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这两个字代表无限温馨,至少也是一种充实温暖之感,任何人只要有家可归,就尚未被全世界遗弃。
小辛走入那大片简陋低矮屋宇区域内,心中陡然浮现一张脸,使他感到温暖安详。
这张脸庞极简单普遍,不过是一个三十余岁妇人的脸。但五官端正,散发出温厚慈爱,还有隐藏不露的智慧。这种智慧只用慈爱的方式表现,决不是针锋相对咄咄逼人的纵横才气,仅仅是一种了解、体贴却气广如海能够包含容纳一切……
回溯十二天前,小辛离开南校场后面的木屋,在山野中兜了一个大圈,肯定已甩掉任何跟踪者之后,忽然走到江边繁忙码头。
小辛并没有特意来到此处,只不过上半个月他为了查访严星雨行踪,曾在码头上流连好多天,认识不少码头上出卖苦力的人。他们都是好汉子,小辛有这种感觉,因为他们不负心,勤垦地用劳力博取最简陋的生活。对朋友热情义气,对贫苦及妇孺都热情帮忙,对生活的要求却很少很少,偶然喝上两杯就是莫大的难忘享受。
帆墙如织,货物有装有卸。清晨的早风特别凉新鲜,许多人尚在梦中,但码头上却是最热闹繁忙的时刻。
三个找货上落的苦力(都是大汉)见到小辛马上把他围住,亲切寒喧问侯。这三名大汉曾被小辛请喝两次酒,最熟也最谈得来。他们好像见到久别重逢的兄弟一样,一把拉住小辛。
直到小辛发誓答应晚上到老大王成家里聚会喝酒,他们才肯散去继续工作。
老大王成只是这几个人的“老大”,因为他的妻子方氏最亲淑和气,每夜喝酒谈心,她从来未有过不耐烦的样子,于是方氏变成“大娘”也有点像大伙儿的母亲。任何人有问题有心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
那一夜喝完酒,小辛被招待在王家歇宿,虽然只是一个狭窄小房间,很热。但小辛熟睡得像最肥的猪,像初生的婴儿——狭隘简陋的屋子,却有着无忧无虑的亲切气氛。
但十二天之后,小辛却有点不好意思。
他不但没有掏出一分钱贴补,每夜回“家”总是半夜三更,王大娘方氏必会悄然动身,煮一碗面,一点卤牛肉,几个卤蛋,还有一壶酒。
小辛摸摸口袋,空无一物,连一文制钱都没有。如果是投宿客栈,老早被轰出来露宿街头了。
花解语的苦难小辛既不能解决,小辛甚至连自己的食宿也解决不了。
小辛回到狭窄的房间,听到大娘在屋里洗衣服的声音。过了一阵一个小家伙——只有六岁的男孩子——入房发现小辛,立刻抱住他的腿,又叫又闹。
大嫂方氏温厚端正的脸庞出现在房门口,叫住小家伙,道:“叔叔刚回来,让叔叔歇一会。”
小家伙不肯,叫道:“哥哥不给我玩,我要叔叔骂他。”
小辛抱起小家伙,道:“是不是叔叔雕的那支木刀?叔叔给你再雕一把,别跟哥哥吵嘴。”
小家伙很快安静下来,跑出去玩。大嫂方氏定睛注视小辛一会,才道:“我煮点东西给你吃,吃完躺一会,晚上大伙喝点酒,心里有什么事,到时再说。”
她怎知我没吃饭?她怎知我有心事?又怎知我想静静睡一下?即使是亲生大娘,恐怕也比不上她温柔体贴!
不久,小辛吃得饱饱独自躺在床上,含着感动的泪水进入梦乡。
又过了不知多久,暮色已笼罩大地。许多屋子透出灯光,炊烟和炒菜的香气到处弥漫。
小辛听到王老大回来的声音,更听到大嫂悄语:“阿成,叔叔下午回来正在睡觉。我瞧他心事很多,晚上把李强陈大头他们叫来,陪他喝几杯解解闷,好不好?”
王成道:“这最好,我马上叫他们过来。哎,糟了,工钱我还没有,怎生打酒?”
大嫂道:“声音小一点,叔叔在隔壁。酒菜我想办法。”
王成深深叹息一声,道:“你有什么办法?我只恨自己没出息,累得你……哎……”
大嫂道:“看你讲到那儿去啦!我这支金钗有三钱重,你们再加十个人,也吃不完。”
贫穷的夫妻未必没有首饰,但必定是极有纪念性,绝非等饰物。王大嫂这支金钗乃是她家唯一的嫁奁。无数的苦日子都熬过去了,不曾典当此钗,她何以肯为小辛这样做呢?
王成又叹了口气,没有做声。而到了晚上,四个大汉在灯下举杯畅饮之时,王成竟没有丝毫忧虑惋惜。就是这样热情的人。
陈大头酒量较浅,尤其是天津玫瑰露这种酒更受不住,脸红脖粗,说话多得很。
每个人都可爱,包括时时抱住小辛大腿的小家伙。但小辛能替他们做什么?小辛是不肯呢,还是不能?
小辛摸着粗糙的杯底,凝眸寻思。莫非好人应当多吃苦,忍受种种折磨?而奸狡阴毒自私自利的人,都在亭台楼阁坐拥佳人醇酒。醉枕美人膝,醒握天下权,难道注定必是狡奸毒辣无情的才拥有?
十斤玫瑰露只喝了六斤,陈大头和李强都趴倒。小辛虽然喝得最多(两斤以上),但眼睛澄清如常,坐得笔直。
王大嫂从外面回来,脸有忧色。小辛甚至听到后面厨房里叹息的声音。任何人的事可以不管,但这位大嫂的事,天坍下来也得管一管。
小辛走入厨房,道:“大嫂,外面发生什么事?”
王大嫂道:“你喝酒吧。邻家的老于病势加剧,只怕不成了!”
小辛道:“老于?是不是在镖局跑腿那个?”
王大嫂点点头道:“就是。”
小辛道:“他已经病了很久,这两天不对劲么?”
王大嫂道:“正是。”
小辛道:“有没有找好的大夫?”
王大嫂道:“光是找大夫,一点儿家当都花光用净了。”
小辛道:“我记得老于是很壮健的汉子,生了什么病?这么厉害?”
