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楼是边荒集最佳食肆,正东居便是夜窝子会家的第一胜地,北方诸胡开设的会铺虽各有特色,但比起南人的巧手厨艺、多姿多采,始终要逊一筹。
晋室南渡,大批名厨或随高门大族南迁,又或混在难民潮逃往南方,于各大城镇自立门户。正东居的老板范承恩原是洛阳的有名巧手厨师,逃入边荒时看中边荒集,认为边荒集大有可为,遂于此落地生根,于夜窝子开设正东居,由于他确是厨艺超群,人又八面玲珑,深悉侍候权贵之道,把同一套手段用于边荒集,仍是如鱼得水,故能在夜窝子占上席位。
二更后的夜窝子街上行人减半,古钟场再没有先前的盛况,却轮到酒馆、食肆、青楼和赌场等兴旺起来。
正东居更是座无虚席,这座两层高木石建成的建筑物规模宏大,楼下大堂摆开近三十张大圆桌,上层分中间隔,向古钟场的一边是八间厢房,没点头面者休想可以在厢房内欣赏古钟场的夜色,另一半摆开十多桌雅座,只招呼熟客,若边荒集有阶级之分,正东居便是最不含糊的例证。
正东居另一特色,下层的伙计是全男班,上层的侍者则全是绮年玉貌的漂亮少女,她们没有工资,全赖贵客的打赏,可是她们在边荒集同侪中每月酬金却是最优厚的,于此可见荒人是如何阔绰和肯花费,她们的服务当然也是冠绝天下。
边荒集的成就是有创意的人共同努力的成果,一切不守成规。像卓狂生、范承恩、庞义、高彦等这些人,到边荒集外任何地方都会被视为离经叛道而饱受排挤,只有在边荒集这独一无二的地方,他们的创新精神方能开花结果,绽放异采。
不论你是胡人汉族,不论你是逃犯或杀人如麻的大盗,一日投进这充满感染力的奇异处所,早晚会被同化,问题只在时间的长短。
燕飞踏入正东居,看到他的人首先静下来,不片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本是闹哄哄的大堂立即变得鸦雀无声。
燕飞晓得自己已成边荒集万众瞩目的人物,一举一动均会成为话题,尤其他正与祝老大对着干,先前又败走黄金窝,大家对他的动向生出好奇心,是可以理解的。
幸好朝他瞧来的目光大多是友善的,形势使然下,他完成了刘裕计划的第一步,成为边荒集自由的象征和中流砥柱。
燕飞环抱酒罐,从容朝各人打个招呼,微笑道:‘我们的七公子是否在楼上呢?’有人点头,有人手指上层,都是乐意帮忙,显示燕飞的荣辱已与他们的利益挂钩,不过由于燕飞与汉帮胜负未分,帮忙亦止于此。
燕飞举坛拔塞大喝一口,把酒坛封妥后,举步登楼。
负责把守楼阶的两名大汉那敢阻拦,恭敬让路。
燕飞施施然拾级而上,心中感慨丛生,以前他足不踏入夜窝子半步,今晚却是二度来访,怎会变得这么厉害的?
楼上十二桌雅座,全告客满,边荒七公子全体在座,据着可俯视古钟场临窗的大桌子,正惊疑不定地打量他。
燕飞向停下来的宾客笑道:‘大家继续喝酒,勿要因我而扰了雅兴。’接着像见到好朋友般,向边荒七公子笑道:‘原来你们在这里。’举步往他们走过去。
三位漂亮的女侍忙赶过来,争着侍候燕飞,即使到此时仍未晓得他是燕飞者,亦知道燕飞不但是重要人物,更广受欢迎。
边荒七公子的头头是匈奴族的左丘亮,论武功在七公子间他是稳居首席,不过才智却及不上汉族的蒋狐,后者打手势阻止其他人说话,向正大模大样地朝着他们一桌来的燕飞沉声道:‘我们是被人利用了,致冒犯了你燕飞,一切依江湖规矩解决,我们可作出金钱上的赔偿。’他把声音尽量压低,免给别人听到这么不光采的话。
左丘亮冷然道:‘若你想要我的命,我左丘亮亦乐于奉陪。’燕飞坐定,把酒坛放到桌上,哑然失笑道:‘勿要慌张,我今次专诚来找你们,希望大家开心见诚的闲聊几句,倘若你们肯当我是朋友,便可以和气收场。’他感到对方人人均似松了一口气似的,首次感受到自己在边荒集的份量,根本没有人敢和他正面冲突。蒋狐和左丘亮的一软一硬,只是耍江湖说话的伎俩,不致那么失面子,事实上已屈服在他燕飞的脚下。
蒋狐苦笑道:‘我们真不晓得纪千千在帐内。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忽然有位姑娘来找我们,说是荒月楼小丽姐的贴身小婢,说高彦不知如何从建康赚了一大笔,竟要借你燕飞的威势,迫荒月楼的-娘答应让他为小丽赎身,左丘大哥一时红了眼,立即去向高彦兴问罪之师。到后来我们晓得纪千千是与高彦一道回来,深觉可疑,方知道小丽姐根本没有这么一位小婢,我们是给人利用了。’燕飞心中唤娘,那岂非所有线索,均一刀切断,还如何去完成取回另一半金子的壮举,自己这个边荒第一高手还用当下去吗?
