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奔向“红叶山庄”的路上,明珠清脆悦耳的歌声,仿佛依然萦绕在耳。
方恨少心里还一直回绕着那首歌,不禁问了一句:
“这歌你几时学的?怎么唱得那么好听?可有在人前唱过?”
第一句,是起句,随便问问而已。第二句,其实不是问题,而是礼赞。第三句,其实早已有了答案,明珠是歌者,正如翡翠是舞者一样,怎可能未曾在别人面前唱过呢?只不过,就算刚才明珠对着那么多人唱,可是在方恨少心里,纵在千人万人里,也总觉得她是只对他一人在唱,使他不但当时觉得陶陶然的,现在依然飘飘然的,如果明珠再对他唱一两句,他还会熏熏然起来呢。
明珠一面疾驰,一面笑格格、格格笑着回答,“这歌我小的时候,一边织布一边学的。水晶、翡翠姊姊她们都一起唱。我们三人,常在一起唱歌,还一面唱,一面喜欢在歌词里任意改几个字,甚至在歌词里调笑另一个,或改了歌词讽嘲别人呢。”
明珠还说了下去:“我唱得不算好,水晶姊姊唱得才好呢。但要说跳舞,就谁都比不上翡翠姊了。”
“我呀,要说一个人的话,我第一次一个儿对人唱,应该就是四公子了……”
方恨少那随便一问,可没想到明珠逐句逐段的作答,听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一颤,“嗯?谁?……”
“梁四公子啊!”明珠喜孜孜的说,“我和他,很谈得来,他也从来不拿我们当下人办。有一次,他先唱了首蟋蟀歌儿,叫我也来一首,我就唱织布机。他听到那一句‘四张机’,他就说:‘唱得太好了。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听到我想哭了。’四公子这人啊,就是那么多情重义……”
方恨少听到这里,心里呻吟了一声,也要哭了。
可是明珠却不知道。
她依然无恨眷恋、兴致勃勃的叙述下去:“四公子是个很好玩的人物。他跟我们姊妹团,都很合得来。我们做下人的,都羡慕人家千金小姐有秋千可荡,闲谈间说起了,给他听着了。他真的在后院子里做了一架秋千──更难得的是,是他亲手做的,扶索上还布满了紫藤花哩,可见他多有心思呀。”
方恨少只擦擦鼻子,哼哼道:“他那几下子,可把你们一众姊妹逗乐了。”
明珠脚下忙赶路,嘴里却忙说话:“大家当然乐了。我们都争那秋千来玩,后来,玩疯了,忘了做事,钟天王气火了,就把秋千一怒割断了。他说:正事不做,只晓浪荡,别把大好富贵都摇呀晃的荡掉了!”
明珠说到这一段,脸上很有点惆怅,不知在惋惜秋千,还是感慨在秋千上荡出来的情愫。
方恨少听了居然点头称是:“对了对了,梁四只懂逗好讨乐你们,钟天王才是干大事好汉的气魄。”
明珠撅起了嘴儿,分说:“那也不尽然。四公子筛选人才,也有他一套原则的。很多女子都想透过公子入我‘南天门’来,大概他们都知四公子风流过人之故,殊不知四公子风流而不下流,调笑嬉戏有之,但很少乱来荒唐的。有人谄媚献身,公子一一予以严拒。当年,水晶姊要入我门,因她原本来自‘五泽盟’里,公子早已打算,只要对方一开口,他就拒绝。他还带同我和翠姊在‘南天门’后院‘妙不可斋’同见水晶,方便帮他收拾场面。当时夕阳如画,丹桂飘香,晚风徐来,花落如雨,水晶姊只说了一句:‘这儿的落日好美,能在这儿弹琴对弈,死而无憾。’四公子一听,就感动了,告诉我们说:‘就让她留下来吧。’……四公子真是个多情的人。”
方恨少道:“嘿,嘿,嘿。”
明珠说:“你以为他只会讨好人,对不?其实他的有情,也不只对男人、女子,而是对万物都有情义。我们门里在‘妙不可斋’里习武,难免刀剑枪箭,掌肘拳脚,都往院子里种下来的几棵老树作靶子,打啊戳啊的,那五人合围的大树也千疮百孔、伤痕累累了。四公子见了,就马上着人做了十几个沙包、草袋、木桩、石人给我们,还说:‘树也是有性命的,何况还是老树。人相对几天,也有情感,何况是相对了十几年的树木。别再对它喂招了,改用这些靶子吧!’那几棵老树呀,就给这样保护起来了……”
明珠说到梁四,眼都亮了,像遇上了知音,对方恨少说个不停。
方恨少听不耐烦这话题,便设法把话引了开去:
“那么,你在‘五泽盟’的时候呢?蔡五待妳又如何?”
方恨少以为至少引出了蔡五这么一个“巨头”来,至少可以抵住梁四这“大头”了吧?
“嗳,五少爷么?他倒跟四公子很不一样。”
方恨少巴不得话题从梁四那儿扯开去,意思意思的问:“对对对,却是个怎么不一样法?”
