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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尉迟公子的心蓦然一动:面前这位飘逸洒脱的慧忍和尚,正是那种已然历尽沧浪之海和苦难颠宕,茕茕英拔于红尘世外、孑然游曳于山林之间的得道修行者……

    这段日子,慧忍法师在宫中早晚为宣帝调气理脉,又煎汤针砭地疗治了数旬后,宣帝渐渐又觉得身子轻松了一些。

    元气乍复的宣帝决心效仿先皇当年,想在一两年内便完成高祖武帝未竟的大业,扫平六合、一统天下,为太子的继位创下一个清明安定的基业。

    宣帝诏敕集合了朝中知兵善战的诸位大将军于正武殿内,和众将一齐研磨军事、讲武论兵。又全副披挂亲自督练三军,举办骑射演武等各样赛事,准备先对南陈开战。

    此时的突厥,见大周高祖崩殁后,国力非但没有减弱,反倒风调雨顺、宇内清平,也开始派使中夏、请求和亲。宣帝因有心征伐南陈,也乘势答应两国和亲。

    西北部安定,国力强盛,宣帝敕命族叔、杞国公宇文亮为行军总管,-国公梁士彦为副帅,率兵分四路大举南下,重兵伐陈。

    各将帅此时一心要在新帝面前建下新功,各自无不率部奋力战敌。捷报频频飞传:韦孝宽攻拔寿阳,宇文亮攻拔黄城,梁士彦攻拔广陵。南陈士兵因见大周国士气高昂,军容威烈,自知不可抵挡,纷纷望风败退。

    时日不久,江北一带便陆续尽归大周版图之中。

    江北平定之后,宣帝诏敕暂时收兵养息,并在宫中大摆宴席犒劳三军,晋赏有功将士。同时诏敕分割大周朝廷军国大权分别由诸王、外戚、世家大臣分别担任。皇叔越王为大前疑,蜀国公尉迟迥为大右弼,申国公李穆为大左辅,隋国公杨坚为大后丞。并诏敕族叔许国公宇文善为大宗伯,常山公于翼为大司徒,皇叔毕王为大司空,族叔永昌公宇文椿为大司寇。

    因郑妃悔恶从善,又执意陪伴太后出家山寺之故,宣帝奉了太后懿旨,在宫中格外关照幼弟宇文元。这次晋命四大朝廷辅官时,一并晋封郑妃之子、幼弟宇文元为荆王,同时晋郑妃为太妃。

    独孤氏得郑妃被晋为太妃一事后,抱怨李娥姿:“姐姐,你太善良了。这个郑妃眼下是为了一时的全身之计,才肯暂时臣伏姐姐的。她嫉陷的本性决计不会改变的。只怕稍稍得志,便会故态复萌,以妹妹看,留着她们母子,只怕终归是祸不是福啊。”

    李娥姿忙持号道:“阿弥陀佛!一念善则智慧生,放下屠刀便可成佛呢。况且她虽为幻相所惑,往日却并未真正伤过谁的性命。妹妹也请以慈悲为怀,宽恕她吧。若将来一天果然被妹妹不幸言中的话,她要怎么样,那也是各人的造化和果报罢了。”

    独孤氏虽点头称是,心内却大不以为然。

    独孤氏没有料到,正当诸事稍稍顺心之时,突然又出了一样令她烦恼不已的事情:宣帝竟突然下诏,在后宫嫔妃中同时册封五位皇后!女儿丽华为天元大皇后,太子阐儿的生母朱满月为天大皇后,后宫夫人陈月仪为天中大皇后,元乐尚册天右大皇后,尉迟炽繁册天左大皇后。

    自古天下帝王只有册封一个皇后,这可实在是亘古未闻的稀罕事啊。独孤氏惊愕之余,不觉咬牙狠道:这个昏君!

    因见独孤氏对此事愤愤难平,又要去后宫找李太后讨个公道时,杨坚急忙劝阻:“夫人不可!夫人平素的心智一向是不让须眉的,怎么此番只看出五后并立之事和朝柄更变的表面,却看不出陛下的真正用心?”

    独孤氏道:“有何用心?统不过昏昧之举!早知这样,我岂肯把女儿嫁与他!”

