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遗龙很清楚地看到她胸脯起伏不停,显然是伤心地哭泣了,一霎那间心灵大震,赶忙奔行过去。他轻柔地抚着她的肩膀,耳畔听着哀惋的哭泣声,忽感一阵心酸,几乎落泪。
只听她断断续续地哽咽道:“金遗龙……你好……好……我想回去了……”
金遗龙目光一垂,低声问道:“微翠妹,小兄哪一点错了,你可以说啊,为什么……唉,翠妹妹,你难道还不明白不知道我的心么?”
申姑娘忽然抬起脸孔,那莹莹泪眼看起来是那么地幽怨动人,任何人见了都不禁为之心折。她端详了他一会儿,道:“金遗龙,你一直把我当小孩看待吗?”
金遗龙摇头道:“没有啊,妹妹为什么这样说呢?”
申姑娘道:“哪里没有,你分明有很多事没告诉我。”
金遗龙道:“什么事?”
申姑娘道:“你究竟是金鸣飞伯父的什么人?”
金遗龙立刻想到树林内的疯汉,心想这件事不能告诉她,否则她必会拂袖而去的。他不惯说谎话,当下存心隐瞒一下,一张脸孔不禁涨红了起来,呐呐地道:“我……我不是他的……我与他没有关系。”
申姑娘冷冷道:“你姓金,脸孔又酷像他,不会没有关系吧?”
金遗龙情急之下,毫不假思索地反问道:“那么,你以为我是他的谁呢?”
申姑娘目光突然明亮起来,道:“这话应该由你自己回答,问我干嘛!”
金遗龙心内一虚,低头道:“我不会回答,我……很笨。”
申姑娘暗中咬紧银牙,霍然挺身站起,理也不理他就独自一人往前而去。金遗龙没有去追,却困恼地抱住头想:“到底应不应该告诉她呢?如果告诉她后,也是气走,不告诉她也是走,唉,这问题真难极了……”
中年美妇忽然飞掠过去,用手轻轻按着申姑娘的肩膀,申姑娘愕然止步,却见她一双柔慈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端详自己,大姑娘平日未出深闺一步,直被她看得娇羞不胜,缓缓垂下螓首。
金翅银羽长叹一声,自语道:“有谁比婆婆看媳妇更温柔,唉,金少侠未免太不懂人情了!”
金遗龙星眸放光,炯炯注视他,大声问道:“姓梅的,你说什么?”金翅银羽道:“金少侠,往昔之事都是上代人的恶孽,你何苦为此而固执……据我所知,你就是金鸣飞的……”
金遗龙斗然一惊,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厉声喝道:“姓梅的,你敢多管闲事。”身形一弓,劲矢般朝金翅银羽射去,错掌便是两股凌厉的掌风。梅孤云冷笑一声道:“金少侠,古来英雄豪杰皆敬重长辈,独有你欺尊灭长,六亲不认,称得上哪门子人物!”说罢袍袖微拂,一股猛劲霍然而出。只听“波”的裂帛之声响起,双方同时晃肩后退。
金遗龙脸色微变,冷笑道:“姓梅的,区区在下的家世你也管上了,敢情真想与我作对。”
金翅银羽沉声一哼,道:“不敢,金少侠武功盖世,不久便是白道第一高手,梅某人何才何德胆敢冒犯阁下。”
金遗龙厉喝一声道:“姓梅的,你敢讽刺在下……”喝声中,足下一纵,登时前进三步,一掌拍去。
金翅银羽脸色一变,沉声说道:“金少侠意欲搏命么?你我非深仇大敌,此举是否嫌太过分了……”此时柔绵潜力暗暗送到,他已无暇再说下去,径自振臂一抖,聚足丹田真力扬掌迎去。
中年美妇忽地飞身掠起,直向金遗龙扑去,心中惋然道:“孩子不教是我之过,梅孤云你不必横插其中,速速退后。”金遗龙掌背微翻,正待开口吐气,击败对方,却被中年美妇横体挡着,只吓得赶忙卸劲收掌,把聚足的内家掌劲改往路边劈去。“砰”一声大响,坚硬的石道上沙石飞扬,一个桶大洞口顿时现人众人眼底……
中年美妇虽未被他击中,却被掌势余威震得连退三步,一张柔慈白皙的脸孔微现红晕。
金遗龙望了她一眼,见她眼内毫无责备之色,不禁惭愧地低下头,金翅银羽负手走开,脸上亦有痛苦之色。
中年美妇道:“龙儿,你自幼在痛苦中长大,我……太没尽到责任……”说着泪自眼中滑落,落在胸襟上,湿透了她丝绸的上衣,她道:“也许你心中恨我,不肯认我,可是我愿等候你回心转意的一天,然后把详细的情形告诉你。”
金遗龙呆呆立着,心中思潮如涌,直到现在他尚未付出对方的身份,他一直怀疑地想:“她到底是谁?自家父母双亡,好像没有这样一位亲戚……”
中年美妇悠悠一叹,向金翅银羽道:“你也别生孩子的气了,走吧!早晚他会明白的。”金翅银羽苦笑道:“是的,等他明白之后再说不迟。”说话时,眉宇忧郁的色泽更加浓密。
金遗龙目光怔怔地望着中年美妇头上的白丝头巾,暗想:“梅山神尼正是郑芳青姑娘的师父,想不到她带发修行。唉,郑芳清离开我后,不知如何了。”他又想到:“看梅山神尼凄哀的样子,仿佛跟自己有亲,她的来历好歹也得问郑芳清一下。”
他默默出神,心潮如涌,直到梅山神尼、金翅银羽背影消失不见之后才霍然清醒过来,一时间倒大感困恼:“自己真糊涂,竟让爹的对头安安逸逸地走了。”他很想立刻追赶,却又临阵止步,深怕那中年美妇哀愁的目光再落在他身上那一霎那间所引起的依恋空虚情绪。
他目光微转,竟发现申微翠姑娘没走开去,正满面娇笑地默递柔情,内心大感奇异,不禁迷迷糊糊地向她走去,问道:“翠妹,那梅山神尼向你说了什么话呀?”