他沉吟一下,又道:“大嫂,带我去瞧瞧,我学过医,但别告诉别人。”
王大嫂一点不惊讶,点头道:“我带你去,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小辛反而讶疑,道:“你知道?”
王大嫂道:“当然,你一定懂得很多,你连雕一把木刀,都比别人好。”
小辛不但会雕木刀,医起人来更是药到病限。除了隔壁的老于,还有两个妇人一个小孩,都是病情严重,但只量一贴药,就几乎全好。虽然小辛不想让人家知道,但纸包不住火,一下子左近百来户贫苦人家都知道了。
因此连日来小辛忙得不可开交,天天有许多人排队请他诊治。小辛口袋里一文不名,却坚持不肯收受诊金。所以虽然医好上百病人,仍然一文不名。不过痊愈的病人总会尽心意送礼物来,有蔬菜、水果、米、面、包子、点心、鸡、鸭、猪肉、鸡蛋、布帛等。王大嫂全家每天都食用不完,还可以送人。为善最乐,王大嫂比拾到金子还高兴,日子过得快乐之极。
但小辛却越来越感到金钱的压力强大得令人难以忍受。因为很多病人除了病之外,大都兼有贫血营养不良,只有进补,必须药物食物齐头并进,偏偏病人们大都十分贫穷,抓药治病已很勉强何来进补?
如果像严星雨或雷傲侯的富有,根本不成问题,虽然不能大量赠以人参,仍可用当参替。营养方面,不妨开一家肉店,贫苦病人可半价优待。
小辛心中很难过,很多小孩一望而知是缺乏营养,以致没抵抗力而百病丛生,而且生长发育都受到妨碍。小辛很想帮忙,但钱呢?
不是没有钱,小辛要钱的话多的是,问题是他不肯要不想要亦不能要。所以他满身本领,口袋里一文钱都没有。
太阳如火伞,既酷热而又光亮得叫人睁不开眼睛。夫子庙平时那么热闹的所在,也被热浪赶走所有游人,只在墙脚阴凉处有些汉子敞开胸膛打盹。
小辛并没有特别注意衣着,但外表上越来越斯文,所以当他在夫子庙游逛,谁都以为是个读书士子,谁也不会对他加以注意。
但仍然有些人紧盯着不放过他——乞丐。凡是游人繁多的地方,乞丐一定不少。小辛因此有点窘,因为所有的乞丐,不管看来多么可怜,都得不到小辛同情的施舍。只有小辛自己晓得原因,决不是吝啬得一毛不拔,更非缺乏同情心,而是口袋里空空如也。
小辛逛到河边——秦淮河——那是六朝金粉繁荣地的象征,河畔的楼台,河中的画舫,金碧辉煌,装载着无数美人,弦管歌舞,醉寻绮梦……
“连碧舫”系泊在临河北楼阁下,小辛心头泛起亲切感。这艘画舫曾经载过绿野,那个又野又美的女孩子。当日在舫上周旋于王孙巨贾之间,却不知现在怎样了?乖乖住在雷府?
抑是野到江湖去了?
不远处一艘画舫更巨大华丽,叫做长乐舫,几十个人有男有女,正在洗抹。画舫系泊的临河楼阁,比别家高敞新净得多。好几扇窗户内,都有妖娆女子伸出半身娇声笑语。
小辛在树荫下,瞧看一阵,忽然替那些人感到难过。因为几声笑话几句话,已可以听出她们对人生的麻木粗俗。而人总是摆脱不了命运支配,无由自拔。命运,当真如此可怕可恨么?命运是谁创造的?为什么要创造命运?有史以来可曾有人能摆脱命运支配?
一个蓝布衫大汉,拍拍小辛肩膀露出凶悍光芒,但态度却也和气,道:“瞧什么?”
小辛道:“吓我一跳,你是谁?”
蓝衫大汉道:“我是林大方。”
小辛道:“我姓辛,林大方兄请了。你见到那艘长乐舫没有?比右方的连碧舫大得多了。小弟正在想,如果认得舫上的人,能够到舫上瞧瞧,便不枉这趟金陵之行。”
林大方不禁失笑道:“你一定是个书呆子,秦淮河不画舫人人去得,何须认识。你口袋里有很子没有?”
小辛心中叹口气,如果口袋有银子,谁不曾上画舫吃喝玩乐一番!当下应道:“要多少银子?”
林大方道:“千儿八百两不算多,百儿八十两不算少。哈哈瞧你样子谅也花不起银子,趁早回去多读读收,考到功名自然有人请客,舫上几十个美女随你挑,美酒多得可以把你淹死。”
小辛只好装出纯洁青年状,瞠目拱手道:“小可承教了,但这样听来画舫不是好去处,林兄常常去玩么?”
林大方道:“常去是常去,却不是玩。”
小辛道:“那是干什么?”
林大方道:“保护他们。”
小辛道:“会有人闹事寻仇?”
林大方道:“当然有,抢地盘,嫉妒,争夺姐儿,客人为女人或醉酒闹事,有些客人盘缠花光,跑来撒野……”他忽然停歇一下,才又道:“奇怪,这儿从没有客人花光银子跑来撒野之事发出,我们老板永不许姑娘们挖干客人口袋。”
小辛忽然翻脸怒道:“混账,既然那是人人去得的所在,我瞧瞧都不行?你为什么问?”
林大方一愣,道:“我……你可以瞧,尽管瞧……”
小辛咄咄逼人道:“你为什么问?”
林大方想都不想,道:“因为最近有风声,说是京扬帮联合来对付我们老板……”他忽然清醒,面孔一板,喝道:“少罗嗦,你逛你的,江湖上的事少管,听见没有?”
小辛道:“好,好,别叫嚷,我不管就是。”
他转身离开,耳中还听到林大方忿然的声音,不过他的话倒是很可爱,因为他生气的是象小辛未得功名没有家财的读书人,不该到秦淮河边闲逛,应该好好读书上进才是。
小辛突然转身回去,面上挂着微笑,道:“林大方,我看见很奇怪的东西。”
林大方哼了一声,尚未发作,小辛又道:“是好几个人,两边靴帮子都插着短刀,左手袖筒藏有袖箭。有一个一直盯着我们,现下他躲在那边墙角后面。”
小辛真的不大知道江湖武林有些什么帮,有些什么名手?问道:“淮阴忠义堂很有名,很厉害么?”
