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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同言无忌 
 
    青天,白云。 
 
    原野,草坡。 
 
    一朵红得十分红的红花。 
 
    何梵最希望看到的情景是这些。 
 
    可是他现在身处的环境,却完全相反: 
 
    深山,深山,深山。 
 
    走过深山,之后,是: 
 
    森林,森林,森林。 
 
    也就是说,这一带,不是深山,就是森林。 
 
    深山很森沉。 
 
    森林很深遂。 
 
    总之,没有原野,没有草坡,看不到青天,也看不见白云;更没有看见过花! 
 
    何梵一向很爱美。 
 
    他希望能遇到美丽的事物,包括: 
 
    美丽的女子、美丽的男子、美丽的风景、美丽的传说、美丽的人、美丽的心…… 
 
    但在此行中他却连一朵美丽的花都没看见过! 
 
    ──这地方竟连花都没有! 
 
    就算有,他却没看见过:曾有一朵,当然不是红色的。而是牛粪色的,他以为是花,摸了一摸,湿漉漉的,还咬了他一口,原来是一条虫! 
 
    一条会咬人的、而且还自以为是花(至少让他以为)的虫! 
 
    给咬了之后的食指,迄今还有粪便的味道。 
 
    幸好,深山终于走遍,也终于走出了森林。 
 
    ──好了,又见天日.又见天日! 
 
    却没料: 
 
    深山行遍之后,竟然是荒山!森林走尽之后,居然是荒野! 
 
    ──山穷水尽仍无路! 
 
    这儿那儿,全是枣红色的石头,干巴巴的,一块一块的,一层又一层的,堆叠在那儿,形成一座又一座的山峰。看去就像一块又一块的墓碑! 
 
    山峰之上,犹有山峰。一直迤逦蜿蜒而上,那儿像是一个荒漠、广袤但孤绝、死寂的世界。 
 
    那是亘古以来已给废置、忘怀、遗弃的一个世界。 
 
    他们曾夜行宿于森林的时候,听到狼嗥、兽鸣,何梵已觉得全身战栗,不能入睡,滑潺潺的蛇身不仅嘶呼嘶呼的爬过他的靴底,也溜入了他的梦里,使他在窒息中惊醒! 
 
    长夜难眠。 
 
    恐怖难耐。 
 
    他只想快快脱离这种梦魔。 
 
    他只想好好的看到人,看到城镇,看到酒楼和饭馆。最好,还有一丛花,甚至只一朵也好。 
 
    走出了森林,又遇上深山,仍然不见花。 
 
    一朵花都没有。 
 
    到了晚上,他觉得大家好像是睡在一头长毛怪兽的怀抱里。他的确听到他的头上有人在浓重的呼吸。 
 
    有一次,还有女人尖声喊了起来,他跟同门叶告迅速抄起兵器,不顾衣服给荆棘划破、肤发给藤钩刺伤,终于赶到了现场,发现那竟是一只七色多彩的鹦鹉,正拨翅大叫,仓皇且妖媚得像一只引诱人强奸的女人,周围竟绕着千百只红眼蝙蝠,龇牙振翼的盯住他们,在叫着一种奇怪的单音字: 
 
    “飞、飞、飞、飞、飞、飞──” 
 
    但它们没有飞,是那鹦鹉兀地开了屏──尾巴摹地炸张了开来,就当它自己是一只高贵的孔雀一样──当尾巴开尽之际,只见那儿没有七色的彩羽,但却有一张拼凑起来的鬼脸。 
 
    何梵永远也忘不了那张鬼脸。 
 
    “它”令他发了两天高烧。 
 
    连胆大的叶告也忘不了。 
 
    不过,他们的际遇已经很好。 
 
    陈日月与白可儿,同样也闻声救人,结果,他们真的就在月夜里,“遇”了一个“人”: 
 
    这人也没什么,只是前一眼,明明是看不到这个人的。只是有一棵树在那儿,长得像一只古怪的猿猴,但下一眼就发现,月色下,居然行过了一个人,这个人,也不怎么特别,只不过,他的头却令人直了眼! 
 
    这人的头,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只不过,头壳竟是透明的,使人完全可以看见他的脑袋,和头里边的“东西”,而且,上面还有一道很大很大。很深很深的裂缝,可是,里边的“事物”,并没有因而流出来、溢出来,或者漏出来,反而,那些像脑浆的“物体”,在那”人”走动的时候,晃来晃去,倒过来,倾过去,很令人担心它会突然倾泻出来了。 
 
    听说白可儿登时白了脸。 
 
    陈日月叫了一声:“喂。” 
 
    那“人”回头,像一只尖耳尖鼻尖牙的猿猴,尖声尖气尖着调子的叫了一声: 
 
    “汪!” 
 
    ──到底是“汪”还是“王”,他们一时也分辨不大清楚。 
 
    跟着便月色蓦然一黯。 
 
    之后,他们便看见一只猿猴,迅速的爬上了一棵大树;再看,那树已没有了猿猴,眼前也没有了”人”,只剩下一棵很像猿猴的树,像老早已站立在那儿千百年,仍在吸收日月精华一般。 
 
    他们见面之后,交换心得,大家决定向“公子”反映: 
 
    “不如回去好了!” 
 
    他们决定要异口同声,一齐说。 
 
    ──因为他们都十分“敬爱”他们的“公子”。 
 
    他们也“怕”他。 
 
    是他们自己坚持要来的。 
 
    ──为了能来参与这场“打老虎”的盛事,他们不惜恳求、耍赖、讨好、邀功……什么手段都用尽,就是不敢威胁。 
 
    因为没有谁比他们更清楚: 
 
    他们的公子是从不受威胁的。 
 
    最后,”公子”拗不过他们四人“联手同声”,只好答允他们来,且说明了条件。 
 
    “要去,一不能后悔,二一定要听我命令行事。” 
 
    他们的回答也非常一致: 
 
    “是!” 
 
    可是天知道会那么辛苦! 
 
    ──像去西天取经一样! 
 
    竟那么荒芜! 
 
    ──这见鬼的地方! 
 
    名字倒是起对了,这一带就叫“疑神峰”,这条永远走不完的路就叫“古岩关”,他们要去的地方叫做“猛鬼庙”──幸好,不是真的去那座连名字都特别唬人的庙,而是还没到庙前的古地野金镇,镇上的“绮梦客栈”。 
 
    不过,三岁定八十,“绔梦”未得,噩梦频生,何梵,叶告,白可儿,陈日月觉得,还是大家齐心合力,向公子力劝:不如归去好了! 
 
    反正,他们年纪还小。 
 
    他们只是少年人。 
 
    ──童言无忌嘛! 
 
    何况他们异口而同言! 
 
    “那当然是鬼!” 
 
    “要回去的,自己回去。” 
 
    这是公子的答案。 
 
    “是你们自己要来的,一件事,没办好便要打退堂鼓,日后怎能成大事?” 
 
