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州是中原东方的门户所在,其西擦肩而过的,正是寒江,寒江入少湖,湖面烟雨袅绕,碧波无垠,其中大小三百余岛芳草萋萋,住有渔户三四万人,而别水自西汇入少湖,再通贯黑州入海,是黑州战船进入少湖的唯一途径;黑州以北,渡过离水便是踞州,踞州拱卫京畿,开国以来都驻扎皇帝屯兵,因此也没有分封过藩王,而州内十八座铁城,号称史上从未被人攻破,就在杜闵的眼前,连成一道顽固防线;而黑州以南的巢州,生生分隔了东西两王的封地,楔子般钉入东王的手足里,一直让杜家头痛不已。
巢州王良涌死后,世子景亿继承爵位,景亿三十九岁,受其父言传身教,对朝廷忠心耿耿。四月十五日良涌遇刺身亡,景亿对东王杜家的戒备比从前愈发深刻,加之他年轻,更有决一死战的魄力。
这块硬骨头,当然扔给白东楼啃。
杜闵为其父报丧的折子才刚送出,没有朝廷晋封,他现在仍只是世子的身份,但是东王属下的将领官员已然一口一个王爷叫得响亮。
王爷此计大善。
杜闵微笑着点了点头,接着道:我们要的,是京畿。踞州就如开国时一般,晾在那里,到朝廷大势去了,那十八城的守军,便如从前一样,定会乖乖地投降。
是。王爷的意思是攻下寒州,直取京畿?
正是。杜闵道,水军从别水溯江西进,此时已入少湖,绕道寒州城西,趁寒州守军不备,便可攻陷寒州城。
王爷何时动手?
今日十九,有个两天功夫,战船就可会合。杜闵想了想,那时必定和倭人协商妥了,就是那劫银两的贼寇也落了网二十一日,他道,二十一日点炮出兵。
其实是有些着急了,不过昨夜杜桓等人遭人行刺身亡,对手定然还有别的计较,在东王属地没有乱起来之前,先下手为强,众将还是赞同的。杜闵命人将军图展开,正要讲骑兵行进路线说与众将听,却有伴当进来道:王爷,黑水大营来人了,要禀追查贼寇的事。
杜闵站起身来,向众将点头,我去去就回。
竟是黑水大营参将秦毅亲自来了。这个差事交他全权处置,若不是他脸上神色难看,杜闵定要以为他已将贼寇捉拿归案,忙不迭地前来邀功。
怎么样?杜闵问。
臣无能。秦毅撩起战炮跪在杜闵脚下,道,臣追查打劫银车的贼寇,至今没有半点消息。
怎么会?杜闵大奇,撒出去这么些人,没有一个查到点什么的?
秦毅摇了摇头,道:没有。
杜闵道:二十辆大车,这么多白银,总该有个去处;要劫走这些银子,将八百人杀得干净,少说也要两千人以上,交战中的伤者又在哪里医治?
秦毅进王府前便打点好了人,将这些天的事问得清楚,因而很自然地道:王爷都说的是要紧的线索,臣也是让人按这个去查的。现在看来,这伙人决非普通的强盗,这些天半点消息不透,没有一个人在外乱走,除非是军纪严整的一路正经人马。
杜闵被茶烫痛了手,抽了口冷气道:正经人马?你看是朝廷的人马么?
不象。秦毅道,王爷这次进京之前就命我等严密关注寒州、踞州屯兵的举动。寒州屯兵现都握在杨力和的手里,他几乎就是我们自己人
此时不能再相信这些朝廷破格提拔的人。杜闵打断他的话,东海道上的陆巡也不是省油的灯,前一阵他在哪里?
出事时陆巡确实在营中,东海道上没有操练,也无军务调动。
唉杜闵掐着太阳穴,不住思量。
秦毅道:臣觉着这路人马不是朝廷的。
为什么?