林大方道:“当然,忠义堂派出来的杀手个个武功高强,杀人之后照例在死者身上留下咽喉一支箭、胸口一把刀,叫做锁喉穿心,谁听见锁喉穿心忠义堂都不能不皱眉心惊。”
小辛道:“你快走,犯不着跟淮阴忠义堂杀手作对。”
林大方摇头道:“不行,我拿人家薪饷太太平平一年半多,有事撒腿就跑,还算是人么?”
小辛道:“你专练拳掌脚法,虽然功力深厚,挥臂可以格断粗柱,飞脚可以踹退奔牛,但腰力稍弱,沉猛有余而灵巧不足。你可以空手打赢一两百个大汉,但碰上擅长袖箭远攻短刀近身的好手,就劝你走是有道理的。”
林大方简直楞住,半晌才恢复常态,道:“你……你究竟是谁?你见过我出手?”
小辛道:“我这一辈子从来未见过你,听过你,我姓辛不是告诉过你了。”
林大方道:“对,我们从未见过,见过我一定记得。你姓辛,对吗?你姓辛?是不是横行刀小辛?魔鬼小辛?”
小辛道:“小辛就是小辛,横行刀曾在我手中,勉强扯得上关系。但为什么叫我魔鬼?
我很坏?我做过什么恶事?”
林大方大声道:“小辛你放心,魔鬼只是说你的本领象魔鬼,说你不是人,但决不是说你坏。”
小辛道:“声音小点,墙角后面那个杀手直瞪眼睛!他怎样猜呢?如果认为我们是朋友,朋友很少会脸红脖子粗在公共地方叫嚷。我们是敌人?但你是吃江湖饭的人,要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要就是抱拳认输,决不会学泼妇隔江为战。所以我们既非朋友亦非敌人。”
林大方瞠目道:“你真是魔鬼,你不是人,你永远每件事都想得这么多?”
小辛道:“少想一点就变成鬼了。但只是死鬼笨鬼,决不是魔鬼。”
林大方现在才发现江湖传说不假,小辛像一团迷雾,你永远看不清他的样子,更测不透他心中念头思想。
小辛道:“你的老板是宋妈妈吗?”
林大方道:“是她。”
小辛道:“她肯不肯见我?”
林大方道:“当然肯,我们每次见面,她一定把你的事情告诉我们大家,又每次都叮嘱我们见到你一定想办法带你和她见面。”
小辛道:“带我去见她,时间很宝贵。”
林大方如其名,大方得很,毫不扭捏,只简单道:“跟我来。”
宋妈妈头上的珠翠,手上金戒金镯以及面上的脂粉仍然那么多。但她那对眼睛,冷静智慧之外,还有一种深邃莫测的意味。
她对林大方道:“能够把小辛带来,功劳不小,你很好。”
林大方道:“在下很惭愧,刚见面时根本瞧不出是他。”
宋妈妈笑一下,道:“瞧得出的话,小辛就不是小辛了。”
林大方退到舱门时,宋妈妈作个手势,他就马上不动了,守在门口。
从许多方面看,宋妈妈真有一手,连绿野那么野的女孩,林大方这类江湖豪客都俯首听命,人前人后敬佩有加,岂是易事?
宋妈妈道:“小辛,有放请说。”
小辛道:“我需要钱。”
宋妈妈道:“多少?”
小辛道:“不少。”
宋妈妈道:“既然要不少钱,有三条路。第一条,人命换钱,每条命价钱不同,最多可达五万两纹银。”
小辛道:“谁的命如此值钱?”
宋妈妈不回答,又道:“第二条路,访查一个人的生死存亡,有许多资料给你,不必旷日费时,但当然有危险,这具价值一万两白银。”
小辛道:“第三条呢?”
宋妈妈道:“救一个人的性命,若是救得活,值十万两。”
小辛吹一下口哨,道:“十万两?这人就算是掉在刀山油锅中,我也想法子救他回来。”
宋妈妈道:“不是刀山,更不是油锅,只不过中了毒,你应当知道是谁,知道么?”
小辛立刻颓然,道:“花解语,但她的性命那值十万两?谁肯出一笔巨款?”
宋妈妈道:“出钱的人你也应当猜得到。”
小辛惊叹道:“啊,严星雨,烟雨江南严星雨。他和花解语有什么关系?”
宋妈妈道:“我不知道,亦不必知道。你认为一定要知道才可以么?”
小辛道:“不必了。林大方,你可肯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花十万两银子救他一命?”
其实这个答案大有疑问,假如你像严星雨那么富有,十万两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待救的人却是貌美如花的花解语,如果你是严星雨,肯是不肯?
小辛道:“我也不肯。”因为他和林大方这一辈子都未见过十万两纹银,假设他们见过,假设他们花十万两只像一个铜板,答案又如何呢?
宋妈妈的话像刀子一直插入胸口要害,好道:“小辛,你选那一条路?”
小辛楞了半晌,才道:“人,我救不得,亦杀不得,不如帮你调查,这个任务败了没有损失,我成功了也有一万两之多。”
宋妈妈道:“黑石谷不是普通地方,如果你失败,连小命都保不住。你再考虑一下。”
小辛道:“黑石谷恶仙人韩自然隐居之处,亦是排教十二重地之一。你想调查谁?莫非是恶仙人韩自然?”
