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哈很是惊讶地道:“你求我们?我们叫化子一身空空如也,你求我们何用?”
那高大叫化子却道:“你倒说说。”
白辰便道:“相烦诸位早早告之镇民,就说镇子里的水井都被人投了毒,万万不可饮用……”
话未说完,四丐齐齐失声道:“是吗?”随即老哈沉声道:“此话真假如何?是什么人下的毒?你又如何知道?”
白辰道:“你只消将此事告诉众人即可,又有什么可哆嗦的?”
者哈怒道:“好小子,不怕我先杀了你再去办这事吗?如此镇上众人还道是我老哈的大恩大德,从此奉我为老太爷。”说到后来,他自己反倒先笑了,接着道:“若你此言是真,看来还有一点良心。”
“棒子”自告奋勇地道:“离这儿不远处就有一口井,我去取些井水来,一试便知。”
言罢起身便往外走,老七忙道:“井水有毒,可要小心从事!”
“棒子”答应一声,出了夫子庙。老哈斜眼望了望地上的白辰,道:“若我老哈错怪了你,自会向你赔不是。”
白辰鼻中发出一声轻哼,也不理他。
老哈不以为意,抓着一块烤得香气四溢的狗肉,自顾享受起来。
苦叶怯生生探头偷偷看着白辰,拉着老七的衣角,道:“爹,小叶叔叔为什么躺在地上不起来?小叶叔叔不是好孩子吗?”
老哈用力咽下一口肉,笑道:“地上凉快些,小叶叔叔贪图凉快。”
言罢竟就着那只酒葫芦,“咕咚”喝了一大口酒,似乎对酒中有迷药浑不在意,想必他早叫服下了解药。
老七用一根湿棍子将火堆慢慢弄灭,只剩下一些炭火,一明一暗发出红色的光芒,众人皆无言,只是响起一片咀嚼声,尤其以老哈的声音最为“出类拔萃”,忽高忽低,忽长忽短,忽浑浊忽清晰,已将一块狗肉吃出了大学问。
白辰又饿又痛,心中暗自骂娘,而苦叶这时渐渐倦了,倚着老七,沉沉睡去。
老七看了看夫子庙外,只见外面夜色黑沉沉的,一切都显得模糊不清,他嘀咕了一句:
“棒子办事,总是磨磨蹭蹭。”
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棒子”
匆匆返回,他的脸色略显苍白,神情显得颇有些紧张,惊魂未定地道:“井水果然有毒!
我打了一桶水,倒在草木旁,不过片刻,草木即枯萎而死……是什么人竟下此毒手?”
老哈呆了呆,想到了若非白辰提醒,明日一早镇民饮用井水,岂非全要遭到可怕的灭顶之灾?多少无辜性命将由此而断送?
想到这一点,老哈再也沉不住气,他“卟”地一声吐出口中的狗骨头,从怀内掏出一只乌黑色的小木瓶,从中倒出一些白色的药粉,放入酒中,摇了摇,送到白辰口边,歉然道:
“小叶兄弟,是我错怪了你,无论你怪不怪我,先将这酒喝下,可解去你所中的迷药。”
白辰道:“若是你添入的粉末其实是毒药,我岂非要将性命断送于此?”
老哈一愕,手便僵在半途,进退两难,神色尴尬。
白辰却哈哈一笑,道:“戏言而已,切莫当真,你若要取我性命,又何必多费这些周折呢?”
老哈陪笑了两声,将酒葫芦的口子凑到白辰的嘴角,慢慢把酒倾入他的嘴中,白辰毫不犹豫地喝了两大口。
老七与那高大叫化子的脸上都有了赞许之色。
不消一刻钟,白辰已恢复了力气,他慢慢支撑起身子,老哈见他行动不便,忙扶了他一把。
白辰道:“在下欲相烦几位将井水有毒的事告诉镇民,几位若能答应,我也心安了。”
老哈此时已变得客气了许多,他殷勤地为白辰撕下一块肥狗的后臀肉,送到白辰手中,等白辰接下后,他才道:“方才多有得罪……”
白辰早已饿得七荤八素,接过狗肉,立即将嘴塞得满满当当,听老哈如此说,他无法开口,便伸手摇了摇。
老哈道:“不错,这事不提也罢,娘儿们才斤斤计较,咳……也许我不该问,不过我心中的确有一个疙瘩,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小兄弟是怎么知道的?又是哪个狗娘养的所为?”