朝廷在此没有水寨,人马劫了银车,也需从陆路运回营中去,臣的人都问过,这些天没有这么多车辆走动。
水路?杜闵道,别水?
不是直接运到了海上,就是藏在少湖里。
要运这些银两,少不了大船,这一带除了寒江承运局,再无他人可以做这件事。
秦毅瞳孔不禁一缩,旋即道:臣觉得也不对。
杜闵终于不耐烦了,道:痛痛快快地说罢。
是。秦毅忙道,承运局水寇出身,手下人管不了这么严,要是他们做的,这两天定有人拢不住火出来赌钱嫖娼,或者分赃不均火拼。探子们这些地方都去了,没有见到一个发横财的,也未听说承运局内有什么动静。
哦?
另外,这两天承运局的船也多了起来,正往别水走,想必是听到了风声,要黑吃黑呢。
你说黑吃黑倒有些道理,承运局那些人绝不是安分守己的良民。杜闵道,话说回来,少湖至沿海,能犯下这么大案子的也就是他们了。
秦毅笑了笑,王爷还记得么?五月里少湖水面上,总有大船出没行动,大营派人查时,却没有头绪,后来也就搁下了。
杜闵回忆起来,哦了一声,倒是有这么一件事。
说到水军,王爷麾下的,是天下之首;朝廷在上江有几千水师驻防行宫;除此之外,就是多湖的水师了,那可是洪王的势力啊。
你是说洪王在少湖布了人?杜闵脸色沉了下来。
是。秦毅斩钉截铁地道,臣以为就是洪王的水师劫走了银车。
杜闵顿时气得浑身发抖,喃喃道:难怪她说用不着动用朝廷屯兵,原来早有部署。
王爷,臣以为洪王水师就藏身在少湖中,要不要趁他们得意忘形之际予以围剿?
慢,杜闵摆了摆手,我待二十一日便兴兵取寒州,无论先打哪个,势必令另一方有所戒备,须从长计议。你跟我来。
他带着秦毅回到议事的书房。秦毅职位不高,因而众将见了他,也不过点点头,未做寒暄。杜闵径直将他带到黑州军图前,指着少湖内几大岛屿,道:你看洪州水师会藏身在这里么?
秦毅摇了摇头,这些地方,臣早先派人去看过了,不是的。他指着少湖西一丛小岛,一边暗记军图上所作的记号,口中对杜闵道,这些岛虽小,却水脉相通,两岛之间筑坝,便是水门,内里水深,能泊大船,定是在这里了。
杜闵大喜,道:好,有的放矢就好。
众人不知他二人在议什么要务,面面相觑等着杜闵下令。王府家人却插进来禀道:王爷,银两清点完了,全部齐备。
知道了。杜闵道,他将秦毅拉到一边,低声道,你从黑水大营中调两千人来,由你亲自护送银两交接,不得有误。
是。秦毅道,臣定不辱使命。
杜闵拍拍他的肩,刚尘,杜家的将来就交到你手里了。
王爷放心。秦毅躬身道。
杜闵冲他点头示意,去吧。
堂上诸将仍耐心等着,杜闵坐回书案后,继续讲到骑兵的策略,王府伴当却又惶急进来打断,王爷!
又是什么事?杜闵拍案怒道。
那伴当道:王爷,府门前的鼓响了。
杜闵跳将起来,众将也随他冲到院子里,果听那牛皮大鼓越作越紧,轰隆隆的肃杀声透进来,震得瓦片也响。
戍海黑州亲王府门前的这座大鼓自朝廷在黑州设戍海将军衙门时,就为倭患入侵示警而设。若有倭寇上岸,便由探报自海岸举烽火示警,传至黑州城时,戍海将军府坐班的鼓役照例击鼓,惊动大将军升堂审视军情。到杜家封王之后,这鼓也改名叫作恫麒麟,最近十几年,因杜桓重金贿赂倭人朝廷,倭寇少有上岸,这鼓多年没有响过,连门前鼓役的差事也渐渐地罢了。
杜闵因而问道:是谁在敲鼓?去高处看看,城外可见得到烽火么?
