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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四十三

    据说,自汉埠有“河神庙”开始,每届祭期,这条金色的小蛇就会出现“法像”,由司坛者当众宣布今后五年是福是灾,往往言无不中,也更坚定了万民对此蛇的信仰。

    它已由“神出”而“鬼没”,没有人看到它如何行动。

    主祭者抬起头来,再三跪九叩,才立定身形。

    身穿金黄法衣的司坛者面对大江,和主祭人并肩而立。

    他以习惯的缓慢动作,先仰面朝天,再低头俯视,眼光平视大江,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万民仍匐伏在地,在凝神倾听他的宣布,好象要等候十年一样叫人窒息。

    司坛者终于一字一顿的开口了:“神明降福,国泰民安。”

    短短的八个字,响起了台风似的吹呼,因为不论远近,是否听到了他的话,大家只看靠近祭坛的人如何“表情”,就立知是福是灾是。

    主祭者双手高举,宣布:“大祭结束,敬神开始。”

    也即是解除了大家的紧迫心情,繁文缛礼已经完毕了。

    人潮却是越挤越多。

    妙的是祭坛高达三丈六尺,按周天之数,宽达三百六十丈,加上灯火辉煌,目标显著,不但大江上的千万船只可以看得到坛上的一举一动,还远在对江的武冒那边,及立在高处的人,也隐约可辨坛上轮廓。

    靠近祭坛的人海,当然更可看到。

    主祭人和司坛者,以及一并与祭神有关人员和乐工都由坛后退去,祭坛周遭已空出三丈六尺,这时穿着各色鲜明轻装的大汉,手持红漆铁棍,四面八方排开,拦住了向前挤的人潮,以棍为界,不得再进一步。

    在祭坛之后,是彩楼竹棚,及各种表演的人歇憩之处,等待上坛献艺娱神。

    当先上坛的,就是一对狮子,挟兽王之威,鸣吼震耳,张牙舞爪,互相扑击,窜高滚地,狮身精工制作,连内面两个玩狮的人四脚也一点不露,完全像狮爪,由于身法精妙,当然更不能看到内面二人的半点衣角,连狮子打滚时也难看出是人。

    那个耍绣球的人,真是引人注目,一身大红彩衣,绿缎腰带,软底快靴,把那个绣球耍得花样百出,也把一对狮子逗出许多使人叫绝的姿式。

    这时,在靠左面的人墙中,也即距离祭坛最近之处,有两个少年正在窃窃私语。

    一个道:“还刚开始,表演花样很多,听说要到天亮才算‘河神’回驾。”

    一个道:“老大,咱已看出那个绣球,是黄金打造的,至少有十斤重吧,外面织着十锦,被灯光一映,还是金光四射。”

    “这有什么希奇,银子的玩意,五年一次,难道会是黄铜?”

    “老大,来了,搬桌子了。”

    祭坛上,耍绣球的人,一式“日月转丸”连人带球,绕着祭坛上四周滚了一圈,当两狮拼命抢扑时,三起三落间,连人带球,猛如箭射,由祭坛中心向坛后滚下。

    两狮怒吼咆哮,双双腾空向坛后猛扑而下。

    也就算结束了一段。

    主持其事的人,一切早有安排,依照次序,都有一定的时间,人手又多,一个节目一完,后者又上,只见四十个大汉,二人抬一张八仙桌,叠床架屋似的一张一张向上堆起,身手利落,一点也不冷场,另有一双雄双雌四只狮子,已鱼贯上坛,在坛的四面做出种种“调情”的姿式,互相追逐,撕咬,最后搞在一起,舐屁股,抓耳朵,快要进入“佳境”了。

    当哈哈哄堂大笑声中,两对“冤家”露了最后一个妙不可言的动作,雄的跨在雌的屁股上,“害羞”似的由雌狮背着雄狮,黏在一起,向坛后难分难解的跃下。

    而坛中间的八仙桌,也已经叠到第十张了。

    一个大汉,双手捧着一只炭火通红的铁盆,以两块浸湿的鹿皮护手,捧着铁盆,冲空腾身,如上天梯一般,只见他双脚点动,上身斜向后仰,一口气直上十张八仙桌,双手高捧铁盆过顶,人已立在最后一张八仙莫上。

