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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九回 香巾热泪情深很深

    袁青田继续重申前议道:“大哥你这决定乃是下策。试想大嫂目下并无所出,二妹三妹都出阁了。这一家全仗你一人顶担,你焉能为了一己私情,躲到佛门中,逃避一切。”

    袁文宗没有做声,轻轻摇头。

    青田转眼一瞧,只见小毛面上有不平含温之色,便诧问道:“小毛你怎么啦?我的话出错么?”

    小毛垂头道:“小的不敢,可是小的觉得……”

    “你觉得怎样?”

    青田立刻紧盯一句。

    小毛道:“小的日夕跟随大相公,知道大相公心里十分苦,故此觉得只要大相公认为那办法可以解除痛苦,怎样子的办法小的也赞成。”

    青田不觉一怔,万想不到小毛竟然有这么一下纯主观的道理。在他的观点而言,的是无懈可击的理由。

    他移过眼光,凝视着袁文宗,道:“那么大哥是决意出家的了?”

    “还有什么办法呢?”

    他叹口气道:“她非要我休弃休大嫂不可,但是,我即使不念着昔日与你大嫂的盟誓,也得念她这两年来诸般好处。而且她的贤淑已是镇上都知的事实,我岂能无缘无故休她而另娶?再说我若这么一休她,她必定是条死路。唉,这法子决行不通。那么我怎办呢?除了削去三千烦恼丝,托庇佛门

    青田当下无言,良久才道:“大哥你为了逃避情孽,遁迹于空门,却不是真心看破世情,破除我执,但恐佛门也容你不得长久哩。”

    袁文宗道:“青田你这话何解?莫非适才那位异僧预示先兆么?”

    青田没有承认,也不否认,歇一刻才道:“大哥,那位罗姑娘是什么地方的人?”

    袁文宗忙道:“她可不是那种下贱的人,你别以为她能够屡屡与我私下相见,便胡思乱想。她乃是西安府名门淑女,这次随母亲来此探亲,是生平第一次踏出深闺……”

    袁青田实在觉察不出自己方才的话中,有丝毫含有怀疑那位罗姑娘之处。因此截住他的话题道:“哦,这样我就懂了。她一位生长深闺的名门千金,从来未与任何异性接触,这回在沈家园中赏花遇见了大哥。以大哥的品貌才学,发展成这结果,是最自然不过的了。可是……”

    他稍为沉吟一下,那袁文宗听他起初的话,似乎甚是谅解这一桩爱情事件,并且也没看轻了她,立刻泛起笑容。然而一听到青田拖长声音说出可是这两个字时,不由得立刻收回笑容,紧张问道:“青田你可是什么?别吞吞吐吐的,快说出来。”

    大凡在恋爱中的人,不论男女,总是敏感非常,而且最容易神经紧张,小事可化大事,特别是第三者沦及对方时,更加紧张。在通常的情形之下,聆听评语的一方,往往装出不在乎的态度,甚至乎装出十分诚恳地欲知外界批评的态度,其实呢,绝大多数是只希望下评语的人,所给予的是天下无双的评语。

    袁文宗只因与袁青田关系不同,而且素称知心,是以毫不掩饰地问,饶是这样,满面紧张的神情,也使得袁青田心中大动,冲口道:“我是说,因为我还未见过她,很难作任何批评和贡献意见。”

    袁文宗眉头一舒,长长吐口气。

    袁青田暗忖道:“我本想说她若是狠心到非拆散好好的夫妻,以偿一己之欲不可的人,岂是正经女儿家,可是,幸而没有说出来,否则瞧大哥这样子,怕不当时和我割席绝交哩!

    哼,居然把大哥迷成这样子,我非要瞧瞧她不可。”

    要知那时候,男人在社会上拥有绝有的地位,家境宽裕的尽可量力蓄养侍妾,故此青田不能谅解那位罗姑娘非要袁文宗休妻而娶她不可的想法,因为大可以另立名目,诸如平妻便是,是以像袁文宗这种情形,根本上一点儿不必伤脑筋,然而事实又大谬不然。

    袁青田想着想着,眼光一转,忽见亭下溪旁,那天竺异僧左右光月头陀,在一块石头边现身。

    袁青田眼光刚到,那左右光月间陀用手指指石头,便飘然消隐。

    袁文宗和小毛都没发觉。那袁文宗道:“这个容易之极,今晚我们便可见到她。”