    “你们要回去也好,我们这次是打大老虎,这‘绮梦客栈’,是我们唯一能逮往他的机会,这腐败贪污、狡诈阴险、杀人劫夺、知法犯法的家伙,一日不除,无以立法,也无以服天下──你们不去便罢,你们是小孩子,童言无忌,同言有心.且由得你们,老鱼,小余,我们自上疑神峰去!” 
 
    说罢,老鱼、小余叱喝着应和了一声,嘴里骂了几句咕哝语,马上便起轿了。 
 
    公子已绷起了脸孔,不理他们了。 
 
    四小都没想到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公子,竟一口咬定真的是鬼! 
 
    他们经过了一次简单而迅快的讨论。 
 
    结论只有一个字。 
 
    “跟!” 
 
    除了他们舍不得离开,又兴致勃勃要参与这次的“打老虎”大行动之外,更重要的是:住回走,岂不是又要多经历一次那些恐怖梦魇?! 
 
    ──而且。这一次,还得要他们自行面对! 
 
    故此:撤不如── 
 
    跟! 
 
    ──离不如依! 
 
    弃不如从! 
 
    这是“一刀三剑僮”的”如意算盘”。 
 
    至少,他们还抱了个很大的希望: 
 
    结果,他们从深山步入荒山。 
 
    越走越荒凉,越行越荒芜。 
 
    越走越高,越走越寒。 
 
    他们深入了不毛之地: 
 
    不见原野。 
 
    没有草原。 
 
    没有红花,没有绿叶,没有树。 
 
    苍穹有云,沉甸如铅。 
 
    天的确是青色的。 
 
    像一张死神的脸。 
 
    他们正要攀登的山就叫做疑神峰。 
 
    二一个高手带一个高手去会合另一个高手 
 
    亘古以来的一轮皓月,依旧平静的照在古岩关的沙砾岩层上,显得无比荒凉。此地是数百年来由疑神峰通往野金镇的古道,穿过此地,据说便是到了人间的尽头,抵达一个富庶而又未开化的地方,那儿不受王命,没有律法,甚至连生存也不受岁月的制限与摧残;那儿还有捷径,不必过关入城,便可以从古帝王潜建之隧道,直达京师。 
 
    传说是这样传。 
 
    流言如流水。 
 
    但这儿很少有水源。 
 
    相当不毛,亦常干涸。 
 
    在白天,曝晒于烈阳下,人都给燥热逼得像一尾尾岸上的鱼。 
 
    到了晚上,这一片错落的荒山,却骤然受寒流的侵袭,变凉、转冷、而且迅速冰封,最后还下起雪来。 
 
    来到这儿,人都得面对自己最后的韧力与耐力,不是寂寞得发狂,就是要坚强得发硬,当饱受折腾历尽摧残是一种发愤。 
 
    如果说宝剑锋自磨砺出,那么,这就是折磨,此地就是炼狱。 
 
    要是说梅花香自苦寒来,那么,这儿绝对苦,肯定寒。 
 
    就算早知体弱难熬,必然饱受苦艰,无情也明知故犯。不得不偏作虎山行。 
 
    他不得不来。 
 
    因为他收到最重要的情报: 
 
    吴铁翼会来这儿.可能从此遁迹天下,逍遥法外,可能从此地潜逃转折返京,会合童贯,伙结同党,重振旗鼓。 
 
    这是一个狂征暴敛、作奸犯科的大贪官,曾任通判、知州事,平生藉官为名,作恶无数,害了成千上万的良民,刮了富可敌国的钱财。为平民怨、安天下心,无情一定要缉捕、诛杀这个大老虎。 
 
    吴铁翼肯定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要来这儿会合他一个最看重的高手。 
 
    ──这人同时也是当今武林中最可怕的十大杀手之一: 
 
    王飞! 
 
    ──“飞月”王飞。 
 
    王飞身为“十大杀手”之一,但却也是其中两个“身份奇特”的杀手之一,“特别”的原因是: 
 
    一,这两位杀手,都不喜欢出名,不爱亮相,且每次出现均有多种身份样貌,所以几乎没有什么人知道:他们到底是谁,只知道有这样的杀手。神秘是他们的特色。 
 
    二,这两名杀手,作案。杀人的手段十分特别,风格太过强烈,所以,就算他们:从不表明是他们下的手,大家也会推测得到:一定是他们的手笔。 
 
    三,他们主要都不为钱杀人。 
 
    四,他们本身也并不嗜杀。 
 
    五,他们杀人的方式都很独特,每个人的死法都不同,他们都不喜欢重复,不允许人抄袭,他们乃以画一幅画、写一首诗、做一篇文章的态度去杀人,就当杀人是一种艺术了。 
 
    六,譬如王飞,杀人之后,喜欢留下一片石头。 
 
    ──一块美丽的石头。 
 
    为什么? 
 
    不知道。 
 
    ──也许,除了他自己,便没人知道原因。 
 
    大家只能猜。 
 
    测。 
 
    所以有人认为他是纪念一个人: 
 
    王小石。 
 
    他为什么要纪念他?他们之间曾相遇过么?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曾发生过什么事?什么事使他在每次杀人之后要留下一片晶莹的石头?──那就不得而知,众说纷纭了。 
 
    杀手王飞为什么要为吴铁翼效力呢? 
 
    听说他是对吴铁翼作过承诺。 
 
    ──难道他也跟“神剑”萧亮一样,为履行对赵燕侠的诺言,因而不得已要为救助吴铁翼出手三次? 
 
    据说他欠了吴铁翼的情。 
 
    ──还是像离离一般,本来就是”虎威通判”吴铁翼的亲属,自然要拼命维护他? 
 
    也有人传他要还吴铁翼的义。 
 
    ──或许就像庄怀飞的情形,曾受过吴铁翼的恩惠与礼待,到他落难的时候,当然要为报答他而尽力? 
 
    谁知道。 
 
    无情却知道除了王飞之外,还有两个人物,只怕比这位名杀手还麻烦、更要命。 
 
    因为吴铁翼决不会一个人来到这荒山野岭。 
 
    他是跟另一高手一起来会合另一名高手的。 
 
    吴铁翼身畔,一向不乏高手。 
 
    因为他曾是大官,屡升屡迁。 
 
    官高权重,自然多人保护。 
 
    ──一人得道,鸡犬尚且升天,何况是保卫他的人。 
 
    他也是富甲一方的人物。 
 
    他运用了职权,几乎对柴、米,油、盐、茶、糖、漕运各行业都插了一手,盘剥聚敛,暴利劫取,且轻赐予以蠧国用,予爵禄以市私恩,争取了不少高人、死土效命于他。 
 
    他在多智善佞,倚势贪横之余,也广为结纳各路豪杰之士,故此,他一旦案发遇劫,为他出头、出面、出手的能人居然很多。 
 
    ──“雨打荷花”文震旦、“大旗卷风”余求病、“紫电穿云”唐又、“五雷轰顶”于七十、“化血飞身卅八狙击手”、“单衣十二剑”、呼延五十、呼年也、吕钟、岳军、唐炒、“铁扇夜叉”黎露雨、霍煮泉、霍玉匙、习英呜、习良晤、唐失惊、唐拾贰……都是这类人,但其中大多已为保护吴铁翼而丧命。 
 