瞧不见烽火。伴当来禀。
先去正殿上。杜闵带着人黑压压地望前边大殿去。
不刻王府中路的门层层开启,一人飞奔上殿,叩头道:戍水关、律县、苏羊、晋县四城今早被倭寇攻破。现今这四路倭寇会合一处,直奔通水关来了。
为什么不见烽火示警?杜闵大惊,问道,什么时候上岸的?
不是海上来的,探报道,倭寇大军藏身在少湖,早派了人进城做内应,不到两个时辰,连下四城。
领兵的是谁?杜闵问道。
椎名寿康。
这倭鬼!杜闵勃然大怒,将手中的扇子摔在地下,这些年出出进进,将黑州的底细摸得清楚,果然不安好心。
众将听闻倭寇领兵的是椎名寿康,也都倒抽一口冷气。
早在十几年前,黑州倭患猖獗,但多数还是没了主子的浪人结伴渡海,买卖不成之后,便纠集起来打劫沿海小镇居民,为数虽多,却各自占山为王,东王的水师骑兵皆骁勇,与之周旋尚绰绰有余。
但到了椎名寿康渡海之后,情形便大大不同了。他这支诸侯人马从来军纪森严,作风彪悍,所使的倭刀,也由椎名封地上所产精铁锤炼,极是锋利柔韧,几千步兵撒在沿海水路较多的地带,一时连东王骑师也奈何不得。
至颜王死后,各路诸侯急于瓜分势力,杜家自然不会落于人后,但椎名寿康对东王北上西进的宏图大业来说不啻于针芒在背。
杜桓在与椎名周旋数年之后,倒想出个釜底抽薪的法子,他每年以白银五十万两贿赂倭人朝廷当权的宰辅大臣,才得以让他们请下圣旨严令,命椎名罢兵回国。
椎名却不是个善罢甘休的人,虽然不能向东王开战,仍常常渡海在黑州沿海一带逡巡,要说东王对倭寇的戍防,现在几乎就是防他椎名寿康一个人了。
原来劫我五十万两银子,就是为了给椎名开战的借口。杜闵平静得很快,对众将道,要他退兵,无非是给倭人朝廷银子罢了。
众将称是,杜闵叫人赶上秦毅,命他速速调兵前来押运银两启程,安抚倭人贵族。
又有大将道:椎名的野心定不会止于别水以南,如不及时遣兵阻他,定成大患。
我如何不知。杜闵道,但前几日就将骑兵布置在寒州一带,如果此时仓促撤回,定会惊动当地驻兵。
要说紧急调兵,大概只有少湖水面上的战船了。
不错,杜闵道,先将战船调回,进入别水,支援通水关。
如此一来,二十一日举兵下寒州自然不可能了,杜闵最后想到这个,不由心乱如麻。一盘好局,不知从哪一步出了差错,竟成了招招皆错难道要满盘皆输?杜闵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将别水以北的兵力悉数调入通水关一带,杜闵道,对付椎名这样的人,就要速战速决,永绝后患。
暗红色的立旗上绣着金色的槿花,椎名家的寿康将军坐在扎凳上,面庞浸在立旗投出的影子里。通水关城楼上依旧枪箭如林,一片凌空的水波似的,粼粼放光。
占下通水关,便直逼别水,一江之隔,就是四零、江同与黑州三座东王辖内最富庶的城池,几是东王的心肺,取下这三城,黑州便成了椎名家的辖地。椎名寿康等了十年,才有机会出手一次,然而中原人自己反目,甘愿为倭人开城,东王士卒皆是老弱病残,逃得竟比倭人追得还快,胜利来得太快太容易,椎名寿康抚着剑,讶异自己为什么会将最光彩的年华,虚耗在海上。
中原动荡,椎名早悉其弊,十年来多次上疏力主进占蚕食黑州,然而倭人朝廷懦弱,每次都一样拒绝。每年区区五十万两白银的残羹剩饭,就能买得朝中大臣的剑和热血,就能让年轻英杰郁郁寻欢在帷幄裙下,就能养成全国奢靡享乐不求上进的风气,国家竟是如此虚弱卑贱,想到这里,椎名的双手就止不住地颤抖,微微刺痛却是直扎到心里,手指被剑刃划破,渗出一滴淡红色的血液来。
东王的大军现在来援路上,离着最近的,就是少湖中的水师,以椎名座下战船,也不过能在少湖的别水出口稍加阻拦,撑上半日而已。
此时一样是速战速决的策略,椎名站起身,慢慢地将剑在空中挥过,进攻!