宋妈妈道:“对,但除了韩自然之外,能找到海枯石烂李碧天也可以。”
小辛微微而笑,因为十几天前在花解语的楼上,已知道宋妈妈自认找不到李碧天,当时宋妈妈还推荐说小辛是唯一能找到李碧天的人。
如果李碧天是唯一能救得花解语的人,又如果救得花解语可获十万两,则宋妈妈只花一万两找到李碧天,这买卖实在太划算了。
小辛记忆力好得可以吓任何人一跳,所以那次严星雨说过,花解语会遭恶仙人韩自然诅咒,变成最不祥的女孩子,还有湘江龙虎凤与黑石谷仇杀之事,他完全记得。
恶仙人韩自然用什么方法诅咒花解语,使她变成天下不祥的女人?小辛已经明白了,根本不必任何法术咒语,单单是孤独迷情盅,就足以使花解语变成不祥人。因为任何男人只要爱上她,不久,必定是两种结果之一。一种结果是:这个男人郁郁而终,因为花解语不爱他。另一种结果是:这个男人被杀死,而且死在花解语手底。原因是花解语爱他。
根据常理,花解语爱他就不该加害他。但请勿忘记,花解语已中了天下第一绝毒,毒药之力的确能改变人的性格。亦能令人疯狂失常。亦能使人生出种种幻觉,以至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事。
解去花解语的孤独迷情盅,另外还牵涉很多事,便如解毒之法,并非服下解药就可以。
过程相当复杂,须得用一些奇怪麻烦的手段。
小辛不肯替她解毒,真正原因在紫。他绝不肯让自己陷入某种尴尬情势中,这是原则——
生存的原则。
如果找到李碧天,又如果李碧天肯出手解毒,但花解语愿意么?除非她完全不知道解毒的程序和方法,否则她必会严重考虑。
由韩自然的诅咒,到李碧天的毒功,可知道这必有密切关系。找到韩自然,可能等如找以李碧天,不管怎样,只要找到这两人之一,花解语的绝毒就有解救。
幕后人是谁?仍然是烟雨江南严星雨?但若论财力势力甚至个人的魄力,宋妈妈绝不比严星雨差,她亦有幕后人资格。但如果幕后人是她,她的目的何在?
宋妈妈的气魄的确不凡,一大叠银票,救人看了垂涎三尺,银票推放小辛面前,另外两封纹银,每封五十两。
宋妈妈道:“这儿共有五千两,别人的订金最多一成,但小辛你不同,先拿一半。”
小辛道:“如果我不成功的话,多半是性命不保,谁能向一个死人追讨订金。”
她道:“银票每张都是一百两,这样你方便些。另外你囊中空空,所以一百两是现银。”
小辛道:“你很体贴人,那一个男人能娶到你,必是最幸福的人。”
宋妈妈笑道:“谈到这件事情,我已经太老了。”
小辛道:“你的话在人面前说说尚无不可,但请你记住,我是魔鬼。”
宋妈妈眼中射出奇异光芒,似乎对小辛的话感到震惊,但除了震惊以外,又好像别有深意,迷迷糊糊无法测度。
小辛改变话题,道:“阎晓雅和连四的下落,可不可以告诉我?”
宋妈妈笑一下,道:“你吃定我啦,似乎我应该知道他们行踪,又应该告诉你。”
她转眼向林大方望去,又道:“如果是你,愿不愿意告诉他。”
林大方不假思索,应道:“愿意,小辛这人很有义气。”
宋妈妈道:“对谁义气?那一件事义气?”
林大方为之楞住,然后呐呐道:“我不知道,只是心里感觉他很义气……”
宋妈妈微笑道:“答得好,感觉最重要,有些人假仁假义,表面上找不到瑕疵,但总觉得不是真情真性的人,小辛,你是值得相交的人。”
小辛道:“你更了不起,林大方可算时下的高手,有血性,有义气。你的手下尚且如此,其主可想而知。”
宋妈妈道:“别恭维我了,林大方的确很好,可惜他的武功不能更上一层楼,他的禀赋其实应该能跻身一流高手之列。但所走的威猛路子,我爱莫能助。”
林大方惊讶望住宋妈妈,敢情她也懂得武功?当下道:“小辛刚才说过,我腰力不够,所以上下盘连贯不起来。”
宋妈妈道:“据说小辛有一件最特别的本领,那就是一看便知人家练过甚么功夫,用甚么兵器,甚至连造诣深浅都一目了然。我想一定是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的绝艺之一。小辛,我没有猜错吧?”
小辛道:“你爱怎么猜都行,孟知秋不过是一片落叶,腐朽变成尘土。”
他把银票银子放于怀中,又道:“我想任何人晓得我来过此地。尤其是淮阴忠义堂。”
宋妈妈道:“我尽力而为,晚上请再来一趟,我请你喝酒,同时把韩自然等资料给你。”
小辛忽然懂得她的意思,今晚长乐舫的酒席上,必会见到绿野。
宋妈妈又道:“关于阎晓雅,她离开南校场后面木屋之后,就落脚在莫愁湖边一座尼庵中,庵名夕照,本是金陵范家家庙,但自从范家中落二十载,现在已是由十方善信捐助支持,主持老比丘尼檀月,是贤首宗门徒。”
贤首宗即华严宗,是大乘佛教八宗之一。小辛忽然泛起奇怪的感觉,很想立刻到夕照庵谒晤檀月老尼,聆听一下华严经的奥义,最要紧的是华严经中无上甚深道理,能不能去除种种烦恼?
宋妈妈又道:“连四回到雷宅,日日与雷傲侯饮酒评鉴古物,日子过得很是得意,他早已和雷傲侯声明,不见绿野一面,否则拔脚就走,永不相见。”
小辛想一下,道:“为什么连四要这样做?他可以不回雷府,可以远走高飞或者回闽南老家。”
宋妈妈淡淡的道:“你真的不明白?你等候一个人。”
小辛道:“我明白了。”
林大方插口道:“听说连四的拔刀诀天下无双,小辛你几时找他?我跟你去。”
小辛道:“我虽然是他唯一的朋友,但他不是等我。”
林大方讶道:“除了你,他等谁?”
小辛道:“严星雨,他们总有见面的一天。”
小辛踏上岸,心中微感为难。因为无可避免地被淮阴忠义堂的一个杀手吊住行踪。这个杀手年纪很轻,大约二十刚出头。五官端正,冷静聪明。
杀人对你我一般人来说,当然万分困难,有时连杀一只狗一只鸡也不是易事。对小辛来说他有杀人的本事胆量,但仍然不容易。尤其对象是干净漂亮刚长大成人的男孩子。
小辛当然不可直接回家,那儿是唯一安全温暖、有许多朋友的地方。
然则往何处走?怎样的情况下这个忠义堂年轻杀手才会觉悟罢手?
他穿过热闹的大街,并不左顾右盼。最后发觉竟然来到风景优美的莫愁湖边。湖中有船荡漾,湖边有游人。马车载着红男绿女,蹄声得得沿着湖岸悠然慢行。
错了,小辛忽然惊觉,来到这等地方,岂不是鼓励对方下手?纵有一些游人管甚么用?
他才不会忌惮呢?
