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凤楼取过信笺一看,但见上面赫然写着两行草字:掌门师兄曾对当今下过“顾盼鹰扬,必主寡恩”的评语,果然不谬。为了父仇,我要冒犯天威了。
从这一纸留笺中,武凤楼已完全明白,自己的三师叔昨晚也进皇宫大内去了。
不过,圣上不是天威赫赫,震怒异常地要治杨鹤以死罪吗?三师叔重提大师伯当日在凤阳府皇陵附近山坡上初见信王时的评语,又是什么用意?他为何又要干冒天威呢?
就在武凤楼手捧素笺默默思索时,缺德十八手李鸣已出现在他的左侧,叹了一口气说:“大哥,你太忠厚了!对任何人光想好处,不往坏处想。圣上天生英纵,聪慧异常,和我们接近颇多,对武林之技知道得不少。你昨晚隐身之处已被他一眼看破,那些责骂杨鹤的话,是故意说给你听的,我的不明白的大哥!”
武凤楼身心一颤,一下抓住李鸣的肩头,沉声说道:“这种事,可不准你胡说八道!圣上初登大宝,午夜操劳,我是亲眼所见。骂杨鹤之言,我也是亲耳所闻。
你岂可胡猜乱想,快给我住嘴!”
缺德十八手李鸣长叹了一口长气,刚想说话,钻天鹞子江剑臣已走了进来。
二人忙着向前参见师长。江剑臣往中间椅子上一坐,首先对武凤楼说:“鸣儿所料不错,崇祯是不会杀杨鹤的。因为杨家数代为将,有功边庭。为了我们这一介草民,杀掉一员得力大将,寒了无数将校之心,孰轻孰重,朱由检岂能不知?
昨晚,鸣儿对我说了他的怀疑。因你是从西六宫箭道进去,万岁从月光下看到了你的影子。我当即赶进皇宫,不过是从东六宫箭道潜入。果然亲眼看见崇祯搀起了杨鹤,好言安慰。
他一开始的几句话,确实是说给你听的。“
武凤楼从三师叔嘴里证实了崇祯已发现自己,他真正地相信了。只听江剑臣接着说道:“我昨晚发现实情,真想在皇宫杀了杨鹤。但为了怕掌门师兄怪罪,才忍了下来,等老驸马回府,再议行止吧。”
话未落音,老驸马冉兴已走了进来。三人一看他脸上的神情,就知道一切了。
冉兴看了江剑臣好一阵子,轻轻地握起了他的手,涩声问道:“剑臣,你我自相处以来,本宫待你如何?”
江剑臣一阵子激动说:“驸马千岁以皇亲国戚,当朝驸马,先后有两帝称之为御姑丈,可算得位极人臣。对我这个飘泊江湖、无家可归的孤儿,驸马千岁赐以青眼,待若子侄,我江剑臣毕生难忘。特别是助我找到了先严,查明了身世,更使剑臣铭感肺腑。我江剑臣如有后人,当世世代代永感大德。”
老驸马冉兴眼圈一红,动情他说道:“剑臣,你言重了!我与令尊司马公原系同时入试。
他才高八斗,满腹经纶,功名原该在我之上。不料竟被先皇万历屈为优伶,抱恨终生。
而我这个碌碌无奇之人,反而青云直上,攀凤乘龙,贵为驸马。看起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江剑臣是何等精明,早已知老驸马想说什么。听到这里,突然阻住了他的话头说:“驸马千岁如有训示,请快明言。我江剑臣不是糊涂人!”
冉兴看江剑臣单刀直入,问到了问题的核心,不得不干笑了一下说:“圣上特命本宫向江三侠宣谕。”
说到这里,面容一正,取出了一道谕旨。江剑臣愕然一震,早被武凤楼和李鸣一边一个,拉着他跪了下来,口呼万岁。
只听冉兴宣读道:“三边总督杨鹤挟私泄忿,残伤人命,辜负朕意。着革去所有官爵,现已押赴刑部天牢待罪,以此谕知江剑臣等。钦此。”三人谢了圣恩。
冉兴幽然说道:“我知江三侠对杨鹤恨入骨髓,誓欲杀之而后快。但他究竟是你的嫡亲娘舅,令尊已人死不能复生,请上体天意吧。”
江剑臣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武凤楼、李鸣二人暗暗着急,怕激出事来。
正在这时,从房外颤巍巍走出两个互相搀扶着的人来,一齐悲呼:“娇儿!”