    为了追捕这只“大老虎”.还跟吴铁翼的合伙、同谋赵燕侠及其五十四位师父对上了,牺牲了不少人,还断送了“神剑”萧亮,使得“大梦”方觉晓意兴阑珊,下落不明。 
 
    “蜀中唐门”因与吴铁翼曾有密谋,也有合谋,只好派精锐高手去相护,并千方百计要劫夺吴铁翼的那一大笔可观的财宝,结果,先后折损了唐门两大高手:唐铁萧与唐天海,中间还夹杂了个硬手“飞天螳螂”唐郎。 
 
    就连在陕西与追命脚法齐名的“打神腿”庄怀飞,连同他的娘亲、恋人恋恋和未来岳父谢梦山,以及他的死党何尔蒙、夏金中,同僚余神负、何可乐、梁失调全都丧命在斯役里。 
 
    为夺取吴铁翼“赃款”而送命的,还有陕西总捕上风云,以及七省名捕“铁面无私”杜渐,以及他胞弟杜老志,四大名捕中的铁手、冷血,追命都负了不轻的伤! 
 
    为了吴铁翼,折损了多少英雄、高手! 
 
    为了要打这只“大老虎”,牺牲实在太大了! 
 
    就是因为牺牲已经这么大了,所以才一定要捕获这只罪魁祸首的“大老虎”! 
 
    所以无情才要出手! 
 
    所以“四大名捕”中的大师兄,不管自己身患残疾,行动不便,都要出动:捉拿大老虎! 
 
    他不许这罪魁逍遥法外! 
 
    他不任由牺牲继续下去! 
 
    他先得拿下吴铁翼这贪官,才能顺藤采瓜,一并把朝中掊剥横赋、明抢暗赃的童贯、李邦彦、蔡京、梁师成、王黼之流,一网打尽,更把称霸于各地、各路、各州府的土豪劣绅朱勔父子等人,逐一绳之以法。 
 
    ──要是官官相护,承风望旨,不惜曲尽媚态,得以开脱罪咎,如此真的无法处于刑律,以无情的性情,也别无他法之时,只好舍刑捕之职,改当一名正义的杀手,跟他的师兄弟们杀光这些倚仗权势、横行乡曲、声焰熏灼、罪恶盈积的大奸大恶之徒! 
 
    没办法。 
 
    到了迫不得已,无法无天的时候,也只有这样干了! 
 
    那是最后一条路。 
 
    也是绝路。 
 
    “如果你这样干,到最后,”诸葛先生跟他说,“你只有杀皇帝了。” 
 
    ──欺君犯上,叛逆造反,无情可没这样的意思。 
 
    他只想为国除奸,为民除害。 
 
    “为什么?”所以他问。 
 
    “孟子曰: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诸葛先生说。 
 
    “方今圣上,饱游观而穷侈靡,所以人人上行下效,首恃奥援。所以,到头来,要尽除奸佞,只怕这天字第一号的首恶巨鳖。那就是要改朝换代了。” 
 
    无情愕然:“每次改朝换代,天下万民必首当其冲,受害必深,不到一国之生死存亡关头,能免则免。” 
 
    “是以要延革。”诸葛小花叹道,“不管一小步一小步来,还是一大步一大步的走,要慢慢改革、进步,事缓则圆,咱们有志者能做多少都好,但要能做一点便是一点,能除一恶便少一恶。若以杀止杀,纵能平天下,也必先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诸葛说着劝勉无情:“还是先惩恶锄奸吧,把窃踞朝政已久的元凶大恶羽翼先行一一斩除,最后,在他们孤立失援之际,才把矛头指向他们,让他们也一并伏诛、伏法吧!” 
 
    是的,不到最后关头,无情还是不想走那一条谋反背叛、变天改朝的路! 
 
    他不想让天下百姓又一次受战火、兵燹的荼毒! 
 
    他要抓吴铁翼这只“大老虎”,就是尽一己之力、舍我其谁、能做多少便是多少的实践之一。 
 
    所以他来了。 
 
    因为他不良于行,还带了两名“六扇门”高手来。 
 
    一个是“老鱼”。他的外号和全名是“铁马金戈夜渡关昨夜洞庭今朝汉口明日何处豪唱大江英雄病酒豪杰疾仇弯弓满月射天狼杀人不过头点地:苏察哈尔鱼玄姬”,这是一个六扇门里的战士,生平只服膺于无情;无情简称之为“老鱼”。 
 
    一个叫“小余”。这人外号和原名都叫”余大目”。 
 
    “三剑一刀僮”,白可儿、叶告、何梵,陈日月本来是书僮,也是轿僮,可是在这崎岖荒野,自然不能用四个尚未成年的小子来抬轿,他们四人,只是缠着要来,无情一时拗不过,且深思后又觉能与某事配合,便终于让他们同行了。 
 
    但无情一再告诫过: 
 
    吴铁翼本身就是一名高手。 
 
    吴铁翼本身已很不好对付。 
 
    但更不好对付的是吴铁翼身伴的高手: 
 
    这人姓朱,真实名字已鲜为人知,但人皆称之为“杀家”。 
 
    这高手姓朱,是“东南王”朱勔身边的红人,也是强人。吴铁翼得势时给了朱勔父子不少“好处”,听说,朱勔只“还”了他一个朱杀家为贴身保镖,他就心满意足了。 
 
    ──据说,他一怒则杀人全家,故为朱杀家。 
 
    他们要到古岩关去会合一名高手。 
 
    那是“蜀中唐门”的“大将”: 
 
    唐化。 
 
    “破烂王”唐化。 
 
    ──凡他出手。无不破烂。 
 
    “蜀中唐门”欲雄霸武林,故找到“虎威通判”吴铁翼一起巧罗妙织罪名,对江湖各世家暗中劫杀夺权,而今他落难,自然欲投靠“唐家堡”,唐化便是来接应的;同理,“蜀中唐家”欲夺取吴铁翼手中的巨款,也一定会向吴铁翼下手,唐化便是来杀他的。 
 
    无情就是因为收到刑部司门郎中第一号高人白霍的消息: 
 
    “破烂王”唐化正离蜀中而赴山西,直奔猛鬼庙,他才怀疑吴铁翼会赶来这儿与之会合。 
 
    然后,他又收到另一个从追命捎来的讯息: 
 
    有人看到朱杀家出现于古严关一带,那便使他益发相信: 
 
    吴铁翼来了! 
 
    这只“大老虎”就在疑神峰一带! 
 
    三烧裙的男人 
 
    按照路程的推算,他们应该已到了疑神峰的峰驼,已经来到了野金镇才是。 
 
    但这里没有市镇。 
 
    没有人迹。 
 
    只有沙砾,沙砾,沙砾,还有: 
 
    乱岩、乱岩、乱岩。 
 
    高处一孤峰,像一座尖顶的城堡,耸在半空。 
 
    ──那大概便是疑神主峰吧?听说,猛鬼庙就在峰顶。 
 
    已入暮。 
 
    夜荒凉。 
 
    这回,连老鱼也不禁嘀咕了起来:“我们该不会是走错路了吧?” 
 