左丘亮见燕飞默默不语,生出惧意,低声下气道:‘是我太鲁莽,错怪了高彦。以前我们和高彦也算是有讲有笑的朋友,有烦燕大哥为我们说几句好话。’其他没说话的,人人噤若寒蝉。
燕飞皱眉道:‘你们也不是第一天到江湖上来混,因何竟会相信陌生人的话?’蒋狐叹道:‘因为那位小姑娘七情上脸,不单令人感到事情的急切性,还无从生出疑心。’燕飞道:‘她长得漂亮吗?’
左丘亮道:‘似乎比小丽姐更多三分风情,皮肤很白,说话时两眼泪花翻滚,令人无法不生出怜意。’燕飞微笑道:‘她定是聂天还的得意弟子"白雁"尹清雅。’左丘亮等无不色变,不但因骗他们的人是尹清雅,更因两湖帮的魔爪已探入边荒集来,且已深悉边荒集的情况,否则怎能如此轻易煽动他们去做傻事呢。
蒋狐立知此事非同小可,燕飞一方肯定吃了亏,否则燕飞不会乘夜来寻他们晦气,忙补救道:‘今趟确是我们不对,我们可否帮上点忙呢?’燕飞温和的态度,也令他们大生好感。
此时有人来到燕飞身后恭敬地道:‘我们老大请燕老大到房内一会,有要事奉禀。’‘老大’、‘老板’、‘英雄’这些称呼在边荒集颇为流行,只要有身分的便可叫老大,不一定须是一帮之主;老板亦不用开店铺,有银两便成。至于英雄,则概指武功高强的好手。
燕飞皱眉瞧去,见是个穿匈奴武士便服的汉人,瞧他长相,该有点匈奴血统,年纪二十余岁,只属一般好手。
那人知机的道:‘小人蔡精,老大是大漠帮的车廷。’大漠帮便是边荒集的匈奴帮,以前的老大叫查正多行,现在当是换了领袖,由这个车廷作老大。
燕飞摇头道:‘告诉车老大,我今晚很忙,明天再找他喝酒。’那人凑近少许低声道:‘是与"白雁"尹清雅有关。’包括燕飞在内,八个人均心中一震,尹清雅是刚推论出来的嫌疑人物,如此只有一个可能性,对方应是刚听到他们的对话。
要知厢房离他们的桌子有十多步之遥,既隔开邻桌高谈阔论的客人,厢房又关上房门,他们更没有提高声音,对方仍可以听个一清二楚,只是这副耳朵已非常不简单。
燕飞道:‘再交待两句说话,便去拜会车老大。’那人领命去了。
左丘亮欲言又止,显是怕再被窃听。
蒋狐把声音压至低无可低,道:‘车老大该没有这份本须,否则匈奴人就不用屈处集内西北角,且买卖愈做愈小。’燕飞点头表示明白,道:‘事实上我和你们是站在同一阵线上,希望边荒集像往日般自由自在,大家可以发大财。今晚的事就此作罢。’左丘亮等忙立起来,拱手致谢。
燕飞洒然一笑,顾自去了。
庞义和八名兄弟闹哄哄的回来,显是意犹未尽,仍处于兴奋的状态中。
刘裕迎上去责道:‘千千和小诗已入帐就寝,你们要吵醒她们吗?’庞义等忙压住笑声,还蹑手蹑足的装模作样,整蛊作怪,教人发噱。
郑雄笑道:‘燕爷此招精采绝伦,我们竖起第一封战书,已惹得数百人来围观,如此向人挑战,在边荒集是破题儿第一遭。而被挑战者竟是最可怕和神秘的"逍遥教"教主任遥,更是立即轰传全集。’另一伙计兄弟成忠道:‘其实这是在边荒集扬名立万的最有效方法,只要挑战的是不会踏足边荒集的著名人物,又肯定没有人会为他出头,即可一登龙门,声价十倍。’郑雄道:‘成名你的娘!没有本钱而去学人出名,未走完东大街便要给人凑足十多顿哩。’众人哄笑起来,旋又醒觉的压下笑声。
刘裕心中一片温暖,大感祸福与共、并肩奋斗的乐趣。
庞义道:‘只有小飞方敢如此迫任遥决战,现在人尽皆知小飞连任遥也不放在眼内,祝老大算甚么东西?’刘裕待要说话,忽然心生警兆,朝东大街方向瞧去。
一位衣服华丽得异乎寻常的英俊男子,正举步从容朝营地走来。他的出现,天地似立即被邪恶诡异的气氛填满。
庞义等循他目光别头瞧去,人人心神被摄,不由自主地生出不寒而栗的恐怖感觉。
厢房内坐着八个匈奴人,燕飞步入厢房,八人全体起立,其中一名匈奴中年大汉打个手势,其他人包括蔡精在内,施礼退出厢房外,只剩下中年大汉和另一魁梧挺拔、气度不凡的匈奴人,年纪在二十七、八间。
