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飞将蝶恋花平放膝上,想起乘船到秦淮楼见纪千千那动人的晚上。
小艇驶离谢家的码头。
宋悲风负起操舟之责,神情轻松,显是因谢道韫复原有望而心情大佳。见燕飞闭上双目,还以为他是因为谢道韫疗治内伤,致真元损耗,固趁机休息。
燕飞此时心中想的并不是纪千千,事实上他有点不敢想她,更不知该否告诉她自己大有可能变成了永远不死的怪物。
他想的是蝶恋花因卢循偷袭的示警,那是蝶恋花首次显出“护主”的灵性。
在那晚之前,从没有发生这般的异事,究竟是因他的人变了?还是蝶恋花本身的变易?看来当是前者居多,因为当时安玉晴指他结下金丹的话仍是言犹在耳。
金丹、元神、元婴、阳神诸多名道家名词,指的可能都是所谓的身外之身,是抗拒生死的一种法门,这类事确是玄之又玄,教人没法理解,更是永远没法证实。
真的是没法证实吗?
燕飞心中苦笑。唉!膝上的蝶恋花便可能是铁证。又不见她在胎息百日前示警护主,却偏在胎息后有此异能,变成像有生命的东西似的。
当时虽吓了一跳,却是喜多于惊,怎想得到同时是敲响了噩梦的警钟。
阳神是通过蝶恋花向他示警,说不定自此阳神一直“依附”在蝶恋花剑体上。
燕飞愈想愈糊涂,愈想愈感难以接受,古人有谓不语怪力乱神,在光天化日下更令人难以想像世间竟有此异事。可是正如安玉晴说的,眼前的天地本身便是个千古难解的奇谜,只是我们习以为常,对所有超乎人类思维的事置之不理、视而不见,埋首于自以为明白了一切的窄小空间里,对任何脱离“现实”的看法视之为虚妄之论。
真的是这样吗?
燕飞张开双目,蝶恋花在眼前闪闪生辉,不知是否因他心中的想法,蝶恋花再不是一把普通的利刃,而是具有超凡异禀的灵器。燕飞生出与她血肉相连的沉重感觉。
宋悲风望向他,道:“恢复精神了吗?”
燕飞知他误会了,也不说破,点头道:“好多了。”稍顿又道:“谢琰真的说过不准刘裕踏入谢家半步吗?”
宋悲风颓然道:“是二少爷私下对着小裕说的,小裕该不会说谎。二少爷确属不智,怎可以和小裕闹到这么僵的?谢家再不是以前的谢家了,希望大小姐痊愈后,可以出来主持大局,不要让谢混这小子败坏谢家的声名。”
燕飞道:“孙少爷长得非常俊俏,现在只是年少无知,有大少姐循循善诱,将来该可成材。”
宋悲风道:“希望是这样吧!但我心中仍然害怕,怕的是天意弄人。如果不是大小姐伤势严重,小裕和二少爷的关系不会发展至今天的田地,孙少爷亦不会近刘毅而远小裕。我在建康见尽政治的丑恶无情,一旦成为政敌,将会各走极端,当有一天谢家成为小裕最大的绊脚石,小裕没有人情可说时,我们亦很难怪小裕。”
燕飞愕然道:“不会发展至那样的情况吧?我明白刘裕,他是个念旧的人。”
宋悲风摇头道:“小裕与你和我都不同,他的想法实际,所以他可于绝处想到与司马道子这奸贼修好。换了是你和我,会这样做吗?我绝不是批评他,反佩服他死里求生的手段,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在目下的情况挣扎向上,其他人都不行。”
又叹道:“现在最能影响他的人是屠奉三。我喜欢奉三,而且欣赏他,却不得不承认他本身是心狠手辣的人,更是为求成功不择手段。小裕需要这样一个人为他筹谋运策,但也会不自觉的受到他的影响。”
燕飞不由想起拓跋圭,心忖或许只有具备如此素质的人,才能成就帝王霸业。吁出一口气道:“事实证明他们行事的方式是有效的,否则他们早死掉了。战争本身便是为求胜利,无所不用其极。不过我仍深信小裕是感情丰富的人。屠奉三或许是另一类人,但他也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在边荒集的两次攻防战里,他都表现出高尚的情操,不把生命和个人的利益放在眼内。”
宋悲风叹了一口气,没再说下去。
燕飞手执蝶恋花,站了起来。
宋悲风讶道:“小飞要到哪里去?”