申姑娘抿嘴一笑,竟然忧郁全失,她开朗地凝视他道:“喂,我很想念爹爹娘姊妹,你送我回家好吗?”
金遗龙道:“翠妹妹,你怎不先回答我的话呢?”
申姑娘道:“没有什么好说的,我们快走吧。”
金遗龙疑然摇头,兀自喃喃自语道:“不对,不对,你忽然这样待我,梅山神尼一定向你说了些什么……”
申姑娘嗔道:“喂,你说什么呀!你——到底愿不愿送我回去,如果不肯,我一人回家便了。”
金遗龙暗中一惊:“不好,她小姐脾气又将发作了。”口中忙道:“肯,肯,你的事小兄怎敢怠慢。”
申姑娘转眸一笑,道:“表面上看来,你倒是个忠厚老成,柔驯如猫的老实人,其实呀,你这人鬼名堂最多,使人防不胜防。”
金遗龙心中一动,暗想这话必有原因,便笑着问道:“翠妹妹,这话怎么说,难道小兄不是个好人么?”
申姑娘盯他一眼,道:“你当然不是好人喽,不过我……”
她忽然止口不言,金遗龙急欲知道下文,忙问道:“不过你怎样?”
申姑娘道:“我不想说了,日后你自己会明白的。”
金遗龙眉毛一皱,暗想女人家就是这样,拖三拉四地一点儿,也不干脆,话说了一半忽又住口不说,这像什么话!
两人相偕走了一程,不久便来到一座城市。
这城市街上十分清冷,只有少许远来旅客慢步坚石道上,除此以外,家家店铺都关起了大门。
金遗龙暗想:“此城前次经过,见它行人如穿梭,商业繁盛,不下一流大城,不想数日之隔便清淡如是,其中必有原因。”他顺道而行,忽见前头蹄声急促,沙尘飞扬,一群黄骠骏马疾驰而来,于百忙中一拉申姑娘衣袖向路边躲开。八匹快骑疾驰而过,马上骑士一身官装,竟是公门中人。
金遗龙短短一瞥便看出骑士身份,不禁低声道:“难道发生兵祸了?这朗朗乾坤,太平日子,忽来兵变之灾,岂不是百姓的遭殃?”
申姑娘柔声道:“你别胡说,这些官兵都是我爹爹的部下……”
金遗龙道:“你爹爹虽是朝廷要人,威名显赫,但也不能放容这些官兵在乡里胡来呀,你看,家家户户都关上门来,这不都是你爹爹的杰作。”
申姑娘见他批评自己的爹爹,芳心大感不悦,便道:“我爹爹公正廉洁,半生做官未尝扰骚善良百姓,一定是出了祸事才使部下的人如此……”
话没说完,身后马蹄之声急响,那一群快骑去而复返,纷纷在两人身前停止下来。金遗龙剑眉一扬,道:“阁下阻我去路是何道理?”他目光炯炯注视其中一位黑面骑土道:“难道在下犯了罪不成?”
黑面骑士并不答话,匆匆翻身下马,朝申姑娘行礼道:“三小姐请速返家,老爷为小姐的失踪急得饭茶不思,特命下人等封城搜查,想不到……”说此活时身旁那一群骑士纷纷下马行礼,脸上焦虑之色顿然逝去,换来了一副欣喜讨好的笑容。申姑娘大感意外,道:“什么?这城清冷的原因竟是为了我的失踪……”
黑面汉子打量金遗龙一眼,恭恭敬敬地点头道:“不错,老爷深怕三小姐单身一人受恶徒之害,是以急虑之下便命下人等封城搜查,除非将三小姐寻着,五日之内,这数百里中的城市决不准闲人走动……”
金遗龙不悦道:“当大官的人就是这样,为了一己之私,居然劳师动众…”申姑娘盯他一眼嗔道:“你别指桑骂槐好么?”
黑面骑士再次注视他,目光中有寻闲的意思。金遗龙忽然想起一事,忙道:“既然如此,申姑娘快跟他们回去,别害得附近百姓心神不宁!”他道:“你有他们护送,安全是不成问题,我明日再去看你吧。”
申姑娘道:“你一定要来啊!”
金遗龙避开她深情的注视,道:“放心,我自然会去找你的!”他心里却在想:“太湖帮弟兄们在申无畏将军府呆了不少日子,难免会出差池,自己不赶紧利用机会领他们出来,以后就麻烦了。”
申姑娘微微一笑,随大群骑士走了。金遗龙忽觉她临走的笑容十分神秘,不禁怔忡了一下。
申姑娘背影渐渐消失城外,歇一会大队官兵喜气冲冲往城外撤退,城楼上也突然响起了亮的金锣声,有人扬声大呼道:“解封了……解封了……大家自动开门吧……照常营业……”
这嘹亮的锣声人声传遍了市内每一方角落,于是街道两边接二连三地启开大门,不一会儿,这座城市便恢复了原先的热闹。
许多安分守己的生意人长吁了一口气,悠悠叹道:“唉,没事了,可怜多天闭门不出,无疑耽误了许多买卖,这年头生意真难做啊!”
