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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无端地,喘息却越来越重。每当极度劳累时,他就会犯病,病来得突然,一个稍不注意的小动作,就会引起一连串的发作。昨天已经发作了一次。

    他的手颤抖着,从怀里掏出药。那只是一个拇指一般大小的玉瓶,不知为什么,手居然捏不住。“当”地一声,掉到地上。他刚要弯下腰去,肩头却已被荷衣按住。

    “让我来。”

    她捡起药瓶,倒出两粒药丸,递到他的手心。看着他服了下去。

    她又递过去半杯水:“喝点水?”

    他摇摇头,指着方离朱,道:“用我的马车……先……把她送到谷里。解她的毒……需要……几味比较稀罕的药,只有谷里才会有。”

    荷衣急着道:“你呢?你自己呢?你不要回去?”

    “我现在……现在不能……”他已经说不出话,开始大口地喘气。

    就在这当儿,门“砰”地一声被踢开了。

    进来的是唐十。手里拿着那个可怕的针筒。

    这一声响得那么突然,慕容无风只觉胸口一阵绞痛。瞬时间,呼吸开始变得困难起来。

    针筒对着慕容无风,手已经扣在了机簧之上。

    屋子里因这紧张的气氛,忽然间变得闷热。窗外,是沥沥的雨声。

    荷衣缓缓地抬起了头,道:“你知不知道,你的手生得很美?”

    她说这句话时,眼睛一直看着唐十的手。

    “难道你不觉得我的针筒更美?”唐十笑着道:“他若是你,或许还逃得一死,只可惜,他是个残废,一动也不能动。现在他这样子,就算是我一针不放,光是听见机括之声,他都会死掉。”

    “你好象对他的病很了解。”荷衣淡淡地道。

    “粗知一二。这几年来,我们一直都在等他死的消息。只不过近来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而已。”她笑得很得意:“你知道我们等了多久,才等到他单独出谷的机会?”

    “多久?”

    “七年。七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只带着两个人出门,我简直不敢相信今天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这当然是个很好的机会。”荷衣赞同地点点头。

    “你知不知道外面的情况?”

    “请教。”

    “唐门的十大高手正在围斗他的三个手下。”

    荷衣皱了皱眉。难怪翁樱堂一去不回。

    “峨嵋七剑呢?”

    “死了三个,没死的也都被我射成了刺猬。”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好象杀人是件很好玩的事情。笑到一半,脸色却变了。

    她看见剑光一闪,然后她的右手,连着针筒一起飞了起来。

    血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落在床上。手虽脱离了手臂,手指却还按在机簧上。

    唐十吃惊地看着自己的断臂,好象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等她略微明白过来时,荷衣的剑已经到了她的咽喉,却没有再刺下去,只是在她玉润光滑的左臂上轻轻一划。

    她看着自己的左臂垂了下来,眼泪忽然大滴大滴地淌下来。

    “你剩下的这只手,以后虽不能用力,却还可以炒炒菜。”

    唐十一咬牙,撕下一块裙布缠住断臂,她只冷冷地看了荷衣一眼,就飞快地冲出了门外。

    那一眼是如此地阴森可怕,竟令荷衣从里到外地打了一个寒战。

    屋内又复归宁静。

    荷衣抱着剑,默默地看着慕容无风。

    他仍在吃力地喘息着。

    这个时候,除了他自己,谁也帮不了他。

    过了很久,喘息终于平静下来。

    “你不该独自出来的。”她轻轻地道。

    “我不喜欢有很多人跟着我。”他慢慢地答道。

    门“砰”的一声又被踢开了。进来的是一个灰衣人,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剑光一闪,陌生人的脸上已多了两个流血的洞。荷衣脚一踢,那人“啊”地一声掉下楼去。

    她走回来,重新掩上门。

    手心是热的。脸也是热的。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却都不再讲话。门,也许过不了多久,又会被人踢开。

    屋子里有两个手无寸铁的病人。荷衣已暗暗下决心,绝不让唐门的人有机会走进这间屋子。

    等待中,时间是那样漫长。

    慕容无风转动轮椅,捡起掉在地上的那只手和针筒,仔细地端详着。

    “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这个女人的手总是比脑子要来得快?”荷衣忽然问道。

    他冷冷地道:“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

    “这是一只人手。”他慢慢地道:“你是怎么把它给砍下来的?”