小辛一点也不怕动手拼斗,任何人武功和学问达到某一种境界之后,绝不怕考验。只不过武功与别的学问大有不同,武功胜负在于生死立判,尤其是他们所修习最实用的武功,你不想被人杀死,只有杀死对方一途。
小辛索性离开湖畔马车游人的路,分花拂柳穿过一些树林山坡草地。一条小路透入千竿幽篁中,路虽小而整洁,那片竹林亦疏落有致,风过处摇曳生姿。显然小咱甚至竹林都时时有人整理。
竹林的小咱尽处必有人家,小辛停住脚步,这种腥风血雨的仇杀勾当,何必惹到别人头上?
竹林小径忽然出现人影,一个两个三个,都是轻装疾服青巾包头,佩刀带剑的大汉。
小辛退后几步,一股凌厉的杀气阻止他再退。小辛不必回头瞧看亦知道忠义堂的年轻杀手到了。
“前狼后虎”的形势小辛试多了。小辛绝不会觉得难应付。只不过该死的是他们不应该刺激他使他回忆起从前事情,比梦魇更可怕的幽冥世界,有如魔鬼似的杀人高手……
“锵锵锵”迎面三大汉都撤出刀剑,涌过来阵阵凶狠残杀之气。
小辛侧身靠着旁边一棵树。你们最好别迫我动手,因为横行刀不在我手中。这一点很重要,横行刀只斩断一只拇指,还可以活下去。活下去应该是最重要的事,不是么?
年轻杀手反而没有动静,但小辛知道,他左手的袖箭,两边靴筒的短刀,以及背上的钢斧,一刹那间都可以亮出刺入喉咙胸口要害。
小辛大声道:“本人平生不做亏心事,亦不管任何闲事。”
三名大汉发出嘿嘿笑声,狞恶而又冷酷。当先一个双眉特浓,样子最凶恶,厉声道:
“小兔嵬子,两个都给大爷报上名来。”
兔嵬子即是相公,对男子至为侮辱。小辛和那年轻杀手都包括在内。
那年轻人显然被激怒,“赫、赫、赫”迅速跨上三步,每一步尺寸一样,落地力道亦毫厘不差。行家一看一听,心中有数,若非经过多年严格训练,岂能到此境地?
三名恶汉露出惊讶警惕神色,一刀两剑都指住年轻人。
小辛忽然变成旁观者,形势转变对他有利,却不是他喜欢见到的形势。
小辛大声道:“各位等一下,如果彼此间完全不知道对方是谁,这场架打得冤枉不冤枉呢?”
年轻人果然干脆道:“本人杜若松。”
浓眉大汉不甘示弱,接声道:“上天入地主持公道,铁闸褚江褚三爷是也。左副手吕均,右副手周光。”
小辛道:“铁闸的意思便是说只要褚三爷把守之路,天下无人可以通过?”
褚三爷道:“对,你叫什么名字?”
小辛道:“我姓辛,我被杜若松追得上天入地无路可逃。”
不但褚江等三人露出奇怪的神色,连杜若松,这个年轻杀手亦是如此。所有的目光集中在小辛面上。杜若松必是年轻之故,所以比较不会隐藏感情。小辛可以从他眼中面上发现怜悯意思,他似乎瞧着一个死人,所以怜悯,又象是大人听到孩子说出愚蠢不通世务的话那种怜悯。
小辛摊开两手,道:“我是不是说错话?”
铁闸褚江等三人不作声,只有凶狠冷酷的杀气。
杜若松道:“老辛,我们都错得很厉害。你说错话,我追错人。”
小辛道:“我还不算老,叫我小辛。我说错什么话?”
杜若松道:“上天入地主持公道这句话,江湖上无人敢不尊敬,无人敢不害怕。”
小辛道:“尊敬可以,为何害怕?”
杜若松冷冷道:“因为任何人如果失信背诺,就可以请他们追究,纵然是上天入地也找回公道。天下任何失信的人,上至将相王侯,下至职业杀手,谁都不敢不害怕。”
小辛道:“妙极,天下间竟有这种集团,人间可以少冤屈了。”
杜若松道:“公道七煞不管冤屈,只管失信之事,尤其是职业杀手的圈子。你聘请杀手做事,最稳妥之法就是再请公道七煞保证。”
原来说来说去,公道七煞不过是杀手中的杀手。当然可以想象得到这个组织必定十分严密神秘,每一煞的武功必定强绝一时。总之,他们一定极厉害,否则岂能在职业杀手圈中做成监督地位?但他们并非真的主持公道,而且索取的酬报必定吓死人。
小辛道:“你何以说追错人呢?”
杜若松道:“如果我不追你,就不会遇上他们。”
小辛道:“遇上他们就是很不幸的事?”
杜若松道:“当然,我既然投入江湖混饭吃,自非弱者。所以明知他们厉害,我亦不能退缩。不退就是不幸。”
小辛道:“我不懂,你脑袋有没有问题?既然晓得人家厉害,为何不肯退缩?如果是我,早脚底抹油逃之夭夭,这不是上上之计?”
杜若松呸一声,道:“贪生怕死算什么英雄好汉!”
小辛道:“知已知彼长命百岁,你的性命又不是捡来的,何必宁死不屈?”
杜若松又呸一声,道:“你不是江湖人,你不懂。”
小辛道:“笑话,你凭什么说我不是江湖人?凭什么说我不懂?”
杜若松眼睛一瞪,怒气勃勃,喝道:“你懂什么?”
小辛道:“我有凭有据,例如你我是第一次见面,同时你我亦是第一次见到褚三爷他们。但对褚三爷他们,至少我比你观察得深刻得多。对你这方面,我又能比褚三爷他们观察得深刻。你敢说我不懂?”
他们的对话从开始直到现在,都能紧紧抓住铁闸褚江的莫大兴趣,尤其是现在,褚江忍不住插口道:“好,我一眼就瞧出杜若松的来历。你呢?”
小辛道:“如果杜若松的帽子和衣襟上都没有标志,你们对他能知道些什么?”
褚江道:“从他步伐中知道武功相当好,曾受严格训练。再从他眼神,双手垂放的角度,可知道擅长杀人。”
小辛道:“如果他闭目躺卧,没有步伐眼神以及双手动作可以观察,便又如何?”
褚江一怔,道:“通通没有还观察什么?”