金遗龙大步走入一间酒店,一声不响地就在房中掏出一支眉笔往脸上乱涂,又剪下发须贴在唇边,然后命人买来一袭长袍,揽镜自赏,立刻便又换了一个人相。他再三细察,直到自己也寻不着一丝漏洞时才满意地点点头大步踱出酒肆。
酒店内的伙计目光呆直,怔怔送出老远,才回顾同伴道:“这小子发神经病,好好的一副才貌不要,偏要涂成个老头!”
金遗龙来到一家木具行,订下一辆华贵小轿,并请来四个脚夫,于是浩浩荡荡地一路直达平蛮大将军申无畏的官邸。
守门的官兵认得他是威名显赫的金鸣飞将军,脸色变得极是恭敬。金遗龙瞧也不瞧一眼,就命令青衣丫环去通告申无畏将军。过了一会,申将军大袍宽带,满面春风地走了出来,大声豪笑道:“好哇,小金,你又想叨扰老哥的佳酿了。”
金遗龙故意皱起浓眉,炯炯注视他道:“申老哥真无礼,不知为了什么了不起的事,竟把附近地区的城市乡里全给封闭了,害得小弟几乎寸步难行。”
申将军道:“别谈了,都是老哥不好,为小女的失踪急昏了头。故下令戒严搜查,怕受不屑之徒伤害。”他豪笑一声接道:“此刻小女业已安抵在家,详细一问竟去外乡散心,嘿,真把老哥给气死了。”
金遗龙故作不悦之状道:“申老哥真太糊涂了,光为一个宝贝女儿就把我金某人给害苦了,这份罪过看你如何偿得清。”
申将军道:“金老弟休气,我申无畏如知你在附近,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得罪亲家。哈哈,请进吧,你金老弟只消三杯好酒下肚,说什么也不会再生我的气了。”
金遗龙道:“老家伙别高兴,金某人家中珍酿堆积如山,可并不稀罕你那点儿宝贝黄汤。”
申将军豪笑道:“既然踏入我门,不喝也不行。嘿,想不到我金老弟竟也学会了欲擒故纵的妙法对付于我,哈哈!”
金遗龙大步入内,早见四五个家丁仆役捧来新鲜酒菜,他第一眼便落人眼帘的是桌下十数酒坛的酒,心头为之猛跳,暗想不好,活罪又来了。无可奈何只有硬起头皮,大大方方地开了一坛酒替申无畏将军斟满一杯,然后再把自己的酒杯倒满。他道:“闲话少说,你前日白吃了我一顿,今番也理该做个东道。”说罢,举起酒杯,仰面便干。
申将军忧虑一失,亦豪兴横飞,紧接着又敬了金遗龙三杯。金遗龙玉面微红,忙用内功控制。
申将军埋怨道:“金老弟,凭良心说,你太不够交情了,三番两次来到我家也不顺便把儿子带来,难道我这宝贝女儿当真高不可攀……”
金遗龙内心转了一转,正想答话,忽见侧面走来一位全身绿衣的娇女子,赶忙改口道:“噢,侄女儿来了,老申,你的娇闺女两日不见,怎么愈来愈漂亮了。哈哈,我有这样一位媳妇儿,真高兴呀!”
来人正是申将军第三千金申微翠姑娘,她妙目流波瞅了金遗龙一眼,忽然想笑,但又极快地敛住笑容,前进数步,裣衽一福,口道:“侄女儿拜见金伯父。”
金遗龙压低嗓音道:“侄女儿免礼!”
他微笑注视她道:“以后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必多礼呢。”
申将军闻言,内心十分受用,豪笑说道:“金老弟就是一张嘴,光说不做,要知小女今年已届双十年华,还不立刻策计喜事成亲,难道要等她青春逝去不成!”
申姑娘玉面羞红,低头嗔道:“爹爹就是喜欢作弄自己的女儿,我……不来了。”
金遗龙敬了申无畏一杯酒,笑道:“老申委实太急了一点,婚姻为人生大事,哪里能够草草了事;咱们都是有头有面的人物,这件喜事非得经过一番妥善地安排,否则过于简单,风声传扬出去,你我岂不是极没面子?”
他道:“尤其成亲之前,先让双方熟络一下,免得日后相处不合,多生枝节……”
他说话时,偷眼儿瞧了申姑娘一眼,却不见她有任何忧郁不快之色,私心底下大大感到奇异。
“难道她已不怕那疯汉了?”
申将军道:“不错,老弟所言确实很有道理,可是你那宝贝儿子始终不带来见面,叫他俩如何才能认识呢?”
金遗龙道:“这……”他事先没有想好回复的话,临时不禁结巴起来,好在他聪明灵慧,心中微微一转,立刻就找话题:“老申且别着急,我下次来时一定把犬子携来便了,喝酒吧!”
申将军满意地一笑,举起酒杯往口里直倒。金遗龙忽然叹息一声道:“老申,不瞒你说,我有一件很忧虑的事……”
“什么事?”