    杨坚笑道:“夫人不知,陛下自继位以来,性情便大非往时。不仅风云难测,且暴怒无常。在朝为官者人人自危,皆有朝不保夕之虑。如今并封五后,几易大权,统不过是陛下性情多疑的原故。如今虽并封五后,分割大权,我们不动声色便从众目睽睽的显赫之中退隐出来,岂不是一件好事么?”

    独孤氏仍旧为女儿感到愤怨不平。

    杨坚道:“夫人若非情绪激烈之时,心智确是无人可比,我是打小就自愧弗如啊。然而若动了怒时,却不失愚莽之嫌啊。”

    杨坚不觉忆起少年时的往事来:杨坚和独孤氏少年时曾同在太学院读书,有数载的同窗之谊。少女时代的独孤迦罗,父亲独孤信那时正值朝廷掌管兵权的大司马,权势赫赫。迦罗本人在同窗好友中,不仅琴棋书画样样过人,且性情活泼、容貌俏丽,是当时太学院里诸多王公子弟们暗中思慕的女子。

    记得当年在太学院读书时,一次先生出了考题,规定以两三柱香为限。那天的杨坚不知犯了什么邪,直到第二柱香也快烧完时,杨坚的卷子上却还只有寥寥数字。谁知越急越糊涂,一时急得他抓耳挠腮、满脸是汗。

    独孤氏和郑译早已答完卷子,不觉坐在一边悄悄笑他的窘相。

    杨坚越发窘得厉害了。

    独孤氏一面俏笑,一面早已提笔研墨匆匆另作了一题,原也离杨坚的坐位不远,趁先生打喷嚏的份儿,已把文章飞传到了杨坚面前的案上。

    杨坚一看:天哪!不仅对仗工整、立意新颖,更奇的是,竟连答题的字迹也统是模仿得跟自己一样!杨坚暗喜,转头望着迦罗感激的一笑时,迦罗却早已把一张脸儿转向了窗外。

    后来,杨坚世袭了父亲杨忠的大将军之职,又追随在迦罗父亲的麾下南征北战。独孤信虽十分赏识他,然而为了成就他,却对他一向严厉有加。一次杨坚在军帐醺酒而醉,被独孤信得知后,当众亲自操杖重责数十,杨坚的两腿直被打得血肉模糊,好几天里都不能动弹。

    孰知因祸得福——事后不久,独孤信竟主动把爱女独孤迦罗许配他为妻,又把一份向来秘不示人的祖传《兵家秘籍》做为一样珍贵的嫁妆,一并陪送到了杨家!

    娶亲的喜宴上,郑译等人皆戏谑道:“唉!早知如此,我等都去替你挨独孤大人那一通杖策了!”

    二十多年来,杨坚始终珍爱迦罗,夫妻感情至今一如新婚。朝中诸臣唯独他一人从不言纳妾二字。不知原委的人,却传闻独孤氏是“奇妒”,杨坚才不敢纳妾的。而郑译等几位好友却清知,他们夫妻根本就是世间少有的情深谊厚。

    此时的独孤氏沉默良久,也觉夫君的话不无道理,却仍旧叹气道:“夫君,我只是担心丽华那孩子,在五后当中,如今单只有她一个人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偏偏没有子嗣啊。将来在后宫未免会势单力薄,只怕要被人挤兑啊。”

    杨坚抚着她的手劝慰道:“迦罗,丽华虽无子嗣,当年经先帝做主,已把阐儿过嗣到了丽华的膝下,多年的哺育之恩,倒也母子情深。而且丽华天性谦和孰睦,也不会招致什么意外祸事的。夫人,倒是咱们该得警觉一些了:当今陛下与高祖当年相比,虽有高祖的多疑和戾气,却并无高祖的历练和守藏。正好相反,当今陛下不知克忍,多变易怒。在朝为臣,稍有不慎便可遭夷灭九族之祸啊。”

    独孤氏的脸色开始苍白起来,她不明白,当年何其温软孱弱的一位太子,怎么忽然间就成了张牙舞爪、暴戾威烈的狮子了?是否仍与他遇毒伤了肝脾有关?

    “夫君,陛下眼下的性情忽然躁烈,我想,恐怕还是和他遇毒伤了肝脾有关。前几天我去后宫,听丽华说,一位名叫慧忍的和尚在宫里为陛下调理了一段日子后,陛下眼下的身心性情比起前一段,倒也明显有些清爽缓稳了。”

    “嗯,看来那个和尚果真有些手段。”杨坚道。

    “夫君知道他的底细不知?”

