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猎正要开始。
猎人可以变为猎物,猎物也可以反转过来成为猎人。
「故五行无常胜,四时无常位,日有短长月有死生。」
胜败本来就是一线之隔。
数十骑在官道上急驰前进,襄老尽领麾下高手,紧摄却桓度的路线衔尾穷追。
襄老对自己布下的侦查网极感满意,一路不断收到却桓度的资料,却桓度显然想由上蔡北行,横渡汝水,直趋召陵,那处乃十八国会师之所,谅楚人不敢追去。
襄老暗笑却桓度打错这个如意算盘,同时估计他徒步而行,无论如何快捷,己方的快马一定可以在汝水前把他追及。
这时接近黄昏,襄老在一个小镇换马,连夜赶路。
马不停蹄,襄老一行直追上「重冈」,这处山峦起伏,一过这横亘的山脉,汝水便在十里之处迂回而流。
明月高挂天上,月色下林间,上山的道路清晰可见,道路险陡难走。襄老使人牵着马匹跟来,自己和万悉解、郑樨几个武功最高强的手下,展开身法,掠上山头。
数人身法极快,不需半个时辰掠上山头,正要走往下山的道路。蓦地路中心一人提剑卓立,正是他们苦苦追赶的却桓度。
却桓度从容不迫道:「贵客还来,我岂能不专诚恭候。」
众人大惊失色,纷纷抽出兵器。
襄老脸容不改,淡然道:「却兄手上可是越人铸制的铁剑?」却桓度心下佩服襄老的眼光和见识,答道:「襄兄果然目光如炬,这是越国大师欧冶子的精心杰作,襄兄一说便中。」
襄老说道:「这铁剑形制特别,故而我一看便知,我曾费过一番工夫找寻它的下落,知道它最後的主人是吴王阖闾,只不知我应该称你为孙兄还是却兄?」却桓度几乎失声惊呼,襄老煞是厉害,居然凭一把铁剑推测出自己目下虚虚实实的身分。当然他一定在吴国布不眼线,才能如此迅速作出推论。
襄老一阵长笑,道:「所以我方若有任何一人成功逃离此地,我看比杀了你更使你难过。」说罢一挥手,身後数人立即分左右跃入林中,跟着一阵打斗兵器碰击之声傅来,襄老方面跃入林中的人物均被截住。
襄老立在路中心,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缓缓抽出腰配的铜剑,一边道:「尽管你铁剑再锋利十倍,难助你今天脱离此劫。」
却桓度长剑直指襄老,他胜在手持铁剑,但他最大的弱点,就是假若襄老决意逃走,他一定要奋不顾身死命阻止。狡猾如襄老,一定会利用这个形势,来得到最大的利益。
襄老长剑以双手平举胸前,两眼凶光直射两丈外的却桓度。
却桓度长剑横在胸前,很快进入「守心」的境界,一时间所有的事物都给抛诸脑後,眼中清楚看见襄老每一个部位,甚至连他的指尖睫毛,亦如在目前。
至静至极中,襄老全身轻动标前,手中长剑蓦地弹上半空,剑尖指向却桓度,在身前两丈处的空间,如一点寒芒,向他面门迅如电闪般奔来。
却桓度一声长啸,横在胸前的铁剑上下迅速直上直落的移动,一连串金铁交鸣的密集声音,像珠子落在玉盘一样,每一下声音的间隔都是不差毫。
两人倏又分开。
襄老铜剑高举过头,形相狰狞道:「你手中若非铁剑,我这四十八击足可令你的长剑变为碎屑。」
却桓度知他所言不虚,通:「你自知不敌,为何不夹着尾巴滚回上蔡。」
九铁龙扬威襄老脸上肌肉抖动,他不是不知道逃走其实是最佳打击桓度的方法,可是要他命令手下逃走尚可;而他就算破坏了桓度在吴国的事业,但一来他不能杀掉桓度,二来成了两度败在桓度手下的懦夫,教他何能甘心。桓度正是看准他这弱点。
两人无论在心理和战术上,都在不断较量。
襄老回复冷静,冷冷道:「桓度,希望你的剑和你的口一样硬。」
高举头上的长剑从头顶直劈而下,配合着身形前冲,变成直往两丈外的桓度当头劈下去。这一下身形和手势的配合,无懈可击,表面看来简单,其实是千锤百炼下妙手偶得的成果。
襄老的长剑挟着雷霆万钧之威,彷似破开十重青天,从云外一剑击下。
