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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吹花赶到小雕行辕第二日,果然阿带、纪珠、燕月也来了,相见大喜过望。

    小雕置酒高会全军健儿,限日办理移接手续,交划钱粮兵马完毕,脱下战袍换上芒鞋竹笠,父子夫妻翁婿朋友五个人,徒步裹粮入山逶迤北行。

    一路上看不尽毒蛇猛兽,走不完断涧崩崖,那就不晓得经过多少艰难险阻。

    有时候得藉郭阿带仗手中那一枝八宝铜刘打出一条道路来,有时要靠大家动手斩棘披荆开路。

    登山这回事,大概从小儿上山从师的都行,在家学艺再好也不成,因为这另是一门功夫了!

    阿带吹花各居武夷山十年,纪珠好在七八岁时让他爷爷带上阿尔泰山住过。

    这几个人中间可难为了燕月,就是他没受过这一种训练,未免相形见绌,还算他体力过人。纵跳工夫出众,所以也还能勉强跟随。

    一行人沿途说说笑笑,倒也不感寂寞。

    外兴安岭绵亘于西伯利亚东部,远远看那蜿蜒一泻无垠的山峰,想得到那是多么险峻嵯峨的境界。

    吹花来到此山中,面临两个棘手问题,第一这么大的山头你哪里去找人,你又怎么知道人家穴居的所在?

    第二人家跟你素不相识,没有仇怨也没有利害冲突,你为什么要人性命,你又如何挑衅?

    这问题难杀人。

    经过了数次商议,两三天搜索,终于没办法发现黑努儿红僧的踪迹。

    吹花几番想放火烧山,阿带力阻不可。说是森林这一着火,那就不晓得要残害多少禽兽虫豸,须防师父见怪。

    再来也怕引起罗刹人注意,牵扯出严重纠纷。

    海皇帝的话说得尽有理由,其实他还不是畏事的人,根本认为无故来找个老年隐士决斗,以众胜寡,还要取人首级腌腊归献满人皇帝,这简直是严重的侮辱,他实在不愿意,只望找不到人,一了百了。

    无奈吹花横定心非干不可,虽然放弃了放火主张,但决不肯空手言回。

    她脾气憋得非常暴燥,乃至要阿带小雕燕月纪珠全给赶走,矢誓一个人要独留深山寻人呢!

    纪珠看妈妈满怀不乐,他也就弄得十分忧郁。

    这天算到岭第五天一个大清早,珠大爷爬登一处峭壁纵目遥眺。

    他像他的爷爷玉翎雕,天生一双重瞳神目。

    蓦地望见远处山-飞出一个黑点,快若急弩离弦,顷刻翻登峰峦盘旋而至,越近越快,越快越近。

    大爷看出来的是个大马猴,体高七尺以上,浑身苍黑,两臂横挟两个人,细看人衣着的颜色分明是女人,大爷不禁失惊。

    则待抽剑迎上截击,背后燕月忽然掩至,一把拉珠爷爬下,悄悄说:“别让它发现我们,这东西可能与黑努儿有关,留心瞧它上哪儿去。”

    眨眼间大马猴来得切近,斜刺里横跃一个七八丈宽的深涧,绕过侧面斜坡,踏壁扶摇而上失踪了。

    纪珠埋怨燕月不该拦阻他救人。

    燕月笑道:“我知道这东西,善能御风蹑虚飞行,人的两条腿决赶不上它,免得打草惊蛇坏了大事。

    这怪物性淫,如遇妇女必被攫去,所以它的名字矍父。然而雄者多不育,雌者独长寿的,今天这一个假使是雌的,你说它巴巴由山下攫来两个女人又有什么用?”

