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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宋别

    庆熹十二年九月二十九日,大理谍报飞传至京。

    千里飞鸽带来的只有两个字:事定。

    宋别的笔迹没有半分仓猝或骄狂,清淡得不象在总结一场血腥杀戮。

    九月二十六日,段乘的府中上上下下近千口人,被深夜涌入的五百名段秉的精兵杀得一个不留。段秉闻讯大惊,尽管双目因残毒未消尚不能视物,仍摸索着前来兄长府中磕头谢罪。段秉标下带头政变的大将马叙大哭三声,只道:不料陷主公于不义,以死相谢。便拔剑自刎于段秉脚下。段秉抚尸恸哭半晌,乃枭其首于段乘灵前。待段秉清晨进宫向大理皇帝领罪时,却有一乘绿缎大轿抢先停在了皇宫门前。苗贺龄捧着中原庆熹皇帝的和亲国书低头从帘后行出,正好迎上段秉的目光,传言中被皇长子段乘毒眇的双目此刻辉然映着旭日,意气风发地光彩夺目。

    苗贺龄因此在当日的奏章中写道:段秉其人锋芒已露,志不在小,今窃得大理皇位,臣恐其得陇望蜀,不甘人下,将成中原隐患。

    而当十天后他的奏折到京时,皇帝却刻意忽略了这句话,合拢了折子,对吉祥道:去杨太妃宫里。

    銮驾在寿宁宫门前刚停稳,就听拐角后面急促的脚步声,吉祥望了一眼,笑道:公主娘娘,这是着什么急?

    景优公主额上都是细细的汗珠,象是跑了一段路来的,见御驾在面前,收住脚步怔了怔,扯平身上的夹袍,皇上万福金安。

    真是欠礼数、没规矩。杨太妃得了信,从宫里出来相迎,见状呵斥了景优公主一句。

    母亲景优公主急得脸也红了,望了望皇帝欲言又止。

    别淘气。杨太妃将她拉在身后,请了皇帝在正殿里坐,最近皇帝政务繁忙,怎么得闲来?昨儿个还听说大理局势动荡,皇帝很是关切,现今都安定了?

    宫里的消息传得真快,杨太妃和景优公主只怕都已知道和亲一事皇帝不由笑了,对杨太妃道:不但安定了,还多出桩喜事,这便是来恭喜太妃的,大理皇子段秉早两年就向朕提过亲事,朕听人说过,这个皇子一表人材,行事果断,是个人君的材料。如今他已是大理的皇储,朕想公主嫁过去今后便是大理的皇后,两国结为秦晋之好,于国、于家、于公主太妃都是件幸事。

    杨太妃对这门亲事似乎很是满意,特别是听到皇后两个字时,瞬间脸上颇有喜色,最后仍叹道:皇帝想的不错,只是景优远嫁,比不得景佳公主还有回来省亲的时候,从此,我们母女便再不得相见了。

    景优,你看可好?皇帝见杨太妃并无异议,转而问景优公主。

    景优公主一直低着头,这时才慢慢道:回皇上,我不想嫁。

    什么?皇帝和杨太妃都是大吃一惊。

    不想嫁!景优公主站起来道,这个段秉弑兄夺权,没有一点的忠孝纲常,为什么要我嫁这种人!

    皇帝笑道:你懂些什么?若事事循规蹈矩,瞻前顾后,还算什么大丈夫行事?

    他们蛮子国,都是这般

    住口!杨太妃怒道,皇帝面前,你这是成何体统?