    荷衣苦笑:“我是从左边把它砍下来的。”

    “难道江湖的生活就是这样子的?经常要去砍人家的手?”

    “不经常。”

    “哦?”

    “最经常的事情是砍人家的头。”

    她有时候觉得和慕容无风对话很有意思。云梦谷明明和江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个人却好象一点也不明江湖上的事。他好象一点也不明白自己的命有多么重要,居然值得唐门的人日日夜夜在这里守着他。

    她忽然又问:“她说的都是真的?你的病……真的这么严重?”

    “放心。你把活儿干完之前我一定还活着。”他开始开玩笑。

    无端地,怎么会担心起他的病?荷衣暗自苦笑。她一向很少关心别人。当然也从没有谁关心过她。

    “我多虑了。你这人不坏,应该好好地活着。”她也笑了。这一回她的口气也很轻松。

    有人在门外轻轻地敲门。

    荷衣道:“这个人还不错,至少知道进来的时候要先敲门。”口里说着,手里已拔出了剑。

    “楚姑娘,请开门,是我,谢停云。”

    门开了,谢停云一头汗水地走了进来,看见慕容无风完好无恙,大大地舒了一口气。

    楼梯上蹬蹬几声,赶上来了翁樱堂和先前的两个灰衣侍从。显然有一番苦斗,三个人的衣服都破了,身上背上都是血。

    “有没有人受伤?”慕容无风问道。

    “没有,只划破了几个口子而已。身上的血都是别人的。”灰衣侍从连忙解释道:“先生自己没事罢?”

    “没事。多亏了楚姑娘相助。”

    三个人的眼光一齐转向荷衣,目光中满是感激:“楚姑娘,多谢!”

    荷衣笑道:“唐门的人呢?都跑了吗?”

    三个人的目光忽又变得肃然。谢停云迟疑着,道:“没有。我们有麻烦,正要上来请示先生。”

    慕容无风道:“什么麻烦?”

    “他们的手里有吴大夫。一定要先生本人才能交换。”

    慕容无风道:“他们怎么会抓到吴悠?她全天都在谷里。”

    谢停云垂首道:“我们也不知道吴大夫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谷。挟持人质原本不是唐门的作风。据属下观察,围攻我们的人里,有一部分不是唐门的人。也许他们担心力量不够,还请了别的杀手组织。”

    慕容无风淡淡地道:“抬我下去。”

    谢停云道:“先生,这事……恐怕得从长计议。您一现身,只怕会有危险。”

    慕容无风的脸已经板了起来:“抬我下去。”

    雨后的月光是如此惨淡。惨淡得一如吴悠苍白的脸色。她披头散发地立上庭院的中央,脖子的按着一柄锋利的宝剑。她的身后是一个身形极高,面无表情的黑衣人。黑衣人左手好象挽僵绳一样地挽着她的一头黑发。

    他的手,从后面伸过来,有意无意地按在她的左肩,有意无意地滑向她的胸口。

    羞辱,愤恨,她的脸惊得刹白。然后她忽然看见了慕容无风。

    他看上去还是那么镇定,那么冷淡。一如他对她的态度。

    一看见他,吴悠的心忽然砰砰地跳了起来。

    还是那样吗?还是改不了一看见他就心跳的习惯,就算是在自己的生命最危险的时候。

    他为什么要下来,为什么要把自己也暴露在危险之下?是为了她么?

    “你们想把她怎么样?”慕容无风冷冷地道。

    “不敢,只想请神医大人屈驾往唐门走一遭。只要谷主肯答应跟我们走,吴大夫自当璧还。”

    “好,你放了她,我跟你们走。”声音虽是有气无力,说出来却是斩钉截铁。他一脸的从容淡定。

    “果然是名医,爽快!”有人鼓了几掌,从黑暗中走出。

    “不!先生!你别过来,我……我宁愿死也不要你过来!”吴悠紧张地大叫了起来。想不到他竟肯为自己冒险!她的心已紧张得快跳出了胸膛。难道你不知道你的身子根本受不得奔波?难道你不知道唐门是多么危险的地方?难道你一点也不顾惜自己?

