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里看去,对面蜿蜒列阵的灯笼,十分凄艳夺目。
尚大师稍犹豫了一下,观察了片刻,才答:“是于将军的布阵。”
这时,只听对面石台有沙哑而沉凝的语音在喊:
“凌大将军,你那儿可有事么?”
其实,巨岩间隔着一道深壑,相距至少有三五十丈之遥,那人嘶嘎低沉的语音,如跟人喁语,但却字字清澈可闻。
大将军双眉一蹙,即喊了回去:“于将军,你这算什么意思?”陡然发现自己的语音燥弱,竟一时间忘了运气发声,所以传不开去,转念间他已暗自惕惧:凌落石,你这样心乱神失,连内力都为之支离破碎,这就得要小心给魔头反扑,为敌手所趁才是!今天的事,虽始料不及,变生肘腋,但因而灰心丧志,就说什么都不可以!他强自镇定下来,但只要一念及多年来他对小骨寄于深望,千方百计安排他能直上青云路,不意事与愿违,近日来他费尽心机要将之扼杀的仇敌:冷血,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小骨”却是仇人之子,这么不教他魂荡心绞,椎心刺骨!
他心中想,口中却喊:“于将军,你来得好快!”
只听对面那沙嘎的语音沉着的喊话:“我镇守这儿一带,今听探子得悉有大量不明来历的武林人物出没此地,即调动军马来此,既是凌大将军的行军,我便按兵候在这儿,听候指挥不作骚扰。”
大将军听于一鞭如此表态,这才放了心,扬声道:“于副将军,你果然没忘了我在你帐蓬中说的话。这儿的事,我应付得来,你且候着吧。”
对面石岩传来一声相应:“是。”语音只有听从,但没有恭顺之意,也无感激之情,当然也全无违逆的意思。
大将军这时心中像一锅打翻了的八宝粥,紊乱至极。他自己也颇觉摸不准于一鞭的来路,是否对自己忠心不贰;但历年来于一鞭却无一事犯在他手上;他就算向来宁可杀错,但对于一鞭这种人物却是错杀不得的──一是怕天子见责,二是生恐万一杀了个听话的换来个更难缠的,岂非得不偿失?
他此际故意去思考于一鞭的事,也无非是为了能使自己暂时抽离这令他可骇可叹的伤情局面。
大将军一向都认为,当心神不宁、为烦恼所困的时候,有几个方法可行:
一是直接去面对它。当你比烦恼、问题和阴影更强大时,便没有什么不可以解决的,没有什么是值得忧虑的了。
二是跳出现时的困局,去克服另一个更大的麻烦或专注在另一件更有趣味的事情上,等你再回头来面对原先的困扰时,那已不值一屑了。
三是放下眼前一切,轻松自在。有一次大将军练“屏风神功”到了“第三扇”的关卡时,无法寸进,他出外狂嫖纵情了三天三夜,回来后不攻自破,功力大是跃进,直冲“第四扇门”的“最高境界”。有次他意图返京掌权,但遭傅宗书所忌,怕他一旦回京,势力日渐坐大,会与他抗衡,故在蔡相爷面前进谗力阻。大将军处心积虑,仍斗不过傅宗书在京里的老树盘根、羽翼遍布,烦忧不堪,终采纳尚大师忠告,买舟出海,放棹七天,回来后继续安心当他一时无两的“上将军”。
现在大将军采用的是便是第二种方式。
他移神在另一个困扰中。
当他自另一困局挣破时,再来面对原先的局面,至少已较心宁神清些。
这时候,唐小鸟正问他:
“大将军,我该拿他怎么办?”
她自是非问不可。
──因为,她发现身受重伤、且已为她所制的冷血,浑身上下,发出极大的抗力,只要一个疏神,自己就得反为他所伤。
──要就杀了他,要不,就得立即放了。
否则,她恐怕无法抵挡得了这怒豹一般的人之反扑。
大将军沉吟了一下,强钦定心神,道:“放了。”
他在这短短片刻间,已把事情周虑了一片:
他不能不放冷血。
──因为他才是凌小骨。
──他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一旦得知自己是父亲,冷血也不会再跟他作对了罢?
──有了这么个名列“天下四大名捕”之一的儿子,对自己而言,也可以说是骤增强援!
──就算万一他兽性难驯,但已与屠晚互拼重创,想要对付自己?难矣!
唐小鸟依言放开了手。
一放,立即穷空急翻。落开丈外。
她生怕冷血反击。
──她在制住他的时候,越发感觉到手上所制之人:越受制反挫力越大、越负伤斗志越盛!