    景优公主却是一声冷笑,原来母亲也不向着女儿。我说了不嫁,谁也别想逼我。

    造反了!杨太妃看着她扭身冲出门外,叹了口气,为什么生的是这样的冤孽。

    皇帝对杨太妃笑道:妹妹是舍不得太妃,不想远嫁,过两天想明白就好了。

    这件事全在杨太妃做主,皇帝定了心,回来的时候去了趟坤宁宫。皇后迎出来时,脸上甚至有些惊讶。

    你这儿长远不来了,还是这么素净,也不想着添置点?这种坚硬的椅子,恐怕只有坤宁宫还留着用,皇帝已经很不习惯,别扭地转了转身子。

    皇后更瘦了,竹枝般的手指安静地放在膝上,声音冷淡得掺不进一丝感情,臣妾觉得这样倒安逸,有劳皇上挂念。

    皇帝又向四处打量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尴尬和无聊,笑道:这里有件事请你出面。

    不敢当。皇后也是极聪明的人,只是道,皇上要臣妾规劝景优公主,臣妾这就照办。

    皇帝有些脸红,讪讪道:那就好。朕走了,你也多保重身子。看你,瘦成什么样了,你自己不心疼,朕还心疼呢。

    皇后依然毫不动容,是。恭送圣驾。

    皇帝从坤宁宫幽暗的殿堂里出来,被阳光一照,才觉得悻然,有这么格格不入的么?皇帝对吉祥道。

    嘿嘿。吉祥十分为难,勉强赔笑了一声,不敢搭腔。

    到了夜里,皇后却亲自上乾清宫来了,皇帝正打算去椒吉宫,也只能作罢,赐皇后在榻上坐了,听她道:这件事臣妾没有办成。

    没关系,今天说不通她,明天再接着劝说。她不过年幼,脸薄胆小皇帝看见皇后缓缓摇头,问道,怎么?

    依臣妾看,公主是铁了心不想嫁到大理,恐怕不是臣妾能劝得动的。臣妾见她斩钉截铁,真怕逼出人命来。所以来请皇上示下。

    皇帝不以为然,你明天再试试。

    皇后却突然笑了,皇上可真不明白女孩儿。

    什么?皇帝一愣。

    皇后已经站起来福了福,臣妾告退。

    什么意思?皇帝望着她的背影问吉祥道。

    奴婢不知。

    不知?皇帝终于觉得有些不是味儿来,这宫里上上下下没有你不知道的,说!

    吉祥笑道:的确不知。眼见皇帝沉下脸来,忙道,奴婢确实不知底蕴。皇上忘了,这宫里要称得上无所不知的,只有

    辟邪,叫辟邪!皇帝站了起来。

    话由小合子传到居养院,辟邪听完止不住一通剧咳,蜷在床上似乎一时气绝。

    明珠挥手让小合子退下,端过药来,送在辟邪眼前,却被他一掌推开。

    雷奇峰,辟邪捂着胸口恶狠狠喘了口气,下回遇见他,一定要他的命。

    明珠却哧地一笑,六爷要的是别人的命,可别迁怒在雷奇峰身上。先喝了药再说。

    辟邪皱着眉接过药一口喝干,指着桌上放冰糖的罐子,说不出话来。

    苦?明珠笑道。

    陈先生的药,最近越来越霸道了。辟邪转脸问,皇上现在哪儿呢?

    小合子忙上前道:侄子出来前万岁爷正要去椒吉宫。

    你回禀皇上得知,辟邪实在病势沉重,起不来床。

    师叔,侄子会为难

    去吧、去吧。明珠推了小合子出门,和你师傅说一声,没事的。

    小合子转过身来问:明珠姐姐,我兄弟还好吧?怎么没瞧见?

    好着呢,明珠柔声道,这不抓药去了么,一会儿就回,我告诉他你来过。

    哎。

    明珠看着小合子出了院门,听见廊后的黑暗里悉悉嗦嗦的声响,走了。她道。

    小顺子探出头来,真走了?

    可不真走了。你师傅正等着呢,快进去吧。

    辟邪已经披上衣服坐了起来,小顺子凑到他身边道:问过了,就是今晚,还是三更天。

    姜统领安排好了?