没有人高呼,没有人怒喝,每个人都将恐惧的尖叫忍在心里,指望着它在敌人的喉中爆发。满地沉重的脚步声,倭人肩着云梯,奔向一天箭雨中。
放箭!椎名喝令。
两股腥风血雨在半空交错,各奔前程,城头城下,中矢的士卒开始呻吟翻滚,嚎叫坠落。后继者义无反顾,照样向着地狱飞奔。
云梯才靠城砖,便有滚木打将下来,通水关士卒叉住云梯,死命向外顶去,登城的倭人张开四肢,象鸟儿般扑打着双臂,直挺挺摔落下来。
到底是别水上戍防的重镇,即便在东王调兵北上之际,此处仍有重兵把守,箭矢滚木齐备,攻城的倭人虽然密密麻麻,人数众多,一早又连拔四城,气势如虹,但通水关守军士气高昂,不显丝毫畏惧之态。
这才是东王的精兵,椎名握紧了剑柄,在头盔后兴奋地微笑。此时已近傍午,他命大军转攻城西,夕阳将城楼烧得炮烙一般,同样焦灼着敌对的双方。虽然昨夜下了一晚的雨,可是今天阳光一现,就将水气蒸腾得干净,城下的倭人被烤得口干舌燥,早先一股锐气也逐渐消磨了下去。
将军,坐探来报东王的战船在少湖掉了头,正向这里过来。椎名撒在少湖一带的探报飞骑告急。
椎名只是问:还有多久能到?
今夜便出少湖,明日清晨,就能过我们的防线。
椎名点头,时间是紧迫了些,但若碰到这点困难便攻不下通水关,今后如何指望这支人马占领黑州全境?
暂停攻势。椎名道,造饭。
大将围在椎名身边,吃饭时各饮了一碗烈酒,指点通水关大笑大叫。椎名只是默默吃了点米饭,在西风里倾听和尚在军中超度亡灵的颂经声,渐渐出了神。
将军,末将请战。
末将亦请战。
大将们酒足饭饱,纷纷叫嚷。
不着急。椎名道,夜里风才大,再等一会儿。
那就是火攻了?众人围着问。
城墙这么高,就算是火攻,也有限得很。不过还是准备着,椎名道,混淆对方守军也好。
倭人连忙顺着他的意思准备硫磺火箭之物,天一擦黑便击鼓放箭。
李双实站在漆黑的街道中央,这样远远地望去,城楼那边夏夜里焰火绽放一般,看来是一场不相干的虚浮热闹。
二十哥。动不动手?郭十三蒙着脸,摩拳擦掌。
动手。李双实道。
他其实是犹豫了,这与前面四座小城不同,通水关中百姓过万,市面繁华。虽说李双实等人只在关防衙门纵火,但风大天燥,实难保证火势不蔓延全城。
郭十三却笑道:咱们承运局在外人眼里一直是水寇的身份,却从没做过杀人放火的买卖,白担了那些罪名。这别水一带的官员最是难弄,每年伸手要咱们多少银子,今天倒可连本带利讨回来。
十三爷说得有理。众人大喜。
李双实沉下脸色道:胡说什么?什么承运局?