“说出来也没用,你……”
“笑话,咱们亲家两人,还有哪件事不好商量。”
“也罢,我就说了。”金遗龙故意皱紧浓眉,沉郁地道:“你也知道我生性好动,善于多管闲事,尤其是江湖上恩恩怨怨,只要一经我手,没有不彻底分断的脾气。就是因为我个性如此,改也改不掉,是以在江湖上惹下许多仇怨。我怕有一天也会与经年在刀山枪林出入的江湖好汉一样落得同样的命运……”
“唉,金老弟,我也不止一次劝你了,别再履足江湖,但是我这些话你却丝毫不听……”
“假如说我不幸世故,你将如何看待犬子?”
“原来是这个!”申无畏将军正色道:“人之相交贵知心,你我交情深厚,别说我把你当成亲生手足,就是你的儿子也有如我的儿子,你这话显然太不够交情了。”言来语调激昂,显示他内心的愤慨。
“老申,我不幸落难,你仍将女儿许配犬子吗?”
“混帐,若不看在多年至交情份上,我真想揍你一顿。”申无畏是个粗人,心中所想便毫不考虑地说将出来,固然字句虽不太文雅,然而含意却深诚恳切,直把金遗龙大大地感动了一下。
酒后,原来有点冲动,经此一来,几乎将自己的底子揭露了,他道:“好的,金某眼睛不瞎,所幸交的都是知己,虽死无怨。”
他重重拍了一下木桌,“砰”一声,只觉得碗摇筷震。申微翠姑娘明媚的大眼睛里忽然流闪着一种神采,她轻移莲步,走近金遗龙,就在他耳畔低语道:“金伯父,我有事想跟令郎谈谈,能否再约他来见面……”
金遗龙睁大了眼注视她,却见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心中一块大石才徐徐地放下,他道:“没问题,待会我命人去唤便了。”
申姑娘轻语道:“烦您转告他,地点就在原先的……”她忽然提高声音撒娇道:“金伯父,您真不守信用,上次说要教我武术,现在又想黄牛了。”
金遗龙愕然望她,心想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不明不白的话,目光瞬处,见申无畏将军已伸长脖子作倾听之状,立刻恍然大悟,不禁暗道:“好个心窍灵巧的女孩,申将军一个粗人武夫能有此女儿,理当永生无憾了。”
心想着,口上不得不道:“放心吧,金伯父向来说一是一,决不黄牛,总有一天等我有空闲时再教你!”
申姑娘银铃般笑道:“您自己说的话可得记住啊!”
金遗龙暗道:“不久将有疯汉纠缠你了,怎地会如此开心,难道你真的打算不嫁给他了么?”
这一桌酒直被到新月上天,鸦雀归林的时候才散席。申老将军一人喝了八坛烈酒,早巳醉得步伐踉跄,无力再饮了。
两个家丁素有训练,一见将军昏醉,忙由左右扶他入房休息。
金遗龙喝了六坛酒,待申将军一走,忍不住推开窗门,张口便吐,哗啦啦连声,那窗下种植的奇花异草首先遭了灾。金遗龙醉脸火红,宛如刚从沸水里捞起来的虾子,吐完之后,心绪虽然较清,但是酒后虚萎却使他支持不住,一屁股跌在太师椅上。
两个丫环好意扶他,口道:“老爷子想休息吗?”金遗龙迷迷糊糊一掌把两人推开,醉语道:“走开,走开,我……自己会去。”
青衣丫环手足无措,兀自不敢得罪他,悄悄溜入内房去了。
金遗龙喃喃自语道:“梅山神尼啊,你究竟是我的什么人呢……唉,你初次给我的印象,是那么的亲切,使我仿佛回到慈母身边……梅山神尼啊,您能告诉我吗?”
忽有一只柔绵绵的手掌抚着他的额角,他睁不开眼睛,却感觉那只手掌温暖柔腻,被抚之处十分好受,竟不愿开口打扰。
耳畔,一种柔美悦耳的嗓音道:“金伯父,你醉了呀,怎不回房休息,在这里会受凉的……”
他心头突然一震,原来这柔美悦耳的语音是三小姐申姑娘的嗓子,他忽想起她的邀约,忙自推桌而起,晃晃摇摇向大庭走去。
他感觉有人搀扶他,方想摔脱那人的手臂,耳畔已有人道:“金伯父休息吧,您身体贵重,不能如此……唉……”
金遗龙被迎面寒风一吹,不禁抽冷子暗打个寒颤,酒意清醒了一半,他喃喃道:“天色不早了,侄女儿别管我,你睡觉去吧!”
申姑娘幽幽说道:“我知您不大会喝酒,为什么一定要自戕身体呢?”她忽而改口道:“侄女儿见您喝酒的样子,便知您的酒量已大不如前了,何苦强与爹爹拼较酒量呢!您身体舒服么?要不要喝一杯热茶?”
金遗龙亦温柔地道:“你对伯父真好,我……我想散步,我一向有这个习惯,你回房吧,至于犬子之事我立刻命人去……”
申姑娘把他扶到庭园凉亭里,然后轻轻说道:“您的公子就是那疯汉么?咦,他的样子很不像你呀?”
金遗龙道:“他……本来很像,后来因害了一场大病……所以……”
申姑娘接口道:“所以连面目也改变了是么?金伯父。”
金遗龙醉意昏昏,却也觉申微翠讽刺他,一张俊脸不禁更红了,他呐呐道:“嗯,你说得并不全对……”
申姑娘轻轻一叹,方欲开口说话,金遗龙忽睁大醉眼,一把抓着她的手臂,问道:“你究竟知道了什么,快说!”