    说是万无一失。

    辟邪又慢慢躺下,道:我再歇会儿,你准备准备。

    皇帝的銮驾已至椒吉宫,小合子往里悄悄招呼了一声,见吉祥溜出来,忙将辟邪的话说了一遍。吉祥笑道:没来也不要紧。皇上正忙着呢,这时敢情都忘了。

    隔着珠帘果见皇帝笑盈盈望着慕徐姿忙前忙后地斟酒布菜,酒才喝了一盅,就似乎已经沉醉着了。

    皇上尝尝这个。慕徐姿将碟子推在皇帝面前。

    面儿攒的小茄子,小南瓜等四季瓜果,烘烤得金黄。

    皇帝笑道:什么玩意儿?倒新鲜。可惜不是吃点心的时候。

    慕徐姿支着下颌仿佛在窃笑,努努嘴道:有什么要紧,吃了就知道了。

    皇帝尝了一个,笑道:里面包的什么,甜的,甚香。

    当然是甜的!慕徐姿道,是番薯。

    番薯?

    臣妾宫里的小太监说,从前他家里吃不上饭,就在地里刨番薯吃。却不知道在宫里,连番薯也能做得这么别致。

    吉祥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而皇帝却半点生气的意思也没有,笑道:你这是劝朕体恤百姓么?

    没有。慕徐姿摇了摇头,臣妾只是想皇上平时进的都是山珍海味,换个口味也好。

    皇帝道:这酒也是天天一个样,怎么换个口味?

    要不臣妾陪着皇上豁拳!慕徐姿笑着掳起了袖子,攥着拳头伸在皇帝面前,红袖下露出半截雪白的玉臂,被皇帝伸手捉住。

    皇上!慕徐姿羞红了脸。

    皇帝轻轻扳开她细巧的手指,亲吻她温暖柔和的掌心。

    慕徐姿脉脉望着皇帝的面颊,道:臣妾真喜欢和皇上在一起。

    皇帝闻言,无限的喜悦竟让心微微痛了痛,朕也喜欢上你这儿来。

    吉祥知情识趣,向宫女暗暗挥了挥手。众人衣摆拂地的声音犹如清风吹过落叶庭院,门,清澈地吱呀一声关上,慕徐姿红着脸和皇帝相视一笑。皇帝将她拉到膝上,埋首在她颈项里呼吸着她甜蜜的体香。

    扑。

    慕徐姿嘟起红唇吹灭了桌上的红烛。

    本应是夜半人静,门外却传来沙沙的脚步声。皇帝极为惊醒,猛地睁开眼。

    万岁爷。吉祥压低了声音,轻轻叩门。

    皇帝松了口气,见身边的慕徐姿梦中仍在微笑,只轻轻挪开她的手臂,披上衣服起身。

    什么事?开门见到吉祥跪在地上,皇帝仍是恼怒,半夜三更的。

    奴婢罪该万死,吉祥叩头道,辟邪求见。

    皇帝怒极而笑,朕倒忘了,传了他几个时辰,这时却到了。

    吉祥捧来袍子,道:皇上,外面凉。

    这是干什么?皇帝摆了摆手跨出门去,辟邪已在廊下跪候,虽然裹得严不透风,仍在微微寒战。皇帝原本想要呵斥一句,见状却也不忍出口。

    奴婢打扰万岁爷安枕,罪该万死,皇上恕罪。辟邪道,夜深风寒,请万岁爷多穿件衣裳。

    皇帝由吉祥伺候着穿上夹袍,疑惑道:这是去哪儿?

    事关重大,奴婢斗胆,请万岁爷跟着来。辟邪站起来侧身引路。

    夜凉似水,白霜满地,东大天道里一路火烛也颇显黯淡,回声的只有皇帝自己的脚步,辟邪紧跟在他身后,却仿佛不存在。皇帝深深吸了口气,原来宫里还是可以这么安静的。

    辟邪微笑得甚至有些空灵,皇帝瞬间以为那只是他的魂魄。

    万岁爷说静,哪个敢出口大气?他说话的时候唇边也是静悄悄的,如此清冷的空气里也没有吐出丝毫的白气。

    皇帝将他往前拉了一步,触及他的胳膊,才觉稍稍安心。你走在朕身边,这么说话太累。

    是。辟邪答应得甚快,仍落后皇帝半步,不敢比肩。

    眼前就是奉先殿,值房里还亮着灯,皇帝驻足向正殿行了礼,辟邪也毕恭毕敬地默默祝祷。

    想什么呢?