白辰心道:“若是你这话被幽蚀听见,就是有十条性命,恐怕也不够死了。”
用力咽下口中的狗肉,道:“此事一言难尽,总之,我曾是风宫中人,后与风宫反目成仇,被他们追杀至此,无意中听得有人要在井中下毒,其目的是要嫁祸风宫,这分明是视他人性命为儿戏……我见他们退走后,心想几百条人命非同小可,若是自顾离去,可就太过残忍。恰好在这儿遇见诸位,就想麻烦诸位转告镇上的人。”
他心想自己与风宫的恩仇,以及风宫白流、玄流之争,不是一时半刻能说清的,亦不足为外人道。
老七道:“镇上的数百条性命,真是托你之福了。”
白辰淡淡一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言罢,他强自站起身来,向众人揖手作别:“此乃诸位歇息之地,在下不多打扰,就此别过。”
“棒子”惊道:“已是下半夜了,又何必急着离去?”
白辰刚要回答,忽觉眼前一黑,脚下一软,径直向前倒去。
极度的困乏、伤痛、饥饿使他再也无法支撑下去。
等白辰醒来时,发现天色已经微亮,他躺在夫子庙内的一个角落里,身下铺着松软的干草,苦叶正坐在他身旁,双手支着下巴,目不瞬转地注视着他,见他睁开眼来,立即笑了,高兴地道:“叔叔醒了,叔叔醒了!”随即用小手拍了拍白辰的肚子,道:“爹说叔叔是饿坏了。叔叔,我有糖,可甜了,每天我都舔一次,舔一次就不饿了。”
她伸出另一只手,手中果然有一小块方糖,用纸包着,表面很是光滑,想必是苦叶舍不得一下子吃完,便不时吮吸一次。
她将那块拇指大的糖送到白辰嘴角,道:“叔叔吃,吃下就不饿了!”
这时,老哈几人也围了过来,老哈道:“苦叶子,小叶叔叔不想只吮一下,他要一口把糖全吃了。”
苦叶抿了抿嘴唇,竟用力地点了点头,道:“好……”言罢又低下头,低声道:“爹,我可以再舔一次吗?”
白辰只觉有一股热热的东西自心头涌起,他的喉头有些发紧,鼻间也酸酸涩涩的,伸手抚着苦叶的头,道:“叔叔不吃……叔叔不爱吃甜的……东西。”
苦叶抬头看了看她父亲,老七微微点头,苦叶便又将那块糖送到白辰的嘴边,道:“叔叔骗人,甜的可好吃了……”说到这儿,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道:“不过吃多了就不好吃了。”
白辰小心地接过那块拇指般大小的糖,道:“你再吃一点好吗?”
苦叶略略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吮了一口,一时不舍得咽下,似乎要让香甜的气息在她口中停留更长的时间。
白辰将剩下的方糖含入口中,他惊讶地发现,糖不仅仅是甜的,还有些淡淡的咸味。
是泪水的味道吗?
白辰微微侧过脸去,因为他不愿让苦叶看到他的泪。
家门惨变之后,白辰再也没有流过泪,也许,他的泪水已被仇恨烧干;也许,在自己的仇人面前流泪,那是一种耻辱。
但今日,白辰却为一块拇指般大的糖而流泪了。
老哈真诚地道:“小叶兄弟,你被风宫追杀,还能顾及他人,我老哈就敬佩你这样的人。
如今你的身子太过虚弱,不如在这儿静养一阵子,只要你不嫌弃,吃的我们总会弄来的。”
白辰心道:“我又岂能在这儿多做逗留?”