小辛道:“有,靴筒的短刀,腕底的袖箭不必离身。钢斧直放伸手可及处。睡姿可看出并非全身都松驰,必有部分肌肉神经保持状态。这种人戒务不是杀手是什么?”
铁闸褚江和两名副手都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因为他们这回真正看走眼。如果他们任务的对象是小辛,将会发生怎样的结局?褚江不禁暗暗沁出冷汗,在他十年来极成功诛杀了无数杀手的生涯中,第一次泛起恐惧。
杜若松道:“听来果然有点门道,但我也能一眼就瞧出褚三爷不是普通的武林人,必是强悍劲敌,所以我说决不会丝毫疏忽大意。”
小辛道:“你道行比褚江浅得多。我的看法分两方面来说。一方面你受过训练,故可以感觉到褚江的杀气,训练使你每逢出手必定尽全力,一个普通人和一个强敌并无分别。所以你的观察和态度并没有智慧成份,亦没有丰富经验。另一方面,你竟没有瞧出对方最厉害最可怕的特长,任何杀手如果碰上他们,却不能第一眼观察出特长所在,结果当然很悲惨。”
他还没有说出褚江的特长,不要说杜若松,就连褚江自己也很想听一听。
小辛忽然支开话题,道:“我正在想,这些纸上谈兵的理论,在现实中管不管用?”
杜若松很聪明,立刻道:“如果你加上我能对抗他们,我在你这边。”
小辛道:“他们不一定会加害我,但你显然对我不怀好意,我应该对付的是你才对。”
真话往往不出实际,往往会使局势混淆不清。小辛指出真相之后,的确使所有的人都迷惑奇怪。
小辛的笑容从迷雾中透出来,但没有人知道他因何而笑,讥嘲嗤笑?抑或是对愚蒙众生哀怜之笑?
褚江很想追问刚才的事情,但身为公道七煞之一,委实不便启齿。幸而杜若松滑身份地位的顾忌,问道:“小辛,究竟你一眼就瞧出他们的特长是什么?”
小辛道:“有两点,每一点如果褚江独自出手,你要注意的不是他右手长刀,而是左手大力擒拿,相信此是铁闸外号由来。”
虽然公道七煞每一煞的资料都很秘密,外间知者极少,但却不是说完全不为外界所知。
因此小辛知道铁闸褚江的武功秘密仍不算很惊人。
小辛道:“第二点,他两名副手左边吕均是先锋,右边的周光是后盾。褚江本人是主帅。出手时吕均主攻,周光包抄截击,褚江座镇中路,一击必中。为什么我瞧得出呢?说来牵涉太广,不必详细解释了。”
人人目瞪口可,褚江等人震惊于秘密不能保持。杜若松却是想到自己万一陷入对方这种阵势攻击时,的确大出意外而失措,事实上亦难应付,结局自己非死不可。
小辛是谁?他既能深知每一方的武功特长,如果任何一方攻击他,他能应付么?
左锋吕均突然失声道:“他是横行刀小辛,魔鬼小辛。”
小辛这个名字像咒语,每个人都触电似的震动一下。但他们内心情绪绝非仅仅震动一下那么简单,简直可形容为波涛万千,风云险恶。
小辛也不见有任何动作,人已站在路中,面对着公道七煞的铁闸褚江等三人,道:“我是小辛,但不是魔鬼。”
左锋吕均急忙道:“那不过是形容你的厉害而已。决不是说你人坏。”
小辛道:“从前可曾有人过得你铁闸一关?”
褚江的气焰好像雪见了火,融化无踪,说道:“这个……这个还没有发生过。但那些人都是二三流角色。”
小辛道:“竹林深处,是不是有一座尼庵叫做夕照庵?”
铁闸褚江面色忽然变得难看,眼中凶光闪动,但语气仍很谦卑,道:“是的,叫做夕照庵没错。”
小辛道:“那么你要找的是阎晓雅了?”
褚江道:“是,是,但我们没有恶意,除非她拒绝跟我们走。”
小辛道:“听起来你们很讲理很有风度,一点也不野蛮残酷。”
褚江道:“好说了,这是我们小小的一门规矩。”
小辛道:“可惜你们必定说出一个她绝不愿意去的地方。褚江,我虽不是你们圈子的人,但我却是行家,我们言归正传好不好?”
褚江哈哈一笑,笑声很凶恶,一点友善意思都没有。决定一拼之意很明显,但他仍然抑制住脾气,道:“有何见告,请说。”
小辛道:“放过阎晓雅,你们要多少钱?”
褚江突然收敛笑容,显然很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如果是别人提出,此人一定脑袋瓜有问题。但现在提出问题的人是小辛,褚江的确不敢不认真考虑。因为他若是判断不当,公道七煞的威名以及他的性命,可能都保不住。
看来极可能褚江出道以来第一次感到万分头痛,第一次举棋不定,但谁碰上小辛能不头痛呢?
铁闸褚江考虑相当久,才道:“五千两足色纹银,但买卖接下来势难失信,你怎么说?”
小辛道:“五百两,算是一点敬意,以后不得找她麻烦。”
褚江道:“银子小事,多少不成问题。但定须小辛你露一手。”
小辛道:“露一手小事情,但告诉我幕后人是谁?”
褚江心中一震,因为敢情小辛不但武功眼力厉害无比,连讲价钱也是一流高手。他摊开双手道:“吕均、周光,你们有何意见?”
他身为主帅,竟要问计于吕周,可见得如果得不到这两人同意拥护,这个买卖谈都不用谈。
杜若松机警地道:“在下回避一旁,小辛,我仍然站在你这一边。”说完,便往后退了十七八步。
但杜若松万万想不到,世上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其中有些真的不怕死不要命,例如周光,居然不同意屈服,低声坚决道:“干到底,大哥,大不了人头落地,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吕均也道:“这口气难消得紧,但大哥你怎么说都算数。”
褚江道:“你们跟我七八年有余,几时见过我不敢动手?但小辛非同小可,他不是人,他是魔鬼。”
周光忿然道:“咱们鬼也敢宰,管他是甚么东西。”
吕均眼睛一直盯住小辛,极小心地观察他,这时接口道:“魔鬼也不是不能击败的,至少他没有横行刀在手。”
褚江得到这暗示,胆气和信心像海潮上涨。对,小辛没有横行刀在手,岂能发挥魔鬼似的刀法?除了刀法,他还剩下什么?