    先祖保佑我朝昌盛。辟邪笑道。

    皇帝也笑了。值房里的人似乎听到了动静,咳嗽两声站起身来。辟邪在唇边竖起手指,牵住皇帝的衣袖悄悄从影壁的阴影里穿门而出。将深宫灯火甩在身后,轻柔光华顿时扑面而来。此处松海之上繁星如织,天际犹如江水浮动,倒影凡世众生。

    而辟邪此时却在树影里使劲拽着皇帝的袖子。万岁爷,请移驾在此稍候。

    这里不是明知园么?皇帝伸手挡开眼前的树枝,忍俊不禁,朕为什么要鬼鬼祟祟的?

    辟邪嘘了一声,三更。他突兀地道。

    嗯?

    远处城垣上的巡铃飘了过来,深宫里的更声也随之唱和。皇帝见辟邪执著地摇头示意噤声,任心中诸多疑惑好奇,也只得静悄悄站着。不刻明知园南门衣群娑娑拂地,皇帝一怔之下,已见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宫女步入,环顾园内,又连连击掌,最后叹了口气道:偏是要紧的时候,他却迟了。

    等等也无妨。又是一个宫女打扮的少女走了进来,倚在树枝上,遥望星辰。皇帝听她声音捻熟,却全不记得识得这样一个宫女,转脸看着辟邪相询。辟邪却只微微冷笑,咬紧牙关半字不吐。

    难道今夜宫里侍卫都有什么急差?那少女静了半晌,终于叹了口气。

    皇帝闻言大怒以侍卫之职,竟敢擅入大内与宫女私会,欺君罔上,毫无廉耻,实可当诛。皇帝已气得发抖,只等着那侍卫前来便要辟邪将之锁拿。谁知那少女渐渐有些不耐,慢慢在庭中踱步,转回身来,面庞被星光映得清楚,正是景优公主。

    皇帝哪料是公主与人私通,怒血尽数涌上额头,身子一挣,却被辟邪握住了手,向着皇帝摇头。他的手指凉得刺骨,皇帝畏缩了一下,向后抽回手去,辟邪却偏偏不依不饶,拉着他悄悄退出明知园。

    你放肆!皇帝甩开他的手怒道,为什么要拦着朕?

    万岁爷息怒,辟邪劝道,公主终究是要远嫁的,夜深人静,皇上这一闹了出去,于大理那边没办法交待。

    皇帝点着头冷笑,好好好!就给她留个体面,你跟朕说,她私会的侍卫是谁?明天朕就要了他的脑袋。

    奴婢不知。

    不知?皇帝气得手脚冰冷,指着辟邪道,你们师兄弟都是一问三不知的么?你不说,好,朕这便回明知园,等着那个畜生露面。

    辟邪赶上来笑道:皇上,皇上留步,今晚那人不会来的。现下里所有当值的侍卫都在领侍卫大臣眼皮底下,一个也不能擅自走动,他定不得脱身赴约。

    你这是让朕姑息养奸?

    这个胆大包天的侍卫实应千刀万剐,他死了倒一了百了。可皇上请想,以景优公主的脾气,逼急了她,还会太太平平欢欢喜喜地嫁至大理么?