    “麻烦谷主自己走过来,其它的人请退后十丈。谷主一过来,我们立即放人。”

    荷衣道:“我们怎么可以相信你?”

    “啊,我差点忘了舍妹的吩咐。请楚姑娘一起过来,路上谷主也好有人照顾。楚姑娘,请。”

    荷衣冷笑:“她当然会记得我。”

    “此事与楚姑娘无关,希望阁下不要节外生枝。”慕容无风看着荷衣,沉声道。

    “请楚姑娘解剑。”

    荷衣解开剑,扨到路边。

    “你别过去。”她听见慕容无风在她身边小声地道。

    “我也很想去唐门看一看。”她对他道。

    两个走到黑衣人面前,荷衣只觉右肩上一凉,已有人在她身上刺入了毒物。顿时间两只手都麻痹了起来。黑衣人果然放了吴悠,却旋风般地把慕容无风和荷衣推到马车里,风驰电掣般地驶了出去。

    飞奔着的马车颠簸得厉害。好象是在走着一条不是路的路。

    有时候,整个车厢腾起来,人就好象被抛到半空。有时候它又歪到一边,好象只有一边的轮子在滚。

    外面下着小雨,轻凉中带着一点湿意。

    车厢很小,狭窄逼人。车窗用黑布蒙起,里面居然连一只蜡烛也没有。

    漆黑不见五指。

    虽然黑暗,她却知道慕容无风就坐在她的对面。车厢里并没有别的人。

    这么颠簸的马车,他坐着一定很不舒服。

    听着他的呼吸,却是平静而有致。车外余光闪过时只见一片淡白的衣影,静月孤辉般地安然从容。

    “你还好么?”

    黑暗中,她悄悄地问道。

    “还好。”

    声音也是从容的,好象正坐在自己家的马车里。

    没有别的话了。倒忘了他是个不爱说话的人。

    “车这么跑,你受不受住?……刚刚才发过病的。”忍不住又问了一声,完全忘了他的忌讳。

    果然,答非所问地道:“把手伸过来,让我看看你中的究竟是什么毒。”

    “哈哈,手是麻的,伸不了。”她满不在乎地说。

    “你可知道方才你斩了人家一只手,两只眼,唐家的人会怎么想?”

    “怎么想?”

    “我手上曾经有过一个得罪唐门的病人,整张脸的脸皮都给他们割了下来。”

    荷衣打了一个冷战,小声道:“慕容无风,咱们得逃!”

    “你的腿呢?还能不能动?”他又问。

    “不能。方才是手麻着,现在连腿也麻了!”

    “好罢,”那个人叹了一口气,“我坐过来。”

    两个人之间横着一张桌子,他双手扶着桌沿,拖着身子,吃力地挪到她身边。手起鹘落,点了她的几个穴道。

    点穴的手法甚是怪异,完全没有内力,却又完全有效。渐渐地,她手脚都可以活动了。只是,要恢愎气力却还要至少再等几个时辰。

    “我只是把毒素都逼到了你的灵府穴,逃出去之后记得回谷里找蔡大夫给你解毒。”

    “我们一起走。”她道:“哪有做生意的把主顾丢了只管自己跑了的?”

    那个声音淡然,却肯定地道:“你别管我。”

    “那我就不走了。车里真舒服!我平生最喜欢坐马车了,坐多久都可以的。”她仰起头,在黑暗中看着他。然后两个人的头又一起望着车门。

    马车忽然慢了下来。

    居然,渐渐地停了下来。

    门打开了,只听得“叮”的一声,铁杖点地,一人跃进车里,手上还提着一个灯笼,竟是唐三。

    “两位坐了这么久的马车,该下来歇一歇了。”

    说着,却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条铁链,咣铛两声将荷衣与慕容无风的手拴在一起。道:“在下早就闻得楚姑娘轻功和剑术都了得,慕容先生也是天下第一神医,两位在一起,唐门的毒药只怕也奈何不了。我们已到了客栈,今夜只有委屈二位作伴一宿。对了,这铁链是唐门祖传之物,姑娘如若想将它打开,可是白费心机。”

    荷衣道:“倒忘了问了,令妹的伤势……?”