啊是。郭十三自知失言,赔笑道,二十哥别生气。
李双实道:你可知道,咱们放火烧了衙门没错,可放进来的却是倭寇,多少中原百姓因此流离失所,便让你称心如意了?
他声色俱厉地喝斥郭十三,却见郭十三仍是笑嘻嘻的,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城楼激战,百姓早就关了门避祸,因此一路上没有半个人影,李双实这一路二十人,俱黑衣蒙面,手提松油硫磺等物,竟通行无阻,自小路绕到关防衙门之后。
看了看天色,正是约定的时候,城墙上的焰火似乎绽得更盛,城楼架不住,终于熊熊烧了起来。
点火。李双实道。
二十个人将沾了油的火把点着,嗖嗖地扔入墙内去。此处是关防衙门柴房仓库所在的后院,见火就着,不过片刻,火势便迅速向东南蔓延,衙门内火光冲天,喧哗大作。
李双实道:走罢。命人撤出小巷,却见郭十三仍兴高采烈地观火,忙一把拽过来,到了僻静之处,狠狠地骂了一顿不省事,才令承运局众人散了。
承运局在通水关也置有秘密的产业,只得吴十六、李双实等当家的知道,李双实便向那处宅子去会合吴十六。
他在屋内倒了杯茶解渴,听得城中喧哗渐起,不久更在城门处一阵天崩地裂轰响,便知道吴十六在城西得了手,放得椎名入城。他顿觉坐卧不安,冲到院中仰头观看,只见关防衙门那片火光越烧越旺,喧哗中只闻百姓哭泣悲叫。他扼腕强忍浑身的颤抖,持刀走至门前,踌躇半晌,又转回身来。
杀声从城外迅即窜入城中,自西向东,是人群惶奔,车马乱作的声音,到夜半时,墙外叽叽喳喳的都是倭人说话,追着城中败兵跑。李双实整夜孤坐堂上,透过窗棂眼见天光转亮,城里才复归平静。
李双实这才长长出了口气,手中忽觉疼痛,低头看时,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将杯子捏得粉碎,鲜血淌在桌上,却一点也不觉得。
已过了和吴十六会和的时辰,李双实不放心,收拾好了佩刀,手中拿着大斗笠便想出门看看动静。却不料门前有女子连连惊呼,孩童哭泣,三个倭人哈哈大笑,从外面将院门踢开,将一个中原少妇拉进门来。
李双实连忙闪身在廊柱后,见那三个倭人不由分说,上前便撕扯那少妇衣裳,不由勃然大怒,他捏紧了刀,几欲跳出杀人,却想到自己在通水关身负严命,不能惹事,便转而从廊下盆景中抓出几粒鹅卵石扣在手中,只道将那几个倭人击昏,便任由那妇人带着孩子逃命去。不料那妇人的孩儿大哭着跟进门来,一口咬住一个倭寇裸在外面的胳膊,那倭寇痛得大叫,将那孩儿提起来,抓住孩子脚腕,就要将他摔死在台阶上。
住手!李双实忍无可忍,一跃而出接住那孩子的脑袋,心中道了声好险,只差一两寸,这孩子便要脑浆溅地。
那妇人见有人出来,人堆里伸出胳膊高叫救命。李双实将孩子推进屋去,上前几脚,将三个倭寇踢出半丈远。
起来。李双实将那妇人从地上拉起来,扯到身后,进屋。
三个倭寇中为首者跳将起来,从腰中撤出长刀,吼了一声直扑上前。李双实更不答话,弯刀咆哮一声出鞘,人在那倭寇面前拔地而起,白光一挥,斩去那倭寇头颅,身形没有半分迟滞,又扑向第二个倭寇。
那倭匪也经过战场厮杀,惊恐之下却不忘后退一步,举刀就劈。李双实侧过刀锋,拿刀背挡开攻势,顺势抬起腿来踢中那倭匪小腹,那倭匪撒了刀,一边捧着小腹呼救,一边急着从身下拽出短刀来。李双实哪能饶他,跟进一步将刀锋脆生生斩入他头颅中。