    “哦?我倒没有听说过。”

    独孤氏道:“他是贺公主奶娘的儿子!俗名周翰成。当年太后在嵩山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说陛下有些事情即使不肯听她的,也会听这个和尚的。”

    杨坚道:“哦?这倒奇了。周翰成这个名字我倒也记得。当年就闻听他跟随太子征伐,奋勇救主还屡建奇功。只因出身平民,高祖曾亲自提议要破格晋拔他的。只不知后来如何了。”

    独孤氏道:“后来出了很多的事,外人根本就不知隐情了。”

    “怎么讲?”杨坚问。

    “当初高祖在世,翠薇宫那个郑妃不知从何处打探到,公主的这位奶哥哥周翰成,可能与奶娘、娘娘、太子和公主之间有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和隐情,似乎还与公主断发礼佛、抗拒与尉迟家的婚事有什么关连。高祖从郑妃那里得知后,大约是心存忌讳之故吧,便以周将军箭伤为由,诏命他去职归里了。后来,公主这位奶哥哥便重新回到佛门。陛下当初遇毒后,便是被这个慧忍和尚救出宫去。陛下在山上疗养时,与这个和尚结成了异姓兄弟。听丽华说起,如今,陛下对诸王和满朝文武皆有些戒心,唯独和这个和尚的关系过从甚密,无话不谈。我想,这个人迟早会还俗归京,成为陛下文治武卫的重要辅臣。”

    杨坚颔首沉吟说:“陛下做事多凭亲疏好恶,却又生性多疑。他们二人本是患难之交,这个周将军果然文韬武略过人的话,而且又与太后和公主的关系非常,我想,这个释慧忍很可能是陛下为阐儿选定的辅臣……”

    独孤氏听杨坚如此说,突然想起了什么,不觉惊骇道:“夫君!说起和尚,我记得当初曾有传言说,高祖夜梦天人谶语,‘篡周者,缁衣人也’,如今陛下恢复释老,又与这位和尚私交甚密,这和尚又与公主……天哪!将来的大周天下会不会被这个和尚……”

    杨坚忙阻止道:“夫人不可胡言……”

    杨坚一面这般阻止迦罗,却立马记起了一样秘事来:

    当年自己落草时,有一缁衣老尼飘然降临隋公府,对父母言说自己乃“缁衣佛子”,未来前程“贵不可言”,但幼年将有天劫,除非把他先过嗣给佛门为子,并移居寺庵代养至五岁方才可保无虞……母亲听从了她的话,遂在隋公府建了一处小庵,由这位老尼代为抚养。

    一天,一位居士来到庵堂,抱着杨坚在庵外的草丛玩耍时,突见怀中的杨坚头生双角、遍身金鳞,宛如龙形,不觉惊骇万分地一面大叫“怪物”,一面一把将他扔到草丛里。缁衣老尼见状,急忙把他从草丛抱起,连声抚慰“啊!惊了吾儿,致令晚得天下……”

    因关乎灭族之祸,故而,此事除了父母和自己知悉外,就连“缁衣人”三字,杨坚也是一向讳莫如深的……

    慧忍自离开皇宫回到寺院,在寺里帮着师叔们刚刚操办完法会诸事,便又接到了京城发来的一份诏书。

    这道诏书中,宣帝拜慧忍为二品车骑大将军,命他回京入朝、商议用兵演武诸事,准备明春的南讨。在诏书中,宣帝一并敕封慧忍的母亲为二品夫人和二品宫中女官之职,诏谕奉理太后寝殿诸务。

    慧忍接诏后,倒也感念陛下和太后的真情牵系:母亲这么多年一直侍奉太后和公主身边从未离开过。就算慧忍的父亲病危时,因娘娘正好身患风寒,母亲都没有顾得上回老家在父亲床前照顾过。如今,母亲好歹也熬成了大周二品夫人,也算是对二十年对太后忠心耿耿奉侍的结果。

    自等行师叔那番点化后,慧忍心下已有了准备:若朝廷有难,愿随时听候朝廷召唤,入

    世领兵、御敌保国,以报陛下复法浩荡宏恩;但决不背弃佛门,更不受俗世荣华。所以虽矢志不再还俗,为了领兵打仗,倒也始终带发修行。

    师弟慧悟和慧定这些年来一直都跟着他,得知师兄迟早要回红尘报效陛下复法之恩时,也一直带发修行,准备有朝一日和师兄一起阵前杀敌。还有寺院当年慧忍离散多年的几位师兄师弟,至复法之后,获知少林寺道场重兴,便相继归宗回寺,也要和慧忍一起御敌报国、回报圣恩的。师叔们得知他们的心志后,倒也颇为赞成他们知恩知报的重义之举,尊称他们这些带发修行,但随时准备出征报国,虽是凡夫相,却坚心修佛并入世渡生的僧众们为“菩萨僧”。