武凤楼早已看出是三师叔江剑臣的外祖父老将军杨森,另一个就是三师叔的生身慈母杨碧云。
江剑臣宛若雷击,浑身抖颤不已。他何尝不曾早已看出是外祖父和母亲二人赶来,又何尝不曾见老将军头发更白,皱纹更深,躬腰驼背,衰迈已极。就是自己的生身母亲,也更显得面无血色,憔悴瘦损,脱了原形。
他乍见之下,心头剧痛,一抬腿,就想扑跪膝下。但幼遭遗弃,残杀天伦,一股无名孽火直撞天灵,他钢牙一错,手脚冰凉,竟然背过脸去。
武凤楼和李鸣却一声不响地跪下了。
就在这时,猛听杨碧云惨然叫道:“剑儿,我可怜的儿子!你已没有了父亲,难道连外祖父和亲娘都不要了!”说完,几欲昏厥过去。
武凤楼和李鸣同声悲呼,急忙抢步上前搀扶。小神童曹玉竟然独自抽噎噎地啜泣起来。
江剑臣猛然转了身子,本来明朗清澈的大眼中,已暴出根根血丝,脸上更显得铁青了。
他低沉而凄厉地叫道:“我江剑臣根本就是一个人间弃婴!我连父亲都没有了,哪里来的母亲?更不要说什么外祖父了!”
他硬着心肠,说完了这几句充满仇恨和血泪的话之后,昂然挺胸,迈步想走。
猛然间,被闻讯赶来的盟兄贾佛西一下抱住了。
老将军杨森语音凄绝地向江剑臣说道:“孩子,我没有脸再叫你一声孙儿!孽子的一切胡作非为,都与老夫的姑息纵容有关。害得你幼遭抛弃,不识父母,害得你父历尽艰辛,浪迹人间,害得你娘每日里以泪洗面,老守佛堂。如今,又杀了你父,使你们一家生离死别,恨绝终天。孽子之罪,堪称弥天。就是老夫也百死莫赎。
我已写好一个短本,请你过目,然后,再请你转奏当今。不求你认我这个外祖,只盼你可怜可怜我苦命的女儿!”
老将军杨森说到这里,已泣不成声,踉跄几步,把一纸短本送给了武凤楼,示意他交给钻天鹞子江剑臣。
江剑臣心中再悲愤,可他终归不能否认老将军杨森是他的外祖父。听老将军边哭边说,情真意切,声声血泪,他那颗铁一般的心已有转意。如今听说杨森写有短本,他实在不能不过目一观。
当武凤楼把短本交给了江剑臣,他打开一看,顿觉一般子热血撞向当顶,一张美如冠玉的面颊涨得紫红。原来那短本上只写了“请诛孽子杨鹤”六个殷红难郑?
江剑臣悲呼一声:“外祖父!”挣脱贾佛西的搀抱,猛然扑向老将军杨森的膝前,屈膝跪倒,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老将军苍白的脸上,浮上了一丝笑意,抖颤着大手抚向江剑臣的头顶,只凄然地说出了八个字:“善奉汝母,好自为之。”说罢,头一歪,已然心力交瘁,溘然而逝。
江剑臣眼前一黑,嗓子眼一腥,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人也昏了过去。等江剑臣苏醒过来时,已被送回自己的卧房,并且躺卧在慈母杨氏夫人的怀抱里。武凤楼、李鸣、贾佛西三人满面泪痕地陪在一旁。
突然,老驸马冉兴匆匆赶来,神情惶恐地说道:“万岁驾幸此地,现在本宫银安殿内,马上召见你们。望江三侠上体圣意,千万不可有失臣民之道。”
江剑臣忿然不语。果然秉笔太监王承恩亲自捧旨,宣召江剑臣、贾佛西、武凤楼、李鸣等四人晋见万岁。
等四个人一起来到了老驸马府这座经常出进的银安殿前时,一种与往日大不相同的感觉,浮上了四人的脑际。还是那座银安殿,还是那么熟悉的桌几画屏,就连目前高踞银安殿上的崇祯皇帝,不还是往日那么熟悉的五皇子吗?为什么一种令人栗然的感觉,就和往日大不相同了呢?这就是天威难测,诚惶诚恐吧!
众人躬身俯首,跪伏在地。
崇祯命大家平身,然后,紧紧盯住了江剑臣说:“当初魏忠贤、侯国英极力阻挠朕出关会猎多尔衮时,赖卿之力,使孤安全出关。朕登九五,卿功居第一。可魏阉多年在御林军、锦衣卫培植亲信死党,如无杨鹤的勤王之师,千军万马,岂是几个人的力量可敌。”
说到这里,语气陡沉,话头一转说,“杨鹤虽然罪该一死,念其父杨森戎马一生,只此一子,朕意……”
江剑臣一听,崇祯果然有偏袒杨鹤之意,心血一撞,哪里还顾得赫赫天威?扑通跪倒,头顶老将军杨森遗下的血书短本,叩请万岁御览。
短本由秉笔太监王承恩拿起,呈在案上。崇祯只扫了一眼,年轻刚毅的脸上陡然一变,但马上就平复了下来,眼盯着御前侍卫吴孟明道:“传朕口谕,速将罪臣杨鹤转刑部死牢。”
等吴孟明走后,崇祯才向江剑臣说道:“为了卿的冤屈,我把一个堂堂的三边总督从人世间勾销就是了!”