    袁青田随口道:“那好极了。”

    接着起身下亭,一面道:“我找个地方解手。”

    他一径走下亭去,故意经过溪边的石头,只见石上一张折叠住的纸条,用一块白石镇住。

    他连忙拾起来,然后躲到树丛密处。

    把纸条拆开一读,原来那左右光月头陀另外交代好些话。里面并且说明头陀因另一件功德事,非立刻离开不可。这次特地绕道经这宝林寺,为佛门弟子消解一劫。

    袁青田看罢左右光月头陀所留的束帖,得知就里,不由得慨叹一声,将柬帖收起后,匆匆回到红亭去。

    小毛已将一切收拾完毕,袁文宗一见他,便道:“我们赶紧回去,否则今晚便见她不着了。”

    袁青田立刻跟他动身,结果是没有见着这寺的方丈。

    三匹马直向回程而驰,可不像来时那么闲豫。

    萧瑟的秋风把马蹄声送出老远,却是那么单调的重复。

    袁青田在马上只管低头想心事。小毛默默在最后跟随,只有那袁文宗,因己动念要见她,这念头刹时扩大和沉重起来,使他的心也像是难以负荷。

    马蹄声继续点缀在寥落的秋野中,声声如同敲在袁文宗心头上。

    他回头叫道:“小毛,把酒瓶给我。”

    小毛愕一下,才催马上来,一面摸索酒瓶。

    袁文宗忽然又扬鞭催马,显然放弃了喝酒的念头。

    袁青田当他一叫之时,便冷眼看他神态,这时禁不住轻轻叹息一声,喃喃道:“结空成色,俄顷又空,何必自苦乃尔,可是世人尽是执迷不悟,毋怪我师左右光月头陀要以绝大愿力与元上智慧,栖皇奔走去广积善缘了。”

    他们到了一处叉路,右边是袁家镇之途。左边则是直指袁家镇东南五里的沈家园,他们便往左边的路驱马前驰。

    数里之地,不久便走完了,那沈家园已经在望中。

    这沈家园乃是本省有名的花园,占地极广。园中花卉之多,品类之繁,指不胜屈。闲常也开放任人观赏,每日慕名来赏花的人,络绎于途。

    不过这园子分为公园和私园两部分,后进的私园,却是不准游人踏进。可是袁文宗乃是本地著名才子,文名盛甚,而且和沈家大先生甚是投契,因此每逢他到沈家园赏花,总是不必通报,便径入私园,也不须回避沈家内眷。

