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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费家的人 第三回 终南山上

    “费家”——这名词在江湖上,不仅代表一个家族,而且还代表一种特殊的势力。

    姓费的人家,每个大城里都常见,但一直到隋唐时“饮马黄河双枪大将军”费耿正出来时,费家才慢慢在江湖人心中,建立了独特的形象。

    直到宋初费天清,武功高强,又在西土一带练得各种异术,尽悉传予其子;费孟亭、费弗亭、费季亭三人,自此之后,“费家”逐渐成为一个武林人心目中相当不可思议的家族。

    到了费渔樵的曾祖父费玫,不但精通天文、数理、医术、相学、卜卦,还在东瀛一带练得忍术、剑道,但他回到中土时,己然垂老,将绝技悉传费金人后,即撒手尘寰。

    费金人即费渔樵之祖父,并有四个儿子,即费飞天、费晴天、费殷重、费仇。四兄弟继其父,正式创立“费氏世家”在武林中显赫一时。尤其是老四费仇,武功最高,在一次武林盟主竞技赛中,连败十七名一等高手,几乎跃登室座,后被慕容世家中的慕容世情打败,差点活活气死了费金人。

    慕容世家除武功高绝,有名的“以彼之道,还彼之身”外,对易容等杂学,也十分渊博;费仇被慕容世情所击败,心怀不甘,因而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的两家斗争。

    慕容世情是时虽然年轻,但惊才羡艳,这一场两族之争,继续了整整二十年,结果费、慕容两家俱元气大伤,费殷重、费飞天早年战死,费金人因要苦练绝技,结果走火入魔,全身瘫痪,

    而费家嫡系仅存的费晴天与费仇,又起萧墙;费仇锋芒过人,费晴天忍无可忍,终于成仇,于是费家分裂,费氏力量大为削弱。

    故此届年选拔的武林四大世家中,只选了“慕容、墨、南宫、唐”,费家只名列三奇门中的“慕容、上官、费”之末。

    费晴天与费仇苦斗的结果,要到下一代解决。费晴天有一子一女,男的叫做费骨送,女的叫费维维;费仇却有两子,一个叫费耕读,一个就是费渔樵。

    费家的人依然拼斗不休。费耕读与费骨送,就是这样互拼身亡。费晴天巧施暗狙,斩掉了费仇一只脚,却误信了费渔樵的投诚,终于被这年方二十岁的冷毒侄儿所毒杀。

    更荒谬的是费晴天之女费维维,竟下嫁杀父仇人费渔樵,于是两家合并,又成一家,不从者皆被费渔樵的人诛杀。

    费渔樵在二十五岁统一了费家。于是费家声望又告大增。费渔樵在三十岁时,名气如日中天,使得费家重振声威,并角逐“武林四大世家”,而且野心极大,欲居座首。

    这次他横扫武林,先后击败上官、南宫世家,再险胜墨家代表,却命运不济,遇到了唐老太太之得意传人唐尧舜,终于一败涂地。

    这下对费渔樵打击甚大,三十五岁后,全心掌理门户,一旦牵涉江湖时,多下手狠辣,动辄杀人,而且钻研异术,费家的人变成了武林中的一个“神秘帮派”,据说有十二件巨案、惨事,可能都是费家一手策划的。

    这个费渔樵有二子二女,长子费逸空,次子费士理,都在江湖上令人闻名色变的人物;女儿的名望也不低,长女费鸦子,下嫁长安封家,次女费鸣儿则早夭。长子费逸空丧妻,次子费士理已娶妻,并且是皇甫家的后嫡:“摘叶飞花”皇甫漩。费宫娥则是费渔樵之远亲。

    费家的旁支、分系不算,门徒弟子也除外,单止嫡系的高手,就有费渔樵本人,费逸空、费士理、费鸦子、皇甫漩、封十五等。而费逸空有两子:费洪与费晓,虽然年青,在武林中也大是有名。费鸦子亦有二女一子,江湖人称“封家费氏,二剑一刀”,亦是相当难惹之辈。还有一个费家中极有实力的年轻高手:费丹枫。