    诏书发到山寺之后,慧忍即回复陛下:“……慧忍既任朝廷武职,又为佛门弟子,常恨一身不能两全。请求陛下恩准弟等在国家安定之时修行寺中,持戒礼佛、教练子弟;一旦边鄙动荡,即刻听从朝廷诏敕,奋力以出而报效国家、杀贼御土……”

    宣帝见到回复后,知是有推辞之意,心内甚是不乐。

    慧忍没有料到,其实宣帝发这份诏书,一是因太后催促得甚紧,再就是宣帝自己,近日体毒又开始频频发作了。自知此身无常,便想趁自己心下还算清醒之时,先把帝位传给太子,一旦遇有不测时,便不致因事情猝变而生**。

    眼下,满朝文武包括左右近臣当中,宣帝最信任的恰恰正是这个不重功业的慧忍和尚!这不仅因为慧忍本身对名禄富贵视为泥土,更有这些年来他们之间胜过兄弟的情谊。诏敕慧忍回京,目的就是为了尽快禅位于太子后,命慧忍和另外三四位信得过的文武朝臣共同来辅佐幼主。

    这些话实属机密,宣帝无法在诏敕中明说。因见慧忍不肯此时还俗就命,故而甚是烦恼。每日思量如何才能使他尽快听命?

    自从那晚宫中御苑一别后,贺公主便有了预感:即令眼下道场重兴,佛法已复,也即令慧忍已被皇兄晋为二品车骑将军,奶娘也以奉侍太后之功而被晋为二品夫人,翰成哥恐怕也未必肯就命的。

    她决定离开皇宫、重回山林。毕竟那里离她心念的人儿要近一些。

    宣帝不知贺公主为何突然又要回山林,和太后一起好劝歹劝,见怎么也阻拦不成时,这才放派卫队护送公主回寺。

    朱轮华车一入山林,公主一眼望见,昔日破败的山寺,此时竟是金碧辉煌地矗立于山岙子间了。

    进了山门,大殿屋宇、雕廊画栋处处油漆一新。殿基大青石上的牡丹朱鹊浮雕也被擦洗干净,更显美妙精致。跨进大殿高高的门坎,迎面两座汉墨玉浮雕的五彩盘龙游凤的顶梁柱,比洛阳宫正殿的汉白玉雕刻还要精美。

    原来,公主回宫的这段日子,山寺已被皇兄调拨重金修葺一新了。自皇兄继位后,又格外御赐了山寺良田百顷并增加了几十名护寺的武士。

    望着富丽堂皇的大殿和雕镂花鸟的檐椽梁柱,贺公主不觉潸然泪下:如今,佛殿再富贵,寺院再华美,又哪有当年母妃和皇兄,还有奶娘,翰成众人都在山上那会儿的快乐?寺院再富丽,也比不上皇宫掖庭。她宁可跟翰成哥一起,哪怕住草庵茅屋、荒岭岩洞的日子。

    贺公主进了山门,先净手焚香,尔后来到大雄宝殿叩拜佛祖,久久地默祷:求佛祖保佑自己的翰成哥终究能回心转意……

    尉迟公子当年追随高祖东征鏖战,大军班师回朝后,和三军诸多武将受到朝廷封赏,并以武勋晋为大将军。

    名禄前程还算得意,却因无法忘怀公主的原故,心绪竟是始终郁郁怅怅地难以释怀。

    祖母大长公主薨逝后,尉迟公子依礼守制一年。接着,府中父母叔婶和兄嫂们又开始催促起他的姻缘之事来。许多王公之家也纷纷托人前来说亲,然而他却执意不肯再谈婚娶二字。

    这次尉迟公子回京探亲,一俟得知贺公主眼下又回到嵩山修行的消息后,诸事也顾不得了,急忙匆匆打马径来山寺探望。

    这些年,尉迟公子一直在叔父的帐前效命,一年两年的也难得回京一趟。心内虽牵系公主,但因山长水阔、路途遥远,也是无奈。后宫诸事更很难得到些许音讯。直到这次归京探亲时,方才从刚刚晋封为宣帝后妃的堂妹尉迟繁炽口中获悉公主和李娘娘母女大多日子都在嵩山修行的实情。