    唐三皱了皱眉,道:“伤势倒不打紧。这阵子她正在想着姑娘呢。不过请姑娘放心,我已刚刚劝过她。姑娘的脸皮她是不会割的。至于别的地方嘛,这就难说了。对了,等会了下了车,还得请慕容先生给两位病人看一看伤口。舍弟的双眼现在还麻烦得很,恐怕有性命之忧。不过有神医在这里,我们放心的得很。”

    慕容无风冷冷地道:“治病不难,不过有条件。”

    唐三道:“愿闻其详。”

    慕容无风道:“你们不许伤楚姑娘一根毫毛,否则,我绝不做任何事情。”

    唐三抬起头,和慕容无风对视片刻,道:“原来楚姑娘是慕容先生心爱之人,唐三愿成人之美。我答应你。”

    细雨中,车外是黑漆漆的一片。只看得见前面有个大门,大门口点着四个灯笼,写得“龙水客栈”。唐三把慕容无风放在轮椅上,荷衣在一旁跟着,身后还有几个黑衣人,一起走进门内。

    显然住宿的地方早已有人打点好了。慕容无风给唐十和另外一名伤者包扎完毕后,就被一个黑衣人送到楼上的一间客房之内。荷衣也只好跟了进去。

    门外铛的一响,已被人锁住了。

    客房内倒还整洁,不过甚为简陋,不过一床一桌而已。

    慕容无风坐在椅子上,脸色却极为苍白。他本不耐劳累,方才车上那一阵要命的颠簸,早已令他胸中烦恶欲吐。好不易在给唐门的人治伤时,借着一口凉茶将烦恶之意弹压了下去。

    荷衣看着他,道:“这里正好有张床,你快躺下歇着。”

    他摇摇头,道:“不必。我坐在这里很好。”

    荷衣道:“你是跟我客气呢,还是你真的不累?”

    “不累。”他淡淡地道:“残废的人躺着和坐着是一回事。”

    荷衣叹了一口气,道:“你坐着我怎么办?”

    “你可以休息。这里正好有一张床。”他道。

    “你忘了我们的手是拴在一起的?你坐着我也只好坐着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坐了床边,这样你就可以躺下了。”他迟疑了半晌,道。

    “其实还有一个法子,两全其美。”荷衣一本正经地道。

    他听着。

    “这床不大,也不小。咱们两个都可以……上去。”她小心翼翼地省略了一个“睡”字。说完话后,脸半点也不红地看着他:“你说这主意好不好?”

    他垂下头,不用想,自己的脸已经红了。难道这就是江湖中的女人?

    灯吹熄了。两个人真的躺在了床上。

    只有一床被子,两个人只好紧紧地挨着。

    过了一会儿,黑暗中,荷衣悄悄地道:“慕容无风,你的手……别乱放。”

    “我没乱放。”那个声音答道。

    “你……你想使坏!”

    “嗯。”

    “那就坏吧……”

    窗外远远地传来几许雷声,细雨绵绵,秋意如酒,令人微醺。

    晨光渐亮时雨已经停了。远处鸟声啁啾,凉气中夹带几许泥土的香味,竟也从客房破了一角的窗户中播扬了过来。荷衣醒得很早。起来略整了整衣裳。手还和他锁在一起,当然不能走开,只好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喝了一口昨夜的冷茶。

    待她回过头来再看时,慕容无风已经醒了。

    “早”她抢着道。

    “早”他好象有些不大好意思看她。

    “昨晚你睡得好么?”她又问。

    “好。”说着,双手支着床,慢慢坐了起来。必竟双腿不方便,连起床这种简单的动作他的样子看上去都比常人要困难得多。她继续喝着茶。然后看着他又慢慢地把身子移到轮椅上。移到最后一下时,身子似乎有些不稳,她的手便轻轻在他的腰上托了一下。他淡淡地道:“多谢。”荷衣心里苦笑,两个人怎么好象忽然间变得十分客气了起来。

    “没有早饭,只有昨夜的茶水。”她笑着道。

    “我喝一点。”他说。接过她递过去的杯子。他看了看杯子,皱了皱眉,又放下了。

    杯子显然没有洗干净,上面好象是留着几年以前的茶垢。

    “不喝了?”她问。

    他摇摇头。她拿回杯子,一饮而尽。

    我错了,我并不了解他。荷衣心里道。她微微笑着看着慕容无风。他的精神看上去比昨夜要好多了,只是脸色仍然有些苍白。他抬起头来,凝视着荷衣。

    眼光深邃而专注。

    荷衣给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迎着他的目光,道:“你盯着我干什么?”