另一个倭寇见势不妙,早就高叫着奔出院门去。李双实怕他招来大部人马,自然紧追不舍,跟着跳到街上,在墙角追到他,一把抄住他的后领。那倭寇怪叫,抽出短刀回身就是一挥,擦着李双实衣衫而过。李双实大怒,先一刀斩去他的右臂,才将他踩在脚下,任他鬼哭狼嚎。
啪。一支冷箭打在李双实脚边,蹦起来碰到了他的腿。远处的倭人武士指着他,大声招呼同伴。
李双实无动于衷,攥住那倭寇的发辫,仔仔细细地一刀割断了他的喉咙。鲜血溅得一墙,李双实对准地上的死尸啐了一口,怕弄脏爱刀似的,狠狠甩去尚在流淌的血迹。
为什么杀我的武士。长街尽头,一丛暗红大旗的簇拥之下,玄色盔甲的椎名冷然问道。
武士?李双实冷笑道,武者,杀敌!这些妇孺手无寸铁,不谙武艺,怎会与你们为敌?你手下人抢的是女人、掠的是钱财,说到底不过是强盗罢了,我一个水寇,也懂个盗亦有道,却比你的武士高贵得多。
椎名挪动脚步,身后的旌旗铁甲跟着涌来,旗帜遮去了今晨的烈日,李双实反背了刀,安详自若地孤零零站在那阴影底下。
倭刀在混浊的尘埃里呼啸出声,两名武士跃跃欲试,急着跳到椎名前面。
慢。椎名抬起手来喝止,解下头盔来,随手抛给侍从,你看看我。他微微扬起下巴,露出清峻的面容,好像一辈子都藏身在盔甲之后,那面庞似乎从未被阳光照到过,苍白到微微青紫,而额头正中鲜红的胎记正象他的第三只眼睛,浸透着一股不吉祥,相士说过,他对李双实道,这样的面相,不成王,便为寇。我这四十年,无时不刻地提醒着自己,我的剑,是用来征服天下的,我的大军,要的是疆土百姓。想不到我等了十多年,第一次夺得中原城池,却有人骂我是贼寇。你们说这是为什么?他转头环视麾下武士,问道,那么该杀的人,是这个中原水寇,还是你们的同袍战士呢?
椎名家的武士都在他的目光下屏气不语,李双实微微一笑,道:少来这一套,你手下的强盗还在城中作乱,我告诉你,只要我见到一个奸淫掠夺的,我就杀一个赎罪,见到一个滥杀无辜的,我亦杀一个偿命。
椎名看着他,摇了摇头道:你不是普通的水寇。如果中原人人都象你一般的心气,岂不是太可怖了。
这却不是你知道的。李双实道。
一试便知。椎名不以为意,反而退了一步。
他的剑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杀意,在鞘中瓮然低啸,机簧清脆地响了一声,剑带着动听的摩擦声,闪了闪光。
李双实肩头一动,扎住步伐,闪出刀来立在身前。
呛然的,两道锋芒架在一处,擦出冰凉的噪音,李双实压住对手的剑,才得暇抬头看对方的眼睛椎名正在李双实面前缓慢地微笑,而目中的戾气尚未消退,锋利如同十多岁狂妄的少年,眉目和那红记因而扭曲成一张狂乱的面具。
好刀,好刀法。椎名立直了身子,撤回剑来,除非是白羊锻炼的,没有刀能这么从容挡我的剑。你不是水匪。他下了定论似的,紫色的嘴唇微微笑了笑,接过头盔来重新带上,传我的命令,入城的武士严禁抢夺财物,奸淫妇女,违者立斩。
他属下的武士尚在茫然,椎名摆了摆手,走。
是。武士们大喝应道,朝李双实瞪着眼,才不情不愿地跟着椎名退出了长街。
房顶上一声呼哨,接着是十数人掠去时衣袂挟风的倏然声响。
好险。吴十六持大刀,轻巧落在李双实身后,看那污血般色泽的旌旗飘摇远去,道,倘若他要杀你,不得已只能先动手要了他的命。
李双实道:早该一刀了解这倭寇!