    小余也在心里拿不住准儿:“应该错不了。这儿上山。自古只一条路。” 
 
    无情在垂帘深深的轿里,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也感觉到三剑一刀僮的惶悚: 
 
    ──这几个小家伙,大概是见过“鬼”怕黑,一到晚上,便喜欢你推我让穷嚷嚷,疑神疑鬼,又害怕又好奇。 
 
    他并不担心走错了路。 
 
    他只担心吴铁翼并未取道这里。 
 
    他还担心这四个小孩子的安危。 
 
    而且,他更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捎来朱杀家出现于山西一讯的追命三师弟,同时捎来了另外两个情报: 
 
    一,追命在“鲇鱼沟”遇上本来要入京杀无情的“天下第七”,恶战一场,将之击退,后又因金印寺山僧噬人、蓝元山离奇出家事件,而赴金印寺查探(详见“江湖闲话”之“追命的命”篇),并发现吴铁翼的同僚虢州参军事喜柔翅,生怕案发会连坐,故企图为吴虎威疏通求救,一旦不成,便聚众谋反,只好先去平定乱局再说。冷血则需应付“武林四大世家”顿失其三大支柱所造成的危局,铁手则受创于太白山下,一时无法赶来截击吴虎威。 
 
    二,冷血的”红颜知己’习玫红因为不忿吴铁翼所为,专程赶来山西追杀之。 
 
    听来,第二个消息要比第一个好,而且还好多了──至少,无情又多了一个好帮手:习玫红的刀法在武林中也薄有名气。 
 
    可是,对无情而言,第一个消息虽然是个连番变乱噩耗,但第二个消息才真的叫他麻烦和担忧。 
 
    冷血已因“四大世家”相互冲突的事结耽搁下来了。 
 
    他一时会合不上习玫红。 
 
    然而习玫红已经进入疑神岭。 
 
    ──在没有冷血保护的情况下来了这荒山野岭。 
 
    更糟糕的是: 
 
    习玫红是个大小姐。 
 
    ──人所共知的“大小姐”! 
 
    不折不扣的“大小姐”! 
 
    那种无情至感头疼的“大小姐” 
 
    习玫红当然是个“小姐”,这点毫无疑问。 
 
    可是,“大小姐”在这里的意思是:难惹、难缠、难相与,既不讲理又爱惹麻烦,而且又十分漂亮并且非常自负但又未历过多少江湖风霜的那种: 
 
    大小姐! 
 
    ──问你怕未? 
 
    怕怕。 
 
    无情心中这样自问自答。 
 
    怕又怎样?看来,那是他小师弟的“女友”,一向因为曾经情伤而怕再接触女性的无情,情知自己再绝情也不能拒绝这项难堪的任命: 
 
    除了格杀吴铁翼,对付朱杀家和唐化之外,还得要保护习玫红习“大小姐”! 
 
    对无情而言,最后一项任务只怕要比前面两项都要困难许多! 
 
    他只希望自己能及时截住(至少在吴铁翼还未露面之前)那位“大小姐”,把她请下山去也好)赶下山去也无妨! 
 
    这儿实在太危险了。 
 
    ──他也打定主意把三剑一刀僮也诓回去。 
 
    所以他才表示真的有”鬼”。 
 
    事关四人中,除一人外三个都怕鬼。 
 
    ──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 
 
    想到这里,忽听外面一阵骚动,都叫: 
 
    “鬼呀!” 
 
    ──啼,夜里想鬼,鬼便来了! 
 
    真是比鬼还灵! 
 
    无情嗤笑了一下。 
 
    他也发现珠帘串子隐有绿火闪动,幽秘秘的──他伸手掀开了帘子。 
 
    帘外是荒地。 
 
    荒地旁有一团火。 
 
    人是绿色的。 
 
    ──像一丛绿色的幽灵,一耸一耸、一晃一晃的,映出了一个蹲着的惨绿影子,似乎正在烧东西。 
 
    “什么鬼?” 
 
    无情问。三剑一刀僮都恐后争先的指着前面道旁: 
 
    “火,火……” 
 
    “绿色的火……” 
 
    “……鬼火!” 
 
    “公子,前面有异物!” 
 
    说有“异物”的是叶告,他是“铁剑”,排行第四,使“阴山铁柔剑”,擅点穴手法,因曾得追命指点,腿法高明,且吃苦耐劳,有铁布衫横练功底,最能捱打挨揍。 
 
    四人中,就他最不信世间有鬼。 
 
    “那是人。”无情张望了一下,示意把轿舆抬近前去,“那是个人在烧东西。” 
 
    只不过,如果是人,怎会是惨绿色的? 
 
    要只是火,又怎会是幽绿色的? 
 
    四人心中狐疑,但都只有跟在轿后畏缩前行。 
 
    ──但那总比留在后面的好。 
 
    因为他们听到背后似乎有异响。 
 
    那就像是有足的蟒蛇趴跨过粗糙沙砾的声音。 
 
    他们不敢回头: 
 
    宁可硬着头皮去面对那堆鬼火── 
 
    以及那个绿惨惨的东西。 
 
    轿子靠近了篝火。 
 
    火堆旁的人抬起头来,脸色绿得怖人,四人都大吃一惊:但毕竟仍是人。 
 
    还好不是鬼。 
 
    火熊熊,绿惨惨。 
 
    绿火映在他绿衫绿裤与绿脸上,绿得更幽秘,在这荒山绝岭里,好像一只刚在胆汁上打过滚来的山魈一样。 
 
    “你好。” 
 
    无情一手拨开帘子,一面和他招呼。 
 
    “你好。” 
 
    那人仰着脸,脸长得像马,又薄又长又削,但轮廓其实相当清俊,只不过脸庞实在是绿得像一块孔雀石。 
 
    “你在烧东西?” 
 
    “我在烧东西。” 
 
    无情端详了一下,说,“你在烧裙子?” 
 
    不错,那的确是女人的裙子──他至少已烧了两件,裙子显然并不好烧,他手上还有一件,冒着绿火,灰烬如煽。四散而飘。 
 
    “是的。” 
 
    “谁的裙子?” 
 
    “不是我的。” 
 
    那人居然这样回答。 
 
    他的牙齿也是绿色的。 
 
    然后他反问:“你要去‘绮梦客栈’?” 
 
    无情老实地回答:“是。” 
 
    那人说:“我跟你一道去。” 
 
    无情问:“你去做什么?” 
 
    “跟你一样。”那人吱吱吱吱的笑了起来,像是一只吱牙鬼,“去杀吴铁翼。” 
 
    众人为之动容。 
 
    四慑青 
 
    无情神色不变,依然是悠闲的冷。 
 
    ──还带点酷。 
 
    他的语言也很冷酷: 
 
    “你为什么要杀吴铁翼?” 
 