    他沉默。

    “你什么时候变成了哑子?”

    我……”他张着口,想说什么,却觉得无从说起。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好象令他来不极细想。

    当然如果细想下来,他也许一件也不会做了。

    他这一生,极少有时候让“做”走到了“想”的前面。

    “我要是你,我就不多想。你总是想得太多。”她安慰着他。好象知道他的心思。

    “你呢?你想不想?”他问。

    “想得很少。可能是我太笨的缘故。”她望着他,一个劲儿地笑。

    “荷衣,”这还是他第一次用这两个字称呼她:“告诉我,你是谁?在哪儿出生的,今年有多大?”

    荷衣道:“你疯了。问我这些干什么?你今年有多大?”

    “马上二十二。”他老老实实地道。“虽然我不知道我在哪儿生的,却从小就长在谷里。”

    “我不信。你十年以前就成名了。”她反驳。

    “我十岁就开始做云梦谷外医馆的主堂。那时我已经行医四年了。”

    荷衣吐了吐舌头,道:“我的事情你别问。我不想说。”

    “不想说也不要紧。这些原本也并不重要。”他缓缓地道。

    门忽然开了,进来的是店小二,端着一盆洗脸用的热水。荷衣看了看,盆子和擦脸的手巾都是崭新的。心里暗想,这些饮用之物要是有些不干净,慕容无风大约是宁肯饿死脏死,也不肯用的。早就听说云梦谷的大夫们人人都有洁癖,尤以慕容无风为最。

    荷衣道:“热水来了,你先请。”

    慕容无风道:“你先。”

    店小二道:“两位不必谦让,小的再端一盆上来就是了。还有,下面有位爷叫小的给两位带句话,叫两位不必担心,事情已快办妥。问两位可曾中了什么毒没有?”

    荷衣一喜,道:“毒倒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个铁链,请楼下的爷莫忘记了拿钥匙。”

    小二应了一声,便锁上门,下楼去了。

    两个人默默无话,都等着小二上来,过了一会儿,门又打开了,进来的却是谢停云。

    “谷主,您可好?”他大步进来,垂身施礼,沉声道:“实是属下办事不利,令谷主受此惊扰,请谷主责罚!”

    慕容无风淡淡道:“我没事。你们几时到的?”

    “我们一直远远跟在你们后面,临晨时分已将唐门的人制住,唐三跑了,不过钥匙却正好在唐十的身上。”他取过钥匙,将铁链打开。荷衣笑着道:“两位慢谈,我还有事,先告辞一步。”说着飞身下楼,找正等在楼下的赵谦和要了一匹马,一溜烟地跑了。

    ******

    神农镇。听风楼。

    荷衣又回到了昨天来过的地方。早上的江风似乎有些凛冽,但寒气早已被楼里热腾腾的早茶给冲散了。

    还很早,客人很少,荷衣要找的人却正好当班。那是一个蓄着胡须的中年伙计。

    荷衣笑盈盈地道:“敢问可是孙大哥?”

    中年伙计点点头,道:“不敢,小的正是孙福。姑娘说想见我?”

    荷衣道:“我姓楚。”

    “原来是楚姑娘,不知姑娘想要点什么?”

    荷衣道:“我第一次出门远道求医,路途乏味,想听些江湖上的掌故,听说大哥是这里积年的老伙计,有一肚子的江湖故事,所以特地来请教。我刚和掌柜的谈妥,今天您的差就免了,这是二十两银子,请笑纳。”孙福接过大元宝,乐得合不咙嘴,道:“好说好说,小的肚子里别的东西没有,江湖传闻、小道消息倒是有一箩筐。就不知小姐想听点什么?”