申姑娘吓了一跳道:“金伯父,你怎么啦?”
金遗龙松开她的手臂,把自己的肩膀倚在椅子背上,径自在心中暗语道:“哼,你一定从梅山神尼口里得知什么,否则以你任性的脾气,岂有去而复返的道理。”他暗中有了一丝怀疑:“为何你又故装不知之状,难道你有什么心思不成?……”
申姑娘道:“金伯父您醉了,约会之事明日再办好了。”
金遗龙方要说“不行!”身后已有人来,他回眸一瞧,来人好一副异像,只见他大耳方脸,颔下须髭浓密,形如乱草,最惊人者两眸开合间,紫光如箭,慑人心魄。
申姑娘一见这人,脸上神情立刻黯淡下来,她很有风度地跟来者点点头,来人龙行虎步,走了过来拱手道:“姑娘请了。”
话声哄亮,如击金钟,金遗龙抬起醉眼再三打量他一遍,转朝申微翠姑娘问道:“侄女儿认识他?”
申姑娘道:“他是鲁藉长剑派人,专为爹爹聘请找寻青青的侠客。”她悠悠叹了一声,脸上满是伤愁之色,向长剑派人道:“这位是鼎鼎大名的铁府大将军金鸣飞伯父,也是我爹爹最要好的朋友。”
长剑派人抱拳道:“久仰,久仰……”
金遗龙暗想:“此人语声洪壮,中气充沛,一身内外武功必登峰造极。他自恃身份,仅微微点了两下头,道:“长剑派发源于战国末年的鲁国勾践,为早先剑术正宗,西汉时代长剑名气响亮,其后,宫廷中剑器舞者,多是长剑门人,曾经风靡一时,想不到千数年后吾仍有幸逢遇到长剑门人,请问贵姓大名?”
长剑门人抱拳道:“敝人姓狄名青,不学无术,尚盼金将军大力提拔。”
金遗龙道:“你来此多久了?”
狄青洪声道:“连今朝在内一共三天。”他方正的脸膛上忽有惨痛之色,似乎这位山东长剑门人有着一段惨痛隐忧。新月渐升,大地如洗,狄青目注遥空,喃喃语道:“若非申老将军不弃收留,俺狄青不知要变成何种样子的人了。”
狄青感激地望了申姑娘一眼,开口说道:“狄某生性愚蠢,近日才得长剑宗主允许下山行道,不料江湖险恶,狄某连遭大祸,几乎丧命,就在奄奄待毙之际,多亏申大恩人路途发现将俺救活。俺今日能安定生活有所成就,实是申大将军一手援助,自以愿将有生之年答谢将军一片恩情……”
金遗龙哦了一声道:“原来我初次下山行道便遇着种种磨难!”他自己一生遭遇与他相仿,私下油然生出惺惺相惜之情,问道:“请问狄大侠,据闻长剑一派,剑技神奥无比,多能御剑退敌,一击成功,那些恶人既有本事伤害于你,必是大有来历的人物喽,你可把他们的姓名探明了没有?”
狄青道:“江湖上的事俺知之不详,可是那魔徒的姓名都甚响亮,他就是鼎鼎大名的神鹰帮主玉面飞戟。”
金遗龙闻言,心头一动,故意沉吟道:“奇怪,玉面飞戟与你无冤无仇,怎可下毒手伤害于你?”
狄青回忆一下道:“事情是这样的,俺每日清早都要练剑。有一天当太阳未出之际,俺就舞剑高歌,却不想因此惊动了玉面飞戟那厮。那厮本来无意害我,只在暗处窥探,一见俺剑技奇诡,御剑生风,便动了阴谋之心,诡称见俺剑术高明,心生崇仰,愿交一异姓手足。淹不疑有他,见他一表人材,中气充沛,也是个难逢人物,便一口允诺。不想他却利用俺长剑神技,惹是生非,先打击三花帮绝情、绝色、绝缘三位帮主,复而怂恿俺叫阵鸠面老人,夺其龙角珍宝,俺越看越不像话了,料不到所结之友竟是匪徒,心下大生反感,就与他断绝来往……”
他歇一下,愤然接道:“玉面飞戟那厮聪明绝顶,两日之后发觉俺有疏远他之心,表面有说有笑,其实已动毒计。”他哼一声道:“在饭饱酒足后,那厮口口声声说淹喝了他自制毒药,若不依附他,三日之内必死于非命。俺惊怒之余,半晌说不出话来,方要推桌撤剑,那厮已扣住臂端要穴,威逼利诱,要俺……”
“要你怎样?”金遗龙听他说到半途,忽然止口不言,满面犹豫地打量着自己,心下大感诧异,忙紧接问道:“要你干什么事?说出来吧,吾不会耻笑你的,即使是机密吾也决对保守不泄。”
狄青终于安心说道:“他……要俺用长剑之技消灭太湖帮一干人,那太湖帮帮主龙头俺已打听出来了,正是您铁府大将军金呜飞。那厮以毒药要挟,命俺击毙你后再向他讨了解药。”
金遗龙毫不动气,仍然微笑如故,道:“不要自责,玉面飞戟那厮早有灭我之心,吾也曾经调查过,对其毒辣手段知之甚详,你被其制住要穴,情不得已,就算有冒犯的行动,吾也见谅了。”
狄青点点头,续道:“不过,俺还沉得住气,没答应他。那厮震怒之下,不顾一切用重手法敲断俺右腕之脉,然后解开臂上要穴,冷眼瞅住俺,想见俺痛苦之状,满足其报复心理!”