    尉迟公子来在寺庵后,先觐见了太后,又在太后引领下拜见表姑妈平阳公主——尉迟公子自小就听祖母说过,她有个侄女是前朝魏废帝的皇后,魏废帝被宇文护废弑,建朝大周时,虽说她和皇姑母等四五十位宇文姓氏三代宗亲女子统被晋封为大周公主,这位平阳公主却因宇文氏对大魏皇室子孙包括自己的夫君被废,后来竟连同夫君和两个儿子,加上前朝魏国诸多皇裔一起被国除之事,愤然出宫、剃度为尼,并发誓从此与大周皇室断绝一切往来。

    二十多年过去了,风云变幻、沧海桑田,荣华尊贵和恩怨早已飘逝如梦。佛门修持,悟出一切人事替代皆是轮回因果的定数,于是,剩下的日子,便开始有了对亲情的关注和渴念了。

    当太后带着皇姑母昌乐大长公主的嫡孙子、自己从未谋面侄儿时,这位当年的魏帝皇后、如今法号叫常慈的,竟是惊喜望外地亲热和疼爱,一时又是为侄儿打水洗脸、又是把自己

    平素舍不得吃的果子,还有陛下、太后和公主赏赐自己的珍稀点心全都捧了出来,慈眉笑眼地望着这个从天而降的侄儿,努力从他身上脸上搜罗姑妈大长公主和表兄尉迟迥、表嫂金明公主的影子,遥忆起了当年诸多的喜乐和辛酸……

    尉迟公子望着面前穿了一身粗布僧袍、骨瘦如柴的姑母时,不觉心生悲怆、心绪滚滚——不知底里的外人,谁又能料得到,眼下这位布衣竹簪、满脸皱折的山野婺妇,竟是尊贵至极的前朝大魏国皇后娘娘、当今大周国的平阳公主呢?

    与姑母叨了半晌家常,提及诸事旧人,姑侄二人皆唏嘘感慨不已……

    见过姑母,尉迟公子仍旧返回太后的寮房,又扯了些家常闲话和琐事,太后便着人去叫公主来,令他们表兄妹见叙。

    尉迟公子独自等在寮房,满腹苦辣酸甜一齐涌上心间:几年不见,不知她如今怎么样了?

    细雨霏霏中,贺公主飘逸而来。

    尉迟公子怔怔地望着,见贺公主的头上随便挽了个倭堕髻,身上仍旧一袭羽白僧袍,脚踏一双谢公屐,身披蔺草蓑衣。人显得比往年更清瘦,神情眉宇也更显忧郁了。

    尉迟公子喉头一紧,两眼一时就酸涩难禁起来。他静静地望着贺公主,半晌说不出话来。

    倒是贺公主,望着尉迟公子淡淡一笑,一面放下鲜果,一面平平静静招呼:“是佑哥哥来了。”

    尉迟公子见她神情淡泊宁静,果然有些超凡脱俗的韵味了。

    两人以兄妹之礼寒喧闲话了一番,又在寺庵侍卫的陪同下,来到寺外浏览了一番。尉迟公子见修葺一新后的雕梁画栋虽是金碧夺目,四围烟雨蒙蒙中的山色林木虽秀色迷人,却难以掩遮得住一种深深的寂凉和凄清。

    至今他也不敢相信,像贺妹妹那样一个活泼快乐的人儿,若没有什么惊天的原由在内,果真会毅然离开那金碧辉煌的京华御园,宁愿待在这荒山野寺中,伴黄卷青灯、古佛石像而了此余生?

    贺公主到底有何难言隐痛呢?

    尉迟公子也曾私下询问过李太后,太后只叹道:“一切皆是前世注定。这些年你一直未娶,我心下始终难得安宁。听我一句,你和公主既然无缘,不如断了这份痴妄另娶她人。如此,既可告慰你九泉下的祖母大长公主和你舅舅高祖皇帝,也可使你父母开心。”

    尉迟公子闻言,只是低头沉默不语。

    尉迟公子回府后,刚刚从宫中探望姐姐天左大皇后回府的尉迟明月,听说堂兄尉迟公子说他才从山上探望太后和公主回来,竟向尉迟公子透露出一个刚从姐姐天左大皇后尉迟繁炽那里得来的一个消息:公主当初断发抗拒与尉迟家的婚事,并不全是因为修信佛教之故,原来公主早就心有所属了!公主的心上人,竟然是她奶娘的儿子、太子当年的亲腹周翰成将军!