    那人回答:“因为我恨他。” 
 
    绿人“吱”的一声,像烧到了裙子里一些难以焚烧的物体,发出难闻的浓烟。 
 
    连烟也是灰绿色的。 
 
    无情很留意这股浓烟。 
 
    但他总不忘问话。 
 
    ──问话向来是他的专业。 
 
    “为什么恨他?” 
 
    “他害死了我的朋友。” 
 
    “你要为朋友报仇?” 
 
    “不替他报仇,那还是朋友?” 
 
    “你朋友是谁?” 
 
    “庄怀飞。” 
 
    “陕西名捕‘扫兴打神腿’庄捕头?” 
 
    “正是‘打神腿’庄怀飞。” 
 
    无情微吁了一口气。 
 
    庄怀飞,他记得。 
 
    多年前,庄怀飞还替代一位杀手,前来杀他。 
 
    他不明白庄怀飞何以要这样做:他可跟庄怀飞无仇无怨,庄怀飞要杀他,不是为了恨他,而是为了要帮人。 
 
    结果,庄怀飞是功败垂成,失手了。 
 
    但他却很欣赏这“杀手”事先扬声再动手的气概。 
 
    ──而且,一击不中即走,是高手行事风范。 
 
    他无意要穷追猛打,赶尽杀绝。 
 
    他是把追拿这杀手的案子,通过刑部,交予吏部的一位大员,他本意也不过是“姑且追查酌情处置”而已。 
 
    当时,那位官场上的大员,正是“虎威通判”吴铁翼! 
 
    当时,吴铁翼作奸犯科,贿事蔡京,交结阉寺,结党营私的等等佞行,尚未揭发,平时他道貌岸然,处事严明果决,颇为人所称道,无情当然也未知此人心计深沉,一向假公济私。吴铁翼便故意以“放一马”的手段,来结纳庄怀飞。庄怀飞心怀感激,吴虎威趁机示恩,令庄怀飞对他铭感心中。以致后来在太白山之役中,吴铁翼巧施“明修太白,暗渡疑神”之计,庄怀飞却为他身死。 
 
    无情当日姑念庄怀飞“有侠名而无大恶”,除狙击自己外并无大过,有意不严加追究,却成就了吴铁翼的私心,反而白送了庄怀飞的性命,对此,无情十分难辞其咎。 
 
    是以,这次在“疑神峰”拦截吴虎威的行动,他要亲自出动。 
 
    而今,这人竟提到了庄怀飞。 
 
    ──而且竟然还是庄怀飞的朋友: 
 
    他要为庄怀飞报仇。 
 
    ──杀吴铁翼! 
 
    疑惑就像夜里的荒山,就算不是草木皆兵,也遍地危机。 
 
    “你怎么知道是吴铁翼害死庄怀飞的?”无情问,“庄怀飞死在太白山的时候,吴铁翼只找他女儿跟部将呼年也去冒充他渡渭水,把追兵吸引在太白武功一带,他本人却躲在山西疑神峰下。” 
 
    “小庄当然不是他亲手杀的,而是间接由他害死的。”那人青着脸,连微仰着的下巴长满了的胡碴子,也是惨青色的,“如果小庄不救他,不维护他,便不会死了。” 
 
    有道理。 
 
    无情唇角已有一丝微笑: 
 
    只要是来对付吴铁翼的,都是自己人。 
 
    ──不是敌人便好。 
 
    “你是……” 
 
    “我姓聂。” 
 
    那人笑,他的笑容也是青色的。 
 
    “我是小庄的好友。我们曾一起在轩辕一失手下任事。我太嗜杀,又好声色,不合当捕役,故尔辞职不干,自由自在,我行我素,为所欲为,无拘无羁,但与他曾为同僚。又在喜参军事帐下共事时,他救过我一命,我对他自有一份情义,只可惜他到底放不下,不能像我一样,可以任性妄为,痛快自在!”这人的眼色也是惨绿色的,在月下更隐隐的粼粼的泛着青金,“原先,他命死党‘千刀万里追’梁失调把他母亲先送来山西,便是托我保护她老人家,日后再接应他过来──” 
 
    说到这里,他手上的裙子也完全烧着了,他等整件裙子布满了惨绿色的火焰后,他才松了手: 
 
    火裙落入火堆里。 
 
    ──这是最后一件了。 
 
    他手上再也没有了裙子。 
 
    这时他才叹了一声,说了下去:“可惜,梁失调早已给谢梦山收买了。” 
 
    仿佛,他的叹息也薄喷着绿雾。 
 
    “我知道你,”无情的脸色,出奇的白,白得有点像月色,美得也有点像月色,教人怎么看也难以相信一个男儿怎么会比女儿家还美,而且还有隐隐淡淡的一股幽香,冷冷在目、在耳、在衣,“你是‘慑青’”。 
 
    “对,我是‘慑青’。”那人宛然笑道: 
 
    “我姓聂,名青,但江湖上人管我叫‘慑青’。” 
 
    此语一出,众皆为之震动。 
 
    刚才只是动容,而今确是身心震撼。 
 
    “慑青!”老鱼饱经世故,久历江湖,也不禁吃了一惊,“你是鬼王慑青?” 
 
    连“三剑一刀僮”也听说过聂青。 
 
    ──鬼王聂青。 
 
    他们是从大人们讲故事(当然是鬼故事)的时候听说过的: 
 
    ──据说但凡“鬼王”出现之处,群鬼必现! 
 
    老鱼所知道的“慑青”,却来自江湖流言: 
 
    鬼王聂青是一个极有名的人。 
 
    ──有人索性叫他做“慑青鬼”,因为他全身发青。 
 
    他极有名,是因为他武功极高,出手极辣,心肠极狠,性情极怪,行事极偏,杀人极多,脸色极青,常不分青红皂白,率性而为,故尔难分黑白正邪一号异人。 
 
    更有传说他本来是一株植物,终于修成了精,吸收日月精华,出来到处害人;也有说他杀人后嗜剖腹取胆,久而全身发绿,他也因而练成惊世骇俗的慑青奇功。 
 
    传言真假,不得而知,但看他样貌,的确比青竹蛇还青,只怕也真的比青竹蛇还毒! 
 
    “他们喜欢叫我做鬼王,”慑青青澹澹的诡笑道,“但我是人,不是鬼。” 
 
    他一面说着,三剑一刀僮留意到: 
 
    他的胡碴子一直在长着,须脚迅速变长,用肉眼已几乎可以察觉他胡子在长的速度。 
 
    “我们还是在同一道上打老虎的人。” 
 
    他笑得像是个惨绿少年。 
 
    他的样子其实长得很好看、就是脸太青,也太长。 
 
    “就算我们都是打老虎的,”无情道,“我们也不在同一道上。” 
 
    “为什么?” 
 
    “不为什么。”无情在看他的手,“总之,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老虎。” 
 
    “我跟你们在一起,有你们的好处。” 
 
    “好处?” 
 