    荷衣道:“我是来看病的,当然最关心的就是神医慕容的消息。听说他为人古怪,甚难打交道。也从不随意接待病人,你说,如果我直接找他看病,有没有希望?”

    孙福笑了笑,道:“这个姑娘就有所不知了。神医有三大脾气,这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哦?”

    孙福道:“第一,这里看病全有章法,人人都得守规矩。大多数病人只用在咱们这个镇子的医馆里就能看好。只有最危险,最棘手的病人才会送到谷里去。如果姑娘的病不是性命之忧,见到谷主的希望就不大。每个病人都须依章行事,任你再有钱有势,也不可违例。所以这第一大脾气就是规矩面前,说一不二。”

    荷衣道:“这么大一个谷,没有规矩当然不行。”

    孙福笑道:“但象咱们这位爷那样守规矩的,姑娘只怕还没见过呢。比方说,当年慕容先生少年出名,不知怎么的,名气竟传到了域外,有一个大食国的回人,名字叫乌里雅多的,便立志要拜他为师,想学成一代名医。这个人花了两年多的时间,不远万里地来到了这里,路上吃的苦,和当年取经的玄藏法师相比,也差不了多少。走到这里的时候,整个人瘦得好象一根面条,多亏先生的二徒弟陈大夫收留,休养了一个多月,才有力气去见慕容先生。话说这乌里雅多的一片赤诚,让整个镇子的人都感动得落了泪。大家心想,这么有苦心,有毅力的人,慕容先生怎么会错过呢?结果却让大家吃惊得很。咱们这位爷说,既然你是来学医的,就得通过由他出题的考试。因为他的每一个学生都是通过了考试才进谷的。任何人都不能例外。”

    荷衣道:“你说那位乌里……什么的,是位外国人,他可会说上几句中国话么?”

    孙福道:“他虽是个外国人,但他父亲曾到中原一带经过商,所以他会说汉话,说得还不差。而且他自小喜欢好中医,不少医书,什么“太医局诸科程文格”、“集骇背疽方”、“仁斋直指”、“证类本草”都能倒背如流,听说和陈大夫聊天时,他顺口就把慕容先生的“云梦灸经”和“伤寒论奥”中的两个小注一字不漏地背了下来,把陈大夫吓了一跳!想不到一个外国人竟有这个本事。可这位乌里雅多拿到试卷还是傻了眼,说是只有一小半的题目做得出来,有一大半都是不知所云的。所以也就考了个不及格。”

    荷衣道:“你说,这会不会是因为慕容先生想压压他的气势,故意给他出难题?”

    孙福想了想,道:“这倒不会。一来,陈大夫引荐的时候也没有告诉他这个乌里先生熟读医书,是以也就没有压他气势之说。二来,每年来求师的人多如牛毛,大家都得经过这个考试,往往一、二年内有十几次考试,而考中的人却是少而又少。所以试题之难也是可以想象的。话说这乌里先生很有骨气,立志要考过,便一人在镇东头赁了间小屋,每日除了一日三餐之外都闭门读书,或者也只和陈大夫、解大夫、吴大夫几个慕容先生身边的学生密加往来。他为人豪放,谈吐诙谐,和这镇子里的人都混得厮熟,大家给他找了一个酒店当伙计,平日里都叫他‘老乌’。他就这么埋头学了一年,信心百倍地又去考试。大家都以为这回一定成功,连贺喜的鞭炮都买来了,没想到一打听,又没有考过。这老乌可急了,连夜宣布他就在这里扎根住下了,改了个名字叫‘慕容乌里’,字‘雅多’,号‘苦读子’。过了一个月,又娶了一个本镇的姑娘,仍然是早晚做功课。过了大半年,生了个儿子叫‘慕容悬’,用的是‘悬壶济世’的典故。再考,还是没过!你说奇也不奇?这老乌看上去一点也不笨,平日要他算帐,脑袋瓜子比算盘还快呢,也不知中了什么邪了,就是考不过。但同是一张考卷,却有个叫蔡宣的小后生考过了,也就是现在澄明馆的蔡大夫。这回连陈大夫,吴大夫几个都看不下去了,纷纷为他求情。咱们这位爷却说规矩之下一视同仁。任别人怎么求情也没用。最后他的老婆也受不了哪,原来他老婆也姓慕容,和谷主是打着七八道湾儿的亲戚。她老婆也挺爽快,就去对谷主说,您看咱家那位究竟是不是快做大夫的料,如果不是,干脆告诉他,让他死了那条心,也好认认真真改投别业,挣钱养家。您猜怎么着?谷主说,他也不知道老乌是不是学医的料。只知道考不过的人不能做他的学生。至于他们今后怎么办,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与他无关。”