    纪珠恍然叫起来:“对,月哥哥,你意思是说这东西或是黑努儿所畜?你就爬在这儿张望,我去领妈妈来。”

    燕月道:“不忙吧,你听我讲完话,矍父产于西蜀,这她方怎么能有?姨姨说:黑努儿三十几年前朝峨嵋山常与神猴为戏。”

    纪珠道:“我懂得,自然会提醒妈妈明白。”

    燕月擒住他说:“多跑路,千万别放流星。”

    纪珠点点头,挣脱身飞也似的去了。

    珠大爷一口气跑了十来里路,妈妈、爸爸、岳父,一个也没找到。

    他本来性急,虽则不敢放流星,到底也还是向天连发三枝紧急响箭。

    吹花、小雕,阿带就都赶到了。

    听完他一篇报告,吹花喜得引手加额。

    阿带认为如果黑努儿豢养猛兽糟蹋女人,那就确有该死之罪,杀心陡起,精神倍长,扛起八宝铜刘飞步紧迫吹花之后来找燕月。

    燕月这当儿已经离开峭壁,伏在一处崖脚下洞口等侯大家,他迎着吹花告说:“姨姨,这个洞太好了,两头通。

    洞口仅仅容得人膝行进出,里面却很宽,而且有一线缝隙透光,也有水可饮,据此坚守,可以控制敌人。”

    吹花莫名其妙,蓦然瞪眼问:“你捣鬼胡扯什么?”

    燕月笑道:“您请坐听我讲!我吩咐珠兄弟别放流星,却没想他会放箭,三枝箭惊动了黑努儿,他出动了全班人马巡风,一对黑猩猩,一条硕大无比的熊,还有那矍父。

    黑努儿像个老猢狲却穿着一件蓝色的破烂道袍,样子很滑稽,也很可怕,可怕是一双绿眼睛光芒四射。

    它们都在前面峰顶出现只一会工夫又消逝了。看起来巢穴必就在那峰壁后面无疑。不过我们有什么办法去进攻呢?熊,猩猩,想得到力大无穷,矍父行走若飞……”

    吹花怒道:“你这孩子怎么这样没出息,见了这些四条腿的就吓坏了。”

    燕月道:“姨姨,您别生气,我是说对方阵容十分雄厚,力擒须防不利。”

    吹花叫:“你就不用讲,我们应该立刻准备进攻,这山洞留作你们爷儿退步可以,我是决不畏。熊罢、猩猩,都是极笨拙的野兽,力大有什么用?”

    回头便对阿带说:“带哥哥,你和小雕诱斗熊熊与猩猩,燕月纪珠可用小弩箭钻射它们眼睛,从旁协助你们成功。

    黑努儿,矍父由我自己来对付,谁也都不要管。现在请大家仔仔细细检查一下兵器,我……”

    说到我,燕月忽然引吭长啸,声若龙吟,响彻云霄。

    吹花不由一怔,阿带笑道:“这孩子有意思。”

    话声未绝,纪珠叫:“快瞧,那大马猴……”

    阿带飞速挟手中八宝铜刘,闪身一株大树后靠住。

    纪珠燕月同时窜上崖头。

    小雕自命神箭手,从容卸下肩上长弓,控弦引矢伏她待发。他们差不多同时动作,各不相谋。

    吹花看着点点头,她暗自摸出四枝铁翎箭,分两边手指上夹着,就站着不动,呆望对面矍父。

    那怪物眼光锐利,大概辩识吹花是女人,霍地奋跃下扑。

    这边跟它那边至少距离三百丈遥望,中间还隔着一片断崖一处深涧,而且它立足的峰巅拔地是那么高。

    你就看不清楚它是怎么下来的,怎么飞越奔临的,顷刻来到切近。

    傅侯小雕突的连发射三箭,崖头上纪珠燕月两张弓矢出如蝗。

    那怪物矍父挥臂拨箭蹑虚而起,悬空倒挂云龙采爪下攫吹花。

    急切里吹花两腿攒劲,整个身躯反弓后仰,仰目瞠目瞄视怪物两个塌陷的大眼眶,蓦她两手上扬,四枝铁翎箭冲霄而起。

    人跟着使个鲤鱼打挺解数,背脊贴地弹跃疾退。

    就在这个时候,猛听得那怪物一声惨叫,七尺之身盘旋下坠。

    大树后霍的转出无玷玉龙,单臂平抡八宝铜刘,奋起虎威,运足千斤神力,只一下把那怪物扫断了两半截。

    怪物气犹未绝,伸爪乱抓眼眶里倒插的四枝短短铁翎箭,一张血盆大口兀自掀唇嚼齿若欲噬人。

    吹花看着也不禁骇然悚立。

    燕月崖头上飘身下她,两脚把怪物尸首踹下深涧了!