    他在喝采声中,向四面转动着,一屈膝,双手缓缓向八仙桌中间放下铁盆,已占去了近一半的桌面,他一脚站在桌角上,一脚高举,扯个“顺风旗”,手由怀中向铁盆中投一个红纸包,人已向后面仰面跌下。

    叫人心紧当口儿,他半空翻身,头上脚下,直挺挺立在桌角下,四面一抱拳,走向坛后。

    一只金狮,已由坛后腾空飞上祭坛八仙桌前,用琉璃制的狮睛放光,狮须震动,张开血口,好象打呵欠,却发出一声威镇百兽的狮吼。

    一切一切和真狮一模一样,连吼声也像。

    十八个大汉穿着一式黑缎金带,胸前背后用黄金丝嵌成“汉威”草书的紧身密扣,大红灯笼裤,向祭坛两边一站,耍球的已经引逗金狮,绕着八仙桌乱转,表演各种花样。

    最后,耍球的把真的彩球往背后一藏,右手一扬,抛起了一个同样的薄木披丝的木球,正好落在火盆里,立时火冒起丈许高,一片卜卜声响,炉火大盛,熊熊发出大许高的火焰。竟成五色。

    金狮侧头仰望,耍球人已极快的闪入坛后,金狮怒吼着就窜上了第四张八仙桌,四爪齐伸,缠着每张八仙桌,一张一张的缘攀上去,也吸住了千万目光。

    又是那两个少年在贴向说话,一个道:“这就是汉口的‘狮王’了?”

    “是么,它必须爬上最上面一张八仙桌,在热火炉边表演‘火中抢球’,而后,抱住火炉下来。”

    “不简单呀!一个力道稍差,就会桌翻人坠,抱火炉更是难,还要抱住跳下,咱也不敢说行了!”

    “老二,服了吧?十四张桌子更难!这是玩命,高一寸多一尺危险,倒是拖火炉,他们必是带了防火套之类。”

    “奶奶的,咱只知豹子会爬树,狮子也会爬桌子?”

    “看仔细!”

    金狮已经爬到最上一层了。

    只见它绕着火盆,缓缓转了一圈,前爪人立,向火炉中瞧来瞧去,似因不见“球”而咆哮起来,左顾右盼一会,猛地一低头,前爪抱起了必必剥剥,烧得正热的火炉,闷吼一声,向着大江这面一跃而下。

    只见它一落地,四爪一伏间,贴地一滚,炉火猛腾,炸了一天火星。

    它已一连几滚,向坛后滚落。

    震天喝采声,一阵巴掌怪响。

    那两个少年也嘘了一口气,一个道:“真是难得!”

    别一个道:“老大,他们在火炉中放了什么玩意?”

    “大约是炒篮或硝石之类。”

    “看!好家伙”。

    祭坛上,一声虎吼,一头斑烂猛虎,扬尾摇头,已在坛上蹲伏发威。

    一个满面血红,酒气冲天,头带范阳笠,背搭哨棒,腰跨横刀的壮汉一歪一斜,拖着醉步,上了坛。

    这两个少年,就是连城璧和尉迟玉。

    尉迟玉哦了一声:“是景阳岗武松打虎。”

    “这不过是‘点场’而已,乖乖,真是十四张!”

    原来,祭坛上人手齐出,那班大汉,已把十一张八仙桌拆下,迅速地连火炉移走。

    坛上已换了一班一式青衣,同色绑腿,脚穿麻鞋的小伙子,最大的也不过十八岁,小的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

    他们正在忙着堆砌八仙桌,足足十四张。

    一个花白胡子,拐着左脚的糟老头,手敲小铜锣,满台转,时急时快,自成一种音奏。

    “武松”已在打虎了,人虎相交,猛虎施展了三绝招,一扑、一剪、一掀,猛恶已极,“武松”也满坛跃跳,出刀,抖棒,刀折,棒断,虽是假戏,十分逼真,叫人捏了一手汗。

    当“武松”揪住了“大虫”的颈花皮,举起了醋缸大的拳头时,一条银白的狮子,已一声不响地由后坛飞跃而上,不知何故?竟向“武松”扑去。

    那个扮“武松”的似不及防,虽因避得快,向侧边疾滚,仍被银狮右前爪在他的肩头抓了一把。

    那个“武松”怒嘿了一声,银狮前爪一伸,已挟起了“猛虎”狮虎人立着,相依了一下,那“武松”刚要

    那个打锣的老头突然咳了一声,道:“朋友,手下留情,犯不着同小孩子一般见识。”