    也就是等于说,萧秋水欲要救大侠梁斗等,则等于与费家为敌。

    要与费家为敌。至少也得与以上那么多不易惹的高手为敌——

    这种梁子,就算权力帮,也未必愿意挑。

    也许就是因为不愿挑,而费家又加入了朱大天王的背景,柳随风等人正要藉费家来除去萧秋水,或藉萧秋水来除去费家。

    无论是哪一方面获胜,对权力帮都大大有利。

    萧秋水苦笑。

    他感觉到连阳光罩下来的光线,也是苦的。

    紫凤凰临走时,头还翘得高高,她人也高,就像一只很倔傲的凤凰。

    “你要与费家为敌,我也不阻你,我在这儿等你,是柳五公子要我完成的责任。”

    “你的死活,本就不关我事。”

    “反正费家现在正要到处引你出来。你只要去到终南山,就会遇到费家的人。”

    “也许……我也会去终南山,或者上华山,亲眼目睹你怎么死去吧!”

    萧秋水终于上了终南山。

    终南山云烟围绕,宛似仙境。

    萧秋水想起:他一生中很多重要的战役,多在山中或水边进行。

    山是名山,水是名水,山水能留名千古,但他那些战役呢……随着山的风化、水的流逝,如人的消殒般逝去……——

    他在水边望见唐方渐小的身影在崖边……——

    他在山上目送唐刚带走了受伤不知生死的唐方……

    他真想折回川中去找唐方。

    可是他还是到了终南山。

    而且往华山翻越。

    到目前为止,他还未遇见所谓的“费家的人”。

    萧秋水往长安南行约五十里,经“弥陀寺”后至“流水石”,再转至“兴宝泉”“白衣堂”、“大悲堂”、“甘露堂”“竹林寺”“五佛殿”,但见山中森林蔚绿,清石灵泉,秀发莫已,类近江浙山水。

    然后再经“朝天门”,景色至此,仰望可见三峰并峙,高耸云端,云烟围绕,有说不尽的舒情与苍寞。

    过“五马石”后,即登“一天门”。“一天门”虬松苍藤,石隙奇状。岸岩奇突,与“胜宝泉”的“漱石枕泉”各具奇胜。

    然则萧秋水却无心赏胜,只从“圆光堂”的沙弥处得知,近日在终南岱顶,亦即北五台(就是“文殊台”“清凉台”“灵应台”“舍身台”与“岱顶”共列五台,另岱顶之西有“兜率台”“太乙台”等,不在此列)、常有陌生人来往。此乃自岱顶“圆光台”所传达的消息。

    萧秋水于是决心上岱顶。

    如果费家的人匿伏在华山,那终南山就是他的前哨,欲图攻到中心,先毁了前哨再说。

    上山顶的险道上,一直有两个人,跟在萧秋水不远处,高谈阔论。

    萧秋水初以为这两人是为跟踪他来的,所以十分留意,后来听他们的谈话,知并无恶意。

    “你看,一路上来的寺庙,挂满了什么御赐的匾牌,每个皇帝都有,好像替他们供奉长生殿位似的,真是无聊。”较为高爽利落的男子说。

    “简直讨厌死了。小时候母亲强迫我念《论语》,啊呀呀,一个字,七八个意思,五六种读音,什么古今字呀、考证呀、注释呀,真是我的妈。孔子的话,很有道理,这点我承认,就是文章太刁难人了。”另一个精明精悍的女子接道。

    “胡说,”那高的男子道:“你真没念过书,孔子是‘述而不作’,书不是写的,而是他说的,他弟子来誊抄,就是手抄本啦。”

    “嘿”那矮的女子说,“那么文字艰深,势不干孔老夫子的事了。我知道了,孔子可能写作慢,讲话快,他就请人来当他的文书,他来说,别人来写……”

    “是了。孔子写作不擅长,这点倒是发人所未见呢……”

    “说不定他在创作上还有挫折感呢……他弟子促他成书之后,还到七十二国去周游,定必是推广他的著作……”

    “喔,当时他的名声一定是不够响,各路关系没有搞好……反观老子,就聪明得多了。”

    “何解?”

    “老子的道德经,人人朗朗上口,都不是‘道德’两个字吗?!”