燕飞道:“宋大哥先返青溪小筑,我要去见一个人。”
宋悲风识趣的没有问他要去见谁,把艇靠岸,让燕飞登岸去也。
※※※
到了午膳时间,舱厅热闹起来,履乌交错,佳肴美点,流水般送到席上。
今次边荒游的团友仍以商家为主,囊里多金的世家子弟为副。对今早发生的事,大多数人都是懵然不知,知道的也是知而不详,还以为有人在开玩笑或患了失心疯。
卓狂生和程苍古据坐一桌,监察全厅,也为团友提供保护。
想起今早的事,两人仍犹有余悸。
程苍古道:“今次幸好鬼使神差的让你来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肯定会被那姓向的家伙闹个天翻地覆。”
卓狂生呷了一口热茶,道:“照我看小白雁该是我们边荒集的福星,如果不是她,当不会有什么娘的‘一箭沉隐龙’,而我和高彦也不会发了疯的赶来迎接小白雁,最妙是她那一剑不但救了高小子一命,还吓走了向雨田。我保证向雨田到现在仍疑神疑鬼,以为我们早有预谋,布下陷阱等他上钩。哈!真爽!”
程苍古沉吟道:“这小子确是个怪人,佩剑可随手掷出,榴木棍要断便断,似对身外物显得毫不珍惜,但对自己的小命却谨慎得过了份,不肯冒险,教人难解。”
卓狂生道:“只看这人的面相谈吐,便知他是极端聪明的人,事实上他一击不中,立即远扬的策略令他分毫无损。王猛的孙子说得对,他绝对不是胆小的人,采用这种算是胆小的战术该有他的理由。”
程苍古道:“不理他有什么理由,此人武功之高,招式之奇,技击之巧,是我平生仅见。其诡变之道,恐怕犹在燕飞之上,最令人防不胜防是他仿如能分身般使出截然相反招数,如此一个照面便吃亏,在我来说还是破题儿第一遭。”
卓狂生点头道:“不是长他人的志气,我们荒人的所谓高手,任何一个落单遇上他,都要吃不完兜着走,那即是说他是有刺杀集内任何人的本事。真想立即以飞鸽传书把燕飞急召回来。唉!我们当然不可以这般窝囊。”
程苍古道:“这小子等若一个厉害了几倍的花妖,只要来几颗烟雾弹,人多不但没有用,反更为累事。”
想起他迅如魔魅的身法,要来便来,要去便去,卓狂生欲语无言。
此时高彦垂头丧气地来了,在两人对面坐下,拍桌道:“酒!”
卓狂生骂道:“酒!借酒消愁有他娘的用?若小白雁回心转意出来见你,你却变成烂醉如泥的死酒鬼,成什么样子?”
程苍古问道:“仍不肯开门吗?”
高彦失去了所有人生乐趣似的颓然摇头。
卓狂生道:“你不懂爬窗进去吗?”
高彦一呆道:“爬窗?”
程苍古道:“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忘了我的船主舱的窗门不是密封的。”
高彦怪叫一声,惹得人人侧目,旋风般冲出厅子。
卓狂生叹道:“你究竟是害他还是帮他呢?”
程苍古抚须微笑道:“那就要走着瞧了!”
※※※
燕飞进入支遁的禅室,这位有道高僧端坐蒲团上,合十致礼,打手势请燕飞在他面前的蒲团坐下,含笑道:“燕施主终于来了!”
燕飞依指示坐在他前方,心中生出奇异感觉。一直以来,他对方外之人,总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所以从来没有和支遁深谈过。原因或许是他不想打扰他们的清修,又或许是因为感到和他们是不同的两类人,而更因他对宗教一向不感兴趣。
可是,今天踏入归善寺的大门,他却有着全新的感受,因为他忽然发觉他大有可能比支遁他们自己更明白他们。更明白什么是四大皆空。
大家都“觉醒”到人是被困在生死的囚笼内,大家都在想办法破笼而逃,出乎生死之外。可是燕飞和他们却有个基本的差异,燕飞是根本没得选择,他并不是心甘情愿的,但“逃脱”已变成他唯一的选择。一是他能携美而去,一是他万劫不复,再不会有第三个可能性。
这算是什么娘的命运?
支遁面带疑问道:“燕施主的苦笑,暗藏禅机深意,令老衲感到非常奇怪,为何施主能令老衲生出这般感觉?”
燕飞心中佩服,晓得这位佛法精勘的高僧,对他的心意生出灵机妙觉,不过抱歉的是他仍不能把心事说出来,为的亦是怕扰他清修。他自问没有资格论断“成佛”是否等若“破碎虚空”,又或“成佛”是另一种超脱生死轮回的法门,只感到若说出心中所思所想,或会从根本动摇支遁本身的信念,对他有害无益。每次如眼前般的情况出现时,他都感到无比的孤独。
他面对的极可能是由古至今,没有人曾面对过的死结和难题,尽管是广成子,他的目标也比燕飞简单明白多了。
燕飞叹道:“我只是心中感到苦恼,所以不自觉地表现出来吧!”
支遁双目奇光闪闪深凝地瞥他一眼,然后缓缓闭目,宝相庄严的道:“燕施主因何而烦困呢?”
燕飞来找他,只是为见安玉晴,但对这位谢安的方外至交忽然“多事”起来的关怀问语,却不能不答。只好找话题答道:“我的烦恼是因难以分身而来,既想留在边荒集与兄弟般共抗强敌,却又不得不到建康来。”
支遁道:“道韫的伤势,是否没有起色?”