    “因为我认得吴铁翼,你们却不认得。”慑青道,“在这种行动里,认得敌人,要比不认得占上风。” 
 
    “你呢?” 
 
    无情仍在看他的手指,只淡淡的问。 
 
    “我?” 
 
    慑青青着眼,不明白。 
 
    “你又有什么好处?” 
 
    “好处是,”慑青笑了,回答很坦白,“我怕朱杀家和唐化。” 
 
    铁剑叶告冷笑:“你怕朱杀家?” 
 
    铜剑陈日月晒然:“你也怕唐化?” 
 
    小孩子本来就好胜,一听聂青也有所惧,反而不大怕他了。 
 
    “错。”聂青纠正,“我不是怕唐化,也不是怕朱杀家……” 
 
    银剑何梵不服气:“可是,刚才你明明说──” 
 
    “我是说怕朱杀家和破烂王两个人加起来联手。”聂青徐徐的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服饰。 
 
    他的衣衫像流动着青色的乳液,在月下青得发亮,还有点刺眼。 
 
    但他的确是人。 
 
    不是鬼。 
 
    ──而且是个须发都“长”得很快。也很怪的人。 
 
    “一对一,我谁也不怕;可是,朱唐联手,天下间,没有人可以不怕!”聂青有点客舍青青柳色新的笑了起来,笑的很儒雅,“所以,我们既然志同道合,何不合作,无情加我,便谁也不怕了。” 
 
    大家明白了。 
 
    “只不过谁也不怕?”可是无情却好像有点不明白,问他:“为什么你不说:天下无敌?” 
 
    聂青倒怔了一怔:“你加我,天下无敌?” 
 
    “你嫁给我,”无情脸上没有笑容,“敌人都吓跑光了──哪里还有敌人?” 
 
    他还是一点笑容也没有。 
 
    五四分半坛·五裂神君 
 
    荒月满山,越照越荒凉。 
 
    虽然多了一个人,但三剑一刀僮还是越走越心慌。 
 
    ──何况,多了的那名“战友”,是青色的,连他的影子,也是绿色的。 
 
    看多了,也教人心凉。 
 
    相处,更令人心寒。 
 
    路上,老鱼偷偷问无情:“你认为他真的是慑青?” 
 
    无情道:“他不是聂青是谁?” 
 
    老鱼喃喃自语道:“他总不会是吴铁翼。” 
 
    小余忽然插嘴,“说不定他是王飞……” 
 
    老鱼那张大嘴巴马上喷出了反对的话:“他是王飞?他全身都是青色的,他会是王飞?” 
 
    “那王飞是什么颜色的?你说。”无情反问,“聂青是青色的,那么,照推论,冷血应该是红色的,白愁飞应该是白色的,王飞至少也该长一对翅膀才是。” 
 
    小余笑道:“吴铁翼也该有一对翅膀,但应该是铁色的。” 
 
    “你余大目有一双鱼眼,我老鱼有一张鱼口;”老鱼向来不认错,犟脾气,坚持到底,如今亦然,“一点也不错。” 
 
    “那么,”小余就爱跟他闹着玩,“朱杀家呢?” 
 
    “朱杀家?”老鱼沉吟片刻即道:“他应该骑着头猪,一路吆喝杀着他的家人前来。” 
 
    话一说完,他就双眼发直,张大了偌大的一张口。 
 
    因为他真的看到一个古怪的人骑着一头离奇的动物,自后面赶了上来。 
 
    他骑的虽然很像但绝对不是猪。 
 
    如无意外,这怪人骑着的,竟然是一头: 
 
    龙。 
 
    ──一头脸貌很像猪但有啄有角有鳞且长着甲骨的长尾龙! 
 
    龙是一种古怪的动物。 
 
    人人都自认是“龙的传人”,仿佛很自豪,光宗耀祖似的,但“龙”到底是什么? 
 
    谁也没真的见过。 
 
    它像蛇,可是有鹿的角。它有一张马脸,但又有蛇的身子。它有狮子的威严,但却有一双鸡爪。它似鹿,但他的脸又长得像马。它如鹰,但鹰不像它长满了鳞。它既似牛也像麒麟,但决不是麒麟也不是牛;它又似虎又似龟鳖,但决不是龟鳖也不是虎。 
 
    你说它好看,它其实非常丑陋,你认为它丑陋,但它又有好看之处。 
 
    它有时能行雷闪电、呼风唤雨,有时能翻江倒海、惊天动地,有时却身在虚无飘渺间,见首不见尾,世间到底有没有这种动物,都很存疑。 
 
    它的脾气、性情? 
 
    坏。 
 
    恶。 
 
    凶暴。 
 
    ──但又令人觉得它尊贵无比。 
 
    龙到底是好还是坏?值得骄傲还是令人畏惧?应该崇仰还是鄙夷?理应珍惜还是遗弃? 
 
    它是暴食懒惰、残酷贪婪的象征,还是尊贵仁厚、德高慈悲的化身? 
 
    你说呢? 
 
    很难说。 
 
    因为谁也没见过真的龙。 
 
    可是三剑一刀僮而今却可以说: 
 
    难看! 
 
    因为他们现在真的看到一条龙: 
 
    这条龙很难看! 
 
    这头龙前脚幼细,缩于胸前,胸膛粗大,满身厚茧,嘴巴大如一窟洞穴,胡吼连声,后腿粗大,强壮有力,尾长而肥,且有鳍角,行走快速,动作颤顸,山摇地动,却长了一张: 
 
    猪脸! 
 
    ──猪脸的龙! 
 
    它就像马匹一样,鬃脖上缠着缰绳,有一个人,额突鼻大,以口衔辔,一手抄着把凹凸多棱、状如竹节、沉重锋锐的塔锏,右手托着一口铜钵,头戴铁冠,全身戴披八卦太极图刺绣的宽袍,左腕戴三条蜜腊,右手戴四条水晶,颈串玛瑙砗磲链──他就骑在那头猪脸的龙上,自后头赶了上来。 
 
    这人可不只是一个人来的。 
 
    那头龙的尾巴后面,还附了一大堆的“小童”,每一个人的样子,都像羊: 
 
    虽都像羊,但都是不一样的“羊”:有的瘦,有的胖;有的长着山羊胡子,有的尖耳如羊角,有的似羚羊,跳跃着前进;有的像绵羊,和驯的匍匐而行。 
 
    大约有十六七个。 
 
    前面的人,这样看来,倒像是“牧羊人”: 
 
    骑着头肥龙的“牧羊人”。 
 
    ──准确来说,应该是驾御着头猪头龙的领导着一群羊脸人的古怪道袍牧人。 
 
    ──难怪刚才他们一直听闻背后有异响了,听来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的步履摩挲声,原来就是这一条长尾连鳍拖地走动和这一干似人像羊的小怪物疾奔的声响! 
 
    三剑一刀僮看得怔怔发呆。 
 
    ──这是什么怪物! 
 