中年汉欣然和燕飞拉手为礼,客气道。‘久闻燕兄之名,现终可亲睹燕兄的风采,本人车廷,在边荒集仍属新丁,有任何失礼之处,请燕兄多多包涵。’燕飞的目光从车廷移往那匈奴高手,心中微震,自练就金丹大法以来,他有种可一眼看透任何人的感觉。偏是此技却在此人身上派不上用场,只可用深不可测来形容此位仁兄。
车廷介绍道:‘这位是敝少主赫连勃勃,今次特地到边荒集来见识一下。’燕飞为之愕然。
赫连勃勃乃北疆新近冒起的霸主,建都于统万,与拓跋族为邻,曾大败柔然的精兵,一举成名,人称‘大地鹰’,不但是从未尝过败绩的无敌统帅,更被誉为匈奴近百年来最天才横溢的高手,近年声威犹在有匈奴第一高手之称的‘豪帅’沮渠蒙逊之上。想不到他竟会亲到边荒集来,摆明要在此抢地盘树立势力。
由于他也身在此地,更可预见边荒集风起云涌,风雨将临。
严格来说,他亦是拓跋圭的劲敌,两股不住冒起扩展的势力,终有一天要分出胜负,以定北疆霸权谁属。
赫连勃勃露出一丝克制的笑意,令燕飞直觉感到他城府深沉,不轻易透露心内的情绪。他的眼神凌厉而有种冷冰冰的味道,显示他狠辣无情的本质,为求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不顾情义。
在他浓密的眉毛下,是一双明亮深邃的眼睛,眼神固执而坚定,充盈着强大的自信。粗大的双手,即使是初次见面,燕飞已感到他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智慧武功,均不在拓跋圭或拓跋仪之下。
整体来说他不算英俊好看,却有一股天生霸主的味道,充满男性豪雄的气概。
回到边荒集后,燕飞觉得以此人是最难缠和可怕。他没有佩携武器,他本人便等若杀伤力最庞大的利器。
车廷道:‘坐下再说!’
三人分宾主坐好,车廷正要为他们斟酒,燕飞早拔开雪涧香的木塞子,把酒注进两人杯内。
赫连勃勃淡淡道:‘燕兄勿要怪我们唐突,更勿怪本人无礼旁听燕兄与别人说话,因此为本人习惯,一向留意周围发生的事,亦幸好如此,或可以帮燕兄一个小忙。’燕飞为自己斟满一杯酒后,挨往椅背微笑道:‘赫连兄此来,是否要在边荒集大展拳脚?’赫连勃勃从容道:‘我只是希望取回我们应得的一份,一切依边荒集的规矩办事。’车廷旁听不语,惟赫连勃勃马首是瞻。
赫连勃勃愈是谦虚讲道理,燕飞愈感到他的难缠,现时边荒集形势愈趋复杂,未来变化,难以预测。
赫连勃勃沉声道:‘谁人意图主宰边荒集?谁便要付出代价,这是边荒集的规矩。我和燕兄一见如故,即使不能做朋友也不希望变为敌人。在一些事上还可以合作,如遇上甚么问题,大家尽可以坐下来解决。我赫连勃勃没有甚么奢求,不过谁要压得我们在边荒集抬不起头来做人,得先问过我的"绝地枪"。’燕飞心叫厉害,赫连勃勃不单武功深不可测,谋略更不在他认识的任何人之下,懂得合纵连横之术,尽量减少敌手,而自己更成他笼络之人,等若暂不与拓跋族的飞马会为敌。不过燕飞清楚明白,拓跋族方为他的死敌,若形势容许,赫连勃勃第一个要杀的人肯定是他燕飞。
车廷道:‘看在燕兄份上,我们和高彦的嫌隙从此一笔勾销,大家都不要放在心上。’又凑前少许道:‘我们一直留意边荒集的形势变化,郝长亨到边荒集来的事可以瞒过别人却瞒不过我们。我们曾见他两度进出夜窝子西大街的洛阳楼,而洛阳楼的老板"铁手"红子春一向与聂天还关系密切,此事边荒集没多少人晓得,只要找上红子春,尹清雅能躲到那里去呢?’燕飞暗叹一口气,这个人情实在太沉重了,令他在其他事上不得不作出回报,而对方是明帮忙暗推波助澜,让他和郝长亨斗个焦头烂额,他们则坐收渔人之利。
燕飞举杯道:‘两位仗义帮忙,燕飞是不会忘记的,让燕飞敬两位一杯。’心忖,除非时间能倒流,这个难领的情只好却之不恭,明天的事,留待明天再算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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