    手中小锣一抛,滴溜溜的一转,小锣底已承着一粒英雄胆,“当”的一声,还以为是老头变戏法,隔空打锣哩。

    尉迟玉脱口道:“好,今天真是大开眼界,江汉卧虎藏真龙,真的,想不到这些人都有一手。”

    “武松”干笑一声“后头见。”一掠而下,“大虫”也向另一边窜去。

    银狮咆哮一声,伸了个懒腰,满坛游走起来。

    连城璧突然目光一闪,道:“怪也,都是毛头小孩子,凭这老头子,能调教出来?”

    只见十四张八仙桌已经叠好,二十四个青衣少年分向两边一站,“金麒麟!”连城璧张大了眼,惊呼出声。

    “金麒麟!”尉迟玉冲口而出,张大了眼。

    连城璧吸了一口气,向周遭扬了一眼,以肘推了尉迟玉一下,急促传音道:“禁声!,这是惊人的天大发现!天大奇功,定要沉住气。”

    尉迟玉也忙传音道:“老大,你怎样发现的?”

    连城璧目注祭坛上,传声道:“刚才那银狮一抖手,就是林家的‘一麟半爪’等下再告诉你,先仔细看看。”

    尉迟玉心痒痒地,只好咽住话,向坛上看。

    那头银狮,头角峥嵘,壮大凶猛,在项下挂着雪亮钢铃,由于它已在表演,钢铃由“霍霍”响,变成急剧的繁音,那个手执“绣球”的,一身彩衣,个子矮小,好象十四五岁左右的小孩子,却是身法利落表情滑稽,动如脱兔,静若处女,“逗”着狠狮。

    凡是一般玩狮子,执“绣球”都是有柄的,这个矮小的家伙,却破了例,不但无柄,而是以五指扣入“球”身,这么一来,等于他的右臂就是“柄”

    了。

    如此,也即缩短了“球”与人的距离,那头银狮,摇头摆尾,瞪着“绣球”,就狮身摇动,须毛婆娑,显得喜不自禁,欲得珠始甘心的模样,这时,正在以疾如风般追球飞扑,满坛飞旋,狮口大张,吼叫不已,每一眨眼间,都好象它已扑到球了,巨口一张间,似乎要连球带人一口吞掉,真叫人出神,为耍球的担心。

    可是,就在球快入狮口刹那,矮子以各种美妙的身法,堪堪一幌,一闪,一仰,一扑间逃出狮口。

    这也是最吸引人的地方。

    也是玩狮子的真工夫,不止于玩熟的花样而已。

    倏地,狠狮似乎激怒了,猛震须,一摇尾,前爪怒张,凌空扑对。只见矮子全身一弓,蜷曲如虾,好象自投狮口,却突然如球一样,向左面横里滚开去,狮子扑空了,一直向前滚出丈许。

    矮子已笔直落地,洋洋得意的向四面挤眼弄眉,表示神气。

    却不料,银狮已闪电般,毫无声息的贴地滚到他背后,人立起来,双爪向他肩上搭去。

    那矮子大约得意忘形,不知身后凶恶,窒得四面的人,脱口叫出:“快躲!”

    “后面!”

    “狮子要吃你了!”

    矮子猛一怔神,回头一瞧,血红的狮口,已向个兜头咬下。

    矮子“呀”的一声,一个屁股顿,闪电般坐下,连球带人,竟由人立的狮腹下一滚,从狮子的两条后腿间滚出。

    狮子一下咬空,搭空,前爪一落,猛掉身,紧紧追扑满面急滚的球,如流星曳地满盘走球。

    尉迟玉忍不住噢了一声。

    “好小子,竟会地堂十八滚,金丸滚玉盘,这是丐帮的拿手本事”

    连城璧忍道:“还有‘燕青巧翻’与‘点苍派’的‘旋风转’。”

    尉迟玉嘘了一口气,道:“真想不到,他们不是玩狮子,简直在表演武功嘛。”

    “玩狮子也必须先懂武功。”

    倏地,绣球冲天而起,直上十丈多高在半空不住旋转着,滴溜溜地落在第十四张八仙桌上。”