桓度长剑向上侧挑,恰好击中襄老长剑的剑身,「当」一声大震,襄老倒飞向後,桓度亦踉踉跄跄向後退开去,两人嘴角溢出鲜血,这一下硬碰毫无便借之处,两人互击下,同时受伤。
桓度退势刚止,他知道这一下硬接,大家都试出与对力功力匹敌,可是桓度占了铁剑的便宜,他恐怕襄老改变主意,真个逃走,所以身形甫定,未及调气立即冒险出击。
桓度疾如电火般拉近与襄老的距离,手中长剑幻化出千重剑气,一波一波向襄老卷去。
襄老嘿然冷笑,长剑反巧为拙,大刀阔斧劈出几剑,有如冲杀於万马千军之中,生起一猛烈的感觉。
这几下平平无奇的侧劈,在桓度的剑网上产生几下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声,桓度剑网一滞,襄老手中寒芒大盛,苜往桓度迫去。
桓度边挡边退,刚才襄老数剑以拙胜巧,他虽不致立即败阵,却一时间落在下风,襄老得势不饶人,每一刺劈都贯满真力,务求速速毙敌。
桓度展开浑身解数,仍然处在下风,他知道假若败势一成,绝难平反。
当退到第二十八步时,一声长啸,长剑全力反刺,肩上血光寨现。襄老亦为了退避自己这同归於尽的反击,抽身退後,只能刺伤他的肩头。
二人再次成对峙的局面。
桓度身形微向前俯,像一只待势而扑的猛豹。长剑捧在胸前,斜指向天。
襄老前膝跪地,左手持剑,斜斜指向桓度。
两人再不敢轻视对方。襄老惊懔桓度惊人的判断和意志力,居然在劣势下,仍能以同归於尽的手法扳回平手。
桓度肩上鲜血直淌,幸好未伤及筋骨,不成大碍。
杀气弥。
蓦地两人齐声大喝。
乍合倏分。
这时才传来金铁交鸣的闷响。
桓度面色苍白,七孔溢出鲜血,长剑柱地支持身体。
襄老手中铜剑寸寸断,胸前一滩血迹,迅速扩大。
襄老缓缓倒下。
桓度喑叫侥悻,两人功力相若,非是手中「铁剑」远胜襄老的铜剑,必是同归於尽的结局。
卓本长的语声来道:「主公!敌人全部解决。」按着语声转急:「主公:你怎麽了?」
桓度本想微笑,但只能嘴角一牵,以弱不可闻的声音道:「大功告成,立即撤走。」
叁个月後桓度返抵吴国,精神尤胜往昔,与襄老一战,使他剑术更上一层楼,休息了叁个多月後,完全康复过来,乘势留在楚国,一方面训练手下各人,,另一方面精研剑术,好应忖将来与囊瓦一战。
桓度返抵府中,立即准备沐浴更衣,入宫进谒吴王。岂知舒雅已在府上和夷蝶一起,成了知交。
舒雅和夷蝶都清减了少许,清丽可人。
舒雅一见,他便别转了脸,神情委屈,对桓度不带她同行,难释於怀。
桓度仲出强壮的臂膀,轻分左右抄着两女蛮腰,温柔地道:「舒雅,难道不高兴我回来吗?」夷蝶急忙她分辩道:「怎麽会,雅妹每天都来等你……」还未说完,巳给舒雅捏了一把。
桓度心叫完了,舒雅天天来此,他们的恋情当是街知巷闻,不知他父亲夫概王如何对待自己?口中却不闲着,道:「也好!一齐陪我沐浴吧!」
两人粉脸通红,齐齐脱身逃去。
桓度一抵吴宫,便知有大事发生。
吴王阖闾和一众大臣均聚集在殿上。见到桓度归来,无不下喜。
伍子胥扼要地向桓度说了最近的局势发展。
楚国令尹囊瓦向蔡国索取名裘及佩玉,又向唐国索马,两国的国君断然拒绝,囊瓦勃然大怒,欲把两国国君软禁,令中原各国大为恼火。
蔡昭侯朝晋,请晋国以中原盟主的身分,征伐楚国。当时晋国范献子主政,以周室名义,号召天下,遂有召陵之会,晋、鲁、宋、卫、陈、蔡、郑、许、曹、莒、邾、顿、胡、杞、小邾、滕、薛各国君王、及齐、周等,均有到来参与,声势之大,一时无匹。
岂知晋国权卿荀寅,向蔡侯求贿被拒,竟大力劝范献子拒绝出兵,其词曰:「国家力危,诸侯力贰,将以袭敌,不亦难乎?水潦方降,疾疟方起,中山不服,弃盟取怨,无损於楚,而失中山,不如辞蔡侯。吾自方城以来楚未可以得志,只取勤焉。」范献子因此拒绝出兵,致攻楚之议半途而废。晋国此举失信天下,盟主的地位大损,也失去诸侯的支持,变成名存实亡盟主。
蔡、唐两国哭诉无门,转向吴王阖闾求援,吴王阖闾既喜且惊,正在商议间,度恰好抵达。