    一行三人,在沈家园门外下马,小毛在外看守马匹,袁家兄弟却一直进园。

    这刻袁青田半点赏花的心思也没有,径自领先而走。

    但转眼间袁文宗已走在他前头,敢情他的心比青田还要急呢。

    他们走过无数畦圃以及修剪得十分齐整的树丛,来到一道铁门之前。

    这刻铁门紧闭着,但因这门是铁枝为柱,外面的人,仍可从空隙中窥见私园当门景物。

    第一个印象玲珑浮凸地现上心头的,便是那私园芳菲满眼,桃柳之下,别有溪径。那种天然风韵和不假雕琢的趣味,比之外面公园的处处人工匠心,大有分别。

    袁文宗手中还拿着丝鞭,这刻上前用鞭柄敲在铁枝上。

    一个家人模样,打铁门侧的墙后走出来,见是袁家兄弟,便大声招呼着,并且连忙开门。

    袁青田许久没有来了,但觉这番重游,心境全非,不觉左右顾盼,不胜感慨。不过他的眼光被铁门两旁一直伸延的峻墙隔住,瞧不见什么景物。

    两人走进私园,一直向园心走去,却听得后面铁门砰然关上之声。

    袁文宗通常与那位罗姑娘见面之处,乃在园心最隐秘的一处亭子,名为选韵亭。

    秋风的威力,似乎尚未曾在这沈家园中肆虐,因此虽然有些早调的树木,已剩下光秃秃的枝桠,但大体上仍然是绿云遮眼,珠翠迎人。

    这时,袁青田可不便先走,便让文宗抢先趋亭。他记得转出面前这处山林,便是那选韵亭。

    于是,他在小林后徘徊一下,林外流水的声音,潺缓不绝。那是一道水泉,从亭后的石上挂坠下来,发出天然的韵籁。

    他无聊地转个身,眼前陡然一亮。

    一位穿着溅碧罗襦的绝色少女,正正站在他眼前不过三尺光景。

    青田恍如遇到姑射仙人,悄然出现,一方面是惊讶,一方面为她容光所慑,竟不敢作刘帧平视。

    他的眼光向下溜,却见到她下面穿的是长可曳地绿裙,把一双金莲掩住。腰间系着一条白罗中。她那双凝白如脂的纤手,将白罗巾尾轻轻地扯玩着。

    两人僵在那儿,都没有移动。于是,青田想象到这位容光艳艳,明眸皓齿的女郎,也必定错愕难言。

    他退开两步,然后大胆地抬眼望她。

    只见她毫不畏怯地直望住他的眼睛,使得青田心中一震,不由自主地垂目避开。

    这一下目光相触,袁青田立刻觉得这位艳绝人寰的女郎,内在具有一种执拗和坚强的性格。即使以他这么一个堂堂男子汉,也不得不垂目避开她明亮坚执的眼光。

    林外有人唤一声青田,却是袁文宗的声音。

    她轻轻啊一声,飘飘走出林去,袁青田刚一举步,她已擦过他的身畔,走出数步,遗留下一阵如兰如麝的香风。

    袁青田并没有感到她的迅速,异于常人,只觉得她走路时,姿态美妙之极。宛如仙子凌波,冉冉飞去。

    当下立刻想道:“难道就是她么?怪不得大哥一点儿不能自拔。便我自命尘心已尽,也不得不在她绝世容华之前低首垂目。”

    林外传来笑语之声。那些声音中,洋溢着意外的惊喜,还有温柔的喧问,随即变作絮絮低言。

    他将两手负在背后,徐徐开始徘徊。

    他记起大嫂,即是袁文宗的发妻,那是个敦厚温柔的女人,虽不算得美丽却别有一种令人依恋和感到安全的风韵。他一向对这位大嫂极有好感,甚至有点儿怀慕之情。是以起初曾为文宗的移情别恋,大感不满,然而此刻,他已见到那位罗姑娘,若将大嫂拉拢来一比,连他有着偏见的人,也觉出那像是乌鸦与凤凰之比。

    可是她给予他那种坚持和大胆的感觉,使他十分不舒服,于是,他记起左右光头陀来。

    他虽是第一次遇见左右光月头陀,可是在第一眼之后,他便觉得自己的前途已定,因为这似曾相识的天竺高僧,直似是专为他到宝林寺去光景。

    在红亭上,那位从天竺来的头陀,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包括了两件事。第一,左右光月头陀肯接引他为佛门弟子,第二,光月头陀要他尽力阻止袁文宗出家。

    因为说得太简单,是以后来又留下一张柬帖,帖中说得详细一点,仍是嘱他小心观察,如有可乘之机,打消了袁文宗出家之念,是为上上策,否则,也要尽力拖延时日,不可使之立刻实现。

    袁青田此刻虽是莫测玄机,但心中却是极相信的。不过,这会儿一见到罗淑英,立刻自己也怀疑起来,他怀疑的是阻止袁文宗,是不是个好办法。因为以袁文宗的家境,家中糟糠之妻,盟约在先,那是决不能无故逐她下堂,然而这艳绝人寰的罗淑英,却又不肯与另外一个女人并存分占了袁文宗。换了自己是文宗,看来非出家做和尚,便得抹颈自戕。此外已无他途可走了。

    于是,他记起今早在书房案头所见的那首七律诗,开头的两句正是旧誓初心翻自悲,在抛红泪说相思。

    正是刻划出旧誓初心既不能忘记,然而如今又另结一段相思,那种被夹在中间挨命的情景。

    随即他又哑然失笑,想道:“今早人房时,听到大哥喃喃他说什么太上忘情,太下不及情,钟情唯在我辈的话,如今想来我已无情,那么我不是太上,便是太下了。

    这里太上忘情的一段话,出自世说一书,意思是说圣人(太上)忘掉情字,痴愚(太下)者不识情意,唯有在圣愚中间这些人,才是情之所钟之辈。

    但他又自个儿摇摇头,仿佛否认方才对自己评定的话,怔怔想道:“我果真是如草木般忘情么?那么,我为什么常常会涌现怅恫情思。他自己一时想得痴痴呆呆,林外一声轻笑,把他惊醒了。