    皇帝被他说得愣了一会,才道: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

    辟邪道:除了公主宫里的人,就是奴婢了。

    知道了。皇帝抿起了嘴唇。

    是。辟邪也领悟到什么似的躬了躬身。

    就这样默然无语地回到椒吉宫,吉祥迎上来掺着皇帝上了台阶,你身子好些了么?皇帝进屋前问。

    还是那样。辟邪道。

    朕看也不怎么咳了,明日乾清宫当值。

    辟邪笑了笑,只是叹气。回来时小顺子已经睡了,只明珠还等着,听辟邪说完,嗔道:六爷好不容易得闲养病,就因这个郁知秋惹祸,又要辛苦。爷好大的耐性,容得他胡闹。

    辟邪咳了一阵,冷笑道:我如何不想杀他?是姜放劝我道,且不说郁知秋一死,几个月来在紫南门的苦心经营便化作流水;就说他是我点出来的探花,平白无故死于非命,我如何脱得了干系?哎!辟邪叹道,在上江时便觉他们不安分,只道回京后宫墙相隔,也没有什么。谁料他色胆包天,擅入禁帷,竟如此把持不住?

    明珠怕他生气,忙劝他安置。辟邪勉强合了一会儿眼,早起赶至乾清宫等了不刻,皇帝便从椒吉宫回来,进门便道:辟邪留下,其他人回避。自己坐在棋案边,在寂静中敲击着棋子思量。

    景优公主到了。如意在外推开门,景优公主脸色苍白地走入,身后带的宫女被如意一并远远拦住。

    皇上万福金安。

    你脸色不好,眼圈也是红的,睡不好么?皇帝柔声关切道,指着凳子让她坐了。

    景优公主勉强笑道:还好。

    昨儿个说的那桩亲事,你可想好了?

    景优不想嫁到大理去。

    别说小孩子的话,姑娘家都是要嫁人的,到了大理就是皇后,就算是景佳,也比上你。

    皇后又如何呢?景优公主道,我朝历代皇后加起来也有十五六位,哪个善始善终?皇帝哥哥凭良心说,嫁我去大理有没有一分是为我着想的?

    皇帝笑道:不错,你去大理还是为了西南安定。如今社稷动荡,四面楚歌,你就不能为朕、为祖宗传到今日的江山想想?

    这是皇帝哥哥的事。景优公主赌气道。

    错了,皇帝仍是微笑,中原几万万百姓锦衣玉食地养了你十几年,现今他们水深火热,别说要你去大理做皇后保他们几年太平,就是现在要你的性命,也没有什么过分。

    景优公主一惊之后大怒,凭什么?

    凭什么?皇帝道,我们皇室子女,生而为了江山生,死而为了社稷死。历代公主远嫁蛮夷的数不胜数,皇子战死沙场的还有多位,正供在奉先殿里。远的不说,靖德太子不就为国捐躯了么?

    景优公主冷笑道:皇上不提靖德太子也就罢了,这宫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先帝太子爷是怎么死的?

    她一句话戳到了皇帝的痛处,皇帝握紧了手中的棋子,忍了一会儿才道:这件婚事太妃已经答应了,你再执拗,太妃脸上也挂不住。

    太妃虽然是我生母,可是从没有喂过我一口奶,我也从没有在太妃身边呆过一天,皇上拿太妃压我,没有用的。

    皇帝大笑道:从没见过这般不忠不孝的。到底是什么迷住了你的心窍?

    景优公主一愣,道:什么?

    朕在问你是什么迷住了你的心窍!皇帝啪地把棋子摔在棋盘上,朕处处保全你的体面,对你事事睁只眼闭只眼,你倒猖狂起来了?难道要朕翻遍整个清和宫,把那个狗胆包天的混账找出来不可么?

    景优公主涨红了脸豁然起身,向外要走,辟邪上前一步,微微挡了挡,公主娘娘,万岁爷的话还没说完呢。

    景优公主拭着热泪,吼道: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只要你高高兴兴和亲大理,朕保证不追查你的事,大家都留个体面,好不好?

    不好!景优公主跺着脚大声哭泣,伸手对准辟邪就是一记耳光,滚开!她推开辟邪想要夺门而出。

    皇帝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上前几步道:放肆!