各人商议了两个多时辰,仍无定策,兼之桓度刚从楚国回来,众人都很想听取他的意见。
桓度缓缕道:「白叁年前开始,我们先後夺得楚国在淮河流域的叁个重镇--巢、州来及锺离,全面控制了淮河中下游。我国的战船,可以畅通无阻地抵达荆楚。可以说在与楚的长期斗争中,第一次取得这样有利的形势。唯一欠缺的,就是一个很好的藉口,使我们大举攻楚时,出师有名。现在这是不能再好的机会了。」
众人一齐点头,北上争霸,原就是吴国的国策。其实扩展上地,正是春秋战国大大小小国家的同一目标和方向,也是富强之道,否则弱肉强食,难逃灭亡的命运。
阖闾道:「不知孙将军此行,有何收获?」众人露出倾听的神态,目下进攻楚国在即,战略成为最首要考虑的因素。
桓度微微一笑,在这里卖个关子道:「如若大王批准,小将在稍後再详细报告。现在我想先听大家高见?」阖闾知他一举一动,莫不暗含深意,微笑道:「当然可以,就让众位各抒高见。」
白喜道:「一直以来,我们都知道败楚的诀要在於速战速决。所以针对此点,我曾根据楚国的地形,设计能最快抵达楚都『郢』的路线。」说到这里,白喜卖个关子,察看众人的反应,看见各人露出倾听的神色,大是满意道:「我的构想是这样,沿着淮河南岸向西推进,穿越大别山,攻方城,南下豫章,由豫章西行渡汉水,一抵此地,郢便在叁日马程之内,大王以为如何?」伍子胥道:「白将军所设计的行军路线,无疑是最快速入郢的路线,微臣毫无异议,可虑者,敌人在这条路上,关隘重重,例如:方城乃楚国军事重镇,在北方诸国的进攻下,依然屹立不倒,兼之在那一带主事的武城黑精擅兵法,以逸代劳,我方胜算不敢乐观。」
白喜道:「将军所虑甚是,但若拖长行军的时间,不是更予敌人打击我们的机会。」
夫概王道:「我对大家的忧虑,颇有同感。往昔我军节节胜利,连夺州来、钟离和巢叁邑,围『弦』、侵『潜』,攻『六』,紧逼楚国本土,造成今日的优势,在於「敌远我近」
四个字,楚师鞭长莫及,故而每战必败。可是这次我大吴劳师远征,形势扭转,变成敌近我远,相差不可以里计。我军尽起,纵或较楚军精锐,也只不过区区叁万之数,即使我们能克胜於初,敌人的後援源源不绝,我方胜望不大。」
众人心下无不凛然,夫概王一向主战,但审度形势,仍然不支持一场大规模深入楚境的远征。
跟着其他大臣斗辛等一齐附和,表示了不支持出征的态度。
阖闾心下踌躇,若不利用这良机,如何能完成争霸的大业。忽然想起桓度这个孙武,这人在吴国威望日隆,连夫概王、自喜等也得卖他账,这时他微笑不语,脸上神情高深莫测,使人难以揣测他的心意。
阖闾脑中灵光一动,知道桓度先让各人指出难处,再一一化解,这样才足以使上下一心,再无疑虑。连忙道:「孙将军!应是你说出高见的时刻了。」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静待这个天下知名的兵法大家,如何化腐朽为神奇,解开这个死结。
桓度从容一笑,暗忖自己集兵法剑法的大成,连夫概王、白喜都以他马首是瞻,这对於击败强楚,最为有利。此刻若不能使众人心悦诚服,将来入楚,必因缺少合作默契和信心,成为致败的因素。
度沈声道:「我方和楚国的形势比较,不须我再多作废言,不过我却要指出制胜之道,全在於战术的运用,此次我到楚国探路,便是针对敌我实力,定下行军之计。我曾在「势篇」提出『故形人而我无形,则我专而敌分:我专为一,敌分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而敌寡;能以众击寡者,则吾之所与战者,约矣』。」
这是说楚人目标明显,兵力分布清楚可知,反而吴军若能令楚人难知其进兵路线,便能由「有形」变作「无形」,如此敌人必然因防守之处多以致兵力分散,在这个情形下,变为「我专而敌分」,「我众而敌寡」。
这个道理清楚明显,不过如何能达到这个目标,才是难题。
阖闾说出了众人的想法道:「愿闻其详。」