    回眸一看,只见林边站着袁麝宗和罗淑英两人,神情相当亲密,手搀着手地,似乎她已知袁青田身分,认为不必在他之前避忌。

    他徐徐走过去,仍然负着双手。临到切近,这才向她作了一揖。

    罗淑英朱唇微绽,露出洁白齐整的贝齿,还了一福。

    青田道:“适才不意先睹芳容,恍疑姑射仙子,滴降凡尘。

    她低低道:“奴家起先误认背影,以弟作兄,幸而没有闹出笑话。

    她歇一下,美目流盼口文宗面上,似嗅地笑道:“半年来奴家还是第一次晤见你的家人……”

    声音仍然低低的,更加显出无尽幽怨之情。

    袁文宗轻轻叹口气,没有做声,青田立刻道:“我刚从洛阳回来,今天才见着大哥。

    罗淑英轻忽地微笑一下,道:“我们最好还是回到选韵亭里说话。

    三人走到选韵亭,他们两人在一条长石椅上并肩坐下。袁青田却负起双手,走到亭后面的栏杆边,但见飞泉如练,从山石上飞坠而下,落在亭后邓小潭中,溅起蒙蒙水珠,籁声不绝于耳。

    他自语道:“别后大半年时光,此地风景不减当日,但人事则大有更改。

    罗淑英举目瞧瞧文宗,他那秀气俊白的脸上,笼了一层郁郁之色。

    她忍不住驳道:“天下的事,有哪一桩不是变动不居的,以人的数十年寿命,来观察人事的变化,对比起这小亭流泉,自然觉得变化得太大,可是若以那边山顶屹立万载的盘石而言,这园、树、亭、花、流水、飞鸟、房字等都也不是十分容易变化么?”

    袁青田似乎给她冷不妨说出这番道理所惊愕,一时不会回答,讶然地回头瞧她。

    她那容华艳绝的脸上,忽然又闪过那种坚执的光芒。

    她道:“那么我们在有能力之时,为什么不紧抓住这数十年有限的光阴,图个心满意足之局?

    青田忖道:“这样说来,你是不肯罢休的了?”

    霎时间,心中浮起厌恶的情绪,不是因为她的执着,也不因袁文宗的痛苦,更不因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是仅仅觉得厌恶这一切,这些要用继续不断儿努力,去争取和维持的一切。

    于是,他心灰意冷地吁口气,没有做声。歇了一刻,他走出亭子,站在小潭旁边,看看许多小粒泡沫,匆匆忙忙地浮上水面和破灭了,跟着又是无数的泡沫,浮升上来,然后又破灭了。

    他回头瞧一下,只见他们两人低首禺禺细谈,袁文宗捉着她的纤手,似乎已恢复了生气。

    两个人那种两情缱绻的表现,明显地表现出已忘掉世上一切的不愉快,宇宙仅是为了他们而存在。

    袁青田若有所悟地想道:“世上之人,林林总总,什么样子的都有。这些人之中,不论是哪一个,都可以依照自己的愿望而生存,不管是放荡或严肃,贫穷或富有,悠闲或忙碌,放弃或执着……且让人们自己挑战吧!到那么的一天,死亡会给予他们平等的待遇,我即使得知世事的不常,法执乃空,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去说服他们呢?像此刻大哥和她,我即使能说服他们勘破情关,恢复旧时面目。然而,我忍心这样做么?我能肯定这样做是正确的么?

    终于,他俏然离开这选韵亭,一径走出沈家园。这时,天色已经是薄暮时分。他嘱小毛仍然等候,自个儿策马归去。

    快要到袁家镇时,忽见一个和尚,骑着一匹黑驴,迎面而至。

    他看清楚那和尚,正是天竺异僧左右光月头陀,连忙下马拦住。

    左右光月头陀没有下驴,道:“袁施主终是情根未断,不免感想太多了。”