马尔和寇梁,立时要上前扶住冷血。
冷血虽然伤重,摇摇欲坠,但他情绪激荡,浑忘了身上的伤痛。
他推开马尔、寇梁。
他走向大将军。
大将军身后,忽然冒出了一个人。
崔各田。
他迎向冷血。
──也就是说:他拦在冷血与大将军之间。
冷血摇摇头,咬牙切齿的问:“我是你的儿子?”
大将军沉着的说:“看来是的。”
冷血森寒地问:“是你杀了冷悔善?”
大将军沉声道:“但他不是你生父。”
冷血惨痛的问:“可是你当年着人追杀我,今日又派人陷害我。”
大将军道:“因为那时候我不知道你是我的孩子──现在你既知我是你的亲父,你还不向我叩拜!?”
冷血脸色惨白。
他咯血。
崔各田上前了一步。
只一小步。
便不动了。
──看来,他是趁机想对冷血下毒手,但因无大将军之令,便不敢异动。
(其实,追命是见冷血吐血,很想过去救助,但猛然警省,便停了下来。)
“嗯!?”大将军又沉声叱道:“我是你的爹,你见了我还不喊!?”
(冷血竟是大将军的儿子!)
(大将军居然是冷血的父亲!?)
(这变化使追命震撼莫已,也不知如何应付。)
(──看来,要是冷血帮向大将军,今夜,自己的身份恐怕就会给揭露了!)
(冷血会这样做吗!?)
(──可是,如果冷血不肯认大将军为父,那么说,大将军今晚恐怕也不会放过冷血的了。)
(这样的情形下,自己能不出手吗?)
(此际,心中最是惊疑不定的反而是:追命。)
(他望向杨奸。)
(杨奸还是奸笑着,奸得令他看不出来,除了奸以外还有没有别的人性。)
(──大将军呢?)
(人说虎毒不伤儿,但是,别说是虎,就算是鱼,有的饿起来连自己产下的孩子也照吃不误,更何况虎哪及大将军凶?怎够凌落石毒?)
(──冷血呢?)
(人说:父母亲,海样深,原来冷血是大将军的儿子,有的是似锦前程。他还用当流血流汁而且泪往肚里流的捕役么?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十八年后乍逢亲生父母,舐犊情深,冷血岂可大义灭亲?焉能全无所动?)
然而这一动一静间,一取一拾里,却牵涉了追命个人的安危。
──甚至牵扯到整个武林道消魔长、邪不胜正的局面!
冷血着了一椎,新旧伤一起迸发,连鼻孔也渗出血来。
他哇地吐了一口血,嘴角溢了几道血痕。
他抹去,但鼻沟上的血,又流过人中,流落到唇角来。
他已来不及揩抹。
他只问:“屠晚在这里。他的椎跟我交手三次,我认得,久必见亭何家的死人,都伤在这口椎下。是不是你叫他下的手,而你却栽到我头上来?”
他长吸一口气,强持着,再催了一句:“你说。”
大将军却在此际,陡然发出一声断喝。
一声雷震清风起,像大死一番绝后再苏,这猛然一喝,震煞众人。
这是关键。
──冷血之所以成为被官府通缉的“黑人”,便是因为他牵连进“久必见亭”老何一家的惨案里。
冷血此际心情惨荡,但却仍问在关节眼上。
大将军心念电转:既然他是我儿子,为他洗脱罪名,在所必然,问题是:他一定是我的好儿子,而不是敌人。
──要是自己的敌人,则就得消灭!不管神还是佛,皇上还是相爷,只要是要伤害自己的敌人,就得杀!
──管他是谁,我行我道!不思善不思恶,不怕神不怕魔。活着便是为了自己好,为了自己好就得要扫除障碍:扫除一切、所有、任何的障碍!
所以他在这生死关键,忽然大喝了一声,把自己乍然喝醒。
──一切以自己为出发。
──一切以自己为目标。
──不受情所累,不受人所制,不受理所束,不受法所抑,不受万物之牵绊,不受心志所羁靡,成为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天地一丸、融入欲尽的人物。
──连亲情都可放下一边去。
你对我有亲,我便待你有亲;你对我无亲,我便对你绝亲!
所以他冷冷的反问:“我,是不是你父亲?你,当不当我是你的爹?”
他的语意十分明显:
──如果你是我的儿子,我便替你洗雪冤屈;如果不是,你就是我的敌人。
对敌,就得要你死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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