    尉迟公子终于明白了!

    尉迟公子还知道了:这个周将军眼下已出家少林寺,和当今陛下曾在患难中结为异姓兄弟。前不久陛下敕封他为车骑大将军,并几次下诏催他归朝复命。只不知何故,他至今不愿回京就命,不愿还俗……

    尉迟公子只不明白:周将军为何不肯还俗回朝?莫非他真的看破了红尘世事、厌倦了功业荣华?也不明白,多情俏丽、活泼可爱的贺妹妹怎么就偏偏喜欢上了这样一个没有心肝的男人?!

    尉迟公子感到了不平!

    他决定会一会这个周大将军,看看这个周大将军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尉迟公子匆匆打马离京,径直来到了少林寺见慧忍法师。当听众人言说慧忍法师进山采药去了,恐怕明天后天才能下山回寺时,尉迟公子只得暂住在寺中的客房等待慧忍。

    两天里,寺内执事僧专门派了一个小沙弥陪他四处走走看看。小和尚也不多话,只是默默跟在他后面,该睡觉时便躺在他住的客房门外守着,该吃饭时双手捧过来。客房里有一座小石佛,小和尚每天早中晚都要很认真地各上一柱香,每次上香都会很虔诚地三叩九拜。起初尉迟公子只是有些好奇,渐渐地,禅林佛地的幽静,钟磬梵音的悠扬,无意中开始清凉了尉迟公子腹内的一团浮躁之气。

    这天,当他再次漫步跨进大雄宝殿时,从不信佛的尉迟公子,面对释迦牟尼佛悲悯而慈祥微笑,突然心内一动,觉得似乎被什么神秘的东西骤然击中了!

    他伫立在那里,久久地凝注着佛祖,眼中渐渐涨满了泪水,末了,竟虔诚万分地屈膝跪下,阖目合十默默祷告起来……

    慧忍终于下山回寺了。

    尉迟公子站在客房前的银杏树荫下,冷眼打量着渐走渐近、名闻遐迩的少林住持、掌门人释慧忍,见他身着一件宽大的素色僧袍,一头长发在山风中恣意飘逸着。高高的绑腿,脚登一双葛草罗汉鞋。待他再走近些时,尉迟公子看见这位自己在心内想象过无数次的少林和尚,竟有着一双清澈如潭却深碧莫测的眸子。

    然而,就在他飘逸超然的神情后面,就在他清冷的眉宇间,尉迟公子骤然捕捉到了刹时闪过的某种忧伤。

    尉迟公子的心蓦然一动:面前这位看上去飘逸洒脱的慧忍和尚,正是那种已然历尽沧浪之海和苦难颠宕,茕茕英拔于红尘世外、孑然游曳于山林之间的修行者……

    尉迟公子沉默了片刻后,先自报了家门。

    慧忍一边把药篓递给围上来的两个徒儿,一面客气而亲切地请到他到寮房叙话。

    尉迟公子踏进他寮房后,打量了一眼这处简陋的出家人居处:房子不大,却是四四方方、整整洁洁的。正面香案上一尊达摩石像,香炉中香烟曳曳。寮房的一侧放了一张二尺宽的小木床,另一侧却是摆满书册的架子。

    慧忍请尉迟公子坐在矮凳上,自己则打坐在蒲团上。尉迟公子面前多了张一尺大小青石做的小几。两人寒喧的当儿,慧忍的弟子、一位十三四岁模样的小沙弥送上来一壶山茶、一碟果仁儿。

    闲谈中,尉迟公子从慧忍的语气和神情中感觉到,自己的一切恐怕已尽皆都在慧忍法师的洞悉之中。闲话了几句,尉迟公子便开门见山地说:“慧忍法师,我有一事特来请教。”

    “阿弥陀佛!施主但言无妨。”慧忍不卑不亢。

    “慧忍法师,贺公主和你两情相悦,虽说命运多舛,毕竟已是云开雾散,如今为何忍看她为你受苦,竟然无动于衷?”