    袁青田应声是,跟着决然道:“尤其如此,弟子受戒之心更坚。,,左右光月头陀开颜微笑道:“好,好。袁施主终是慧根不昧,且喜无情成解脱,贫僧便赐你法名为青田和尚,可是且不必落发,必须先了却佛门一件危难之事,才可正式投身佛门,你且上马带路,返回你家,贫僧另有话要说。”袁青田一时心中空空荡荡,了无挂碍,应声道:“师父说得好,且喜无情成解脱,弟子这就谮先引路。”他反身上马,直趋家门,不久工夫,已回到家中。

    这袁青田父母双亡,上面还有两个哥哥,早已成家立室,分了家产,不在一处居住,是以他自家的一座院落,十分冷清。

    家中只有一对旧时家人夫妇,替他看守门户。

    他带领左右光月头陀,到了小厅中落座。

    左右光月头陀道:“从如今起,你便须依佛门弟子戒条,茹素持斋,只不必落发。贫僧要为你耽待四十九日,传授一些佛门降魔能力,不但足以护身,并且能降制外魔,尤其于你族兄袁文宗这桩事上,大有关系。,’

    袁青田肃立候敬,那天竺头陀道:“贫僧所谓降魔能力,并非禁咒法力等,而是常人也能练成的上乘武功。

    青田道:“弟子既人佛门,与世无所违忤,学这等霸气的武技作甚?

    头陀道:“你的资质,能达到以无上慧觉定力克制诸魔的境地么?贫僧打个比方,假如你想收服一个恶人,使他改恶从善,那恶人当然不容易说服,也许用种种恶毒手段折磨你,你能够坚忍如石,毫无所动他任何施为,直至这恶人为你苦心坚毅所感动而降伏么?

    青田想了一会儿,摇头道:“弟子的确不能。”

    左右光月头陀微笑一下道:“即使你能够,也得花一甲子苦修之功,练成大金刚无畏雄心,才能够应用。然而袁文宗这桩事,应一载之后,为了佛门之故,你也非虔心苦练贫僧传授的武功不可。况且异日你孤身行道,山林露宿,不免有虎狼之患,学成武功之后,便可无虞。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青田道:“弟子只明白一半,不明白的是关于家兄之事,何以要应用武功?拿来跟谁比斗呢?”

    左右光月头陀道:“你可知那位罗姑娘,身负超绝天下之奇技广青田茫然摇头,似信不信,却又不敢不信师父的话。

    “那位罗姑娘,乃是道家太清门的俗家弟子,天资之佳,迈绝当世。是以那道姑才会看上她,将太清门绝艺传授,并且曾经在碰见贫僧时,告知贫僧说,罗姑娘须在数十年之后,才返玄门。在这俗家期间,重托贫僧设法化解恶孽,你不知道家的太清门,等于我佛门的密宗,专以无上降魔力量称步本教,那道姑玉蕊仙人乃是大清派唯一传人,将道家罡气功夫传给两个人,其一是个男的,姓朱名五绝,其一便是这位罗淑英姑娘。这两人都和佛门有瓜葛,贫僧本可设法使一个佛门弟子,早日练成一种和道家罡气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般若大能力功夫,无奈逆天行事,似非贫僧应为,是以打消此念,改从别的方法下手。

    “那罗淑英姑娘一手玄门剑法,以及罡气功夫,已足以纵横于天下,再也没有敌手。将来令兄一说出要投身佛门。她在一气之下,可能大开杀孽,将天下僧侣屠杀殆尽,并将天下庙字毁坏,你说这事算不算大?,

    青田心道:“师父你可以亲自制伏她呀,何必多费心机?”

    但口中却不敢驳出来。

    “贫僧知道你心中想什么,不过贫僧修持了两个甲子,岂能再与凡人动手?故此要找你为我积此善德。无论如何,先尽力设法寻出令兄所遭受那种矛盾的解决方法。最低限度,也要拖延一段时期,等你的内功练得有七分火候,并且学会了降龙十八路杖法,再依我计行事。”

    左右光月头陀随即将他的计策说出来。青田脸上阴晴不定,甚是难看。

    “师父,弟子只怕这计策到时不成功,岂不连累了天下同门?这结局不免太凄惨一些。”

    头陀微唱道:“青田你心肠仍热,似非你之福气。他们这个结局,乃是孽由自作。试想想你大嫂无辜受此一难,就可以明白罗淑英姑娘是否亲手种孽了。你必须以大无畏的勇气,担当起这件重任。贫僧还得赶快去消解玉蕊仙人那个私传俗家弟子朱五绝的大劫哩。”