他还有用。吴十六道。
有什么用?李双实怒道,十六哥没看见满城浴血,死的都是我们中原百姓士卒,就算他们是东王的人,却和我们一样喝寒江水,食少湖粮,流的血只怕和我们也是一样的味道。
哼哼。吴十六冷笑,你是嫌我引狼入室?这条毒计却是咱们的小王爷定下来的。两年前是你吵着要替小主子卖命,现今却又后悔了?
李双实一怔,道:要我为颜家死,不过是一句话,要我出卖中原百姓,却是另一回事。
又是谁出卖谁?吴十六叹道,百姓在弄权者眼里就是蝼蚁,哪个明君、哪个名将不是拿百姓做垫脚石一步步走到庙堂之上?二十郎,你也恁认真了。
李双实道:十六哥这么说可不对。
不对?吴十六大笑,若非咱们的小王爷还有那么点慈悲心肠,想到保全中原山河百姓,否则以他和阿纳的交情,何必留在宫中受罪,直接投奔了匈奴去,引他们打进来,不就报仇雪恨了么?
不会!李双实大声道,这万万不会。
吴十六上前盯住李双实道:二十郎,做一件事就要做到底,三心二意定遭杀身之祸。两年前小王爷就是这么教给我的,哥哥我也因此佩服他。这个教训,对你也是一样的。
是。李双实默然。
吴十六转而笑道:你放宽了心,不用一两年,小王爷就会返过头来消除椎名这个倭患。
哥哥这么确定?
吴十六嘿嘿笑了一阵,道:不同你我,象椎名这样骄傲执著的人,在哪里都是活不长远的。
这一天是闰六月二十日,几千里之外的皇帝要知道倭寇登岸拔城的消息,还须六七天的功夫,但就在这一天,他却一样听说了椎名寿康这个人物。
上月末,懿旨遣御使南下寒州撤查于步之一案,而于步之携眷出逃,惊动寒州,成亲王都如实呈折子奏了上来。太后唯恐皇帝担忧朝廷时局,严禁将宫内遭人行刺一事禀告皇帝。成亲王却不敢隐而不报,十分为难地在折子中写道:皇上在北固守出云,京师由太后坐镇,是皇上后盾,定要确保万无一失,因此清和宫已加强警戒等等。
皇帝看完折子,不置可否,放在一边,问辟邪道:你看太后站在哪一边?
皇上这边。辟邪笑道。
景仪呢?皇帝见辟邪不语,又道,朕问太后怎么对景仪?
辟邪道:奴婢看,皇上要担心的倒不是成亲王了。一样是太后亲生的皇子,太后当然以太平为上。
这样啊皇帝靠在椅子上仰头细细地想。
辟邪道:现今杜桓在成亲王处讨不到便宜,多半是硬来了。踞州屯兵多而强,杜桓不会强取,他想出寒江,定是取道寒州。
也只有寒州了,皇帝道,我们早有布置,在陆上交战,却不惧他。
辟邪道:皇上说得极是。不过他的水师令天下披糜,定是自别水入少湖。
皇帝道:朕担忧的就是这件事。
辟邪笑道:奴婢却觉得皇上过虑了。
朕倒是指望自己过虑了呢。皇帝道,再调上江水师过去,只怕也来不及了。
皇上请想,除了东王的水师之外,还有洪州在多湖的水师也称精强。
皇帝道:难道洪王已在少湖部署了水师?