    足令大开眼界。 
 
    但聂青却为之气结。 
 
    ──气得几乎气绝。 
 
    当真是脸都青了──更青得像草──如果像草,那么,就算不是在这荒原里唯一株草,至少也是这荒凉的月夜里唯一棵仍绿得这样劲的草。 
 
    他的手在发抖,戟指那骑龙怪人,忿而叱道:“五裂神君,你也敢来踩这一路?!” 
 
    怪人咬牙一勒,那头龙就辄然止步,张开血盆大口,翻着怪眼看着他们,模样就像一个鸡皮鹤发的醉翁。 
 
    骑在它上面的道人却反吼道:“就你来得,我来不得?!” 
 
    聂青道:“你来干啥?!” 
 
    五裂神君道:“关你屁事!” 
 
    言罢便待就此鞭龙而去,把聂青,无情等人置之不理。 
 
    聂青怒喊:“若你来夺宝掠财,便关我事!” 
 
    五裂神君马上停止推进,回首,只见他鼻子大得像具烟囱,占了脸的三分之一,鼻翼和鼻毛就像老树盘根。芳草萋萋,只听他鼻孔呼嘶呼嘶的喷了一回烟,斜乜着一只怪眼,居然低声下气的问了一句: 
 
    “财宝?” 
 
    聂青马上改了口风:“你要是去杀人还是救人的,便与我们有关。” 
 
    五裂神君用手扪了扪他乱发一般的须根,乱置一般的发脚,闷哼道: 
 
    “杀谁?救谁?” 
 
    聂青这才松了一口气:“你既不是去杀人救人的,又来冒这趟浑水干啥?!” 
 
    怪道人给他引动了好奇心:“怎么?客栈里很热闹么?” 
 
    聂青一句就吼了过去:“你还没回答我的话!” 
 
    “我操你家里小猫小狗的。”五裂神君吹须瞪眼,喷烟喷人的大骂道,“我再肏你厨房王八蛋锅里荷包蛋的!孙绮梦是我的老婆,绮梦客栈原来就是‘四分半坛’的地盘,而今三年期满,独孤一味那老崽子还有颜面霸占下去,我便一口咬掉他鸟蛋!” 
 
    说罢,打龙而去。 
 
    ──原来,猪龙的后面还跟了一只小马般大的小龙,模样儿像一条光头的乖巧的小虫,可爱好玩,也跟着大龙和怪人走,临行时还偏首望了望他们,很是好奇的样子。 
 
    后面跟着的一大堆“人羊”,也匍匐着、蜿蜒的、乖乖地、虱蚤般的尾随去,片刻间走得一干二净,像一群羔羊。 
 
    然而那难听的尾巴磨地声,依然砉砉传来,久久不休。 
 
    无情仿佛仍在细听那种古怪而原始的声响,良久,才问:“他就是‘四分半坛’的五裂神君?” 
 
    “是。他便是‘五裂神君’陈觅欢。” 
 
    “你们是好朋友?” 
 
    “是的。” 
 
    这次到老鱼忍不住质疑:“好朋友怎会这样说话?” 
 
    聂青眼色一青:“怎么说话?──哪儿不对头了?” 
 
    老鱼索性明说:“你们讲话,就像在冲着对骂。” 
 
    聂青道:“我们每次见面,就是这样对骂──非如此不显我们交情深厚。‘四分半坛’有‘三个半神君’,半个我交不上,另一个我不说,还有一个,跟我客客气气的,但其实是死敌。” 
 
    无情忽然问:“你对他客客气气的是不是‘四白神君’詹解愁?” 
 
    聂青望了无情一眼:“果然是名捕。” 
 
    无情双眉又皱了起来。 
 
    皱眉的他,气质很好。 
 
    “孙绮梦是他的老婆?” 
 
    “孙绮梦也是客栈的老板娘。” 
 
    “老板是独孤一味?” 
 
    “是,独孤一味曾跟五裂神君共娶一个老婆。” 
 
    “什么?!”老鱼叫了起来,“共用一个老婆?!” 
 
    “一人三年,三年合约一满,不管老婆地盘,都得换班,这叫一女二夫,又叫一栈两主。” 
 
    “独孤一味就是当年的‘一味霸悍’独孤怕夜?他现在居然当了荒山野岭小客栈的老板?” 
 
    “一点也不错。” 
 
    “还有一个问题。” 
 
    无情仍在看他的手指。 
 
    “你问,”聂青说,“我答。” 
 
    “你为什么要这么坦白诚实回答我的话?” 
 
    无情问,他在看他的手指。 
 
    “因为我想跟你做朋友,”聂青轻而坚定的回答,“要交朋友首先得要坦诚。” 
 
    无情在看他的指头:“为什么要交我这个朋友?” 
 
    “这也要回答?” 
 
    无情点头。 
 
    “是不是要说实话?” 
 
    无情颔首。 
 
    “可能,我佩服你,才要交你这个朋友。”聂青吃吃地笑道,“可能,我想杀你,故要挣得你的信任。” 
 
    无情也不惊讶,只淡淡的问: 
 
    “你是哪一种?” 
 
    聂青轻轻的笑: 
 
    “你说呢?” 
 
    无情没有说。 
 
    他挥手,起轿,往前也向上走。 
 
    一路上都是龙尾和羊足的痕迹。 
 
    山高月大。 
 
    峰近风劲。 
 
    他们正翻越过一座红岩土岗。 
 
    到了中途,那龙足和羊印,像走岔了路,往疑神峰顶一路迤逦而上,且似奔走得极为急促。 
 
    他们登上一块宛似凭空飞来的红色大岩上眺望: 
 
    他们终于看到了市镇。 
 
    那是一片废墟。 
 
    他们终于见到了客栈。 
 
    那好比是一处破窑。 
 
    ──连客栈的酒旗,都像一面招魂幡。 
 
    魂兮归来,它在召谁的魂? 
 
    ──路人、来客还是召他自己的? 
 
    六一夜空营 
 
    ──如果“绮梦客栈”就在山谷,那么,五裂神君和他那一伙兄弟,却往山峰走,却是为了什么? 
 
    他们终于找到了“绮梦客栈”,但却没有发现“野金镇”──“绮梦客栈”不是坐落在古山城“野金镇”中的吗?而今,偌大的一个野集山城,去了哪里? 
 
    无情看了看聂青。 
 
    他没有问什么。 
 
    可是聂青已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也不明白。”聂青耸耸肩,摊摊手说:“我也没来过这里。” 
 
    这里到底曾发生过什么变故? 
 
    “野金镇”是这儿最后一座城镇,平时市集热闹,商贾云集,出产矿石钢铁,也有不少销金窝、买卖场所,而今,怎么都萧条荒凉,零星落索? 
 