    景优公主从没见过皇帝生这么大的气,吓得止住哭声,盯着他铁青的脸。

    皇帝慢慢松开紧握的拳头,叹道:是朕对不起你。朕也有女儿,今后一样会一个一个地往虎口里送,这对不住三个字,还不知要说多少遍。你就算体谅体谅兄长,行不行呢?清知宫你也别住了,就去寿宁宫太妃那儿。

    他望着景优公主掩面痛哭走得远了,叫了如意进来,道:公主宫里的人一概不得走动,不得与别宫的人说话。跟着去寿宁宫的两个宫女,也叫回清知宫,你亲自监管,一个也不能走脱。

    遵旨。如意道。

    皇帝看了看辟邪脸上几道血红的手印,道:痛么?

    有一点儿。辟邪伸手揉了揉,却将整张脸搓的通红。

    皇帝笑道:行了行了,煮熟了似的。话锋一转问,你看景优会答应么?

    应该会吧辟邪道,奴婢不是很明白。

    朕也不明白。皇帝不住皱眉,只盼大理来人行聘的时候,不要出什么事端。

    在辟邪而言,到那时要担心的事端倒不是景优公主了此刻大理行聘的使节已然溯寒江起程,一行人中不但有大理礼部的官员,还因段秉恐这些人背着他拆台,为作监视,特遣来了他的心腹谋士宋别。

    无论如何,这也是明珠的父亲,颜王的知交老友,当年大理的肃海公。虽然眼下听从自己调派,但要他收回成命,将明珠带回大理,辟邪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

    转眼十月二十一,大理使节奉国书到京,除了鸿胪寺遣人照应之外,皇帝内书房还派了辟邪前去问安。辟邪趁着明珠不在,带着小顺子就想悄悄地溜出宫去。到了宫门前,亮了亮皇帝手谕,侍卫们只是笑嘻嘻点头,无人盘查。待出得门来,辟邪已忍不住叹气,道:宫门内外不过十几步路,片刻之间却又多出条尾巴来,小顺子,你说是怎么回事啊?

    小顺子缩了缩脖子,道:师傅

    他身边的明珠宦官装束,上前来笑道:不怪他,我想念父亲,六爷带我一起去。

    小顺子顿时精神抖擞,道:师傅去见宋先生,却瞒着姐姐不说,使得他们亲人不得相见,师傅好狠的心。

    辟邪也不理会,摇头不语,感叹哪里是自己心狠,今日见了宋别,倘若明珠在场,有些话要自己如何启齿?

    宋别并非正使,辟邪只得先与两位使节寒暄一番,出来对馆役说了宋别的化名,问清所在,才领着两人寻到驿馆后厢房,明珠快走几步,推门笑道:父亲大人。辟邪和小顺子也紧随入内,只见宋别枯瘦的手指摘去明珠的发冠,抚着她的发髻道:好端端的,做什么男子打扮?

    陈先生?一旁另有一位老者,正拈髯微笑,辟邪乍见之下甚是意外。

    陈襄笑道:六哥儿不知道,老朽和宋先生二十年前就是至交了,此番老友重逢,大快平生。

    宋别抱了抱拳,公公,别来无恙?

    宋先生。辟邪忙躬身执礼。

    陈襄笑道:宋贤弟此话差矣,才刚还在议论六哥儿的内伤,他嗽病缠身,怎能说无恙?又对辟邪道,金针素手宋别可不是浪得虚名。他针艾之法已至神仙化境。当年他在离都小住,和老朽谈论医道,都觉投契不已,相见恨晚。可惜一别二十载,只有书信往来,今天重逢,才知道当年翩翩浊世佳公子,现在也成老头子了。

    宋别望着明珠,女儿也这么大了,你我还称什么英雄年少?陈兄此来不是望我的,他笑道,才说了两句闲话,就问及公公的病症,直说了一个时辰。公公既然来了,能否让老朽试脉?