皇上圣明。辟邪道,就是的。他翻出蔡思齐的奏报的密折,蔡思齐最近的折子里说起少湖水面大船增多一事,既然皇上没有部署,东王的船还在黑水
那只有洪王了。皇帝笑道。
是。辟邪道,杜桓在后作乱,对洪王也是大忌,奴婢觉得,洪王定会对杜家父子下手。
洪王朕知道得很,皇帝道,生平做事讲究的就是光明磊落,极少做暗箭伤人的勾当,不会行此下策。
辟邪却笑道:皇上教训的是。不过洪王不动手,洪定国却不是甘吃哑巴亏的人。他的水师就在少湖,如果杜桓父子一夜间暴毙,黑州势力空虚,正是他接手的好机会。
如此看来,杜桓的性命危在旦夕,他自己还不知道罢了。皇帝突然叹了口气,这于朕,却又不是好事,凭添了另一个烦恼。
奴婢也这么看。辟邪道,黑州要乱才好,却也不能乱过了头。杜桓父子人神共愤,早该伏法,只是现在于皇上还有些用处。
皇帝想起什么来似的,盯着辟邪道:你说黑州要乱,朕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是。辟邪正色道,皇上想起的那件事,已找到人做了。
什么人?皇帝很不情愿地问。
辟邪道:此人也算一路诸侯,姓椎名,名唤寿康,在他那朝廷中,称作新党,力主扩张疆土,渡海谋地,与朝廷当权者格格不入,因而颇受排挤,算起来也有多年未获准朝觐了。一旦给他机会染指中原,他定会疯狗般窜上岸咬人,倒是能用得过。况且,他的战船已出出进进中原多次,对黑州一带了如指掌,上岸掠地是迟早的事。让他与东王两条恶犬先相互撕咬一番,以后收拾起来也方便些。
皇帝思量着,道:可惜这种人野心太大,极难把握得住。
正因为野心大,才好。
哦?皇帝振作精神,问道,为什么?
他朝廷中当权的人也会这么想的。辟邪道,待他在中原打下疆土,野心勃勃的时候,定想要回去做皇帝,倭寇朝廷的人岂不担忧,这便给了中原离间的机会,迟早有一天,他会死在自己人手里。
皇帝闻言猛地一惊,辟邪却仿佛在讲一个极遥远的故事,悠然打着扇子,神色清洁如常,皇帝便不说话了。辟邪接着道:他精通兵法,性格坚忍,这一阵子倒是杜家的好对手。
不错。皇帝道。
这时深夜,杜闵的战船正与倭寇激战通水关;成亲王刚刚知道了消息,和赵师爷欣然在月色下举杯,幻想着明媚的将来;而洪定国却比他们更有盘算,一边心不在焉地聆听幕先生的教诲;一边惦记着杜家父子的死活。
数十里联营,比之别水战火通宵不息,却另有一股黑压压萧瑟无限,战事前景同样茫然无从辨析。多少人唯恐预见到生离死别的不吉,因而情愿不住缅怀过往从前。凉王似乎就是其中的一个凉州烽火不断,历代王者均殚精竭虑,忧劳至死,必隆虽在壮年,却也不堪展望将来。他细细回味着多年前大战胜利的一瞬喜悦,在夜里取出母亲的琵琶,手指空拂琴弦,回忆着她一曲《定凉州》而凉州空巷的盛况。而如今世上唯一能奏得半部《定凉州》的辟邪,却背着皇帝在肚子里悄悄地打着哈欠。
啪。皇帝看出他的不专心,用扇子将他的思绪敲回窍中。
想什么呢?皇帝问。
辟邪道:奴婢总觉得忘了什么事似的,就是想不起来,求皇上提点奴婢一下,奴婢漏了哪件事?
定是大理那件事了。皇帝道,你前一阵身子不好,没赶上。朕已命苗贺龄捧着国书南下了。
就是这一件。辟邪抚掌道,皇上,是宣外不谕内罢?
千真万确的宣外不谕内。皇帝看着他一本正经追问的神情,不禁笑了。
辟邪陪笑道:皇上定是觉得奴婢罗嗦了。
还好,还好。皇帝笑道,比如意强得多了。往后一阵子,就看他那张碎嘴怎么把戏唱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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