    他叉手说:“这东西一双长臂至少有三四千斤蛮力,浑身苍黑柔毛,刀剑难伤,就说那一对眼睛也不是箭容易命中,刚才我跟珠兄弟就是射它不着。

    我说,除掉了矍父,我们可以说办完了一半事,底下一半还是要合作,我们何必跟野兽斗力呢!

    这会儿我可疑那个什么黑努儿不在巢穴,假使在的话他一定赶来了。天假其便,让我们先将他的羽翼歼灭,然后再用全力对付他,那就简单得多。”

    吹花道:“那么现在就找他的巢穴去。”

    燕月叫:“姨姨,我不是胆子小,为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安全计,在还没有肃清熊之前,我不主张离开这个可以藏身拒敌的崖洞。

    您不要生气,我保证就在今天这一天中,我们可以大功告成,忙不在一刻吗?如果我算错了,我从此一句话不讲。”

    他讲话的神情表现得十分坚决,吹花好像有点感动,怔一怔问道:“现在你怎么打算呢?”

    燕月道:“我算那只黑猩猩必然来找矍父,必然下涧去凭吊那两半段残骸。这崖边现排着二三十块两千斤以上的大石头,我们不是可以利用来压死它们么?

    这一对猩猩,估计它那么高大的身材,当然力气也是了不得的大。别看它笨,走路笨,四肢拄地蹦跳腾跃一点也不笨,要说用兵器斗杀它,恐怕要费很大的劲还不一定能够得手呢!

    照我的意思办那就太简单了,崖边到涧底少说点有七八十丈,两三千斤石头往下推要加一两倍重量。

    它们就是铁铸的也要压个粉碎稀烂。再说,我们居高临下,是否还可以用长弓硬弩补救万一呢?

    收拾了猩猩再算计熊,那东西更难为敌,砍它二三十剑未必有用,八宝铜刘也靠不住必能敲碎它的脑袋或脊骨。

    那黑努儿要是嗾使它扼守在巢穴的险口,死据不出时,我们该怎么办呢?所以非要把它诱下来。

    我们藏身崖洞里,它不能挤进去损害我们,我们尽可拿铁翎箭射瞎它的一对小眼睛,再杀它!”

    听了燕月的话,吹花点点头说:“你讲得好像蛮有道理,它们假使不下来呢?”

    燕月笑道:“不下来,我有办法。现在请大家拿出干粮用过早餐,准备行事。”

    边说他边去拿来水囊干粮袋,尽量吃喝个饱,从容站起身,伸手腰边摸出两枝短短的竹管儿。

    接着他笑道:“我去装老虎逗引猩猩离巢,姨姨,您那一条虎皮纹毡条子,借给我用一下。”

    吹花道:“拿去啦!”

    阿带笑道:“不错,老虎跟猩猩世仇,不过你要当心。”

    燕月笑道:“我到那边涧底下做虎啸,那边涧跟这边涧相通,我可以不费事把它们请过来。珠兄弟,你在上面注意发号施令。

    大家都要暂时躲在洞里,等珠兄弟吹响口哨再出来推石头,千万别让那畜生望见人,望见人它就不会去追老虎,或许吓得不肯下来,我走啦!”

    说着他要了吹花的毡条子挂到肩上,几个箭步转过峭壁,向那边涧沿飞奔而去,纪珠也上崖顶。

    小雕一直坐在地下动也没动,手中还托着他那一张长弓,眼见燕月盘旋下涧,忽又叹口气笑道:“这孩子好用奇谋,是个大将之才。”

    吹花笑道:“一班小兄弟他算第一,一班小姊妹中小绿算第一,两口子可谓天作之合的了。燕姊姊那样精明能干一辈子,也该有这样一对佳儿佳妇。不枉费她一生的辛苦了,你们以为呢?”

    阿带笑道:“我觉得纪珠也不错呀,阔大雄浑,激昂慷慨,那是燕月所不及的。”

    小雕道:“小红怎么样呢?”