    荷衣听他说了半天,原本不大信的,但一听见最后一句话,就觉得甚为耳熟,似乎是慕容无风的口头禅,不禁信了八九分,忍不住道:“那么这位老乌究竟是考中了没有呢?”

    孙福道:“姑娘刚进门的时候难道没看见有个穿红袍的人总在门口招呼客人,好象是客人们都是他的亲戚似的?”

    荷衣想了想,道:“没印象,好象是有个穿红袍的。”

    “那就是老乌,这里的二掌柜。”

    荷衣呵呵一笑,道:“那第二大脾气是什么?说来听听。”

    孙福见她听得津津有味,愈发绘声绘色起来:“这第二脾气么,就是洁癖。姑娘想必知道,旦凡当大夫的,十个有八个有洁癖。比如云梦谷里一大半的大夫每天至少洗一次澡,换衣裳也比常人换得勤快。所以咱这镇子上衣铺也特别多。前面李二家的杂货铺里专卖一种洗澡用的软毛刷子,听说是谷主最喜欢用的一种,到这里来看病的人总是要买几把回去,当作记念。但谷主有另一样东西比别人洁得厉害,就他惜言如金,话少得出奇。平日极少和人闲聊,和学生们在一起,只谈医务,或者就一个人呆在自己的院子里研读医书,批改医案。平日如果你不找他讲话,他好象也想不起来要找你讲话。大家也就完全不明白他的心思。还有一件古怪的事。谷主手下的几个管家,个个在家里呼奴使婢,出个门身后也会跟上七八个随从。但谷主却独自一人住在一个院子里,平日除了管家有事禀报可以入内之外,任何外人不可擅入。他先天不足,身子常常生病,却绝不许别人在旁边侍候。有一次他病得实在厉害,一连晕睡了几天起不了床,以前有个刘总管,看着他的样子实在不放心,就叫了自己手下的两个丫环去侍侯他。那时谷主病势沉重,不醒人事,没有发觉。等他醒来发现了,就大发脾气,当天就把刘总管从谷里调了出去,从此再也没有叫他回来。余下的几个总管从此再也不敢越雷池一步了。姑娘,你说奇也不奇?大伙儿都说,谷主住的院子里藏着古怪,晚上闹鬼。”

    荷衣一听,只觉得阴风四起,浑身冷飕飕的,颤颤地道:“闹什么鬼?”

    孙福笑道:“姑娘莫怕。就算真是鬼也是个好鬼。你想谷主手下活人无数,平日只见着有人跟他磕头烧香,怎么会有鬼来找他?只是他一人独住,弄得那院子十分神秘,好事的人便有此说了。”

    荷衣道:“谷主的院子真的谁也不许进么?”

    孙福道:“也不尽然。以前谷里的小孩子们常常成群地进去玩耍,躲迷藏的,捉蝈蝈的,因着院子临着一个大湖,湖上有桥,这里的小孩子个个打小就识水性,夏天常到湖里游泳作耍。但去年冬天却有一个五岁的小丫头因贪玩失脚掉下水去,几乎把谷主害得送了命,从此便连小孩子也不许进院子了。”

    荷衣道:“你说的鬼,是不是这个小丫头?又怎么把谷主害了?”

    孙福道:“却说去年隆冬的时候,下了一场雪,湖里的水极冷,却并未封冻。几个小孩子原本在九曲桥上的亭子里玩的,不知怎么的,就有一个小孩子,是谷里一个马夫的女儿,失脚掉了下去,水里虽结着薄冰,却也盛不着一个小人儿,便一头栽进了水里。把其它的孩子全吓呆了。最大一个男孩也只有十来岁,便哇哇大叫起来。说来也巧,谷主刚从外面回来,正要到湖心亭上去坐一坐,听了声音便赶了过来,不顾三七二十一的跳了下去,在水里摸了半天,才把女孩儿摸出来,却不知怎地,还是硬把孩子送到了桥上。自已却冻得一点气力也没有了。”

    荷衣笑道:“这故事是编的吧。谁不知道谷主的腿根本不能动,他怎么还会游水呢?”