    青田奋然道:“师父法地,顿启弟子茅塞。弟子决以虔心毅力,担当起此一重任。怪不得俗谚所谓天作孽,犹可解,自作孽,不可活的话,实在不诬。”

    计议既定,左右光月头陀便命他先服下三粒龙眼般大的丸药。

    青田如命服下,但觉霎时浑身骨疼,而且腹泻不已。

    到了翌日,顿时神清气爽,筋骨轻健非常。

    左右光月头陀除了以灵药替他换骨洗髓之外,并且用先天真气所聚凝的一点真火,打通了他遍身经脉穴道。于是在须臾间,青田已换了一个人般,变得力大身轻。

    接着左右光月头陀传他坐功口诀,这是西天竺不传之秘的内家坐功,神效无比。

    同时又传他十八路降龙杖法,特地为此打制一根镔铁禅杖。

    青田尽日勤修苦练,大有进境。四十九日之后,左右光月头陀骑着黑驴离开了。在离开之前,指示过青田异日应行的道路。

    在这四十九天之中,青田只见过袁文宗几面,却没有见过罗淑英。

    当左右光月头陀走了之后,他便出门去访袁文宗。哪知袁文宗已去了沈家园。他盘算一下。便也骑马而去,顺手买了一些当地著名的糕饼。

    他一径走进私园,直趋园子深处,转眼已到了那片林子之前。

    这刻他的内功虽未到达七分火候,但已是身轻如羽,踏叶元声。

    他的脚步忽停住,那是因为袁文宗的说话,使他吃惊地停步。

    “……唉,淑英你老是不肯谅解我,眼看你妈日内要带同你返回西安,但你还是坚持己意,教我怎办呢?”

    “我……我不是说过千万遍了么?淑英,我求求你,别这样子迫我行么?啊,你怎么啦,别哭别哭……”

    青田听个清楚,倒抽一口冷气,想道:“她要离开这儿,那不是马上要摊牌?只要大哥一说出要做和尚,这场劫数便算定局了。”

    袁文宗温柔劝慰的声音,不住传过来。青田暗中念叨道:“我的好大哥,此刻你千万别说出要做和尚的话啊,我的内功和杖法部未练到火候,定然接不住她的拦江绝户剑,好大哥你千万别说啊,佛祖保佑沙门弟子,教他千万不可说出来……”

    罗淑英尖声叫一下,道:“你别理我,家里还有人等着你呢!

    歇了一下,静寂统治了四周围。

    她忽又尖声打破了岑寂:“我哭算什么,你非瞧见我的尸体那一天,大概也不肯甘心。”

    啜泣之声,又断绝传来。

    只听袁文宗长长嗟叹一声,斗然大声道:“你一点儿也不肯谅解我,那也罢了。我这就削发出家,这世间再没有我袁文宗的份儿。

    青田额上登时沁出冷汗,后退了丈许,然后扬声叫道:“大哥可在这里叫声中负手于背,徐徐走出林去。

    只见罗淑英低垂臻首,手中那方淡黄色绣着红花的锦帕,泪痕儒湿。

    袁文宗却站起来,向他招手。

    青田暗中吐一口气,想道:“她未有时间发作,我且尽力打岔岔开这题目再算。

    当下走上选韵亭,笑着道:“喝,我一找大哥不见,便料定是到这儿来了,想着许久未曾见过罗姑娘,是以冒昧闯来,喏,这儿有一点点甜糕饼,请罗姑娘尝尝,虽是菲薄不成敬意,但这是本镇最著名的土产,姑娘务必试试。

    他歇一下,故意讶道:“咦,你们吵嘴?算了罢,咳,我可要怪大哥你哩!

    罗淑英徐徐抬起头,眼睫毛上沾有两点晶莹泪珠。樱桃般的小嘴紧闭着,鼻翅不住抽动,青田的心怦然一动,想道:“咳,这样的美人儿,我见犹怜……”

    袁文宗叹口气,道:“你怪我什么?

    青田答道:“大哥不时嗟叹人的生命有限,那时我还嫌你太过衰飒。可是,如今你却浪费了大好光阴,你看,今日风和日丽,一点儿不像仲秋的气候,你们何不纵怀骋目,赏玩眼前在好风光呢?