金遗龙闻言,不觉得他右腕望去,果见那手臂垂落,说话之时虚虚摇晃,似用不上丝毫力气。他忍不住长叹一声道:“练武之人,最忌腕脉被毁,想不到你出师不久,前程似锦,却遭此惨痛巨变,唉,玉面飞戟毒戕良材,势必引起公愤的!”他摇摇头,心中感到惋惜,一方面也激动侠情,誓以有生之年刈除这武林败类。他关怀地道:“忍耐吧,你虽不能再展豪图,但是你的仇恨,不久就会得到了报偿。”
狄青目光在黑夜里的苍穹转了一周,那两道紫光忽然盛旺起来,宛如两点寒星,瞧得金遗龙愈发替他惋惜,暗想:“好一个内家高手,出道不久,即为武林败类断送一生前途,实在太可惜呀!”
只听他洪声道:“那厮将此诡计揭穿之后,俺再忍耐不下去,一掌推开酒桌,拔剑而起,于是两人便去酒店门前大战起来!”
“什么?”金遗龙听得心头大震,心想你这话岂不是矛盾?既被点断右臂经脉,如何能拔剑击敌,难道他练的是左手剑?他匆匆问道:“你练的是左手剑吗?否则右脉毁去,岂有复愈之理?”
狄青豪笑道:“金大人说得正是,要知俺鲁东长剑一派剑术俱是由左手发挥,右手等于废物,可笑玉面飞戟那厮见识不多,做梦也没料到一个伤残的人仍然能够发剑攻击于他……”
金遗龙点头一笑,借着七分醉意大声笑道:“哈哈,你长剑一派果然奇诡莫测,难怪千百年来只听传闻,不见其事。”
狄青声道:“玉面飞戟仓猝之间来不及还手,被俺三招一点迫得节节后退,几乎被俺剑柄敲中!”
金遗龙嘿然暗想:“长剑一派当真有点门道,听他如此说,竟连剑柄也能穿插其中,做攻击的妙招!”
“玉面飞戟十分震惊长剑派剑术的神奥,二十招过后他才缓过气来,急忙拔出一对银戟舞起漫天戟影,银光把自己门面护住,看不出那厮一双银戟当真也有点能耐,数招过后就占一点便宜。”
金遗龙暗想:“你这话太天真了,试想他外号为玉面飞戟,必然以一双银戟出名,怎可说他还有一点名堂呢!他亦觉得此鲁藉武夫,粗犷得令人喜爱,于是乎私下已存结交之心。
狄青道:“玉面飞戟是武林大名鼎鼎的人物,据说还是白道第—高手的把持者。虽然也有人说金遗龙武功比他更高,然而姓金的俺没有见过,名份上玉面飞戟还是武林第一高手,他以毕身之力无法将俺击败,这一点可说是俺长剑派的光荣……”
申姑娘轻轻一笑道:“金遗龙我却见过了,是一个年轻人!”她忽然眨动着长长的睫毛转向金遗龙道:“金伯父,您见过他吗?我说的对不对?”
金遗龙点头道:“不错,侄女儿确是见过他。”
狄青说得豪意逸飞,仅停歇了一下,便再继续说道:“转眼间两人便斗了四十余招,是时,四周全是围观的人,其中也有认识玉面飞戟的,他们的眼里都有着惊诧之色,俺略一打量便看出来了,故而豪情激荡,恨不得立刻击败玉面飞戟,一举成名!我最后用这一奇招!”
他边说边忽旋了半周,左手一长,“呛”地撤出一柄长达五尺的宝剑,但听一片虎啸龙吟之声,满天剑气劲啸,朵朵光影在黑夜苍穹里闪烁着。金遗龙尚未看清他用什么手法振动剑尖,惹起尖锐呼啸,他收剑不发,豪声说道:“这一式名叫‘长剑招魂’,把玉面飞戟迫退三步,那厮被惊极了,流了一身冷汗……”
金遗龙点头一笑道:“这式‘长剑招魂’果然神奇奥妙,光凭那御剑之声就足以撼动人心,吾想玉面飞戟一定气坏了!”;“是的,他气怒之余,也使了绝招!”狄青说到这里,脸色顿时阴暗下来,他闪烁着愤慨不服的眸子接道:“他厉喝一声,不退反进,扬手掷出手中双戟,那掷戟之法独树一帜,俺半生仅见,不禁慌了手脚……”
金遗龙脱口道:“我想起来了,那掷戟的一式必就是他七鼎戟法中最厉害的绝招‘残金毁玉’对么?”狄青笃然反问道:“金将军,您……也跟他交过手?”
金遗龙沉声道:“是的,那一手‘残金毁玉’神奥无比,我也几乎被他击中,幸亏临时应变,以一招‘自解金环’将它化解……”
“啊!”狄青叫了一声,生动地道:“金大人,您真了不起,这一手十分惭愧我没躲过……被他利戟击在肩膀上!”他摸着右肩,痛苦地低下头道:“这巨大的创伤使俺几乎丧命,幸亏申大恩人见我躺在路边,无人照料,才命人把我抬回家并延请高明大夫……直到今日俺元气才稍稍恢复了一点。”
申姑娘温柔地安慰道:“狄大侠别伤心,过往的事情就辻它过去吧,迎待着新的生命,才是最光明绚丽的前程!”