    孙福道:“可不是,我们也这么想。何况他从小就有风湿,受不得冷风和湿气。他究竟怎么把她捞上来的大家至今还不明白,只知道他好不易把孩子救了上去,自已却沉了下去,等到一大群人赶着把他从水里拖出来时,他已经没了气了。还是几个大夫在桥头里折腾了好久,才见他哇地喷出一大口水,但人还是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昏迷了好几天,听说风湿病因此严重了好几倍,身上关节全都肿了。”

    荷衣叹道:“可怜。”

    孙福摇了摇头,道:“可怜的人可不只是他。谷主的脾气这里无人不知,他病的时候谁也不肯见。那一阵子谷里传出他病危的消息,原定给他治的几个病人纷纷转给了别的大夫,这下可急坏了一个人。”

    荷衣道:“急坏了谁?”

    孙福小声道:“姑娘可知咱们谷里还有一个有名的大夫叫‘妙手观音’吴悠?”

    荷衣道:“没听说过。”

    孙福道:“说起这位吴大夫,她可是咱们这里第一美人,出身名宦,非但医术一流,更精琴棋书画。只因父亲在朝里出了事,这才改行学医,没入谷以前就在她的家乡小有名气。听说谷主出的考卷迄今为止,只有她一个人考得最好。要说这位吴大夫的性情,那最是温柔和气,体贴入微,在这里最得人缘。人人都说,她和谷主是天生的一对儿。据说谷主平时说话,总是冷言冷语,唯独对这位吴姑娘,倒是十分客气。他治徒最严,对他们常有苛词,唯独对这位吴姑娘,很少说厉害的话。可是这一回他大病,却拒不见任何人,连吴大夫也被拦在门外。结果,一个在屋里病得要死,一个在门外担心得要死,没几天,可怜见的,吴大夫就面黄肌瘦了起来。再过几天,她也跟着病了。”

    荷衣听得津津有味,道:“后来呢?”

    孙福道:“后来?什么后来?后来谷主病好,吴大夫的病自然也就好了。他们俩个还是客客气气的。只可惜吴姑娘的心思谷主始终不明白,倒白白地耽误了她。”

    荷衣道:“说到你们谷主,我倒有个疑问,你听没听说,他的父亲是谁?”

    孙福笑了起来,道:“姑娘是第一次来云梦谷么?”

    荷衣道:“是啊。我的问题很奇怪么?”

    孙福道:“不奇怪。不过这里的人都说谷主的父亲是天山冰王。”他说这话时样子显得很随便,好象这是一个常识。荷衣却惊呆了。

    “为什么?”

    “因为大小姐出走的前几天,这世上最有名的两大剑客曾在飞鸢谷里比剑。结果是天山冰王赢了。人们都说,大小姐就是跟他跑了。”

    荷衣道:“你有什么证据么?”

    孙福道:“没什么证据,唯一的证据就是大小姐失踪的前前后后那一段时间里,我们这里只有这一件事情比较不寻常。”

    荷衣道:“你是说,如果有两件事情不寻常,且发生在同一个地方,这两件事情就一定有关系?”

    孙福道:“道理讲起来虽有些古怪,但大家都这么想。”

    荷衣道:“你见过冰王?”

    孙福道:“这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冰王的轻功剑术天下第一,人家来无影,去无踪,能够到场观战的,也只有三位武林名宿,总之见过他的人少之又少。在这谷里是一个也没有。”

    “难道冰王不吃饭,不睡觉?如果吃饭,就一定会有人在酒楼上见过他。如果睡觉,就一定要住客栈。”

    “这倒不假。问题是咱们这里一年四季来的都是陌生人,讲的都是外乡话,谁也不曾见过冰王,就算他是坐在你面前吃面条你也不认得是他。”

    荷衣叹了一口气,道:“和冰王比剑的人是谁?观战的三个人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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