    吹花笑道:“了不得,雍容华贵,艳丽如仙,她跟纪珠都像富贵中人。”

    一句话刚讲完,只听得震天价两声虎啸,回音回荡崖谷,势若奔雷。

    阿带笑道:“干么吹得这么响?好啦,我们进洞去啦,别破坏孩子的计划。”

    他和小雕鱼贯着爬进了洞,吹花她还赖在外面隐身树后看。

    果然,片刻工夫,对面峰岭上并排儿出现了两个极庞大的猩猩,它们手中各拄着一株足有大碗口粗壮的树干,就好像老人扶杖闲眺那么自然。

    虎啸再起,它们同时龇牙咆哮,同时晃荡着攀藤附葛往下爬,爬得也不算太慢,那么陡峭的削壁也还能横着走,眨眼落在斜坡上。

    大约是望见了涧底假虎的影子,立刻伏身曲踊,一踊几丈远,滚下山涧下不见了影子。

    吹花赶紧溜到洞口招呼阿带小雕出来,却还等了半天,才听见壁上纪珠轻轻嘘出一声口哨。

    大家抢到崖边爬下看,看两条黑猩猩围着狸父残骸跳舞样子,好像非常高兴,吹花悄悄说:“怪,它们是有仇。”

    阿带不做声,放倒手中八宝铜刘,跳起来便去抱起一块足有八百斤重大石头,小雕倒翻身伸出两脚踏住前面小屋子那么大的一片断岩。

    纪珠壁上口哨再响,阿带大石头托个过头往下砸,小雕两腿运足气力猛的使劲踹,一声天崩她塌,涧底石层灰沙冲天而起。

    因为深涧里烟尘弥漫,上面看不清底下什么情形,阿带和小雕干脆把崖边多少大石头全给推下。

    这一来就说是洪荒时代的大爬虫也未必就受得了,料那两条黑猩猩怎能逃得碎骨粉身之厄?

    燕月绕道攀登上崖,他也跟大家凑一块爬倒望下看,可是那些石头堆成小山似的,你就是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还要看。

    大家都在出神之际,蓦然纪珠壁上急声儿叫:“当心,大熊!……”

    大家猛回头,只见那大熊黑压压的前半段身躯已经挂在崖头,像一座屋子那么高大,颤巍巍的排列眼前,两边距离还不过十来丈。

    饶她千手准提了得,瞧着这庞然大物也不免慌了手脚。

    燕月使狠劲一手拖着她,一手扯小雕疾往洞里钻,阿带他就只差向后退一步,她下捡起八宝铜刘的工夫,那大熊飞快迫近了他。

    无玷玉龙也总是艺高胆大,摆一摆八宝铜刘一纵丈余高,暴雷般一声断喝手起铜刘落,正击中大熊项背。

    那畜生蛮不在乎,反而尽力往前冲。

    阿带火速腾跃闪躲,大熊冲得凶,前肩肘恰好冲上大树,那么两合抱抱不来的大树,竟然平白撞倒下去。

    一霎时崖翻壁地动天摇的。

    纪珠树头站不住,顺势儿飞身而下,三不管拉住岳父一只臂膊进洞,阿带直嚷好厉害的蠢东西。

    吹花叫:“怎么样?带哥哥!”

    阿带道:“了不得,我使尽劲也还伤不了它一根毫毛,不亏倒下的大树挡住了它,也许我要被迫跳崖。”

    纪珠叫:“来啦,来啦!”

    洞口过来一大片黑影子,张得见那熊一双前腿,粗壮若两层并排宝塔,据地几个爪差不多有水牛角子那么大。

    吹花暗里想:这家伙恐怕真的刀剑不能伤,虽然这般想,她还是摸出几枝铁翎箭紧往洞口挨。

    这洞口窄窄一条缝横宽不过一尺四五寸,直长约莫三尺多高。

    熊身上最小的部份大概算脑袋,但也不止洞口那么宽那么长。

    洞口这一被它上前堵住了,你就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看见它鼻子里断断续续咻咻呼吸声音。

    吹花恨透了扔掉箭取宝剑,猛使劲扎出一剑。

    这枝宝剑是雍正帝那天晚上给她的,剑号燕支,确是一件利器,一剑扎穿大熊嘴唇。

    这东西也奇怪,哼也没哼一声,掉转头用屁股反撞洞壁,整个洞震得岌岌摇动。

    阿带叫:“不行,我们要赶快出去,危险。”