狄青缓缓抬起头来,紫亮的眸子有一丝泪光,他道:“三小姐一家人待我亲切,这份恩情,俺有生之年势难报答于万一!”
金遗龙用内功压制酒意,道:“狄大侠,只要你刻苦耐劳,勤练本门绝技,有一天玉面飞戟自会引颈就戮。”
狄青左手倒提长剑,映着月光,眼角热泪抛洒而出,他深深吸了两口气,强抑胸中激动的情绪抱拳说道:“俺狄青粗野无能,却蒙申大恩人、金大将军热诚相待,此情此意,永铭五内,他日若有出头之日,再行报答了。”
金遗龙斜视申姑娘一眼,忽地一个箭步行至狄青身侧,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问道:“玉面飞戟厮此刻住于何处你可知晓?”
狄青睁了眼,叫道:“将军您……”金遗龙轻声道:“别多说话,快告诉我他的行踪!”
狄青道:“我与他分手时他就在附近的临安酒店,此刻却不知他去向了。”
“你跟鸠面老人见过面么?”
狄青把长剑归鞘,摇头道:“只听传说,可是未曾见过。”
金遗龙道:“你长剑派中是否有一种剑术能御气杀人,我的意思是能够不接近敌人而歼灭敌人么?”
狄青浓眉一挑,脸上有一丝兴奋之色,道:“有的,它的名字叫‘隔林射凤’,是长剑派千古流传的绝学,可惜俺没拿它来对付玉面飞戟,否则那厮纵有三头六臂也难以敌过‘隔林射凤’的威力。”
金遗龙笑道:“久闻山东长剑派为上古剑术正宗,今闻汝言,果然不差。哈哈,如此甚好,咱们立刻动身找鸠面老人算帐,此魔头阴鸷歹毒,盘踞死亡岭,荼毒生灵,若不除去,中原武林势无安宁之日。”
他又道:“玉面飞戟一并算计在内,他的七鼎戟法神奇毒辣,当今世上只有少数之人能与之颉顽,将来必会出人头地。”
狄青感动地道:“不错,您的大名,俺沿路都听人谈起,是个不折不扣的侠客,俺狄青能追随于您,真是三生有幸。”说着,他紫黑的面上充满雄心豪侠,仿佛这一霎那间内心已有了争雄武林的壮志。
金遗龙道:“你快收拾一切,马上就动身。”
狄青点点头,正待转回房,忽又回过头来,忧虑地道:“金将军,那四小姐失踪甚久,至今下落不明,俺已答应申大恩人将她寻回,怎可跟您离开呢?”言罢,双手互搓,大感为难。
金遗龙酒气上涌,神气逐渐模糊,兴趣来到也顾不得许多了,用力拍了他肩膀一下,大声笑道:“你这人真浑直,试想你天天呆在申无畏家中如何能找回青青?这可怜的女孩也许已受尽折磨了,此行正好一方为公,一方为私,再不走再等待何时!”
狄青暗中一想也是,如不跟他出去,久呆申将军家里,只有更多麻烦恩人,如何能找回小千金报答恩德?何不追随于他,一方面可以借着此行打听四小姐下落,一方面也可趁机磨练一下,说不定还可闯出一点名堂,荣耀师门……
他主意一定便向申姑娘行礼道:“三小姐,烦请转达令尊大人一声,俺狄青受他老人家隆情厚恩,无时不想报答他老人家一片恩谊,现在将追随金将军行走江湖,把四小姐找回来,请您代俺向申老将军告罪,并望他老人家原谅俺不辞而别!”
申姑娘道:“怎么?你们真的就要走了?”
金遗龙道:“是的,立刻就要动身,烦你也向申老哥通告一声,吾他日再行拜访。”
申姑娘忽压低声音向他道:“我……可以跟您谈一下么?”
金遗龙道:“可以,你说吧!”
申姑娘疑迟了一下,望了狄青一眼,还未说出话,狄青知趣,赶忙离开两人,退至远远的地方。申姑娘幽幽一叹,低下螓首,轻轻说道:“我……早知你的真面目,你也不用瞒我了!”
金遗龙闻言,酒意全醒,怔道:“侄女儿你说什么?我真面目……我隐瞒你什么了呀?”
申姑娘注视着他道:“你!真想瞒我么?”她明媚的大眼睛忽然滚落两颗清澈的泪珠,幽幽地道:“你这样瞒我!……昔日都是虚情假意,不然你能瞒我一辈子么?金遗龙,你对待我就是这样么?”
金遗龙脸色一变,醉眼神光暴射:
“你称我什么?”
“金遗龙呀!”申姑娘短短地道,俏眼中不觉已流落一串泪珠:“你心肠真硬,明知不能再隐瞒下去,仍然矢口否认……”
金遗龙忽然产生一片怒意,问道:“这些都是梅山神尼说的,是么?”他用力摇撼着她的手臂道:“梅山神尼还告诉你些什么?你快说出来吧,不然我……我亲上梅山去问她!”
申姑娘凄然道:“她说你是她的独生儿子,她一直未尽养育之责,望你原谅她,亲上梅山认她……”
“啊!”不敢想像的事情猝然间令他弹丸般地跳将起来,他目光如电,炯炯注视她问道:“这话都是真事,都是梅山神尼亲口说的吗?”