    “有道理……没料你我两位大学问家,在此明山秀水间,研究得出一段学者们皓首穷经未解的公案!”——

    诸如此类的无聊对话,实令人喷饭,而两人犹津律乐道;萧秋水心下里倒有点觉得,这两人的疯疯癫癫,有点像死党邱南顾和铁星月。

    不过他为求小心起见,一路上还是用他母亲一路上所教的易容法,化妆易容,扮成一个镖头打扮的人。

    费家跟萧家原有渊源,但费家既心狠手辣,杀死萧秋水之父、母在先,萧秋水也与之情断义绝,即准备与之展开一场舍死忘生之战。

    登顶后但见大气沉沉,俯视群山,如浪波之折叠,真不知是俯视海洋,还是尽瞰群山。

    萧秋水心头感慨,眼界空阔,但心中依然有萦回。那两个“怪人”即行去圆光寺,萧秋水尾随,进得了寺里,香客、杂人、游旅都非常之少,萧秋水忽闻一似甚熟悉的声音在问:

    “请问大师,近日来可有见到一名姓萧的青年施主谪居贵寺?”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敝寺并无此人。”那僧人又道:

    “真是奇怪,近日来常有人来此问起萧姓檀越,不知所为何事?”

    萧秋水听得心里一动,返转头去,只见探问的人就是那两名男女。

    只见那两名男女十分失望、怅惘的样子,一个大声道:“萧秋水是位好汉,我们是闻其名,负长剑、背行装、带一腔热血,来找他的,大师若知道,请赐告。”

    另一人也道:“我们久闻萧大哥令名,所以来投,可惜一路找下来,萧大哥似已不出江湖,直到长安,才得一渔人指点,说是先行赶到终南,或可遇见,所以才前来……”

    那老和尚歉意道:“阿弥陀佛,世俗事之欲望,贫僧久己绝缘,不知世间出了这么个人物……可惜贫僧并未见过。”说着作礼离去。

    这两人十分懊恼。萧秋水本已隐绝失意了一段时间,现听得二人闯关万里,前来寻找自己,心下十分感动,一腔热血都贲腾起来,在这沁凉的灰蒙山间空气里,直想长啸作龙吟。

    这时忽听一人冷笑道:“萧秋水有什么了不起?”

    另一人冷笑道:“他只配替我倒洗脚水。”

    还有一人慢条斯理地道:“只有猪才会找他,供宰。”

    三人说毕,哈哈大笑。

    有三人几乎在同时间霍然回首。

    其中一人,就是改装易容过后的萧秋水;另外两人,就是那两疯疯癫癫的男女。

    只见在膳食堂的桌上,斜里歪气地坐了三个人。

    三个年青人。

    一人十分佻达,一脚屈挂在长凳上,一眉既高,一眉既低地望着对方;一人一脸煞气,一手卧案,样貌十分威凛。

    另一人则双目垂视,始终没有抬起头来,似场中发生的事,与他无关一般。

    这时五人对峙,所散发出的杀气,顿令全场都蓦然感受到,截然静了下来。

    那高挑长发青年一拱手道,“在下人称秦风八,这位是义妹陈见鬼,请问有何得罪之处,阁下何必出语伤人?”

    那较矮的女子也正色道:“你伤我们不要紧,要骂萧大哥,却要交待则个。”

    那桌子上三人中的两人,又哼哼嘻嘻地笑起来,愈笑愈忍俊不住,终于抱腹哈哈大笑起来。

    那两名青年,气得鼻子都白了。

    而且笑声越来越响,原来他们背后,也有一男二女,在捏着鼻子嗤笑。

    秦风八怒问:“笑什么?!”

    那两个女子中,浓妆艳抹的那个嗤笑道:“这么怪的名字呀,男的却似女的,女的却似男的!”

    另一个装模作样的女子道:“——找他?萧秋水是你干爹么?”

    那个阴阳怪气的男子也道:“你们要找萧秋水,不如找我们:费家”

    他接着说下去:“萧秋水的兄弟朋友,全在我们处作囚中客哩。”

    费家的人!

    萧秋水立起警惕。

    猜这两女一男的形貌,显然便是费鸦子的一子二女,“二剑一刀”。

    而那在座中的三人又是谁?

    萧秋水此番首度与费家的人接触。

    费家的人显然不知道那镖客打扮的人就是萧秋水。

    陈见鬼怒道:“你们擒萧大哥的兄弟朋友,有何居心?!”