    吹花嘴里不响,曲背弯腰站起来,紧一紧手中宝剑,趁熊屁股再来撞那一口狠劲,照它两条腿腿缝隙漏光处,奋臂探剑迎冲。

    剑刺入熊小腹,人跟着尽力向外窜。

    吹花的臂力不弱阿带,再加熊本身反撞万斤以上实力,剑划那大熊两三寸厚的坚韧肚皮,摧枯拉朽,快如破竹。从尻至胸,豁然开膛。

    大熊破腹坠崖而死,吹花总因身手极端迅捷,紧切中人算躲开,但一身银灰色紧装却也不免沾上许多血污,她急得直跺脚咒骂。

    阿带、小雕、纪珠钻出崖洞,他们又都忙着去崖边看熊的尸骸。

    只有燕月笑嘻嘻的向前给姨姨请安。

    他说:“恭喜啦,姨姨,熊既除,黑努儿无能为矣!现在请您带包袱进洞去换一件干净的衣服,我们立刻出发犁庭扫穴,下半天稍作休息,晚上踏月下山,兼程奏凯言旋。”

    吹花叫:“你讲得很轻松,我力也使尽了,要不要歇一歇呀,你刚才吃饱了,我还饿着肚子呢。等着啦,我洗个澡再说。”

    边说,边扔下宝剑取了包袱往洞口走。

    燕月过去拾起她下宝剑,颠倒反覆细看,看剑叶上水纹映漾灿若银蛇,而且竟然没带上一点血渍。

    看着不由生爱,握紧嵌满宝石的剑靶儿,使个撒花盖顶,他觉得非常趁手,微叹一口气喃喃自语道:“使燕月有此一枝利器,横行天下,孰敢当我?”

    却不想吹花还没进洞,瞥见他一番做作,蓦她又扭翻身笑叫:“好孩子,不要叹气么!

    等会儿斩了黑努儿就送给你啦,这一次你实在帮我一个很大的忙。”

    燕月红了脸,急忙说:“姨姨,我……不要。”

    吹花道:“不许客气,你也还够得上使这一枝宝物。纪珠本来有枝巨阙剑,那比较还要好,他却转赠了蒙古喜王爷。

    倒不错,阿喜那个人称得起一条好汉。宝剑这东西,就是不能随便乱给人,你若是不行,我也还能送你?”

    讲完话她进去了,燕月还怔怔瞧着手中剑出神。

    阿带过来笑笑说:“你想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不是有这一枝宝剑,就没办法刺穿那大熊几寸厚的坚韧肚皮。

    不是你姨姨三千斤的臂力,谁也没办法把得定剑迎当它那一下子屁股后撞的那一股的猛劲。

    不是使它大开膛,它也就不会这么快殒命,熊负伤必然拚死,人所不能控制。像它这样大的躯体,简直无法估计有多大威力。

    我们藏身这个洞,管保被它弄崩无疑。孩子,你晓得刚才那一霎那,我们担着什么样子危险!”

    燕月笑道:“怪不得姨姨说使尽了力要歇歇。我本来主张用铁翎箭射它小眼睛么!”

    阿带道:“你错了,不用说它那眼睫毛粗如一根根铁筷子必能避箭,就算射瞎了它两眼,包能死么?要不死那更糟,它明知仇人伏在洞里,底下什么情形你讲啦。”

    说着呵呵大笑,笑得小雕纪珠也来凑热闹,小雕说好歹也要把熊和矍父的爪牙拔几个带回去吓人。

    纪珠说熊项下那一块熊白是件宝贝,阿带说晚上有空非要割下熊掌猩唇甘旨尝新,他们谈着笑着好不开心。

    大半天工夫才见吹花由崖洞里出来,头发刚洗过还没有干,湿淋淋她散披肩上,身上换了一套宽大衣服,底下跻着鞋,懒洋洋的一步一步拖着走。

    阿带觑着她笑道:“怎么样?小妹妹,今天-恐怕不能再找黑努儿拚命了!”

    吹花道:“我这一只手发颤么?”

    她一面说着,一面伸出右臂膊倒抡一下。

    阿带笑道:“刚才那一剑,你若是把不定,那就糟透了,我估计非运足三千斤气力也就支持不住,真难为你,小妹妹!”