不过他不忍拒绝老哈一片好意,心中决定等恢复了力气,就悄悄离去。
众人见他已无大碍,便各自散去,白辰撕下了一块布,悄悄将口中的糖块吐出,小心翼翼包好,郑重地放于胸前。
一阵虚脱般的倦意向他袭来,白辰再次晕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白辰恍惚间感觉到自己正被人抬着,一惊之下,他猛地睁开眼来,果然是被老哈与老七抬着,此时天已大亮,白辰发现自己此刻正在夫子庙后侧。夫子庙后面是一间业已倒塌的祠堂,碎瓦断木遍地皆是,祠堂的梁柱皆被人们认作附有灵气,纵是垮了,也无人胡乱翻动。祠堂两侧各有两家大院,院墙耸立,所以这儿显得格外僻静。
白辰愕然道:“两位这是为何?”
老哈“嘘”地一声,低声道:“切莫开口,镇上已贴了布告,要缉拿人犯,上面画的就是你!哼,贾政那王八羔子要缉拿的人,准是条好汉!”
白辰对此自不惊讶,心道:“他一个叫化子,竟也知道地方官员的名讳,倒也蹊跷!我若说出这其实是风宫的旨意,不知他是否会更加吃惊?”
往里走几步,者哈忽然低声叫道:“关东大哥,找到了吗?”
白辰一怔。
“就在这儿。”是那高大叫化子的声音,听其声音,竟像是自地底传出。
待两人将白辰放下,白辰方知被称作“关东”的叫化子是在一个地窖中,地窖上窄下宽,是农人冬日藏红薯用的,此时红薯尚未收回,故地窖仍然空着,白辰被安置到地窖中时,立觉一股怪异的气息扑鼻而至。
关东一头一脸都是烂泥,他对白辰道:“你先在这儿避一避,等到天黑,我们就送你出去。”
老哈自责地道:“都怨我,若不是我自作聪明,只怕小叶兄弟早已安然离开这儿了!”
关东低声道:“现在已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了,我们现在离去,没有人会对叫化子多加留意,我们正好可以借机四处打探消息,看看有没有人向官府告密。”
白辰忍不住还是道出了实情:“真正想缉拿我的人,其实不是贾政,而是风宫中一个极为可怕的人物…
…诸位不必为我而得罪风宫。”
老哈哼了一声,道:“又是官盗勾结,你是风宫要追杀的人,我们更应帮你!你只需在此藏着,谅他们也不会查到这儿来!”
言罢三人相继爬出地窖,“沙沙”声响过后,地窖口已被枯枝败叶封住,里面登时一片昏暗。
白辰静静坐在地窖中,左思右想,一时也想不出自己该何去何从。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辰渐渐觉得自己全身乏力,呼吸急促,胸口极其沉闷,像是有千斤巨石压于上面,脸颊也一片赤热。
白辰先是不解,倏然间明白过来。
原来地窖中藏的是红薯,每年都会有一部分会腐烂,腐烂的红薯散发出一种气息,不能供人呼吸之用,因为地窖上狭下宽,这种气息散之不去,日积月累,地窖中倒有大半气息无法供人呼吸吐纳之用了。平时有人进出地窖,绝不会在其中逗留太久,故不会出事,而白辰却是静坐其间,难免受害!