小辛道:“既然如此,我恐怕不可能从你们口中得知幕后人是谁了!唉,幕前的人生死相搏,幕后人却隔岸观火,公平吗?”
铁闸褚江态度转为强硬,道:“我要带走阎晓雅,你出一万两也不行。”
小辛道:“试试看。”
他的话还没说完,修然跃起七尺,只见左锋吕均剑光轰轰烈烈从他脚下刺过。如果他跃起慢了百分之一秒,情况完全改观。因为你若要对付一个敌人,势必在另一角度部位现出空隙。
以人而论,吕均出手的结果,被攻击的人必定在头项和背侧两处有隙可乘。因此后卫周光的长剑已从右后侧兜袭,而身居主帅的褚江,刀发如电从空中劈落。换言之,这三人根本就等如同时发动,构成无懈可击万难逃生的形势。
但小辛不是人,他是魔鬼。所以早一线跃上半空。于是周光的兜截,褚江的迎头硬劈全部在他脚下发生。好像看戏一样的清楚,小辛冷笑一声,身形飞落快逾电光石火。
但他不是落在战圈中,而是远远飞出丈半之外。那是一方山石,树阴中寂寞地躺了千数百年,直到现在小辛踏落在它身上,总算不寂寞了。
“嗤嗤嗤”三声几乎同时响起,小辛发出三片树叶。
不幸的是铁闸褚江、吕均、周光三人都感觉到有支锋利无比长剑刺到。
此一错觉导至严重后果,长剑本身有长度和硬度,最稳妥是架在护手与剑尖正中间的剑身上,一定可以震开敌剑,亦使敌剑的内劲外力无法发挥。
每人的招架尺寸都极为准确,可惜这正是最大错觉。因为那是一片落叶,没有剑身可以让你招架封挡。
真正致命的决斗多数是立刻揭晓,绝不拖泥带水。铁闸褚江、吕均、周光这三名杀手中的杀手,一齐跌倒,连哼声也没有,干脆俐落之极。
小辛叹口气,转眼望住不远的杜若松,道:“我不想杀人,你明白吗?”
杜若松一跃上石,突然跪倒,面色因激动而胀红,又突然抱肚弯腰,额头抵住粗糙石头,身子微微痉挛抽搐发出干呕声音。额头因此破裂流血,但杜若松不觉得痛,也不会真的呕吐。
他亲眼看见平生最完美快速的攻击,褚江吕均周光不是三个人,根本变成一个。此人的攻击动作简直完美迅速快得无懈可击。
然而小辛身在空中,一切情况改观变成儿戏。这是连旁见者杜若松也觉得不能置信的事。但还不止如此,小辛还能够发出三支剑,同一时间刺死三人,杜若松直觉知道那是剑而不是暗器。其实何止他或褚江等有此错觉,连血剑严北,也直到最的一刻才发现真象,只是为时已晚,每个人都发觉得太迟……
情感冲动到极点,便会爆发不合理性的反应,尤其是一个永远极为保持冷酷冷静的人。
杜若松正是这样一个人,八年来的严格训练,全都要他冷酷、冷静。但当他亲眼看见这个行业最完美的袭击,最佳的躲避,还有好得不可思议的杀人手法,使他一下子失去控制。他不但愿意化为尘土让小辛践踏,而且被强烈解脱感觉冲击震撼。所有的禁戒束缚一时完全消失,疯狂的快感高潮一波一波涌现……
小辛用了解怜悯的眼光望着杜若松,别人安能知道?在永远黑暗绝望的幽冥世界,小辛自己也有过相似的经历。但那片落叶,已经很老很老,污秽的身体,沉闷的空气……
小辛跃落地面,沿着小径行去。但小径上已经出现人影,淡青色的罗衣,白晰的面庞,头发和衣衫在微岣飘飞。清丽淡雅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当然没有人想得到在罗衣下隐藏许多致命毒针,更想不到脱掉罗衣那具胴体……
仙女面上盈盈浅笑,真可使任何男人忘记一切烦恼。但忘记还不够,如果她能带来没有烦恼的世界才算完美圆满。然而她能够么?主要症结在于:宇宙内有无没有烦恼的世界?
“我们又见面了。”她说,声音稍稍低沉而有磁性魅力:“我天天问自己问苍天问菩萨,会不会再见到你?见到你又如何?”
她好象比不久前又成熟不少,难道最近经历有如许巨大的刺激力量?
小辛道:“你每天怎样消磨时间的?”
阎晓雅道:“礼佛念经占大部分时间,其余的时间只是——想你。”
小辛道:“看来你的命运已经摆出阵式,你敢不敢反抗?”
阎晓雅微惊道:“你真的要反抗命运?”
小辛只点点头。
阎晓雅露出热心神情,道:“那么我对你研谈佛经,或者我们去参拜檀月大师,华严经指示的一真法界,圆融无疑可得大自在。如果有人能获得大自在,此人当然不受命运摆布,你说是么?”
小辛道:“我迟早参拜她,但现在不记。”
阎晓雅不以为然,道:“现在不忙,何时才忙?小辛你突然在江湖出现,整个武林因你而波涛暗涌,章法大乱。你究竟有何图谋?究竟有何目的?”
小辛道:“既无图谋亦无目的,但如果有人不想让我生存,而我认为未到放弃生存时刻,我就会反击。命运不是人可以做成,这些人不能代表命运,所以我只是作最低极最原始的本能活动,仅仅求生而已。”
阎晓雅道:“但何以这些人偏偏选中你,不是命运是什么?”
小辛道:“很难解释,的确很难。我想了好几年,因为我必须确定敌人是谁,会是用何种形式出现。但绝不是人,人太卑微太小了,绝不能代表命运。”
他回身行去,也知道阎晓雅跟着,便又道:“比喻我是强烈的火光,但火光必须有足够的燃料才发得出,那些人可能是燃料,也可能不是。”
阎晓雅道:“你的敌人究竟什么样子?你可知道。”
小辛道:“知道,是一切法则的极限,这样说你懂不懂?”