    吹花笑道:“陛下,别再喊我小妹妹好不好,四十岁老太婆,你好意思?”

    她盘起腿儿就旁边一块干净草皮上坐下。

    阿带大笑道:“在我海皇帝眼孔里,胡吹花总还是一个小孩子,过去,现在,并没有两样。”

    小雕笑道:“我真不能相信你浑身还有几千斤蛮劲,我……早就不行了!”

    吹花笑道:“所以我想劝劝你,这一次回家,凡事要懂得好歹。”

    小雕笑道:“你意思怎么样?”

    吹花笑道:“怎么样,你得当心揍个扁瘪。”

    大家听着都笑开了。

    燕月笑道:“我听说古代有一种人号称打虎世家,七八十岁还能行业,使用的武器就是一柄几寸长的小刀子。入山先察看虎的踪迹,判定了它的威力,非厉害凶猛的不打。

    口吹兽哨引虎出来,虎见人腾跃奋扑,人挫身入虎跨下,屈肱露刃寸许,虎过顷刻开膛而死。

    想起来跟姨姨刚才刺熊情形差不多,不过人家是迎虎屹立,让虎自杀,姨姨是利用熊屁股撞壁的逆力进剑。

    而且还得钻入熊腹冲劈,那自然难得多了。可是人家打虎世家,仅是那一手屈肱露刃,据说就要练目十年,练臂十年呢!”

    阿带笑道:“那是瞎吹,我也不要练,照样包办让你看如何?为什么讲究露刃寸许,这说明兵刃愈短愈好使劲。

    你姨姨使的是三尺长剑,这差多少?再说虎的威力本来就没有熊大,整个大虫体重没有超过三四百斤的,这大熊你讲……”

    吹花摆手叫道:“得啦!陛下,别尽管捧我啦,哗啦唾啦的叫什么呢?我也听讲过,那种打虎人,一天打十个老虎不算一回事。我,我这会要是再碰一老母猪也未必还有办法,你晓得不晓得呀!”

    大家又被她说得笑了。

    阿带叫:“纪珠去拿酒来啦,今天应该要替你妈妈办个庆功宴才是,来到这样穷山上还有什么话好说?现在只有请她多喝几碗酒,好好睡个大觉,养足精神,明儿再斗那黑努儿呢!”

    吹花叫:“明儿,不能等明儿,我这右臂大概歇一会总会好。”

    阿带忽然翻了一下眼睛说道:“我去找个回力的药丸给你……”

    说着起身跟纪珠一道走了。

    他们爷见俩回来时,纪珠手中持着一瓠瓢酒,另外又给带来她的酒袋子。

    阿带笑道:“我把药丸儿化在瓢里,你喝下啦。”

    吹花就纪珠手中慢慢把一瓠瓢酒喝干,接过酒袋子再陪着阿带,小雕痛饮一会。

    吹花她就好像十分疲倦样子,打个哈欠笑道:“不行,我真要去打个盹……你们多喝一点啦!”

    她说着站起来往洞里去。

    这儿小雕半袋子酒没喝完也就停住了,看看阿带笑道:“我这点儿酒量实在与陛下难比,对不起,睡啦……”他就要躺下去。

    纪珠急忙说:“这她方不好,马上太阳就晒到,洞里凉快……”

    边说边向燕月使眼色,燕月虽然不懂大兄弟捣什么鬼,却还是笑着过去扶起姨夫给送走了!

    阿带的酒袋子连教纪珠给添了三次酒,他也不能喝啦,摇摇头说:“怪,我怎么也不成,竟是有点醉的意思么……”

    他忽然哈哈大笑,笑着跳起身也走了。

    纪珠稍等片刻悄悄跟进洞内,眼看爸妈岳父都睡着了,急忙出来。

    燕月却站在洞口等他,笑着问:“兄弟,你打算怎么样?”

    纪珠笑道:“岳父刚才拿回力药丸交给我,吩咐我另找些迷药一并化在酒瓢里给妈妈喝,说她老人家用力过度必须好好的睡一天。

    我干脆把爸爸岳父的酒袋子也给排一点……月哥哥,你说,我们弟兄全是无用东西么?

    趁他们熟睡我们斗黑努儿去,敢不敢?”