“梁四处事温和,五少爷则凌厉;四公子待人亲切,五少爷则冷漠狂傲。”明珠谈起这两人的兴致儿可大着、情趣儿也高着,“不过,五少爷在冷酷之中,却同有一种教人折服的能耐。有一次,他在黑夜里跟一个使红色的剑客交手,打到后来,对方已人剑合一,化成了‘剑’……”
方恨少忍不住插问一句:“红色的剑?剑人合一?是不是‘一统神剑’李商一?”
“正是‘剑客’李商一。”明珠说,“打到后来,两人住了手,似乎一时难分伯仲。五少爷却发现翡翠姊给人掳去了,他执意要去追,我们怎么相劝,他都不听。结果,他追击七十八里,斩杀对方十三人,救回了翠姊。那时天色已明,翠姊才发现他身上有伤口十一处,但他一路强忍,没有吭声,血都几乎流光了,脸上一片惨白,纸透光似的,可把翠姊吓慌了。她后来搀扶五少爷回来,告诉我们这件事。我们这才知道:五少爷也不是无情的人,只是一向比较冷酷,不愿表达出情感来而已。”
方恨少没想到又问出了这一号巨星来,只好从话里找碴儿:“你们从‘南天门’来来去去,梁四又待你们这般好,你们的五少爷也不嫉妒?如果他真的注重你,又岂会完全无动于衷?我看他也只不过是对你们……”
“你这提了我才记起,有一次呀,”明珠反而高兴方恨少的提问,让她记起了要说的事,“四公子把我们一干姊妹陶全召过去与宴,五少爷也没说啥,只问我们可不可不去?但那一遭呀,实在不行,是四公子的寿宴,咱们说什么也得去歌舞喜庆一下。五少爷知晓了,也没说些什么。咱姊妹回来了,他也只闷哼一声,倒是老招告诉我们……”
方恨少道:“老招?”
不是他听得用心,而是他巴不得除了“蔡五”、“梁四”这些一提便使明珠的眼睛比灯照明珠还亮的名字之外,还有其他人的名号可以缓冲一下。
“是‘拖坭带水’招久积,他是蔡盟主的左护法;”明珠解释,她的话题可意犹未尽,“他告诉我们说:他很担心。我们向他:担心个些啥?他就神神秘秘的引我们过去‘困鱼轩’──那就是五少爷住的房间哪──一看,哗,原来房里的东西、衣物、家俱、字画……全给摧毁了。我们还以为发生过打斗。老招就说:不是的,也不知为啥,你们才一走,少爷就回房,乱打一通,发了好大的脾气,我们都劝不住。──我们这才知道:原来,看来冷酷无情的五少爷,也一样很看紧我们,只不容易表达出来。”
方恨少道:“嗯,嗯,嗯。”
明珠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也不知看向天际,还是望向前路──不过就好象没看方恨少──她的眼神好象是在梦中,或者醒来之后还发现自己仍在梦里,她幽幽的道:“可是,现在,我们两头插秧的事给发现了,尽管都没做过对不起他们的事,但已经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咱这回是,哪里都回不得了,五泽盟觉得我是叛徒,只怕南天门也不会再容我,我……”
方恨少真想一把搂住她,大声喝醒她,跟她说:“还有我啊──”
可是他没有这样做。
他当然不会这样做。
他只是很想把话题岔开去。
他确实很不喜欢听到这些,什么“梁四风流蔡五狂”,嘿,他才是小方风流恨少狂,不,他可不要抄袭他们,他是大方快活恨少强,不不,恨少“呛”也可以,他现在听着听着,可不只觉得够呛的了,简直还觉得很痛心。
总算,他想到一个话题。
那也是一个疑问。
他本来就要问。
一直想问。
所以他趁此便问:“刚才,你本来逛得好好的,怎么眼光好象往西南角那一摊子看了一眼之后,目露诧色,又看了几眼,就说不再逛了,这便嚷着要走……我也留意过那摊子,那儿只是卖一些草料、马革、缰辔、轮辕之类的杂物,并没有什么人啊!却是为何?”
明珠展颜一笑,道:“公子端的是好细心。”却依然脸有忧色。
“我逛着逛着,发现那一家摊子……”
说到这里,明珠明亮的眼珠黯淡下去了:“那店里是没有人。”
方恨少见到她目中的恐惧,就更加关心,催问:“怎么啦?”
“但那木梁正中,挂了一件骑具。”明珠眼神有点乱,“那是一只淡银色的马鞍,上面雕有一花五叶的徽号。”
“马鞍?”方恨少奇道:“那店子本来就是售旅客应用之物,挂有马鞍也是极正常不过的事呀。”
明珠想了想,道:“也许,是我太多疑了……”
二人本来在月下并肩奔行,一边谈话,忽然,明珠“呀”了一声,以手掩口,陡然停了下来。
方恨少轻功何其之好,奔行又何其速,明珠遽尔停下,才一瞬间,待方恨少猛然发觉、骤然停住,已越过足有二丈余,明珠已远远落在后头,他轻功何奇之佳,又何等之速,即刻返首倒了回去,回首惊问:“什么事?”
明珠脸色苍白,着不得心,不敢说话回答,只能用手指了指。
她指的是路的中心。
他的脚下。
方恨少低首一看,只见官道中央,有一银闪闪的事物,定睛看时,才知道是一只镀箔雕彩的瓶子。
宝袋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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