铁布衫着实儿有点畏惧,他早就一把推过去把他给搡倒了再说。

    其实,他走过去的时候,也有点心虚:他怕这洪荒野兽般的家伙忽然反扑,他当真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但那“野兽”并没有反击。

    他只在喉头里咆哮了一声,而且还退后了一步。

    这使得罗白乃胆气更壮,转头过去问杜小月:“他骂你什么?!”

    铁布衫低着头,嘶吼了半声。

    杜小月只在抽泣。

    她哭得抽抽嗒嗒的,语不成音。

    罗白乃又转过头来,对铁布衫就戟指怒骂:“你骂她什么?!”

    铁布衫低嘶了半声,又退了半步,似有些惶恐。

    罗白乃大着胆子进逼了半步,手指快戳到铁布衫鼻子上去了:“你凭什么骂她?!”

    铁布衫抬目涩声低吼:“我……为什么不能骂她?!”

    忽听绮梦唤了一声:“罗少侠。”

    罗白乃一听,只觉柔情万端,柔肠寸绞,马上回首,整个人都酥了一大半,指在铁布衫脸前的手指,也忘了收回来了:

    “什么事?”

    他这时当然未曾注意:铁布衫眼里已发出凶光。

    像一头困兽。

    正要反噬。

    绮梦柔声道:“你……过来。”

    罗白乃马上收回了手指。

    其实,他仍忘了收回他的食指,只是他把他自己整个人都“挪”向绮梦那儿,那么一移转间,距离铁布衫那儿已有十二尺余之遥了。

    不过,他的手指依然竖在那儿。

    只是,并没有指着铁布衫面前而已。

    一下子,他的人已到了绮梦身前。

    还贴得很近。

    来得好快。

    快得使他微覆于前额的一绺发丝,飘了起来。

    他也没想到自己的轻功会那么快,快到离奇。

    连逃命的时候,他也不曾使出那么快的轻功来。

    绮梦黑眸如昼。

    她呵气若兰。

    她那一声呼唤,对他而言,犹如玉旨纶音。

    “来了。”

    他报到。

    且十分有军气。

    以一个十分潇洒的姿势。

    绮梦展颜一笑:“来了就好了。”

    罗白乃英武地道:“有什么吩咐?”

    绮梦的眼眸瞟了瞟:“你不必再追问下去了,铁拔一向不高兴杜小月跟外人谈话。”

    罗白乃保持他那英雄救美的姿态,一指在后头翘着,一手倒提于腰,充满骑士魅力豪气地说:“他凭什么那样骂她?他又不是她老子!”

    绮梦静了下来。

    罗白乃怕她不高兴,改而骂别的对象:“都是无情大捕头不好,作威作福,把小月姑娘逼哭了。”

    这时,无情已跟聂青会聚一起,叫了何文田、陈日月等人,一起研究水质。自聂青提来的木桶里舀了一小勺清水,倒了一勺粉末,俯首细察水里发生的变化,之后,把水泼了,又用另一个小碗,再筛入不同的粉末,来看水里产生的反应。但大家在低头审视的时候,聂青仍不时抬头向绮梦这里望过来,目光青得电镀过似的。

    罗白乃越发不明白他们在干什么,在看啥。

    绮梦悠悠地道:“大捕头这样说,是想找线索,一定有他理由的。”

    “他是名气够响罢了,”罗白乃虎虎生威地道,“要是全盘都交给我办,会更快破案的。他的身体既然那么脆弱,不如多回家歇着的好。”

    绮梦笑笑:“他倒是心细如发。”

    罗白乃不服:“我更细心。”

    绮梦说:“他也胆大。”

    罗白乃更不服气:“我更大胆。”

    绮梦忍不住故意数落他一句:“胆大?却又不上猛鬼庙去?”

    罗白乃一呆,他口齿便捷,马上说:“若果人人都上了疑神峰,谁来守客栈这里啊!谁来保住这世外桃源呀!”

    绮梦正想说些什么,却听一人冷森森地道:“这算世外桃源?我看是世外逃原才对──人人都逃到这儿避难来了,结果,这儿就成了杀戮战场。”说话的人是聂青,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溜回绮梦身边,像只挥不去的绿头苍蝇。绮梦听了就说:“你不去,也就罢了,还是在这儿上面安全些。”

    罗白乃听了,却在心中叫屈:如果大家都走了,谁来保护你?

    ──我留下来就是为了保护你呀!

    (那么,自己到底该不该上疑神峰呢?)

    (不可以给人小觑了!)

    (不入猛鬼庙,岂不是孬种!)

    正寻忖间,忽地,放于背部的指头,有点凉飒飒的,猛回头,却看见一条肥大的舌头,正在舐他竖着的食指头。

    舐他的是张切切。

    他一回首,张大妈就对他咧嘴一笑,问:“你干吗对我翘起了指头?嗯?”

    说着,再度伸出了肥大的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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