    燕月笑道:“何必说敢不敢呢?你太客气了,不过,我以为黑努儿必不在家,我们这边闹得天崩她塌,他如果在家还能够不赶来?

    现在我你找他去,假使他凑巧恰上这边来呢?三位老人家全让你使了迷药……你想想看。”

    纪珠怔一怔说:“那么,你看家,我走一趟……”

    燕月深知珠兄弟倔强,劝是劝不住,让他一个人去太危险。

    于是他笑了笑说:“这样,我们先把两头洞口绪起来,我上后面去,你管前面的,堵起洞一道去找黑努儿。

    找得到合力拚他,找不到火速赶回来,好在他的巢穴一定就在那边,我算来去费不了多大工夫。堵洞口还不过防野兽,我们决不可离开太久……”

    纪珠叫:“对,你快去办你的。”

    燕月点点头绕道往后面走了。

    前面纪珠搬移大石头将洞口掩密,燕月后面也就出来了。

    哥儿俩结束停当,纪珠坚请月哥哥用燕支剑,燕月被迫不过只好带上,可是他也还是拿了自己兵器走。

    他们俩脚程都顶快,又兼是心里着急,那就等于飞一般的迅捷,越过山涧,攀登对面绝顶峰岭,望下顺着斜坡跑。

    下了斜坡是个大旷场,场旁还有个井那么深的地窟,里面堆满了人类的骸骨。

    纪珠一看气涌如山,翻身急找妖人巢穴。

    场尽端望见了一处矮矮的石砌屋子,外围全为高大的森林。

    抢进林中,哥儿俩都呆住了,原来她下横竖躺着三具尸首,两个是女的,满头黄发寸丝不挂。

    一个没有了一条大腿,一个丢了两只臂膀,死状十分可惨。

    惨死的虽然不是中国人,珠大爷看着心里也还是很难过,从血色鲜红一点上,瞧出死者被害不出三个时辰。

    因此也就想得到这两个妇女,正是清晨矍父由山下攫取而来的牺牲品。

    纪珠总觉得见死不救,内疚神明,他羞得满脸通红。

    燕月晓得大兄弟心肠软,笑了笑说:“别傻,当时你纪珠真来追赶矍父救人,这会儿这地方还不过多你一个伏尸!”

    纪珠轻轻说:“也许我宁可拚斗而死。”

    燕月笑道:“要拚找黑努儿拚,请使这支剑啦!”

    他说着伸手背后掣出燕支宝剑递了过去。

    纪珠狠狠的横月哥哥一眼,扭回头又向前面石屋走。

    走不了十来步,忽然又发现林丛里仰睡着一个男尸,披一件半截蓝布道袍,前襟撕个稀烂,里面竟然没穿裤子,个子很小,一双赤足彷佛相似鸭的脚掌,两臂特别长,手指又尖又瘦完全跟鸟爪一样。

    最奇怪是没有头,头搬家另排在一边,一撮黄头发,两只洼陷的眼眶,塌鼻梁配一张血盆大口,整个头颅还不分明像猿猴的脑袋?

    纪珠大呼:“是……是黑努儿……”

    燕月怔怔她说:“你不瞧遍体绿毫毛,不是他是谁?”

    纪珠猛抬头,蓦见身畔树上插着一枝铁翎箭,大概也就是用箭头刻划的留下两行字。

    纪珠一惊叫,燕月也望见了,彼此抢着看。

    看那两行字刻的是“此怪妖术通天,练成金刚不坏之身,非你等所能敌。吾奉海容老人命,潜入思潜别墅,私借法明大和尚寄藏崔小翠处白龙剑斩之,为天下除害,亦为救你等而来也。

    白龙剑附信盛革囊中悬于树梢,取下不许擅动,可带回迳交崔小翠收。吾来时吹花正斗熊,智勇出吾意料,亦复可喜。玉道留言。”

    念完这两行字,纪珠急忙跪下去磕头。

    燕月耸身即要上树,树上有人大笑说:“别忙,我已经取到革囊了。”

    纪珠跳起来,一只脚恰踩着横在地下的八宝铜刘,几乎摔了一跤。

    阿带树上望见又是一阵大笑,笑着飘身下地,一边手拿着小小革囊,一边指住珠爷叫:

    “你的诡计还能瞒得我?哈哈,我就追在你们背后跟了来,这般的本领也敢来斗黑努儿!”