度道:「淮水以西,长期驻有楚国大将申息之军队,若我冒然西进,大战势所难免,以寡击众,胜负殊难预料。尽管得过此关,其後西攻方城,南捣郢都,尚需频繁的接战,此等重兵交接,攻其有备,於我等远征之师,至为不利,万不可行。」众人露出同意的神情,这等於否定了白喜最短行军路线的提议。
桓度待无人提出意见时,续道:「首要之务,一定要避开方城一关,免得以硬碰硬,舍西就南,实行远程奔袭,攻其必守之地,这下必然大出楚人意料之外。」说到这裹,停了一停,微笑道:「使他们疲於奔命。」殿内众人无不莞尔,整殿气氛顿然轻松起来。原来这「疲於奔命」四字出於巫臣,当日巫臣藉出使齐国之利,带走夏姬,襄老和公子反怀恨在心,联合杀尽巫臣的家族,瓜分他的财产,巫臣大怒下,由晋致书二人,誓必使他们「疲於奔命以死」,向晋献联吴制楚之策,故而有来使吴国之事。
大臣斗辛道:「若沿淮水南行,不经方城入郢之路,反改向南,推进的路线如何?」桓度道:「这一问正是我楚国之行的目的。」语气中露出强大信心,他既曾实地侦查,自然能以专家身分提出意见。
桓度续道:「若从淮水攻楚,有两条路径,一是西经方城,另一则是通过冥、直辕、大隧约叁个关隘,向西南推进,直趋汉水,溯汉水而上,郢都指日可达。」
夫概王击节叹道:「孙将军高见。楚人为防卫郢都,对附近关隘,一向严谨。但这冥等叁关既偏且远,因有高山所阻,不能西进,只可南下,故而防守粗疏。唯一可虑者,这条路线尽多低洼沼泽,叁关又位於大别山脉,不利行车,对於我们新近习得的车战之术,大大不利。」
阖闾和伍子胥会心微笑,暗赞桓度高瞻远瞩,一早定下应付之策。
桓度果然道:「以车战对车战,正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况且若经叁关南下,虽有通道可循,却须经过大片山地,兼且该处河湖众多,不利笨重战车驰骋。故而这次成败的关键,在於以灵活的步兵,配合精锐的骑兵,再以优良的武器,对抗楚国自以无敌天下的车战。」
桓度这个果略,正是孙武「计篇」上所说的「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料敌制胜,计险厄远近,上将之道也。知此而用战者必胜;不知此而用战者,必败。」桓度深悉楚国的地形,删除了用车战的可能性。
阖闾道:「步兵行军缓慢,当以何法解决?」白喜插言道:「这个反为容易,现今淮河中下游,尽在我方控制下,可溯淮水西进,至淮阳弃舟经叁关南下,直抵汉水,沿江而上,直达郢都。」众人称善。
桓度补充道:「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楚国军容鼎盛,若全军对垒,我方战必不利。
故须多方误敌,调动楚师,分散其防守力量,使楚人不知何处该守,何处该弃。」
阖闾略一沈吟,把各人的意见总结起来道:「所以误敌之计,先是从淮水逆流而上,於淮阳弃舟登陆,避开敌军严密防守的方城,跟着南下汉水,楚军应防之处太多,兵力分散,致使我方胜算大增。」言罢仰天长笑起来,这一笑,定下了中国历史上最早一次步兵大会战。
吴师在桓度的设计下,定了选择楚国东北境的叁个关口为突破点,正好打中了楚人防守上的薄弱环节,「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深远迂回,以奇兵取胜。达到孙武所说的「吾所与战之地不可知,不可知则敌所备者多。敌所备者多,则吾所与战者寡矣。」孙武若是泉下有如,必然心感大慰。
闾道:「众卿再无异议,立即准备,择日出兵。」
众人轰然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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