江剑臣真的被感动,他以头触地,谢主隆恩。崇祯又对他安抚几句。便起驾回宫了。
万岁走后,第一个就是老驸马冉兴,兴高采烈地吩咐大摆酒宴,为江剑臣大仇得报而庆贺。却被贾佛西用两句话给阻止了,他说:“骨肉自残,何喜可贺!”
江剑臣一听,宛如利剑穿心般难过。是呀,被杀的固然是自己的生身之父,但杀人者却是自己的嫡亲娘舅。俗话说得好,“娘、舅不分啊”!哪里有喜可贺?
临睡觉以前,江剑臣心疼慈母,伺候杨氏夫人安歇之后,自己就盘坐调息,借以抚慰慈亲,因此,尚未回自己的卧房,缺德十八手李鸣暗暗地把武凤楼叫到老驸马冉兴的花园之中,悄声说道:“大哥,我看皇上对杀杨鹤还是铁不下心来。”
武凤楼瞪了他一眼说:“君无戏言,你切不要多疑!叫三师叔听了去,岂不又是一场是非。”
李鸣正容说道:“大哥,下午传旨时,万岁是怎么说的,大哥还记得吗?”
武凤楼道:“言犹在耳,怎能忘记?圣上不是说为了给三师叔报仇,把杨鹤从人世间勾销吗?你说,这不是要把杨鹤杀掉,还能是什么呢?”
李鸣一皱眉说:“大哥,你也太轻信了!这‘从人世间勾销’一句,可是大有文章呀。
大哥你再多想想。“
武凤楼身子一抖,好象悟彻了什么似的,喃喃说道:“万岁不会这么出尔反尔,和臣子玩文字把戏吧?”
李鸣终于说出了心里话:“我对此事,总不塌实,真想去刑部一察虚实。”
武凤楼和李鸣正在偷偷窃议,江剑臣已出现在他二人身后。李鸣再想住口,已经晚了。
江剑臣铁青着脸说:“鸣儿不是多虑,我也有此怀疑。果真如此,我江剑臣真要藐视皇权,干犯王法了。”说罢,身形一晃,已斜着飞上了院墙。
武凤楼和李鸣知道江剑臣是往刑部,一对眼神,也随后往刑部追去。论身法,武凤楼还勉强能追随一二,李鸣可就差得远了。等二人贴到刑部天牢的外围时,钻天鹞子江剑臣已怒发冲冠地退了出来。
没等二人动问,江剑臣已匆匆说道:“朱由检果然给我们动上了心眼!刑部天牢根本没有杨鹤在押。我不光逼问了典狱史,还严逼了牢头,证实杨鹤从来没有在刑部天牢出现过。
看起来,可能另外安排在秘密的地方。走,再去皇宫,一察究竟。“
缺德十八手李鸣苦口劝道:“有道是天无二日,又道是普天之下皆是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何况当今万岁新登大宝,喜怒莫测。轻逆龙鳞,必遭横祸。他既是有意偏袒杨鹤,必然隐之甚秘,戒备特严,岂能轻易探知?师父万不可再冒险进宫。反正事已至此,听听消息再说吧。”武凤楼也恳切陈词,一再劝阻,江剑臣只好点头答应。
次日,老驸马冉兴早朝归来,把江剑臣、武凤楼、李鸣请到自己的内书房,说道:“惭愧!本宫实在对江三侠不起!需知圣命如天,谁人能抗?杨鹤被处以廷杖八十,押赴永安寺带发为僧,罚作头陀,面壁苦修。万岁传旨,派礼部尚书亲自前往边陲,起回司马文龙的灵柩,回乡安葬。”
乍闻此言,江剑臣两脚所站之处,竟被他踩碎了两块方砖。他彻底觉悟了!别看自己和武凤楼、李鸣等人也为了保五皇子登极出了大力,但在当今万岁看来,比那些统兵将帅,分量可就轻多了。想仰仗崇祯为自己报杀父之仇,那是痴心妄想。
必须另拿主意……
冉兴再自己按皇上的旨意,向江剑臣说明了实情。并不象想象的那么可怕,江剑臣好象平静得很,只苦笑了一下,就向老驸马告辞,和武凤楼、李鸣、凌云、曹玉等人陪同母亲杨碧云奉外祖父之灵回转承德去了。
此后,一连三天,江剑臣都是默默地和众人一起操办丧事。不几日,司马文龙的灵柩运回承德,杨碧云和邬念慈哭得死去活来。江剑臣却冷静深沉,毫无泪痕,好象泪已流干了一样。不过,他力主丧事从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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