    辟邪原本有诸件大事与宋别相商,见陈襄在此只得作罢,无奈伸出手腕。宋别搭上手指,凝神思索,明珠仔细盯着他的神色,宋别又望了望辟邪气色,问他饮食起居,最后道:无妨。

    明珠大喜,道:父亲大人如何诊治?

    宋别道:以我内力借针艾直驱病灶,刺炙肺俞、太渊、太溪、照海,陈兄以为如何?

    英雄所见略同。陈襄点头。

    宋别也是个极洒脱的人,站起身道:如此,公公里面请。

    辟邪得了机会与宋别单独说话,正中下怀,便要跟进去,明珠却抢上来与宋别耳语几句。宋别微微蹙眉,点了点头,才从边上柜子里取出一只楠木匣子,放定在桌上,从中取了十二支毫针,道了声请,与辟邪走入内间。

    小顺子正闲极无聊,转到桌边,怯生生伸手从木匣中拈了一枚针在手中把弄。

    陈襄道:小顺子,这金针素手有个现成的传人在眼前,你也闲,不如跟着明珠学点。

    小顺子喜道:只怕明珠姐姐嫌我笨。

    我的火候还差得远,明珠道,不过教你只怕太高。

    姐姐是答应了?

    悄悄的,不告诉你师傅。明珠话说得轻松,却是坐卧不宁。过了约有一顿饭功夫,忽听辟邪猛嗽了一声,又是寂静半晌,宋别和辟邪相继而出。

    如何?明珠上前问道。

    宋别笑道:甚好。陈兄,烦你开张补益的方子。

    陈襄为人谨慎,将辟邪拖到一边,再请脉相诊,半晌后点头赞叹道:到底是宋贤弟。

    那是痊愈了?

    宋别、陈襄都道:差不多了,调养一阵就好。宋别更牵着明珠的手,坐到一边道:且不说这个,这两年在宫中如何,可有人欺负我宋别的掌上明珠么?

    小顺子见明珠的眼光向辟邪和自己投来,吓了一跳,忙道:没有没有。

    没有就好,我便放心留明珠在京城。

    宋先生,辟邪道,晚辈再请宋先生三思。

    不必了,我的女儿,定能照顾好自己。宋别微笑看着明珠,父女二人又说了会儿闲话,辟邪见时候不早了,起身告辞。明珠拉着宋别的手,依依不舍道别。

    陈襄也站在廊下,送了他们出门,问:六哥儿可是要贤弟将明珠带回大理去?

    正是。宋别点头道,不过离都虽险,却比不得我在大理是龙潭虎穴,自顾不暇,哪里再有精神照顾女儿。

    陈襄笑道:非也,非也。贤弟为人不畏天地、不敬鬼神,是个说一不二的当世豪杰,怎么会怕大理那些跳梁小丑?定是另有隐情。

    隐情倒也是有的。段秉这小子脑筋确实不坏,娶了中原公主不算,听说我有个女儿,竟上门提过亲事。他这番做作拉拢,明珠跟我回去,岂不是羊入虎口?宋别不住冷笑,他却不知,我宋别和大理血海深仇,恨不得学了伍子胥,将大理皇帝掘墓鞭尸突然和陈襄都愣了愣,才叹道,只可惜那老儿还没死罢了。

    陈襄放声大笑,最后长叹一声,你既耿耿于怀,那个所在近在咫尺,为何不去相见?