    慧忍合十答道:“阿弥陀佛!施主不知,贫僧因世事变故而出俗为僧,又以前缘而就朝廷武品。如此,逢国家有难时,则奋力而入世,以报朝廷陛下;天下安定时,则离世普救芸芸众生,岂敢出尔反尔,以一己之私情而背弃佛门?”

    尉迟公子冷笑道:“我问你,你既为出家修信之人,口口声声说什么慈悲为怀、普渡众生,为何偏偏对一个弱女子如此残忍?”

    慧忍沉默不语,却渐渐面露戚色:“施主……贫僧既出家为僧,又任国家武将,御敌保国、沙场杀伐,注定要马革裹尸还的。因而不想公主因我而清冷动荡此生。”

    尉迟公子闻听,不觉恼怒起来:“哦?大周莫非就只你一个军人武将?哪个将士不是随时都要面临马革裹尸还?难道因此都不能娶亲生子了么?公主并非出家之人,她只是因你之故才宁可苦守山林的,你清知内情,仍旧能静心修行?你若连一个为你受苦的女子都不能超度,又何谈普渡众生?”

    “阿弥陀佛……贫僧罪过……”慧忍低眉顺眼地合十念佛。

    尉迟公子见他这样子,越发激起火来,他“钪锒”一声拔出腰间的弯刀,拿刀尖指着慧忍喝道:“我听说太子当年征兵选将时,周将军擂台比武冠压群雄。今天我这个无名之辈倒要和你比试比试!”

    慧忍依旧阖目持号。

    尉迟公子吼道:“周翰成!你不是有一把能陆斩犀兕、水屠蛟龙的宝剑吗?拿出来,看看能不能斩得动前朝大魏孝文帝赐给我尉迟家的这把祖传宝刀!出剑!”

    慧忍阖目道:“贫僧的剑只用在沙场阵前,决不与兄弟朋友争强斗狠!”

    尉迟公子见好歹都不能激起这个和尚的性子,直把个牙咬得咯咯吱吱地响:“你不出剑也罢,那我今天明白告诉你,你如果再让贺公主为你受苦受难仍旧无动于衷的话,可别怪我一把火烧了你这寺院!再凭陛下如何处置!”

    “阿弥陀佛……一切罪孽皆因贫僧所起,将军若对贫僧有气,尽可以杀了贫僧,贫僧还要感谢将军助我了却了前缘。只请将军千万不要祸及寺院。太后和公主原也是礼佛之人,将军手下留情,便是将军对太后和公主的功德善举。”

    见慧忍拿太后和公主来抵挡,尉迟公子一下子被噎在了那里。他满脸一时涨得通红,一时竟不知该拿他怎么着才好了,末了丢下一句“你这个无情无义、没有人心的石头人!”便愤然而去……

    慧忍突然神魂俱飞,他摸着自己的胸口自问:“问的好!我有人心么?我若有心,心在何处?我若无心,何故有痛?”

    慧忍不知所以却又怅然失落地独自拚命朝少室山的连天峰一路趔趔趄趄地攀去,直到满天星辰闪烁时分,终于来到了山顶。此时,半边新月悬在中天,泛着不甚分明的银光。就着朦胧的月光望去,但见千山万壑隐于暗夜,长河细流明明灭灭,似乎藏着千玄万机……

    慧忍打坐于山岩,极力使自己燥热悸痛的心宁静下来,渐渐禅静入定,默默地一遍又一遍诵咏《心经》,努力屏息凝神,一点点回收那碎裂散落于四荒八极和红尘宇宙间无可觅处的“心”。

    许久之后,慧忍终于渐渐感觉神清气宁,一颗迸碎的心也开始聚拢归宁……

    遥视天地,红尘乱世中的儿女情欲原来竟比名品利禄、衣食之欲更是修持的大敌。它如此顽强地渗入到人的发肤骨血、五内经络、灵魂心神的各个缝隙,并且无时不刻、无处不在地始终扰乱着人的心神魂灵,令人终日于慵怠无力的昏昏情思和似睡非梦中,使人因着对情欲的渴念、遐想和惆怅而受尽折磨困扰。

    直到如今,他也始终无法完全挣脱执妄之苦的困扰,无法真正忘却对公主的那份刻骨铭心的相思。它深深地折磨着他的灵魂、撕扯着他因愧疚而痛苦而颤栗的心。

    他觉着自己快要被茫无际涯的苦海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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