想到这一点,白辰吃惊不小,心知此地不宜久留,急忙起身,欲离开地窖,不料甫一站起,便觉四肢发软,全身无力,一个踉跄,向前跌去,幸好及时扶住侧壁,方未跌倒。
白辰心中大愕,心知在地窖中呆的时间越长,离开这儿的可能性就越小,当下他竭力站稳,双手搭在了地窖出口边缘,试了试,竟没有把握一定能跃出地窖。
他心中不由掠过一阵悲哀,没想到自己竟会被这比人高不了多少的地窖困住。
想到这一点,白辰心中百感交集,诸般心绪一齐涌入心头,使他心神激荡,体内竟有一股力量不知从何处涌起,不由低吼一声,双足一曲一弹,双手下压,竟一跃而起,上半身压在了地窖窖口边缘上,枯枝也被他一下子冲开了。
白辰不敢怠慢,以手肘压地,慢慢向前挪动了半尺,随即一个侧滚,终于离开了地窖,他长吐了一口气,正待站起,忽听密集的马蹄声如风一般自远而近向镇子这边奔来!
白辰心中倏沉。
凭着直觉,他立即断定危险已再度迫近!
果不出他所料,马蹄声长驱直入镇子之后,未作丝毫停滞,已经直向夫子庙这个方向而来。
一切不言而明,白辰的行踪已经暴露!
多年来在风宫养成的警觉与敏锐,使白辰纵是处身于极为不利的局面中,也能迅速做出准确的判断,明智的选择!
他四下一望,心中主意已定,从怀中掏出一物,用力向远处扔去,而他却躬着腰,朝另一个方向疾行,走出几丈远,出现了一条阴沟,上面用石板压着,里面已积满了腥臭的污水。
白辰毫不犹豫地钻入阴沟中,再拉过旁边一些犹带败叶的枯枝,将自己的头部掩盖住。
高度的紧张使白辰已暂时忽视了阴沟中的腥臭,他凝神细听,只听得马蹄声在接近夫子庙后,便停了下来。
白辰心中一痛:“难道是老哈他们出卖了我?”
思忖间,夫子庙那边忽然传来孩子的号淘大哭声。
是苦叶!
白辰神色大变。
苦叶哭叫道:“爹,爹救我!爹救我!”
白辰脑中“嗡”地一声,热血上涌。
一个尖锐如针的声音传出:“交出那小子,否则我就要这小叫化子的狗命!”
听不到回答声。
白辰却已明白了一切。
他再也无法忍耐——或者说,他不可能再按捺不动——双手一把推开了枯枝。
也就在那一刹间,苦叶的哭叫声突然消失。
四周一片死静!
所有的声音似乎在那一刹间突然消失!
又仿若世间的一切生命,在那一瞬间,已全部死亡。
一个可怕而残酷的事实足以让每个人惊骇欲绝,无法正视。
白辰的表情在那一刹间僵住了。
他的手也僵在了那儿,一动不动——因为他脑中所有的思绪在极度惊愕中,已完全停滞!
泪,却已流……
白辰的身子忽然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颤抖如秋风中的枯叶。
是恨?
是怒?
是恨与怒在冲荡着他的灵魂么?!
一声恨天恨地的怒吼声在夫子庙上空炸响,使宛如死去的世界一下子苏醒了过来。
“你们这些畜生!还我女儿!”
是老七的怒吼声,谁会想到,一个连成为叫化子后还文绉绉的人,会发出如此惊心动魄的嘶吼声。
一声冷笑响起。
那种玩弄他人性命于股掌间的冷笑!
白辰心中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剧痛,他知道接下来又会发生怎样惨烈的一幕了。
他的唇已被咬出血来,但他却重新将枯枝掩盖住自己。
他并不畏死。
但他不能死!
有时,选择生存,比选择死亡,需要更大的勇气。
白辰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呐喊着:“我一定要与风宫纠缠到底!纵使有遭一日不幸丧命,我的鬼魂也要与风宫永——战——不——休!”
一阵脚步声向这边传来,白辰处在极怒极悲之下,直到对方的脚步声来到几丈外方警觉起来。
废祠堂的碎瓦被踩得“啪啪”乱响,看样子来者绝不下于十人。
白辰此时反而异常冷静,他极其小心地将自己缩进少许。
脚步声渐渐停下。
一个声音道:“就……就在这地窖中。”
听得此人的声音,白辰心中一紧,犹如乱箭穿过。
说话者赫然是“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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