燕飞今次不用找话来搪塞,轻松起来,答道:“孙恩是故意留手,故而王夫人生机未绝,照我估计,王夫人可在几天内复原。”
支遁闭目道:“这是个好消息,既然如此,燕施主将可在数天内返回边荒集去。”
燕飞苦笑道:“我也希望可以如此,但孙恩一意伤害王夫人,正是向我发出挑战书,我和孙恩之战,势在必发,更是避无可避。”
支遁道:“竺法庆既授首燕施主剑下,天下间该没有施主解决不来的事。”
燕飞坦白道:“我对与孙恩一战,事实上没有半分把握,只能尽力而为。”
支遁淡淡道:“当日与竺法庆之战,施主是否信心十足呢?”
燕飞一呆道:“那次能杀竺法庆,全赖机缘巧合,尽力而为下取得的意外成果。”
支遁岔开话题问道:“然则边荒集又有什么迫不及待的事,令施主感到身难二用之苦?”
燕飞心中大奇,如此追问到底,实不似这位高僧一向的作风,却又不得不老实作答,因为对他隐瞒仙门的事,燕飞早有点于心不安。只好道:“皆因慕容垂请出深居大漠的一个神秘民族,来对付我们荒人,令变数大增,所以……”
支遁倏地睁开双目,沉声道:“是否以沙漠为家的秘族?”
燕飞一呆道:“原来安姑娘已向大师提及此事。”
支遁凝望燕飞,他的目光似能洞悉燕飞的肺腑,道:“玉晴对此没有说过半句话。”燕飞错愕道:“大师怎会知道有此异族?”
支遁双目射出奇异的神色,语气却非常平静,道:“燕施主愿听牵涉到佛道两门的一个秘密吗?”
燕飞想不到他会有此反应,暗忖自己的烦恼还不够多吗?不过他一向尊敬支遁,想到能被支遁认为是秘密的事,肯定非同小可,且必与眼前情况多少有点关系,至少与秘族有关系。答道:“晚辈洗耳恭听。”
支遁道:“春秋战国之时,诸家学说兴起,呈百花齐放之局。到秦一统天下,以法家治国,两代而亡。高祖刘邦,开大汉盛世,文景两朝,以黄老之术治国,予民休养生息之机,遂有后来汉武帝威慑四夷的武功。”
燕飞听得糊涂起来,支遁即将说出来的秘事,难道竟与历朝的治乱兴衰有关系?
支遁道:“汉武帝采取董仲舒上承天意,任用德教的‘大一统’政策,‘罢黜百家、独尊儒学”,其他诸家学说,被打为异端,从此天下多事矣。“燕飞道:“思想只能被压制于一时,政权却不住更迭,像现时的建康,便是黄老当道。”
支遁道:“燕施主的看法正确,所谓人心不死,便是此意。任何一种思想,本身自有其生命力。到东汉时期,道家和佛门相继与儒教结合,便取得新的立足点和活力,转趋兴盛。儒、佛、道本有相通相借之处,遂成主流。既有主流,便有异流,渐成对立之势。”
燕飞讶道:“异流?”
支遁道:“此事确是一言难尽,内中情况异常复杂。大致而言之,异流便是主流思想外的各种论说。当年武帝策问董仲舒,因此有名传千古的《天人三策》,在策尾董仲舒总结道:”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无以持一统;法制变数,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正是’皆绝其道‘这句话,令各家思想出现分裂和对立,凡不能融入儒家学说者,均受到逼害和排挤,形成主流和异流誓不两立的对抗局面。主异之争已持续了数百年,至今未息。“燕飞差点抓头,谦虚的道:“请大师恕我愚鲁,大师说的似是学说之争,与我目前的情况有何关系?”
支遁道:“不论儒道墨法,又或孔丘、老于、庄周、杨朱、墨翟和惠施,他们都是想提供一套管治国家的理念和方法。体现于现实里,便成争天下的国家大事,谁能夺得政权,便可以实施自己的一套办法;体现于江湖上,便是正统派系与异端派系之争。”
燕飞深吸一口气道:“竟有这么一回事吗?我真的全无所觉。”
支遁道:“这是一场秘而不宣的战争,没有人愿意张扬,斗争更是随时势的变化,若断若续。像竺法庆便是个可疑者,只看他对北方佛门的残忍手段,差点把北方佛门连根拔起,便知其中可能牵涉到这场恩怨。”
燕飞咋舌道:“这个真令人想不到。”
支遁道:“我们习惯统称异流派系为魔门,魔门中也包含不同的派系,凡属魔门者,均千方百计掩饰自己的身分。我今天因何会向施主说及关于魔门的事,皆因在三十多年前,魔门终出了一个出类拔萃的超卓人物,而此人与秘族大有关系。”
燕飞听得头皮发麻,心中涌起有点明白,但又不愿深思探究下去的惶惑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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