    那浓妆艳抹的女子道:“你这是多问!”

    陈见鬼瞪眼道:“就算是多问,因为是我的事,我是要问的——”他昂然接下去道:

    “我虽未与萧大哥谋面,但私下当他作兄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那装模作样的女子道:“那你就先在黄泉路上等萧秋水好了。”

    一说完,“刷”地抽剑。

    同时间,另两人,一人拔剑,一人猛拔刀。

    在拔刀剑的刹那,阵势己布成。

    三人双剑一刀,已围住秦风八与陈见鬼。

    三人包围,气势凌厉。

    秦风八兀自笑道:“没想到未见着萧大哥,却先打了这一场。”

    陈见鬼哗道:“也好,先杀这一场,好给萧大哥作个见面礼。”

    萧秋水听得热泪几乎夺眶而出。而“二剑一刀”阵势,即要发动,就在这时,只闻一个女音呼道:“慢着!”

    另一个女音叱喝道:“萧秋水的事就是我们的事,要打架,算我们一份!”

    萧秋水一听这语言:好熟。蓦然回首,只见两人已掠入场中,正是:

    “疯女”刘友与紫金阿水!

    广东五虎中的两名女虎将!

    萧秋水一见心中大悦,但他们却认不出萧秋水来。

    只见疯女跳入场中,劈面对秦见八、陈见鬼就“嗨”了一声,道:

    “我们也是从老远来找萧秋水的。‘神州结义’盟主的事,萧秋水非去不可,但至今仍未露面,我们也是得一蓝衣女子指点,上山来找……恰好碰见你们,哈!可真是同一道上的啊。”

    阿水想挤上来说话,一不小心,却给炉角绊了一跤,“叭”地跌得荤七素八,钢齿怒道:“可恶!”

    萧秋水看见为这两个不速客而犹在莫名其妙、愕在当堂的陈见鬼与秦风八,不禁暗笑,顿忆起昔日的风云人物——

    大肚和尚之奇特、铁星月之放屁、邱南顾之歪理、李黑之古怪、洪华之朴实、施月之急直、林公子之自命风流……

    终南山绵亘不知若千里,兄弟、朋友,——你们都在哪里?

    那浓妆艳抹的女子叫费心肝,装模作样的女子叫作费宝贝,那阴阳怪气男的,就叫费澄清。

    这二人都是费家之后,除了精干刀剑之术外,都有一两手绝艺、他们眼高过顶,本就没把中原武林高手放在眼底里。

    费澄清瞠然问道:“……你们……是一伙的?!”

    疯女刘友道:“既都是萧秋水的朋友,当然是一伙的!”

    秦风八“得”的一弹拇指,道:“对!既是萧大哥的兄弟,自然是同一路的!”——

    萧秋水在江湖上名气大,但武功本来不高,有这么多人矢志同心追随,不依靠势力的支持、或世家的撑腰、更无钱财的力量做后台,他的倔起,全凭是志气、侠气、正气的感召,才使到素不相识的人服膺。

    费澄清大喝一声,一刀扫了过去。

    刀锋本来砍向秦风八,中途一回,反扫疯女。

    疯女陡遭此变,急危不乱,张口一咬,竟咬住刀身。

    费澄清甫动,费心肝与费宝贝的长剑,也就动了。

    两柄剑如两柄闪动的银蛇,直向秦风八、陈见鬼背心刺来。

    阿水怒叱一声:“让我来!”人已如旋风,抢了过去,起时,撞向费心肝,抬膝,顶向费宝贝。

    于是阿水与疯女,跟费家“二剑一刀”就打了起来,反令原先的陈见鬼、秦风八二人,有无从插手之感。

    这“二剑一刀”配合起来,至少已经变幻了二十六个阵势,随时因情况而改换,对疯打狂斗的刘友和阿水说来,是无比的压力。但刘友和阿水奋勇闯阵,也是这“二剑一刀”的克星。

    陈见鬼、秦风八见五人打作一团,难分高下,不禁有些担心起来;座上三人,举止轻佻的,也引颈张望,样貌威煞的,也凝视场中,惟有中央那年轻汉了,身裹锦衣,依然不抬头,不举目,望着桌上他前面的一双筷子,宛若那双筷子长了对翅膀似的,任何事物,都换不掉他的专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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