阎晓雅道:“不懂。”
她随既因为铁闸褚江等人的尸体而惊讶,道:“都死了?你心狠手辣得很。”
小辛道:“佛家讲究戒杀生,所以擅月大师一定会向我皱眉头。”
阎晓雅没作声,忽然跃上树荫底大石头。
她看见杜若松摊开手脚仰卧,下体大腿根部像账蓬高高鼓起,但他却是在一种奇异昏迷中,这是谁也看得出来的。
阎晓雅外貌清丽淡雅如仙,但其实她懂得很多。这个男人处于极兴奋状态中,不问可知。但他为何如此?他上身湿透,显然是汗水之故。而下体撑起部分也湿透,却显然不是汗水。
阎晓雅深深叹口气,道:“小辛,这人很年轻英俊,为什么会这样?”
小辛远远应道:“你可有好办法可想?”
阎晓雅突然玉面通红,跃落他身边,道:“你说什么?难道你要我做那种事情?”
小辛道:“什么事情?”
阎晓雅道:“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肉体施给他,你要我这样做?”
小辛摇摇头,道:“别生气,快帮我埋掉尸体,我有办法。”
埋尸不难,埋掉记忆才难。如果你杀过人,你这一辈子恐怕很难记忆那人临死时的样子。
杜若松终于恢复神智,发现自己赤裸伏在一个女子身上,她当然亦是赤裸裸的。
他们亲近得比任何关系都有过之而不及。杜若松感到她温暖的肉体,紧紧挟裹他男性独有的部分。使他舒畅也感到松驰。于是不久他就完全松驰,完全恢复神智。
那个女人美丽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段空白经过。他兴奋得昏迷之后是什么样子?
谁把他送到客栈?谁替他安排这一切?
小辛,如果是他,此人必是魔鬼,决不是人。
杜若松虽是年轻力壮,却也觉得十分倦怠。四肢百骸懒洋洋的,但头脑却份外清醒敏锐。
隔壁有人讲话,声音很低,但他居然听见了。
都不是熟人,一个是粗汉声音,一个是年纪不小的妇人声。
粗汉道:“他妈的,这么久啦,紫鹃究竟干什么?好象是死人一样……”
妇人道:“急什么?”
粗汉道:“紫鹃等会还得送回长乐舫,她又不是没有见过世面,跟那小子有什么好泡的?”
妇人道:“那小子额头虽是受伤,但还是蛮英俊的,又身强力壮。我若是紫鹃也愿意泡久些,嘻,嘻……”
粗汉也笑道:“你都这样说,可怪不得紫鹃啦。我只不懂宋妈妈为何肯破例派姑娘出门?那小子是何方神圣?”
妇人道:“多办事,少说话。凡是宋妈妈吩咐,多做少问。”
赤裸的女人忽然侧抱着他,说道:“杜若松,我见过你。”
杜若松不觉一惊,但她温暖的触摸却使他不愿动弹。
紫鹃道:“你在我们附近盯了三天,昨天我见你上一条小船,改在河里盯我们。那时便猜想我们会不会有机会在一起……”
杜若松连摇头叹气也懒得做,像是木头,但脑袋却转动飞快。
原来行踪早就泄露,怪不得宋妈妈会让他跟上小辛。结果正如她们所料,只有一个惨字。一来是借刀杀人之计(杀杜若松)。二来好教小辛不满忠义堂。小辛这种强敌,谁惹得起?就算是惹得起亦不必惹他。
紫鹃远不知道一句话就泄露许多秘密,她的纤手在被窝内活动,有效的刺激男人的欲火。然后……当她醒来(她极为满足之后根本不知道自己居然睡着了),杜若松已经不见影踪,枕边还有他的味道,但没有留下一句话,若梦秋云从来是如此地不留丝毫痕迹,然而她隐隐有怅然若失之感。已经是曾经沧海之人,难道不能再忘掉一个男人?
树林边有一块地面上留下明显新铺泥土的痕迹。
公道七煞之一,铁闸褚江和两名副手,不但从此消失于世间,他们的尸体不久亦化为尘土。变幻、不永恒正是这个世界的唯一法则,人和万物只要在时间空间的瀑流中,永远找不到真正永恒的本性自性。
阎晓雅鬓发微乱,衣裳微皱,但清丽如故。她应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怎会是江湖罕见的女杀手?
她的眼波轻掠过刚来到面前的人,迅即收回,道:“小辛,你居然回来,为什么?为了我?抑是夕照檀月大师?”
小辛道:“你稍稍憔悴一点,听我劝告,女人老得最快是通夜不睡,而且站在风露中。”
阎晓雅坚持她的问题,道:“你回来到底为了我抑是檀月大师?”
小辛道:“杜若松马上就来。昨夜他悄悄离开宋妈妈手下的紫鹃姑娘,那时我真测不透他打算到何处去……”
阎晓雅显然感到兴趣,亮晶晶眼波凝定在小辛面上。
小辛又道:“原来他跑到一个面摊喝酒,抱着酒坛,逢人就灌。终于醉得像一只丧家之狗,蜷缩屋檐下酣睡了一夜。”
阎晓雅道:“你一直盯住他,未免太辛苦了!”
小辛忽然仰首向天,陷入深思……
昨夜他一点也不辛苦,因为大部分时间是在长乐舫消磨的。“笑歌盈耳,灯光通明,醇酒的刺激,美人的软语香吻。”长乐舫上无数鸟燕,虽非人间绝色,却也个个销魂意态。醉眼迷离中不禁凝想,何以温柔乡不住?何以定要与命运抗争?谁能与时空之内的形式突破极限之奥秘?
当然他另外有一份若有所失的怅惘,因为绿野居然没有出现,他为何在乎绿野出现出否?难道绿野竟能使他难以忘记?
阎晓雅等他从沉思中回到现实,才温柔道:“檀月大师现在一定有空,要不要跟她谈谈?”
小辛道:“我十五岁前,曾下过苦功读书,至今全部记得。有些在当时不甚明白意义,现在偶然回想却其味无穷。”
他极不谈到自己的以往,因此阎晓雅极感兴趣聆听,但可惜马上改变话题,说道:“我忽然记起一首情诗,作者是谁你永远猜不到。”
阎晓雅只好点头同意,上下古今茫茫无际,写过情诗的人何止亿万,当然谁也猜不出小辛突然记起的情诗作者是谁。
小辛道:“这首七绝我不知何故记得最是清楚,但当时确实不明白诗中之意。诗是:自恐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怕误倾城。世间那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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