    罗淑英终是少年心性,举目四瞧,近午的阳光,遍晒在周围的树木山石之上,光亮中带出十分暖和的气味,于是胸襟立即廓爽,只因罗帕已湿,便举袖拭去泪痕。

    袁文宗的眼光没有离开过她,这时忽然低吟道:“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染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他的眼光是这么地惆然和空虚,仿佛已想象出别离之后,他独个儿在黄昏里,眺望远方,但被高城隔断了追念的眼光,而且灯火满城闪耀着,浮动起那种凄凉的光景。青田一看又扯回离别的话头,即是又迫到要作决定的界限,大吃一惊,但一时却说不出什么话。罗淑英回眸袁文宗,两个人的眼光立刻纠结在一起,真情在两人的眼光上自然流露出来,歇了一刻,罗淑英幽幽叹道:“你不要从现在便为了离别而悲痛,最快也得等到春天我才回家哩。

    青田差点儿要为她这话而欢呼,他知道罗淑英这几句话,无形中是表示暂时让步,不肯立刻决裂,正是徐图后计的意思。

    袁文宗当然欢喜,面上阴懋一扫而清。最低限度,在过年之前,他不必再老担着这么沉重的心事。

    罗淑英瞧见青田那种真诚快乐的笑容,以为他是为了文宗和他暂时和解而这么高兴,不由得激动地道:“青田,你真好。”

    青田被她直接叫出名字,这种亲呢信任的态度,反而令他忸怩起来,他呐呐道:

    “我……我并不好……”

    选韵亭中的愁云惨雾一扫而光,青田不便再事逗留,便先告辞回家。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已过了新年。

    青田更加下苦功勤练功夫,可是那颗心每日沉重一点,直至睡觉也不安稳的程度。幸亏内功大有进境,随时能收摄心神,达到忘我境界,才不至于真个失眠。

    他计算日子的流逝,春风又吹绿了人间。

    迟开的梅花已经赏过,现在是轮到兰花、桃花盛放的季节。

    春光弥漫在人间,可是春花开落,春风来去,便了却韵华,却又是敏感的诗人所常感咏叹声。

    青田除了武功方面,大有进境之外,对于佛典却一无所得。这是因为心事太沉重之故。

    他的武功虽有进步,可是总未赶得上日子过得那么快。直至现在是红遍千山的仲春二月,将是罗淑英要离开沈家园,亦即是要与袁文宗摊牌决定之时,但他的武功仍未能练到左右光月头陀所指定的功力火候。

    自从新年过后,他一直没有直接到袁文宗家里去,现在算算已是时候,这天上午便一径走到袁文宗家里。

    书房里不见文宗踪迹,便一直蜇向后宅。

    房门的帘子静静垂着,他咳嗽一声,招呼道:“大嫂可在么?是青田来了。”

    房内一个女人声音应一声,他掀帘进房,扑鼻一阵药香味,使他皱一下眉头。

    他的眼光扫过正从绣榻上起身儿女人,但见她一向丰满圆腴儿脸庞,此刻已变成颧骨突出,双颊无肉,不觉怔一下,赶紧道:“大嫂别起来,敢是身子不大舒服?

    她起了身,请他在一旁的椅上坐下,一面道:“许久没见到三叔,是为了什么忙着?我没事………

    青田不敢多问,恰好一个婢子掀帘进来,她便命子婢子将药炉搬出外面,另外亲自动手,冲杯香茗端到他跟前。

    她在走动之间,显得有点儿力怯,而且,显然比新年时瘦得多了,天气转得暖和,又是在这内房中,但她还是披着淡青色的丝棉夹祆。

    青田道:“大嫂要是身子不妥,就别为我张罗,我这就要往镇去。

    她微微笑道:“这一年来难得三叔来坐坐,何必这么匆忙,好歹也要喝杯茶,用些甜点。”

    青田忙道:“别的不要啦,这杯茶就够了。”

    她顺坐地在一旁坐下。

    他们谈起一些琐事,多半是关于青田两位兄长的家事。

    然而,青田敏锐地感觉到,这位贤淑的大嫂,好像有什么话想问他,而又不能决定是否出口相问。

    他猜出她的心事,为了避免预料中不愉快的话题,小心翼翼地避免着一切可以触动她心事的话题。

    闲扯了好一会儿,青田渐觉如坐针毡。可是,表面上仍是那么从容地将那杯茶喝干,于是,他起身告辞了。

    她站起来相送,道:“三叔你也改变了。”青田吃一惊,想道:“她定是说我不像以往般对她无话不谈,成心替大哥隐瞒。抬眼看见她那种樵淬的神色,心中一阵难过,脱口道:

    “是的,我改变了不少。…

    接下去便待说出自己实在不该将所知的事瞒住她。

    她已经道:“我记得以前三叔你不大喜欢喝茶,从来不将整杯喝干。

    青田松口气,放心地笑起来,一脚跨出房门,用手掀起帘子,再回头道:“过两天再来看大嫂。

    她用手按住旁边的大柜,支持着身体的平衡,这形象显得是那么柔弱无力,憔悴和可怜。

    青田疾然走出房去,毫不停留地冲出前院,生像逃避什么似的,大大地喘一口气。

    有个家人在门口和他送别,然而他呆木地走出文宗的家门,这刻,他情愿自己真个麻木不仁,好忘记曾经发生的一切。他所敬爱怀慕的大嫂,落到这步田地,变成他心灵上不堪负荷的重压。

    他叹口气,颇悔方才此行,但同时也内疚方才没有好好地慰解大嫂。

    不久之后,他已骑在马上,轻扬丝鞭,直向东南方五里处的沈家园而去。

    若果这件事不是关乎佛门的大劫,他是情愿不闻不问,远走别处以逃避开。在马背上他沉吟付想。忽地邃然自语道:“是了,师父定必有心借此磨练我。我绝对不能存着畏难苟免的心。”

    这思想虽然刹那便过去,可是青田的面上已露出坚定的笑容。

    一路上游人极多,都是慕名往游沈家园的。他随着游人,到了沈家大门,将马匹拴在门外,然后信步入园。

    游人中不少是携同家眷的,那些女人穿红着绿,似是想和园中盛放的百花争妍斗艳,平添无限春色。

    可是青田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一径走到内进私园铁门,用马鞭柄子用力敲敲铁枝。管门的家人连忙开门,让他进去。

    现在他猜到这几下鞭柄敲门的用途了。那罗淑英已练成天下奇绝的先天真气,耳目之灵,自然超人一等。故此她尽可以在自己居住的院中静坐,等到袁文宗一敲铁门,便立刻出来。也许她的离开,连家人也没有发觉,否则,那沈家素重声名,岂有完全不理,宛如一点儿没有听闻此事。而且,袁文宗和罗淑英幽会了这么久,也不闻镇上有人传说,可见得他们行动之隐秘。

    走到选韵亭时,亭上空荡荡,并没有两人踪迹,不觉奇怪地在亭上坐下。

    忽觉风声微动,正待回头,后面已传来一声娇唤,却是叫着文宗的名字。

    当下故意不动,准备开个小玩笑。

    却听她跺脚道:“好,你非迫我将决心告诉你不可,我就告诉你,只要你一削发,我定将天下寺庙烧光,把所有的和尚都杀死,看谁能替你剃度。”

    她的声音是这么坚决,青田打个寒颤,一时呆住那儿,不会动弹。

    她忽又放软声音,道:“近来我妈已发觉我行动有异,本来早就要走,是我苦苦磨她暂且多住几天,你知道她也因我爹对她不好,才回这娘家暂住。前两天我已告诉过你,她决定明日便回去,现在我再不能说动她。

    青田听了,如受霹雳轰顶,想道:“怪不得前几天大哥来找我时,问起此事,他还说未到时候,原来是突生的变故。”

    她见他寂然端坐,声音突然变得尖锐高亢道:“那么你是决定出家了?

    青田没有动弹,更没有做声。

    她冷冷哼一声,但随即又叹口气,幽幽道:“你果真是信实君子,这凡个月来,每晚总没有骗我而回到后宅睡觉。可是,纵然你生平没有失信,但请为我的缘故,失一回信行么?

    我已经退让了一大步,不再坚持你要休她,只须和我远走高飞,到别处重建我们俩的家庭。”

    青日暗中念叨道:“她已经到了忍耐哀求的最大限度了,佛祖啊,我处身在这暴风雨爆发的边缘,怎生是好?…

    卒之,在静寂中,他徐徐回转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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