申姑娘不敢抬头幽幽道:“她说你爹爹早死了,死因不详,她也模模糊糊,不明真相,是以独自一人蛰居梅山,为的是勤练武功,以便手杀仇人,为夫报仇。”
金遗龙心头猛震,虎目之中眼泪不由自主洒落地上,他沙哑地叫道:“她既是我娘,为何不理我,为何到现在才认我?”
申姑娘轻轻掏出手绢,拭去他颊上泪颗,深情地道:“她有苦衷……如果仇家得知你爹爹有子嗣,势必下手铲除,于是敌暗我明,她老家在四面楚歌的环境下,不得不忍痛将你掷弃山上,等长大或者查明仇人之后才动身找你回家。哪知你凭一身武功业已轰动武林,她老人家大感放心,见我与你很要好,就把这些详详细细的事告诉了我,她并托我看顾你,安慰你,因为她老人家怕你自幼失去父母之爱,会养成乖张暴戾的性格……”
金遗龙哑声问道:“她……凭哪一点认我呢?”
申姑娘惋然笑道:“你脸孔酷似金伯父,举动风度,莫不惟肖惟妙,你又姓金,自称茫茫世上举目无亲……再者亲生骨肉天生灵犀相通,见面之下就有一种预感,那奇妙的感觉非当事之人是无法体会到的……”
她娓娓说话时,金遗龙也怦然心动,脑海里也浮起初见梅山神尼时那一种言语难以形容的至亲至切的感觉,尤其当那仁慈的目光凝注他时,一种幼子恋母的微妙心理油然而生,令他忍不住想扑至她怀里,想让她温暖的手拂去自己的空虚迷惘……
申姑娘道:“遗龙哥哥,她老人家临走之时泪落满襟,是那么地期待你回到她身边,世上有谁比母子的感情更深呢?去吧,别让她伤心了,至于我……”她幽幽一叹,泪珠繁星似地洒落在金遗龙的臂上:“我知你假扮金伯父,纯粹为了婚姻的问题,你可……安心去做事,我……我不知应该怎样说……”
她转过头去,一种深沉的悲哀压迫着她,除了黑夜里的苍穹能够了解外,谁知道她一片苦心呢!
金遗龙钢牙一咬,猛下了决心道:“好的,我去见她老人家!”他忽然想起一事,内心猝然感觉惶乱不安,他道:“那疯汉想你也已清楚了……”
申姑娘幽怨地望了他一眼,轻轻摇手,打断他的话,轻轻说道:“金伯父只有一个儿子,他会是谁?遗龙哥哥,我并不抱怨你,只希望你开诚相见,别在我面前再隐瞒什么了。”
金遗龙感动地说道:“有你这样对我,我死也无憾了。”他温柔的目光在申姑娘的绝世芳容上转了一圈,一股发自内心深处的爱悄悄涌上心头,他轻轻揽住她的纤纤玉腰,轻柔地说道:“翠妹妹,男儿志在四方,我走后你自己保重了。”.申姑娘微吁一声道:“记住,天寒多添衣裳。”仅说完这一句话,便一溜烟地跑开了,浓密的枫林里失去了她的余音。金遗龙怔怔立在当场,心中回味着这短短的一句临别话,一阵儿女私情的温馨几乎消磨了胸中豪志。
身后突有一群精壮的汉子,并排而立,待他身体一动,就异口同声地道:“小的探知龙头帮主回来,特地出来迎接。”
金遗龙目光在众人结实的身体上停留了一会,道:“申将军对待你们好么?”
众人满面感激之色地道:“申将军招待无微不至,小的们如同回到了自己的家。”
金遗龙心中一宽,强自振作一下,笑道:“你们真有福气。”他命令道:“现在没事了,各人从速回帮,记得调换人马,分别守卫,勿为外来敌人偷袭。”
众人同声唱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大步离开平蛮大将军府邸。
狄青打从假山后走来,肩上背着一个小包袱,豪笑道:“他们俱是三小姐通报的,往日听说金将军虽是朝廷大员,却兼任太湖帮龙头。纪律严谨,治条有方,为江湖帮教中最具势力,最是仁慈的强大帮会,今见众人有条不紊,听命恭敬,便知江湖之言并非夸大其词了。”
金遗龙微微地点头,酒意已消,也不怠慢,偕同狄青大步离府。沿途狄青目注遥空繁星,说道:“俺长剑一派历代皆有个规矩,五年遣一弟子行道江湖,发扬门派荣誉,这次俺荣获宗主许可,离门行道,但愿能以掌中一柄长剑为师门争光!”
他说完话,忽然止步不动,呛然撤出长剑,舞起一团剑花,锵然唱道:“长铗起兮风变雷熄……独木苍云兮虎遁龙颤……俺舞铗傲笑兮天惊地寒……”
五尺长剑在寒夜怆风中啸然有声,只见紫圈暴射,光华大放,一股排山倒海的威势足令敌人丧胆……
金遗龙被他粗扩的豪情激起胸中壮志雄心,不禁长啸一声,啸声直冲云霄,引起四面八方嗡嗡回音,他振臂高歌道:“大风起兮……”蓦然一条疾影斜掠而至,突然打断了他的歌声,猝然间抬头打量,只见来人一身华服,头带儒巾,竟是武当掌门玄机道人的高徒那个俊美公子。
金遗龙很早就当他是情敌了,一见他冒冒失失,却又气势汹汹地拦住去路,心中更感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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