    如雷喝采声,也突然响起。

    为何?绣球升空时,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空中的旋转的球上,等它下落时,才发现矮子已经仰卧在最上面的一张八仙桌上,双手仰托着一个火盆,双脚承着一个大锅。

    谁也不知道他如何上去的?而且这么快。

    大家只看到最上面一张八仙桌四面垂着红布,不知桌底下是什么东西。

    这时,才推断那个火炉和那个大锅是预放在最上面一张八仙桌下。

    矮子由靠迈河神神像的那边,以极快的身法上去的,由于那一边是靠坛后,掩住了视线,就在坛后的人,也被神像挡住了目光,说穿了不足为奇,可是,矮子能这么快的上去,却出人意外,比刚才“汉威”的金狮队,手捧火炉,一步一步,上去更使人感到惊奇。

    矮子双手托着火炉,还不算希奇,双脚承着一口大锅,是做何用?

    那个旋转而落的“绣球”正好落在火炉中,立时冒起一蓬淡烟和一片火舌,证明火炉里炭火正炽,所以着物即燃。

    银狮本是仰着头,望着空中旋转的绣球,一声吼,凌空直上,前爪一搭第七张八仙桌的桌脚,竟变成了狮头向下,狮尾向上,倒悬着,四脚沾桌,倒退而上。

    这,就比“金狮”向上攀登更难十倍了。

    因为,悬空的八仙桌,最不好着力,只要稍一倾斜,桌子就会全部翻落。

    可是,银狮正在千万眼光注视下,迅速向上倒退,快到第十三张八仙桌了。

    那矮子突然双脚一伸,大锅就平飞一丈多高。

    他已猛挺身,手捧火炉,那口下落的大锅,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火炉上。

    矮子一退步,似乎忘了背后面前,一脚沾在第十四张八仙桌的桌角边缘上,向四面转了一圈,猛然一脚踏空,直栽下来!

    只听他“呀哟”,出口,不少胆小的观众也“呀哟”起来。

    他已落在坛上,扫着冷颤,伸出舌头,扮着“好险啊”的鬼脸,摸摸脑袋,滑稽的一幌一拐的走向后坛。

    大家的目光却被已上十四张八仙桌的银狮吸引住了。

    只见大锅中在冒起淡淡的白气,又听到滋滋的响,那是一锅油被烧滚的现象。

    银狮绕着火炉,铁锅,在八仙桌四面仅半尺多的空间转了一匝,巨大的狮身,几乎大半悬空的,随时有掉来下的危险,叫人为之惴惴不安。

    狮身人立起来,向油锅里左看右看,由锅底一片通红血赤,可知火炉正烧得炽热,银狮猛摇头,须毛一舞,前爪一伏,整个后半截狮身就悬空高耸,只见尾巴一翘,在万人怵目之下,大吼一声,凌空窜下。

    落地刹那,怒喝陡扬。

    尉迟玉脱口说:“不好!有人暗算”

    原来,当银狮凌空下窜时,有十多点目力难辨的小银丸向狮身射到。

    站立在祭坛两边的青衣少年都是一惊,目射骇芒,已有四个先后一瞬间,如怒箭射起。

    他们竟是心急之下,想以自己身体掩护银狮。

    只听“当当”锣响,那个糟老头子大喝一声,“老汉得罪了。”

    只见空中一团影子一旋,刚看清是一面小铜锣时,那十多点白光已闪而不见。

    银狮已经落在坛上,猛地又腾空而起,狮口张处,正唧着那面小铜锣。

    那升空的四个青衣少年已纷纷落下,往银狮两边一站,其余的二十个青衣少年也作半月形拉开,面对三面,把银狮护住。

    那老头子一伸手,由狮口接开小铜锣,喝道:“是那位朋友和小孩子开玩笑,请站出来!”

    只见由祭坛后,“河神”的后面,左右各走出二人,都是一身劲装,外披大红披风,一齐向老头子拱手,为首一个豹头老者,大声道:“恭喜,恭喜,不论那方面,贵狮队都是独占鳌头!”

    那个老头子开言口身,抱拳说:“好说,好说,小孩子的玩艺,差点出丑了。”

    那四人中,仍由豹头老者发话:“满锅沸油,未泼溅一点,这班小兄弟,真是了不起,受上赏,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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