    说着又笑,笑得珠兄弟月哥哥都低垂了头。

    阿带把拿的小革囊交给燕月,接过他手中燕支剑,使劲向黑努儿大腿砍一剑,就像砍在铁砧上剑反而往上跳。

    阿带弃剑长叹,摇摇头说:“看见么!天下之大何奇不有?千手准提眼空一切,不过井蛙之见咦!”

    纪珠道:“我们何不瞧瞧白龙剑到底是什么东西?”

    燕月却把革囊收到怀里去,笑道:“那怎么可以?你爷爷吩咐不许擅动么。”

    阿带道:“剑封在信封里,大概还没有三寸长,不要看啦,拆信那是不应该的。回去,把人头包起来带走。”

    他扛起八宝铜刘翻身走了。

    吹花睡到傍晚时光才醒,听说夫翁玉翎雕赶来救她,急忙整衣顶礼望空礼拜。

    那盛白龙剑的信封她也不敢拆,仍然交给燕月收藏身上。

    大家围在崖上谈笑饮啖,她却教纪珠给包起黑努儿首级,扛上她的两个大包袱,同往找她方做腊头工作,找的恰是黑努儿的巢穴石屋。

    这儿不单是一切家具全有,而且还储藏着不少奇珍异宝和许多难得药材。宝贝在吹花眼中视若无睹,可是那些药品却使她惊喜欲绝。

    她由北京动身时,蓝立孝给拾掇的行李就不简单,到西藏她自己又添置了一些零碎,两个大包袱可以说包罗万有,其间有两个可以盛水的特制革囊,里面藏着腊人头的所需用的工具。

    这称腊头的玩意也不晓得她从那儿学来的,用小刀子把人头天灵盖小心谨慎揭开,将脑浆倒掉洗干净,再给合上天灵盖,拿一种野山麻劈丝制成线缝好割开的头皮,然后将整个头涂抹上一层像油灰的黏浆,泡在一银盆深蓝色药液里煮。

    煮一会取出来排入另一盆黑水中浸个冷,浸冷再煮,煮熟再浸,不断的浸。这样一直忙到第二天日出,才算大功告成。

    那涂抹上的一层黏浆,变成挺硬的腊壳,人头关在壳里面,像骰子放在骰盒中摇得响。

    用刀剖开腊壳看,怪,西瓜一般大的头缩做桃子一样小,一切变小,牙齿也不例外,却依然面目如生,毫发不差。

    这时候阿带小雕燕月也都在石屋里,大家看了不禁咄咄称奇。

    吹花拿油布包好腊头,给装入一只小小皮袋子里交给小雕,笑着说:“侯爷,你带进京去报功啦!在京至多停留三天,便须邀约振纲三哥和念碧一同南下,务必赶于八月初十以前到家,否则别怪我不理你。”

    小雕笑道:“大家一道走不热闹!你跟去皇上面前也好交代。”

    吹花道:“怎么,你难道怕他会吃人?教纪珠跟着你啦,如果碰着难问题可往请教诸葛先生,万一她已经先去江西,那你就找蓝立孝商量。这位前辈见高识远,临事机警沉着值得尊重,他住的所在念碧知道,不难找到。”

    小雕道:“蓝大爷顶熟人,他老人家等于我的舅父,三太太当他亲兄弟一般看待呢!”

    吹花道:“那就是,你们爷儿俩立刻动身,时间还有五十一天,路上要走得快,别像上京举子似的慢吞吞她一步步挨。给你父子一个好东西,沿途凭此向她方官要马赶路。”

    边说边交给他那天晚上雍正帝赏他的字条儿。

    小雕接过看一看笑道:“这个送了我,你们呢?你们路更远。”

    别管我们,我们拿黑努儿的窟藏,跟罗刹人换牲口,还怕没有明驼千里足,她迫着他带纪珠先走了。

    纪珠、小雕走了。

    吹花、阿带、燕月赶着拾掇行李,近午时光联袂下山,带去了黑努儿全部窟藏。

    途中买下几匹好马,日夜兼程,星驰电掣赶回鄱阳湖,恰已是八月初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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