    只剩一轮冷月,照在残垣败墙上,仅远处破旧城垛处,还有三四顶营帐,给回魂似的急风,吹得七残八废,仅留了个营堡篷壳。 
 
    这儿是边塞疆界,原有藩兵一旅镇守,约八至十二人,设正副各旅长一名,自畜牧、缮修,恐边防有事。 
 
    而今,营帐还在,却空荡荡的,残破破的,军士一个不见。 
 
    无情俯瞰,若有所思。 
 
    他的眼神有说不出的漂亮,形容不出的好看,哪怕他在对敌问话的时候,这一点特色依然不改。 
 
    聂青对这一点仿佛很好奇。 
 
    他在偷看无情的眼。 
 
    无情马上就警觉了。 
 
    “嗯?” 
 
    “什么?” 
 
    聂青先发制人,反问。 
 
    “你在看我?”无情问,“有事?” 
 
    “不。”聂青说,“是你在看我。” 
 
    无情这回怔了怔,没想到在这么芝麻绿豆的一件小事情上聂青会恶人先告状。 
 
    “哦?” 
 
    “你不看我又怎知道我在看你?”聂青得理不饶人,“何况,我就算看你,也不一定有事──你也不一定要有事才准许人家看的。对不对?” 
 
    “你对。”无情不想在这话题缠战下去,又俯视苍凉大地,郁漠山峰,“我错。” 
 
    聂青这才轻舒了一口气。 
 
    阴阳剑陈日月这时刚好靠近他,便问:“怎么了?” 
 
    “好漂亮。” 
 
    聂青目光发绿,喃喃地道。 
 
    “什么漂亮?” 
 
    “那眼光。像月魂尽慑在眼里,而梦魂又浮现在眼中。”聂青仍在小声感叹,“梦是遗忘的记忆,月是寒夜的心。” 
 
    “你说什么?”陈日月听得一些。听不清楚大半,“梦……遗?……寒……心?” 
 
    “嘿。”聂青只觉索然无味,只道:“没事。幸好我不是女孩身,要不然,光是这一双眼──” 
 
    “他的眼?”白骨阴阳剑陈日月向他的公子左望望、右望望。侧面端详一下、正面又偷窥一下,然后跟聂青说:“没事呀!他没生眼挑针,也没长疮疱儿。” 
 
    聂青为之气结:“你──你这孩子怎地连一点诗意也没有!” 
 
    “……屎…诗?!”陈日月忽然用鼻子在夜风中大力的吸索了几下,突然发现一位神祠蹲在大路上似的,叫道: 
 
    “的确有屎味!” 
 
    “三剑一刀僮”中,以他的嗅觉最为敏锐。 
 
    然后他很快的更正他的说法:“不,不是屎味……是尸味──死尸的味道!” 
 
    无情脸色一寒,伸手一指,疾道: 
 
    “去!” 
 
    聂青这时才开了眼界。 
 
    他亲眼看到老鱼和小余,怎么抬着顶桥子,既轻若无物,又健步如飞,一下子就俯冲下层层叠叠的砾岩和土丘,直掠的速度比鹰还快,但轿子在苏察哈尔鱼及余大目的肩上,眼看倾斜,忽尔又平平托稳,看来,里面就算是置放了个敞口的水缸,也一样不会把水倒得出来。 
 
    顷刻即至。 
 
    那里残垣废堡,有许多堆叠起来的灶礴,大概是作烧饭、烤暖用,还贮有一些狼粪、枯秆。敢情是必要时施放狼烟,传达军情。 
 
    很荒凉。 
 
    荒凉得有点凄凉。 
 
    没有人。 
 
    一个军士也没有。 
 
    三刀一剑僮突然采取了行动。 
 
    那儿大约有三四个倒塌、败破的营帐,三剑一刀僮几乎是同时分头窜了过去,拔剑抽刀,猛地扯、掀、推、划破、开、倒、烂了营帐! 
 
    聂青马上就生起了一种感觉: 
 
    无情已传达了讯息: 
 
    那是一个命令。 
 
    命令是:行动! 
 
    可是,这讯息是怎么、怎样、怎能传达开去的,聂青虽然身在当前,却一点也观察、发现不出来。 
 
    帐篷内,果然是死人。 
 
    看他们身上的服饰,无疑都是驻守这儿的军士,而且还死了不多时。 
 
    他们看来死得很恐怖:不是眼睛突了出来,就是舌头伸出嘴外。 
 
    蛆虫就在眼球和舌根进进出出,以一种异常的欢快活动着。 
 
    木杈子上还有煮熟的汤,有的手里还捏着半只硬馍,桌上还有些残骨,刀在鞘里,挂在架上。 
 
    看来,他们死得也甚为突兀。 
 
    简直是猝不及防。 
 
    尸味──臭味便是从这儿传来。 
 
    陈日月的嗅觉果然灵敏。 
 
    ──也许,他有问题的是对诗的触角,而不是嗅觉。 
 
    这些戍守边防的藩兵,何以会死?怎么死的?谁杀了他们?为什么要杀他们?为何他们会死得这般不及提防、如此恐怖?是什么人能使这些边防将士一夜空营? 
 
    ──难道吴铁翼和他的杀手们已早一步来了此地?! 
 
    荒山寂寂。 
 
    夜枭嗷于天外。 
 
    狼哭千里。 
 
    一刀三剑僮都不觉悚然。 
 
    孤峰绝顶,大地苍茫,幢幢的不知是人影,还是鬼影?绰绰的不知是神迹,还是天意? 
 
    就在毛骨悚然之际,他们摹然听见一声尖叫,竟从那破落的客栈内传来。 
 
    那是女子的呼叫。 
 
    很危急。 
 
    很凄厉。 
 
    三剑一刀僮互觑一眼,只听无情在轿里迸出一个字: 
 
    “快!” 
 
    老鱼、小余立即扛着轿子,像腾云驾雾一般,飞快而去,几乎是足踏飞轮,膝下弯屈,就已越过砾石、巨岩,飞扑向那所残破的客栈。 
 
    这时候,一刀三剑僮各显本领,四人各如飞矢、弹丸、流星、烟火,分四个方向,同时飞投那所在荒野中的客店,身法虽快,却又不离轿子的前后左右四个方向! 
 
    但在聂青眼中,却有另一奇景: 
 
    最快的,既不是老鱼或小余,也不是一刀三剑僮,而是“嗖”的一声,一人早在说“快”字之时,已疾弹出轿内,身子腾空,双足决不沾地,人像一头飞燕,已越过众人,当先如电掣星飞,飞射向“绮梦客栈”! 
 
    这人没有用脚,但身法竟然比谁都急,行动比谁都快! 
 
    “绮梦客栈”自土丘俯瞰下去,至少有前后两扇门。 
 
    门都破旧。 
 
    半掩。 
 
    风吹得格楞作响。 
 
    于是,聂青又看到另一奇景: 
 
    轿内的人,飞射向客栈的前门;但在客栈的后方,也有一人,身段窈窕,身法娇美,身手极速,手上有寒芒闪烁,也自大地的阴影间探了出来,直扑向客栈的另一道门: 
 
    后门! 
 
    这人离“绮梦客栈”比较近,许或是一直都“匿伏”在附近,所以,一现身就逼近了客栈的后门: 
 
    所以几乎是与轿中人同时踢,击破客栈的前后二扇门,一前一后,抢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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