    宋别伸出双手,道:就凭我从前的金针素手如今竹枝一般?就凭我从前的热血淡极了、冷透了?这咫尺便是天涯,相见便是永别,竟添无穷烦恼,回头是岸啊。

    两人望着落日向城外沉去,都觉多年来意兴萧索,心气远比长天更空阔落寞。

    此时离水万里桃红,辟邪驻足承天桥,回首指着双秋桥南岸,对明珠道:瞧见双秋桥的红叶了么?去年春天还说要再来的,现在不过匆匆一瞥。你在宫里照顾我两年,我却连这么一个愿望,也不能为你满足。

    夕阳中青衣浴血,芳唇染朱,明珠美得有些不吉祥。我却已经忘了,她眺望一江血色浓秋,笑道,六爷真是个罗嗦的人。

    是么?辟邪语气静谧,垂下了眼睛。

    前面是六爷么?白虎门边早候了一个簪花小厮,手执了大红的贴子,见辟邪已近宫门,紫南门侍卫上来要挡,便不敢再向前了。

    辟邪认得他是栖霞院的人,走了几步,接过贴子道:你妈妈可好?

    好得很,说是六爷长远不来了,请六爷什么时候得闲来吃酒。那小厮是个伶牙俐齿的,一句话说得清脆响亮,周遭的侍卫都笑了起来。

    知道了。辟邪点头,摸出一角小银赏他,再看明珠已过了宫门,我今晚就去。他匆匆进宫,对皇帝回明差事,告了假,赶在宫门下匙之前出了清和宫。

    栖霞等候多时,仍请他至回眸楼上,斟了茶道:原本不想惊动六爷,只是西边的谍报突然断了,姜放也问了两遍,竟没有回音。他道六爷染恙,不敢惊动。我只觉得其中有点蹊跷,还是回明六爷的好。

    的确有半个月了。辟邪点头道,实在必要,你派个可信的人去一趟,看看二先生到底在干什么?他对栖霞笑道,倒不是信不过姜放,只是他与二先生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十几场仗打下来,难免有些私人的情谊在里面,就算不是故意,心里还是会替他开脱些个,倒不如你旁观者清。

    是。栖霞微笑道,既然如此,明天我就悄悄地派人上路。她说了句告退下楼,不刻海琳带着使女端着酒菜进来。

    酒不用了。辟邪道,今儿看过大夫,劝我少饮。他随便吃了些菜,便歪在床上。

    海琳坐在他身边梳头,笑道:六爷今日看的是哪位神医?自打来了,却也没咳过。

    辟邪抚着她的头发,漫不经心微笑道:神医?那倒也不是,不过会说真话罢了

    海琳放下梳子,靠在辟邪怀里,道:我也想听六爷的真话。

    什么?

    海琳握着辟邪剔透的手指在灯光下细看,六爷为什么喜欢上这儿来?

    辟邪大笑道:因为宫里冷,冻得我睡不着。

    果然,海琳叹了口气,六爷的人就是块冰,任是谁都不过在六爷心里照个影儿。她突然回身揽住辟邪的腰,这样可暖和了么?

    暖了。辟邪在她身下喘着气笑,笑容还在脸上的时候,便睡去了。

    海琳替他捂暖了双脚,时候却还早,她睁眼安静地躺了一个多时辰,才迷迷糊糊地睡着。梦中还闻更声几处,却有金风嗤的一声,夹在秋风里分外清冷。海琳睁开了眼,迎面就是一段雪亮的锋芒,正挟在辟邪素白的双指之中。未及她呼出声,辟邪左手已掩上了她的嘴唇。

    红帐之外有人闷喝,猛力抽出那柄长剑。辟邪轻轻一笑,双指微震,剑尖便叮地折断。帐外的人顿时失力,向后倒去,碰得桌凳哐当乱响。辟邪手腕刚要发力,忽而心念飞转,手抚帐绡笑起来。只听窗棂咯地一响,室内再无声息。

    什么事?栖霞却在隔壁听到动静,命人踢开门进来。

    海琳颤抖着挽起帐子,道:没什么,没什么。我起来倒茶碰翻了桌椅。

    怎么不知小心?栖霞嗔道,她见满室狼籍,辟邪仍挟着那断刃,已明白了七八分,都是淘气的。她掩嘴笑着,却朝身边的年轻人使了个眼色,那年轻人点了点头,推开窗一跃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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